齊國國君齊虛公站在扁鵲面前,使勁說他已經細細想過長生不死後的情形,兩眼充滿了火樣的渴望。他五短身材,坊間說這號模樣不利長壽。 扁鵲身材修長,眉清目朗,眼神帶着智者的慈祥。他心裡清楚:活在知道大家都會死的前提下,人其實極難想象自己不會死的情形。 “您確定您服了這藥後不會後悔?”說了一堆事後,扁鵲問。 齊虛公:“太確定了!人世間最不會後悔的事就是長生不死。” 於是,扁鵲讓虛公喝下了他葫蘆里的藥。 服用了扁鵲奇藥的齊虛公,很快就發現自己體內起了始料未及的變化:孔夫子說的“飲食男女”諸欲,迅速從他體內消失。御廚難作無欲之炊,後宮粉黛春情難忍,而虛公自己則越來越像是一隻行動遲緩的烏龜,昏昏欲睡。 這可如何是好?齊虛公趁自己還有幾分意氣,急急將扁鵲召來。 扁鵲來了,虛公便責問他為何將自己搞成這樣? 扁鵲反問:“君上,您不是說您都想好了?” 虛公沮喪地:“寡人是想好了。可寡人不知這藥有如此副作用。你為何不事先告知於寡人?” 扁鵲:“在下跟君上都說過的。只是君上太急於不死,故而不曾在意在下所言。” 虛公有氣無力地:“現在情況至此,盧醫[1]可有折中之法?” 扁鵲眼球轉了一圈:“君上的意思是?” 虛公:“寡人既要長生,也要享受生的樂趣,否則長生有何意義?” 扁鵲眼睛閉了一下,“在下明白了。在下只想提醒君上,人只要還有肉身欲望,便必定要死。” 虛公惺忪的眼睛亮了一下:“這麼說吧,盧醫最長能使寡人活多久?” 扁鵲沉思片刻,“三千歲,如何?” 虛公大喜:“足矣,足矣!” 於是,扁鵲取出了第二個葫蘆,說:“在下言真,此藥之正副藥效在下並無十足把握。故而,在下為君上準備了第三副藥。將來,如果君上倦於活着,只要飲下這第三種藥即可。” 齊虛公服了第二壺藥後,果然恢復了食慾和性慾。不過他只對素菜有興趣;女人麼,除了王后之外,他只碰一個妃子。 兩副葫蘆神奇之藥,造就了扁鵲的“神醫”之名。 齊虛公恢復了相對正常的生理活動後,在朝政方面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廢掉太子,這讓王后和太子十分不滿,又莫可奈何。他們都知道,他們活不過這個“怪物”。 漸漸地,隨着時間的推移,齊虛公感到了生活的寥寂:王后、兒孫、大臣、朋友……都一個一個離開了,留給他一個冷漠的宮殿和陌生的世界。更有甚者,他看到其他的國君可以和自己所愛的女人同葬一穴,而自己的芳妃去世了,他只能眼睜睜看着她獨入九泉,這是他“長生不死”後最大的傷懷。 面對被招進王宮的新女人,他提不起興趣;和新科大臣也時常發生溝通的困難。後來,他連繼續擔任這一國之主也失卻了興趣。秦、楚、晉、趙諸國,因為有年輕君主的領導,飛速地發展,他的齊國完全地落後了。他看在眼裡,卻心無餘且力不足。 讓他感到恐懼的是,扁鵲也過世了。連神醫都不想喝自己的長生藥,這長生不死一定不是件好事兒! 煩心事一樁接一樁。和他行過房事的女人,無一能懷孕的,這也許就是扁鵲當時所言的“副藥效”?齊虛公對自己當年的廢太子之舉懊悔不已。眼看着王位後繼無人,他只好請大臣幫忙,將一個剛剛懷孕的婦女帶入宮中,謊稱她懷的是國君之子。 齊虛公的時間過得比所有人的都慢。看到各國國君都在為自己營建富麗宏偉的身後安息處——地下宮殿,虛公幾次提起,大臣們都面有難色:君王年壽三千,何急? “王子”長到十五歲了。十五年,齊虛公好像已經從陰間那裡走了幾遭。現在,他對陽世的事情興致寥落,在大臣們張羅下,年紀尚小的“王子”擔任了實際上的國君,齊虛公則坐擁太上王之位。 雖然虛公的外貌老得慢,可是他的思維卻止不住一天天萎靡了下去。好幾次,他拿起了扁鵲第三個裝藥的葫蘆,端詳着,可就是沒有勇氣喝它。有一天,宮裡一群人和一隻狗玩得很開心,夸那狗很通人性。虛公來了,他們理都不理。他站了一會兒,赫然聽見那些人中有人說道:“不用理他,他現在的腦子呀,連只狗都不如!” 虛公不再猶豫了。他打開了那第三個葫蘆,一口氣喝了個精光。 盧醫的神功再現。虛公站在鏡子前,見自己的容貌起了立竿見影的變化:皺紋一條條出現、加深,肌肉下墜,嘴巴內凹,毛髮脫落…… 群臣見他,全數驚呆:現在站在他們面前的,是一個駝背的、老態龍鐘的老人,牙齒落光了,說話流口水…… 群臣猝不及防,已經不可能為這位昔日的君主建造國君級的地下宮殿。看着草草挖掘的墓穴,齊虛公終於意識到:人的確都活在知道自己要死的前提下;如果知道自己不會死,活法就完全兩樣。此時,他心裡感恩神醫扁鵲的仁慈,為他預備了一副能夠使他重回生命正常程序的妙藥。 虛公死了以後,人們在他的墓碑上讀到這兩行字: 長生,人活之長苟; 不老,人生之至悔! (完)
[1] 扁鵲之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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