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入党前后 一 太阳懒洋洋地从黄澄澄的山梁子边升起来。山梁上挂着几笔天公随意挥洒留下的残雪,在泛白的阳光下显得格外刺眼。光秃秃的山脊上只有稀稀拉拉几棵酱褐色的小灌木,就像癞子头上的几撮毛发。细嫩的小草顽强地从坚硬的土疙瘩中冒出头来,贪婪地呼吸着春天的气息,也给饱经沧桑的土地抹上一层薄薄的绿妆。黎明一觉醒来,看见层峦迭嶂,峥嵘起伏的山峦如同凝固的长河波涛,在天际边舒展开一幅时钟停滞的画卷。黎明长舒一口白气,转动转动手脚,然后登上山顶。远方谷口间缠绕的浓重雾气像慢火煎熬的猪油缓缓化开,消失在寒冷的空气中。一大块白云投下的巨大阴影顺着峡谷中蜿蜒流淌的小河慢慢扫描,扫过田野,河滩,荒地,树林,小桥,村落以及沿河的土质公路。黎明情不自禁地双手卷成喇叭状,卯足中气,对着山谷对面高声大叫一声:“哇, 太行山。” “混蛋,”黎明中气还未吐尽,就听支队长赵保田低声怪嚎:“这是什么地方?你敢大喊大叫?惊动了敌人,老子一枪毙了你。” 黎明吓了一跳,马上意识到这儿是响堂铺。眼下正有数千人静静地埋伏在这些荒瘠的山梁上,准备袭击日本鬼子的运输队。 二 阳明堡战斗结束后,六五八团进入太行山。团长陈锡联带着百把号人沿着太行山东麓发动群众,收容散兵,扩大队伍。黎明当时就跟着这只部队活动。太原失守后,平汉线上敌骑进逼漳河。国民党军已经溃不成军,四乡八野到处是散兵,或三五成群,或七八结伙,也有整连整排溃逃到山区。这些兵们有些携带武器,有些徒手,所到之处,要吃要喝,抢劫财物,骚扰百姓,甚至奸污妇女,搞得地方鸡犬不宁。黎明所在的部队收编了一些。但他们大多是些流氓痞子,收编后不习惯八路军的纪律约束,跑了很多。不过在磁县附近,黎明他们交了好运,当地的地下党动员了一千多矿工参加部队,再加上沿路招收的农民,陈锡联带的一个不满员连队膨胀成一只两千来人的大队伍。可惜部队人数虽多,但武器有限,别说重武器,连枪支都不齐。 这样一来,黎明就忙得团团转。因为他参加过红军,比其他文化人早参加部队,理所当然最受信任,也由此变成了陈锡联的大秘书,包揽了大部分文字工作。如登记人员,统计枪支弹药,起草命令,通知,处理上下来往信函,分发传单,印刷品,收集书报杂志,有时还得帮助后勤部门征集粮食。陈锡联如果外出,他还得代理接受下面的请示汇报,并解决一些次要问题。人越忙,思想越简单,整天想的都是工作工作,也没时间想想他这个文化教员在军队中究竟是个什么身份。 新部队经过短期政治军事训练,奉命把一部分干部和新兵交给师随营学校青年队,然后编成一个独立支队划归六五八团指挥,支队长是原来的十连连长赵保田。白丁就分配到他手下。同在一起的还有位白丁的老同学,叫徐步。他们是在磁县碰上的。徐步人很聪明,写得一手好字,就是有点吊儿郎当。 响堂铺战斗前夕,陈锡联把黎明分派到赵保田支队。任务下达后,几个新战士听说黎明参加过阳明堡战斗,还打死过一个日本鬼子,都跑来找黎明取经,要他谈谈战斗经验。黎明心说真是活见鬼,我在阳明堡那是打仗吗?怎么觉得连魂头都没摸着仗就打完了。这回要面对面和敌人拼刺刀了,自己还得放下架子,忙不叠地想找老战士问长问短,请他们给自己传授些战斗经验,那有什么东西教别人?不过,打发了别人,却打发不了白丁。白丁一听说打仗,浑身发痒,兴奋得坐立不安。见黎明自己送上门来,当然要死缠着不放。 白丁凑到黎明耳边,悄声说:“老子小瞧你这个骗子了。我好赖是燕京大学的学生,都不敢冒充懂日语,你从那个矶角旮拉出来的穷中学生,居然敢装洋蒜。好好把你在阳明堡蒙来的经验给我传授传授。只要战场上子弹拐了弯,一切好说。否则,我告你个欺上瞒下,蒙蔽革命不可。” “你告,你告,你现在就去告。就你这号人,还配我传授经验?我巴不得你光膀子上阵,吃上两颗花生米。”黎明也不吃素,恶狠狠地回答。 “好歹也算革命同志,有啥好保密的?”徐步腰间扎着条红布带,正在旁边一招一式练武术。他听到这里随口应了一句,然后哼唱道: “守るも攻むるも黒鉄(くろがね)の, 浮かべる城ぞ頼みなる。” 黎明大吃一惊:“你唱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东西?” “日本歌,调子挺雄壮。”徐步架马步,“呼”地挥出一拳,然后收腹吁气道:“唱日本歌曲打鬼子,那才真过瘾。” “你小心点。这是军队,是不讲理的地方。胡乱哼唧,搞不好把命白白送掉。”黎明想起邵英说过的话,警告他说。 “哪有那么严重?”徐步裂嘴笑笑:“开个玩笑,你还认真了。” “老徐,黎明说得有道理,小心无大错。”白丁瞪了徐步一样,其实心里也没完全当回事:“还是说正经的。我身上就这三个木柄手榴弹,一个是炸不响的训练弹,另外两个保不齐也是哑弹。反正你打过仗了,有点经验,不指望靠那支破枪防身,不如把枪借给我,咱拿着它壮胆儿。” “去去去,呆一边儿凉快,我一大堆事儿还没干完,瞎折腾啥?什么借枪?这枪还有借的一说吗?有本事叫你妈早生你两年。早点参加革命,什么枪弄不到?说你小子也精精干干,正经捉摸捉摸怎么打小日本那儿弄枪好不好?干嘛非干些坑蒙拐骗的缺德事儿,说出来让人寒骖。” “对。枪杆子里面出政权;党指挥枪。枪是共产党的命根子。我们可以共产共妻,但绝不能共用一把枪。”徐步调侃道。 黎明心里咯噔一下,白了他一眼。他和徐步不熟,不好多说。 白丁摸着腰间的教练弹,自言自语地说:“我训练时能把这铁疙瘩扔出去三四十米,还投过一次实弹,真的爆炸了。就不知道见了小鬼子害不害怕。管他,不就把两个家伙扔出去吗?不信做不到。新兵还有只拿红缨枪,大刀的呢。” 黎明认真地说:“其实,我的经验就一条:上了战场要沉住气,就想着敌人,自己的事儿千万别想。什么受伤啦,打死啦,想也没用。子弹不长眼睛,打着谁谁活该,腿脚越利索,危险越小。” 部队出发后,白丁一路上嘟嘟囔囔说个不停,黎明有一搭没一搭地回他两句,自己心里也有点紧张。到了战地,出乎意外,一不让挖战壕,二不布置火力,赵保田把部队带到一个山凹子里放下,说是休息待命。大家伙就挤在那里,黑灯吓火,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然后小声议论这个仗该怎么个打法,就赵保田跟谁都一言不发,闷着头蹲在山崖边。士兵们也许是累,也许是环境单调沉闷,所以尽管天气很冷,很多人还是打起了鼾声。黎明强撑了一回儿,也忍不住耷拉起眼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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