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 又值初秋季節,天高雲淡,燕舞蟬鳴。似乎一切大的戰役行動,都喜歡碩果纍纍的豐收季節。 大約下午五時左右,部隊從駐地各村陸續出發。 這是冀西一帶山區,山上長滿柿子樹,酸棗樹,核桃樹。各種果實,紅的像燈籠,綠的像翠玉,園漉漉,光生生,掩映其間,真箇色彩斑斕,物華冉冉。剛剛翻過西邊高山的太陽,露着半圓的臉龐,又大又紅,沉浸在一片薄薄的雲層中,從參差不齊的山脊邊噴射出萬道金光。猩紅的太陽,緋紅的天空,把茂密的樹林染成深紅色,把黃土山地映成赭紅色,仿佛是位畫師,用一支粗筆,蘸着紅色顏料,把這一帶的天地山川給塗抹了一遍。隊伍從各個山坳里冒出來,像無數溪流,曲折蜿蜒的朝一個方向匯合。黎明和趙志一帶的民兵隊伍,早已準備就緒。他們扛着準備抬東西的棍子,棍子上纏着準備捆綁用的繩索。少數老基幹民兵肩上扛着杆長槍,即使是支“單打一”,也顯得頗為神氣。和戰士們臂纏白布一樣,民兵們人人頭裹白巾,便於夜暗中相互識別。這支隊伍在夕陽輝照下行進。遠遠望去,分不清哪是土槍,哪是棍棒,宛如一支裝備頗佳的正規部隊。趙志一和黎明走在一起,帶着隊伍跟在主力部隊的後面行進。 天漸漸黑了。人馬在無邊的夜幕中,靜悄悄的前進,只有離得很近,才能聽見腳步的沙沙聲。黎明騎着馬前後觀察照應。讓黎明意外的是:這支隊伍雖然是些老百姓,夜行軍的速度卻不慢,沒人大聲說話,沒人咳嗽,沒人打火抽煙,前後聯絡也頗為緊密。當進入敵占區,從據點的中間通過時,連腳步也走得很輕。好在封鎖溝、牆已經被前面的部隊填平、推倒,民兵隊伍只是隨隊跟進,所以,一切都很順利。從敵人的碉堡叢中,穿行五、六十里,除了零星的槍聲、狗吠聲而外,竟沒有任何響動。黎明對趙志一說:“看來敵人的封鎖也不過如此。” 趙志一答:“平漢線兩側是敵人防禦的重點,不可大意。” 到達平漢路附近,已是深夜兩、三點左右。月亮從雲層中漸漸露出,用它柔和的光影,撫摸着整個部隊。不久戰鬥打響,全線紅光閃閃,流星飛雨,照得鐵軌閃閃發亮,樹木、房屋清晰可辨。槍炮嘯鳴,鋼鐵碰撞,加上喊殺聲,爆炸聲,人呼馬叫聲,掀翻鐵軌的吼喝聲,把一個萬籟俱寂的夜晚,變成了天搖地動的世界。 黎明顧不得去觀賞這雄偉壯麗的場面,他和趙志一忙忙着和冀南送物資的同志聯繫。黑燈瞎火,雙方的接頭地點錯了好幾里地,忙活了好一陣才相互碰上。黎明布置警戒,趙志一指揮民兵迅速交接。冀南的物資全是用麻袋裝好了的,每袋都很沉重,要捆綁結實,才不致在路上丟失。好在兩邊的人一齊動手,沒過好久就交接停當。眼見天光泛白,黎明對趙志一說:“戰鬥情況,千變萬化。要趕快走,天亮前離開鐵路越遠越好。” 趙志一趕緊下命令,民兵們扛的扛,抬的抬,連和冀南的同志告別都來不及就往回走。走了一陣兒,黎明才想起他們連物資的名稱,種類,數目都沒弄明白,要派人轉回去問。趙志一急喉喉地說:“不管了,不管了,反正我們不會貪污。” 這時,隊伍再也用不着保持肅靜了,大家吵吵嚷嚷,你催我喊,恨不得用盡全身力氣,加快步伐,趁天明前越過敵人的碉堡、據點。 然而,走過二、三十里路程,每個人肩上的沉重負擔,毫不容情的壓低了行進的速度。太陽升起來了,敵人的槍彈從運輸隊伍的兩側不斷的射來。民兵們有點心慌意亂,焦躁不安,前後開始推撞擁擠。黎明趕緊派人到各分隊向民兵們解釋:槍聲有兩種:‘巴,巴’響的,子彈是從距離較遠的碉堡中射出來的,彈道較高,傷不了人,要趕快走。發射距離近的子彈,聲音是‘嗖,颼’作響,要趕快臥倒或尋找隱蔽地點。黎明走在隊伍前方,判斷周圍敵情地形,選擇路線,儘量利用死角通過危險地帶。部隊其他戰士安排民兵選擇地形隱蔽,躲開危險。遇到有的民兵疲睏加害怕拖不動了,他們也會上前幫助扛一陣行李。 快到最後一段封鎖線時,周圍的爆炸聲更加震耳欲聾,然而運輸隊伍卻停了下來。所有人都筋疲力竭,再加上有幾位民兵負了傷,需要包紮、搶救和找擔架抬運。這時,有的麻袋經過長途搬運或者鬆了口或者戳破了,黎明這才發現所運物資居然是銀元和印書報的鉛字。 “我的個老子,上級是不是瘋了? 弄這些笨重玩意兒幹啥?又不是武器,打不了敵人。”黎明心頭火起。 “銀元還差不多,可以買東西。這些鉛字簡直莫名其妙,眼下這個樣子,還能講究文化?”趙志一氣喘吁吁地答。 炮聲隆隆,槍彈交錯,狼煙滾滾,各路部隊匆匆從運輸隊伍的兩側向根據地撤退。接二連三,幾個騎兵通訊員跑過來,催促他們:“趕快,趕快,部隊開始撤退了,你們要儘快通過封鎖線。” “動作快點,後面敵人大隊全壓上來了。” “敵人出動裝甲列車,平漢線(的防禦)快頂不住了。” 一顆炮彈在附近爆炸,民兵隊伍更加混亂,有的人乾脆扔下行李,四散躲避。 “沒出息。趕緊出來,把你的麻袋紮好上路。”趙志一見一個民兵躲在樹兜下面,用腳使勁踢他屁股。 那邊廂傷員哭喊起來:“趙專員,別丟下我們不管呀。” 趙志一真是手忙腳亂,顧了傷員,顧不了物資,顧了物資又顧不了整頓隊伍。他從這裡跑到那裡,聲嘶力竭地嚷嚷:“不能丟下一個傷員。”“不能丟下一塊銀元。”“不能丟下一個鉛字。” 然而,不少人經過連續十七、八個小時的負重行軍,再也拖不動了。 “誰負責?誰負責?這裡誰負責?”又是一位通訊員,滿臉通紅,額頭冒汗,坐騎吐着白沫趕上來。他邊用馬鞭抽馬屁股邊急切地問人:“你們的負責人在哪裡?” 民兵把黎明指給他,戰士跳下馬,話都吐不圓了:“快快快,首,首長命令你們,半,半小時內必須穿過封鎖線。敵人騎兵繞過我軍防線,正向這裡趕來,再晚就,就要被切斷了。” 誰都明白,日本騎兵非常靈活,戰鬥力也很強,一旦插到這支烏合之眾的面前,後果不堪設想。 不過,情況一緊張,黎明頭腦反而清醒了。事情明擺着:八九個傷員,要三四十人抬,這三四十人留下的物資又叫誰扛?他馬上對趙志一說:“管不了那麼多了。第一是傷員,你帶人抬上,連同那些還能走的人趕緊走。至於散落的物資,我來安排。先照應散了架的銀元。鉛字帶不動,就全部扔掉。” 沒想到趙志一認了真,鐵青着臉喝道:“上級的指示是死命令,丟人不能丟物資。扔掉鉛字,銀元,你敢負這個責嗎?” 黎明也知道命令,只是剛才一緊張就忽略了。趙志一提起來,他內心一沉,知道說錯了話。然而,眼下錯才是對,對反而是錯。他心中突然冒出一種難以壓抑的自傲,漲紅臉大叫:“負責就負責。就算這些物資比人命值錢,該槍斃該殺頭我一人擔當。” 趙志一沉默片刻,過來緊緊握握住黎明的手,低聲說:“謝謝,我替這些傷員感謝你。要受處分,算我一份。” “少廢話,快走你的。”黎明來不及動感情,揮揮手讓趙志一帶上人先走。 “關鍵是找人幫忙。”趙志一握握黎明的手,轉身要走。 黎明還沒等對方離開,就惡狠狠地對身邊的小幹事說:“子彈上膛。進村找維持會長,叫他找人。不找?你就開槍打死他。” 黎明也是沒有辦法的辦法。他知道這兒是敵占區,沒有黨組織,上哪兒找人?就算霸王硬上弓弄到幾個人,也很難保證他們不偷懶,搗亂。所以,他當時想的就是和少數人留下來掩護,萬一敵人撲上來,就用隨身攜帶的手榴彈跟他們拼死了帳。這樣,至少趙志一的人馬可以把大部分物資運回去。 沒想到,在這接骨眼上,突然冒出黑壓壓的好幾百人,不少人還提着棍棒,大步流星沖這邊跑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