柞里子:秦失其鹿(10)
二十一年前的六月初十之夜,有星、有月,没有风。时近午夜,邯郸夜市依然人声喧哗。吕不韦昂首走进樗园酒楼,咳嗽一声,一屋子的客人,除去一个之外,都扭过头来同他打招呼。所谓一屋子客人,其实也就二十来个。怎么这么少?不是因为生意清淡,而是因为贵,贵得有钱光顾樗园的客人总共也就二十来个。吕不韦是这儿的常客,其他的客人,除去一个之外,也都是这儿的常客。吕不韦冲那例外瞟了一眼,面生,肯定没见过。吕不韦这人过人的本事不少,其中之一就是但凡见过的,过目不忘。
“这位是新来的秦国王孙子异。”
说这话的人是魏国的太子魏增,赵子异是他带来的,他觉得有义务向吕不韦介绍。
“来赵国为质子?”寒暄过后,吕不韦问赵子异。
“可不。同我一样。”赵子异还没开口,魏增抢先替赵子异做了回答。
所谓质子,是诸侯之间为担保外交条约生效而相互交换的人质。充当质子的,大都是王子,间或有王孙。这种做法是战国之时的惯例,不足为奇。不过,同样为质子,身份与处境未必相同,甚至可以判若天渊。比如,赵魏两国关系密切,唇齿相依,相互派遣的质子通常是太子,至少也是备受宠信的王子,不仅本身地位重要,所在国也必然礼遇甚隆。秦赵为宿敌,战事频繁,和谈只是缓兵之计,质子差不多就是塞进虎口的羊,能苟全性命就不错了,什么礼遇、享受,那就只有梦中才见得着了。
当时的秦王,史称秦昭王,秦昭王的太子封为安国君。安国君有子二十三人,都是庶出。子异的生母出身微贱而无宠,子异孤立无援,派往赵国充当质子这等好事,自然就是在所难免的了。
“同你一样?”听了魏增的话,赵子异发一声冷笑,“我倒是想同你一样。嘿嘿!”
“其实,想同魏太子一样有何难哉?”吕不韦道,“只要舍得花钱,什么事情办不成?”
“嘿嘿,你怎么还没喝就醉了?以为什么事情都像做买卖,有钱就得!”赵子异颇为不屑地顶了这么一句。什么东西?他心中暗骂,不就一什么都不是的贱货么?以为有了两个臭钱就配来我面前充老大?
吕不韦的确已经有那么七八分醉意,不过,并不是还没喝就醉了。来樗园之前,吕不韦已经先去过三家酒楼,每一家都没少喝。像他这种手上大把钱的主儿,来邯郸夜市照例是这个喝法。赵子异一则刚来乍到,二则手头拮据,对这种阔绰的惯例一无所知。
商场一如战场,知己知彼才能百战不殆。吕不韦久经商场、屡战不败,自然是个善于观察对方的高手,赵子异呈现在脸上的不屑,甚至于藏于心中的暗骂,都叫吕不韦觑个正着。因此而忿忿然了么?没有。倘若因此而忿忿然,焉能成为商场上的高手?吕不韦没有忿然,只在盘算。盘算什么?盘算赵子异是不是个有利可图的对象。
秦昭王年事不轻,太子安国君随时可能接班。安国君也已经不年轻,而且据说身体极差,一旦接班,就得赶紧立太子。安国君的正妃华阳夫人无子,如果能令华阳夫人收养这赵子异为子,安国君一旦即位,这赵子异不就是新太子了么?安国君一旦去世,这赵子异不就是新秦王了么?
吕不韦如此盘算之后,早将赵子异对他的蔑视弃之如弃弊履。“这儿说话不方便,咱去堆云喝几盏?”
“堆云”是吕不韦在樗园的长期包间,包下包间的目的,既在于与陪酒女郎搞些上下其手的动作,也在于同商场上的朋友或对手磋商商业机密。赵子异对吕不韦的邀请显然感到意外,如果不是魏增从旁怂恿,他拒绝接受也说不定。魏增为何怂恿?理由简单之至。赵子异是他魏增邀来的客人,原本得由他魏增买单,如今半路杀出个吕不韦,他魏增自然就是可以不必替赵子异破费了。
进了堆云,酒过三巡,吕不韦挥挥手,把陪酒女郎打发出去,这才切入正题,对赵子异道:“我吕不韦自信能光大公子的门户。”
赵子异没好气地捻须一笑,回应道:“你且先光大你自己的门户吧,说什么光大我的门户!”
“公子这么说,就不是明白人了。”吕不韦也捻须一笑,“我吕不韦的门户要因公子的门户而大。”
“什么意思?”
“据吕某所知,公子兄弟二十好几,公子本来就无宠于安国君,如今又为质子于外。一旦今秦王去世,安国君立为新秦王,公子能有机会与留在咸阳的兄弟们争夺太子之位?”
“没机会争,难道我赵子异还不懂得放弃?”
“公子机会不多,不错。不过,那主要是因为锦囊羞涩。如果有钱,机会未必就无有。”
赵子异沉吟半晌,道:“愿闻其详。”
“华阳夫人有宠而无出,公子倘若肯出重金孝敬华阳夫人,嘿嘿,……”
吕不韦嘿嘿一笑之后,把下面的半句话咽下咽喉,端起茶壶,先后给赵子异与自己的茶盏斟满。
“喝茶!喝茶!不喝该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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