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 二营四连的羊肉野菜罗卜烩饭色鲜味美。黎明也不客气,连干三大海碗。罗志远问他够不够,他说再吃就撑死了。这时,周围的战士都放碗抹嘴了,炊事班长还挥舞着大木勺高声叫喊:“不够的来添,羊肉绘饭,管饱呢。” 七 吃完饭,罗志远带着黎明去了连队的文教室。一进屋,黎明就看见墙上挂这一张苏德战争形势图,很明显是从报纸上的简图临摹下来的,图上还用铅笔画了些点线。竺青就着这张图正在给战士们作讲解。她看见黎明进来,马上说:“同志们,黎明同志是旅部的宣传科长,了解情况多,我们请他给大家讲讲当前的抗战形势,好不好?” 嗨,小菜一碟。宣传科长干什么吃的?不就这时候耍耍嘴皮子嘛。黎明满脑子装的都是上级的文件指示和适时的新闻报道,随便调出一两件存档就够讲一阵子的。反正是局势严峻;敌人残暴;上级英明;我军英勇;军民团结;同仇敌忾;战绩辉煌;前途光明。不想他摆开架势刚要开口,就见一个小个子战士站起来,大声说:“黎科长,别说那么多捞什子的时事, 就讲讲苏德战争吧,这个得劲儿。” “对对,就说说斯大林格勒。守得住,还是守不住?”接着几个战士齐声喊道。 黎明有点狼狈不堪。他想起去年秋季反扫荡,白丁说的那席话,暗说这次斯大林最好还是不要看见自己的耳朵。 “嗯,依我看,斯大林格勒当然守得住。”黎明语气坚定地说了头一句。 战士们的脸上顿时露出喜悦的神色。 黎明接着哼哼:“要再守不住,也没地方可退罗。” 所有人大失所望,‘噗’地一声泄了气。 这时,罗志远站起身,语调平稳却坚定不移地说:“俺看斯大林格勒没问题,能守住。”他走到地图前,对着战士们疑惑的目光,在顿河弯曲部做了一个狐形手势,然后说:“你们看,希特勒七月份就拱到了这里,以后再没往前动弹。不是他不想,他想得发疯,肯定是苏联红军给堵住了。以前,俺们在川北打土围子,要是围住它十天半月打不下来,准保要出鬼。你们算算,斯大林格勒到现在有多少天了?俺寻摸着希特勒不光拿不下斯大林格勒,没准儿还得吃大亏。” “对对,说得在理儿。斯大林格勒一定能守住,一定能。”所有人都欣喜若狂地叫喊起来。 这回,黎明对小骡子真是另眼相看了。 八 上完课,黎明送竺青回住宿地,她住在半山腰一个庄户人家的窑洞里。 路上,竺青对黎明直埋怨:“瞧你说的都是些啥?尽让人泄气。就不能给大家鼓鼓劲儿?” “你说,怎么个鼓劲法?去年说莫斯科一反攻,希特勒就得垮台。没想到今年红军还是节节败退。总不能编些东西骗他们吧?” “我也不知道该怎样?眼下的形势这么困难,说好了当兵的不爱听,说坏了又让人泄气。只好讲点国际形势。” “抗战打了这么些年,好像越打局势越坏,怎么也看不到头。再这么坚持下去,铁人也受不了。” “都说人病时间长了,连江湖郎中卖的打药都想试试。苏德战争对他们来说,好歹是个希望。你们做政治思想工作的,也不能太迂腐了,有时候说大实话,效果未必好。” 快上坡坎时,竺青脚下绊了一下,黎明连忙伸手把她扶住。突然,他们身后响起了几声悠长的熄灯号声,那份祥宁就像是久违了的天籁之音。竺青醒悟过来地说:“是小罗。刚才,他说要送我们一件特别礼物。”接着,她停下脚步,深深地吸了一口临近中夜的凉风,轻轻地吐了一句:“真好,多长时间了没听过熄灯号了。” 黎明略显焦虑的心情也平息下来。他停下脚步,回过头望望,只看见小村庄完全湮没在老树憧影后面的漆黑中。 “这次过来,也没给你带点东西,旅部实在太困难了。”黎明略带歉意地说。 “有啥好带的,人过来就好。”接着,竺青好像想起什么,扑哧一笑:“想吃小零食,我还不如到小何那儿去找。” “小何?她能上那儿弄东西?” “哪用得着她动手?有人就琢磨着给她进贡呗。”竺青咯咯笑出了声:“吃的有小饼干,瓜子,小枣,芝麻糕,风尾鱼罐头;打扮的有小镜子,小梳子,粉饼,雪花膏,还有一支美国口红呢。” “嗬,谁这么厉害?上哪儿弄这么些东西?” “还能有谁?想想谁会那么死皮赖脸。” “白丁?” “好啦,好啦,啥事儿都清楚。自己的事儿一点也不上心。”竺青有点撒娇了。 “天地良心,我要不想着你,干嘛大老远跑这儿来。”黎明赌咒发誓。 “那你坐我边上。”竺青掏出一张手绢,在山坎子边的一块大青石头上扫了扫,然后坐上去。黎明讪讪着挤她旁边,手却感觉没处放。竺青一把抓过黎明的手,狠劲甩搭在自己腰沿上。 云很厚,天上看不见一颗星星,四周如同泼墨般的黑沉。黎明和竺青就好像脱离了整个世界,游离在真空中。那是中国共产党的白银时代,个人的信念纯洁得如同山颠的冰雪。然而,也许就在那一刻,黎明已经隐隐约约看到了上与下,理想与现实之间的细微裂痕。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