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学伟论道】我从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中看出一些什么端倪？

大家期待已久的中美第一阶段贸易协议终于在上周三签字了。周四看到协议文本88页。几天来的各家评论，不算激烈。股市反应也温和，就是美国16号升得稍多一点。

回顾签字仪式，记得最清楚的就是，特朗普邀请了200人前来观礼，并花了超过一个小时的时间来花式夸耀自己的功绩和感谢谈判团队、相关人士的支持贡献。他在那里挥洒自如，得意之情溢于言表。中方副总理刘鹤和大使崔天凯的发言都不卑不亢，就是觉得有些拘谨。

看完签字仪式直播，一个直觉是，达成的协议文本，可能对中方有些苛刻。不然特朗普怎么会这么大肆张扬，而中方则如此低调。这种对比也包括双方出席签字仪式官员的不对等的人数（52:10），特朗普和刘鹤的不对等的签字人身份。

周四看完文本之后，这种严重的压迫感基本消失。大体说来，感觉这还是一个有尊严的，对等的文本。对特朗普的至少是客观上的善意，有了多一些的领会。对刘鹤等中方代表的艰苦努力，多了一份敬意。

然后是对这个文本的细致入微，深感触动。马上感觉到，双方的代表，都必须具备很多的专业知识，还得得到众多真正的各行各业的专业人士的协助，才可能达成有如此多细节的协议。

现在来稍微详解一下这个协议的一些要点。

该协议共分八章。第一章19页，主题就是知识产权。第一句话就可圈可点。

“美国认识到知识产权保护的重要性。中国正从重要知识产权消费国转变为重要知识产权生产国， 中国认识到，建立和实施知识产权保护和执行的全面法律体系的重要性。 中国认为，不断加强知识产权保护和执法，有利于建设创新型国家，发展创新型企业，推动经济高质量发展。”

这段话算标点共有122个字。除了前面16个字是美方的意思，其它106个字都陈述的是中方的意思。  概括起来就是说：（由于）现在“中国正从重要知识产权消费国转变为重要知识产权生产国”，中国认为，加强保护知识产权，符合自身利益。

以此为逻辑出发点，才有这一整章保护知识产权的协议条款。这个起头，很给中国面子。

文本中，有许多的“双方同意”或“双方应”。但的确也有许多的“中国应”。但在这个“中国应”之后，都会出现“美国确保”做到要求中国做到的事情的内容。笔者并没有看到一处要求中国做到而美国不必做到的那种表述。的确，美国作为一个先发的，发达的国家，经济方面的法律制度，显然比中国完备得多。很多时候，中国需要向美国看齐。这是一个无可否认的事实。

第二章关于技术转让仅有3页。出乎意料的短。因为事前听到这方面的抱怨很多，以为会有很多的措施。但这里的确有若干看不太明白之处。

比如这句话：“一方不得支持或指导其个人针对其产业规划所指向的领域和行业，开展以获取外国技术为目的、导致扭曲的境外直接投资活动。”难道哪怕双方同意，都不可以通过投资并购等方式来获取对方先进技术了吗？但是很明确，中方以后肯定是不可以再行“我给市场你给技术”的交换了。 比如汽车行业，必须是很快就全面开放独资了。 

仔细想想，这里的“一方”应当是指政府，这个条款规限的是政府不得有意识地去“支持或指导”这种通过境外投资来获取他方先进技术的行为。这还勉强可以说通，但也很苛刻，而且难以核实。

关于科学与技术合作。这里居然只有“双方同意考虑在合适的情况下开展”一句话。没有任何细节。这可是一股很冷的风，预示着科技战难以避免。这方面是不是也要等到第二批再细谈？

第三章关于食品和农产品贸易，包括17个附录2个附件4封信，居然占去43页，即整个协议一半的篇幅。可以看出，特朗普为了保住他在农业州的选票，可以称得上是“呕心沥血”了。

这些相关条款概括起来，就是中国要在两年内翻番购买美国农产品。

关于这部分条款，笔者和许多观察家一样有一个疑问，就是美国农民能不能在那么短的时间内，多生产出那么多的价格有优势，中国又需要的农产品？毕竟农产品的生产周期至少6个月。现在赶快去买地，买机器，还赶不赶趟？

然后就是，如此大量增购美国农产品，会不会损害中国曾经大量进口的其它农产品出口国（比如巴西）的合法权宜？他们会不会向比如WTO等国际机构提出诉讼，说这是不公平的竞争？

再然后就是，这会不会损害中国农民的利益？毕竟，中国农业的机械化程度远不及美国。放开竞争，中国农民恐怕很多都会招架不住。这里就有“粮食安全”和“保证中国农民乐业”两个重要问题需要考虑。

第四章金融服务只有短短五页。中国一直没有开放的这个领域肯定马上就会大范围地开放了。笔者的直觉是，中国现在在这方面开放的条件已经基本成熟。而以前这方面的开放条件可是不成熟的。须知，这是美国/西方最强势的项目之一，在国际上的垄断地位，更甚与高科技，仅次于意识形态和军事。

不要忘记，2008年，中国没有直接被卷进金融海啸，也跟当时中国的金融体系与西方有很大的隔离深切相关。现在中国的几大国有银行已经拥有世界一流的实力，电子支付等领域更是已经走到了世界的最前面。无论怎么讲，风险已经小多了。

第五章宏观经济政策、汇率问题和透明度只有3页。只谈到透明度和不过度干预。似乎应当放到这一章的产业政策，国企补贴等，都得等到第二批谈判才能触及了。

第六章讲扩大贸易。也是3页。附录只有总目数字没有细目数字。这是有道理的。因为太多的天机的确不宜透露，以免扭曲正常的市场机制。

比如飞机购买，总得等到波音737Max的技术问题真正解决以后，才能谈购买这款市场最大的飞机吧？不过依笔者现在得到的资讯，该型号技术问题的真正解决，似乎还遥遥无期。

这些涵盖两年的巨大的数目是特朗普夸耀的主要本钱：制成品777亿，农产品320亿，能源产品524亿，服务业379亿。总计2000亿。

但有两句话不可忽略：“美国应确保采取适当举措， 以便有足够的美国商品和服务供中国采购和进口。”“双方承认， 将基于市场价格和商业考虑开展采购活动。”这就是已经明确承认，比如如果美国农民无法提供足够的价格合理的中国有需求的农产品，完不成既定采购金额，不能算中方违约。然后就是，不能强买强卖。

第七章7页，事关重要的“争端解决机制”。笔者认为公平合理。并没有出现中兴式的派人来中国坐守，实施治外法权的事态。说去说来，也就是“出了问题，互相投诉，平等协商解决”嘛。

第八章最终条款2页。都是例行公事。可以评论的是，这个协议，没有比如WTO之类的上诉机构。如果将来出现争议无法解决，那就只有一拍两散，退出协议一条出路了。

现在来谈后续。

笔者相信，对这个贸易战打了20个月，谈判谈了13轮才好不容易达成的协议，双方都还是有相当诚意的。这些条款并不会轻易被任一方撕毁。落实途中，自然还会有这样那样的困难。但正如刘鹤所引用的中国谚语：“（只要有诚意，）办法总比困难多。”这个协议还是有很大机率可以存活下去。正如中方坦言，现在的重点是抓紧落实。

至于第二阶段的谈判，笔者相信也会缓缓开始，但不会进展神速。特朗普大概率并无机会很快就去北京展开第二阶段谈判。他也说了，第二阶段的协议不妨在他取得连任之后再签署。看来他对此是志在必得。他现在只要督促着使劲卖货，把贸易逆差在选举之前就明显地降下来就行。

有一个很靠谱的说法：中美争议的问题，40%可以马上解决，40%可以讨论，20%无法讨论。现在看来，应当有60%左右的问题，已经在这第一期协议中解决了。剩下的40%左右的问题中，也就还有20%左右可以期待在第二期谈判中解决。比如具体的各类补贴的范围和额度。甚至国营企业制度，笔者觉得都可以商量。中国不是正在搞“混改”，要往大型国企里掺入私营成分吗？这不正是美国人要求的东西吗？最不可能让渡的20%，就是2025之类的自主发展计划，中国的鼓励发展新兴战略产业的政策权利了。

要讲产业政策，行业补贴，世界各国哪个不搞？比如，特朗普的关税大棒就是最彰明较著者。还有他补贴美国的能源产业、农业，岂不是众所周知。欧洲尤其是法国补贴农业，补贴国营企业空客公司，同样是无人不晓。不同的是美国的高科技产业很赚钱，不需要补贴。而中国在这个方面正在急起直追，需要补贴。这难道不公平合理吗？难道真是“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吗？难道还真能把“（在核心领域，）你无论如何不得追上我，更不得超越我”，这样的心里面的霸道原则，拿到桌面上来谈吗？

中国在协议中承诺的保护知识产权、开放市场等方面的措施，其实本来就是改革开放的题中应有之义。没有这场贸易战，也会逐步实施。有了这场贸易战，顶多也就是加快一些实施。其实整体、长远而言，就像当初为了加入WTO做出的让步一样，都是对中国的发展有利的。

大家都知道，500年来，西方拿通过工业革命取得的技术代差做本钱，以自由贸易起家，打遍天下无敌手。当年向中国推销鸦片都是以自由贸易之名。现在竟然改弦易辙，另举“公平贸易”的旗帜，要靠关税保护自己，也实在让人不得不生“三十年河西，三十年河东”之感慨。

贸易战打了那么久，打得那么热闹，最后得到这么一个初步结果，难怪在美国，除了产业界似乎叫好的不多。有人甚至说是“特朗普向中国投降”了呢。在中国民间，本来呼之欲出的“李鸿章”、“辛丑条约”的说法也没有甚嚣尘上。结果恰如预期：双方还是只有妥协。美国并压不跨中国。当然中国也别想接下去就是坦途。还有大笔关税在征收，即将展开的第二阶段谈判只会更艰苦。

整个协议，当然还是中国的让步多一些。这个很正常。早就说过，这场贸易大战，中方不输就是赢。毕竟现在美国还是世界第一强国。中国作为追赶方，难免不在很多地方委曲求全。“风物长宜放眼量”嘛。

笔者还观察到，西方的各路主流媒体，几乎完全看不到因这个协议，对特朗普大唱赞歌的文章。还有一些人认为是“特朗普向中国投降”了呢。只有一小批“逢中必反”的海外华人，拼命为他叫好。也不知道，他们会不会觉得有些寂寞。

这个协议签署的最大意义，当然是止住了中美关系走向破裂的势头。特朗普需要的是选票，中国需要的是时间。现在可以各取所需了。但是不要忘记，特朗普上任几年来，的确是从根本上改变了中美关系的基调，从合作共赢，变成了大国竞争。要感谢他的就是，他还没有把这个竞争关系拉向你死我活。因为他明白，这样做起来风险实在太大。还是能尽量地迟滞中国的发展就可以了。

这里附一个链接，可以看到这个协议的中英文版的全文。各位可以参看。

http://international.caixin.com/2020-01-16/101504679.htm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