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位病老头 因病住了三天医院,出院后,两位老年病友很长时间留在我的思绪里,久久不忘。 下面讲第一位老年病人的故事:第一天我一走进病房就认识了他。护士领我进病房,指着一张床说:“你睡这床。”我刚放下背包,就听见斜对面床上的病人大声叫嚷:“姑娘,姑娘。”送我来的护士闻声回头问:“张伯,什么事?”“姑娘,姑娘,帮我打电话给社工,让王姑娘来探(望)我。”“好。”护士小姐边走出病房边回答。“记住,记住打电话,让王姑娘来探我。”张伯契而不舍的嘱咐追出房去。 姑娘走了,病房回复平静,我抓紧时间换了病人衣服躺下,沉浸在新的感觉中。一个护士进来派(送)药,张伯即刻起身询问:“姑娘,电话打了吗?”“打了,没人接听。午饭时再帮你打过去。”“没人接听?怎么会没人接听?”“社工也忙。”“上次王姑娘跟我说过,随时找她都可以的。”“大概王姑娘出外工作,唔得闲(没时间)。”“记住再帮我打电话,让王姑娘来探我。”张伯不依不挠,不停口地继续要求护士帮助打电话。“好,你放心,午饭时再帮你打。”护士小姐说完走出房去。“记住,记住呀!”张伯的呼叫声又一次追了上去。 病人按钟,护士进房查问“谁按钟?什么事?”没等按钟者出声,张伯又起身大声问:“姑娘,姑娘,电话打了吗?打通电话了?王姑娘答应来吗?”护士笑着说:“不是你按钟吧?”“哦,不是我。我只是问打通电话没有,我希望王姑娘来探我。”张伯坐直身子,满怀希望的目光让人同情又不解,如此固执纠缠不休地一再要求护士帮助打电话找社工王姑娘来探望自己,为什么呢?进房来的护士处理了按钟病人的要求后走出病房,不忘记对张伯说:“午饭时帮你打电话啊!”“记住打,记住打呀!”张伯坐直在床上,大声嘱咐着。 下午三点,走进来一女青年,二十四五年龄,衣着朴素,举止大方,面带笑容直去张伯病床:“张伯,张伯。你好吗?”张伯闻声起身:“哎,哎,请问……”“张伯,我是教会社工张姑娘,和你同姓,我来探望你。”“哦哦,张姑娘你好。”执拗不挠的张伯听说社工来探望自己,立刻腼腆起来,粗糙有力的话声也立马细腻温柔:“哦哦,谢谢张姑娘,多谢,多谢。”“哈,别多谢,都姓张,五百年前是一家人。”哈哈,张伯笑了,哈哈地点着头。 张姑娘说:“王姑娘今天去儿童院,她没空。我来探望你,不反对吧?”张伯慌乱地摇手说:“不反对,不反对。”张姑娘:“那好!我们开始。” 我起动床边的按钮,把床头抬高,让自己半起身的姿势躺在床上,看着斜对面刚进来探望病人的社工张姑娘时而坐下时而站起来手搭在张伯老人的肩上,靠近老人的耳边窃窃细语,张伯一反叫喊帮打电话时的执着和不满,充满惊喜的眼光洋溢着幸福满足的光泽。这个满头白发年过花甲的老人一不小心回到了童年,甚至回到了婴儿时代,满面红光,愉快,尽情地享受着溺爱,饱尝着天伦。张伯在张姑娘贴心贴肺温柔的关怀祝福下,细数自己身世:老人年龄七十一,父母早亡。兄弟姐妹四人各自谋生从不来往,各不知生死和住处。老人没有结过婚,无儿女无工作,年老体衰,靠综援(救济金)生活,但入不敷出。老人说:“自己又常生病,营养跟不上。有时上七十一便利店和超市偷点吃的。”张姑娘问他:“你还去偷啊?”张伯说:“不偷怎么办?我又没收入。营养跟不上更容易生病。”张姑娘问:“被人抓到过没有?”张伯摊大手说:“我只偷些小吃,不会象有些人推着车子去装那么大胆那么离谱。也抓到过,抓到又怎么样,我孤身寡人一个,送我去坐牢好了。” 我安静坐着,看着眼前的一对同姓男女,同时代的生活着,一个年老体衰沧桑人生,一个青春亮丽前景无限。此刻,他们相遇在一家医院一间病房一个病床前,闲谈家常倾诉人生。二个小时过去了,墙上的时针指向了一十七点正。张姑娘站起身告别张伯说:“张伯,我走了。晚上我也要去一次幼儿病房。谢谢张伯的热情和谈话,我很高兴。张伯今天下午你觉得快乐吗?”张伯扬起头嘻嘻答道:“当然快乐。”又忙着问:“张姑娘,我去教会可以找到你吗?”张姑娘说:“你去教会找社工,会有人接待,但不会是我,我专跑医院柯打(任务)。” 张姑娘走后,张伯双手放脑后躺在床上,自个对自个说:“还有半小时开晚餐了。”接着竟惬意地轻声哼唱起歌来:“浪奔,浪流……爱你恨你问君知否?……”护士小姐进来听张伯在哼唱《上海滩》,问他:“张伯什么事高兴呀?这么好的唱口(这么好的歌声)!”张伯一下子坐起,说:“上次王姑娘探望我,我觉得王姑娘很靓女,今天教会张姑娘探望我,咳,比王姑娘还靓女。”护士小姐听闻张伯如此回答,也高兴笑,说:“在张伯眼里个个都靓(美)”。 张伯望着走出房门的护士背影,自言自语说:“是,她们个个都靓。” 第二个老人的故事如下: 医生答应我出院那天,天还未大亮,病房里推进来一个病人。移动床的四个轱辘快速又轻盈地滑过大理石地面,来到我对面的床边停下。移动床送来的病人未见其人先闻其声,移动床一推出我们这一楼层的电梯门,老远的距离就已经听到了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号叫:“痛啊,痛啊!”“妈妈的,姑娘可怜我,救命啊!” “痛啊,八辈子没这样痛过啊,”“痛啊……。” 呼号声由远渐近,直到病房,直到病床旁,一直不断,越叫越甚,越呼越烈。病房里的病人都醒了,能仰身的也都仰起身来张望,张望这位新来的病人什么模样,张望一个病入膏肓的人来到了我们中间。床上躺着的人身躯高大,一头蓬松的白发,一张说不清是红的发紫还是发黑的脸,双眼紧闭嘴巴大开呼呼喘气和喊叫着,哦,胡须花白了。三四个工作人员一边推着移动病床一边劝慰病人:“到医院了,医生马上来帮你看病,你忍忍。”“大伯,小点声,吵醒了大家不好。”一边快手快脚连手脱下他的衣服换上病人衣服,又一起一、二、三把他抬起放入病房里的床上。转身推着移动床离去。病房护士小姐立马接手为病人量血压,探体温,整个过程干脆熟练滴水不漏。我目睹全过程,心想需要有多少次这样的实践才能达到今天一气哈成的程度啊。全过程中新来的病人呼叫不止:“姑娘,我痛啊!你们这是要我命啊,”“痛,痛……”。 什么样的病?正折磨着什么样的人?我不安地想。 护士们量了血压探了体温,正在病历上写记录时,戴眼睛,中等个子的医生来到病房。医生第一时间看了记录,随即问:“张伯(又是一个姓张的),你哪里痛?”病人张伯回答说:“肚痛,头痛。”“是吗?现在还痛吗?”令人惊讶万分,新病人一下子收声安静了,依然嘶哑的声音回答说:“好了,不太痛了。”这样的回答让我马上明白,这是一个“油子”病人,一个喜爱弄虚作假的老人。中等个子医生上前翻开病人眼皮观察,又弯腰按压他的肚子,然后直起身问:“几年了?”“什么几年?” “问你啪针几年了。”(啪针:打毒针) “哦,几十年了。” “没去喝美沙酮?”(戒毒) “去了,无效!” “一点效都没有?” “没有。甚至更坏,瘾头更大了。” 医生不再说什么,专心在病历上书写。病人却开始唠叨说:“医生,你以为我不想戒毒吗?错!我比谁都想戒啊!我吸毒吸没了老婆,这个女人说跟我没前途,一去不返。我也真作孽,儿子辛苦建立起小五金厂也让我吸垮了,现在儿子也离我而去,几年没音讯,找不到他。” 医生写完,问:“你知道自己为什么入院吗?” “知道,一星期没去厕所。” “好,一会儿帮你通便,你要配合。”说完高个子医生转身离开。新病人张伯忙开口说:“医生,有没有大婶(助理工)我不要姑娘(护士小姐)。” 走到房门口的医生停下步,回头说:“这个帮不了你,我没权抓飞(抓主意)”。高个子医生走了,新来的病人张伯唉声叹气,自言自语说:“也怨不得谁,怪自己,怪自己!” 奇迹又出现了,医生刚离开不久,新病人张伯火速恢复了至前的疼痛,又开始大呼大喊地叫唤起来:“痛啊,痛死人啦”,“姑娘,救命啊……”,新病人张伯一直不停口,不断声地叫喊,把整个病房都叫喊得悲哀了起来。我都不禁怀疑,刚才张伯对医生说“不痛”是假的,而痛才是真的。 张伯的呼叫,终于把两位年轻护士叫进了病房。匆匆进来的护士小姐拉起墙布把张伯的床围实了,接下来听见护士在说:“大伯脱裤子……转身趴着睡……对……不要动……哎……别动……好,塞进去了……张伯再转身仰睡……好,便盆放在你屁股下了,张伯,有反应了叫我们。”护士小姐走出围墙走出病房去,留下张伯一人在围墙内依依呀呀地呻吟。 半小时,护士进来探视后又离去;一小时后张伯终于按钟,先前两位护士随即进来步入围墙,说话声再次传出围墙:“张伯,成功了……别动……对,转身睡……张伯提高屁股,帮你擦干凈些……好……自己能穿衣服吗?……对,裤子在这,上衣在那……好。” 护士走出来顺手拉开围墙,接着离开病房,端着便盆。 我沉浸在肃穆之中,沉浸在年轻护士们所从事的工作给我带来情感上的震撼而衍生的肃穆之中。我在想,这些走在大街上美如花娇似仙的女孩,一穿上护士服就从事的是帮助一个个糟老头通便利尿的工作,这其中“难想象”的程度让我无言。我又想,如此长往的工作和生活将会怎样的影响着这些女孩子们的人生观,怎样的左右着女孩子们对生命的情绪和理解呢?我但愿她们是永远的天使,可是,这样合理吗? 我沉思着,一边听着对面床上的张伯和人对话: 病友问:“你对医生说要大婶不要姑娘,为什么?” 张伯说:“你傻呀?大婶一把年纪无所谓,姑娘年纪轻轻的如花似玉,帮老头子把屎把尿,我自己都过意不去呀。你说是不是?” 哦,这个几十年的吸毒者,到底还保留着善良。 这就是两位年老病人的故事,现在我讲给你们听,你们也会留下印象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