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代北京文人的诗酒过从》(作者:陶慕宁,2020年5月9日星期六) 我生于1951年初,这一年,父亲陶君起由大众创作研究会奉调进入新成立的中国戏曲研究院,月薪一百一十余元,在当时可谓不菲。但因为上有祖父母,下有四个孩子需赡养,故并不宽裕。幸而父亲常有稿费,多用来下饭馆。父亲出身蒙族贵胄,好美食,嗜烟酒,且对饮馔颇有研究,三十年代已有《饕餮广志》《续志》《新志》载于北平报刊。我三四岁时已不畏酒,上小学前能啜二两二锅头,彼时的二锅头是六十五度。 常来家里与父亲共饮的有景孤血、范钧宏、金寄水等,景先生最年长,生于宣统二年(1910),旗姓瓜尔佳氏。七岁拜名儒马述古为师,习诗古文辞,复入樊樊山门下学诗。少有文名,弱冠即被聘为《京报》主笔。范先生杭州人,大学时即酷爱京剧,为著名剧作家,京剧《九江口》《猎虎记》《杨门女将》《满江红》等皆出其笔下。金寄水先生则是睿亲王多尔衮的十一世孙,诗才隽逸,道骨仙风,挺洗马之姿,兼平原之藻。一九三九年,伪满宗人府驻京办诱劝他去“新京”承袭睿亲王世爵,寄水先生断然拒绝,回应:“我金某人纵然饿死长街,也绝不向石敬瑭辈称臣。” 这几位来家,往往带些熟食,母亲再添上一两样菜,父亲打开一瓶二锅头,便开始边聊边饮,诗词歌赋,说部戏曲,无所不谈。偶尔聊得高兴,便把我和哥哥唤到桌前,每人一小盅,看我们饮罄,金伯伯会夹一箸肉菜过来犒奖。父亲有一次拍拍我的头,说:“这小子行,能喝二两。”可惜我那时只是垂髫之年,他们究竟聊了些什么,已浑然忘却。只记得范先生有个绰号“范小儿”,似乎是父亲所取,曾在京城小范围流行。窃忖应与戏曲中称谓有关,又或因四人中范先生年最轻。一九八三年冬,我在南开读研究生第二年,寒假回京拜谒寄水先生。寄水先生十分高兴,谈及不久前赴五台山开通俗文学会议,巧遇范先生,大喜过望,因悄声唤“范小儿”。范先生大笑,随即答曰:“现在可没人敢叫我范小儿了。”八十年代初,大劫方止,百废待兴,戏曲界人才奇缺,像范先生这样兼通戏曲文学、场上歌舞、流派行当的文人实属凤毛麟角,故讲学著述、绛帐云蒸,足迹所至,皆称老师先生,罕有人知道这个外号了,纵然有人知道,除非像寄水先生这样的故交,也确实没人敢叫出口了。 父亲生性孤傲,读书刻苦,年轻时家中尚有书房,五间通贯,他便饱览群籍,专攻经史。初中时已能用文言写作。祖父又为他请了两位老师,一为挂冠归隐的湖南省长邓正夫,举人出身,精通宋学。一为齐燕铭之父齐景班先生,精研汉学。这就为后来家道中落,他以弱冠之年,能在北平卖文赡养全家奠定了学殖腹笥。父亲谈话时常常臧否时人,“某某学问不行”“某某解经大谬”。独对景孤血先生钦佩不置,说“你景伯伯学问好、文章好”。景伯伯个子不高,肤色发黑,高度近视,眼镜片很厚,一圈儿套着一圈儿。有一次三人来家中饮酒,聊得兴起,多喝了点,出门时天已大黑。父亲出门相送,路灯光线昏暗,电线杆倒映地上,景先生看做沟,纵身跳过。路经下一个电杆,再跳;父亲、金、范三人忍笑不言,连跳了十余道“沟”,始为说破。四人相顾大笑,后来“景孤血跳沟”的掌故便流传开来。文人雅谑,自古而然,若贡父之供“皛饭”,东坡之食河豚,皆足以传之后世,佐酒资谈。 “文革”乍兴,四人相继遭厄,个中尤以父亲罪名昭著,盖因其所著《京剧剧目初探》被江青点名为“大毒草”,遂以“反动文人”身份遭薙发拘禁,游街批斗,小楷工笔的三百五十余册日记被付之一炬。一九七二年初谢世,亡年五十七岁。 这四位旧文人,集满蒙汉三族,而相交莫逆。其中我最熟悉的是寄水先生,从童年拜识直到先生晚年成为忘年交,竟达六十余载。寄水先生生长于北京东城的睿王府内,十二岁时迁出,渐由世袭罔替之和硕亲王裔孙降格为普通市民,三十年代卖文为生,与先严订交。五十年代初,就职北京市文化局。寄水先生长身逸态,衣冠整洁,头发永远一丝不乱,举动间,带有一种难以形容的贵族气质,。而实际上他的生活,却是每况愈下,六十年代初,先生病肾,旋又离婚,携子家骝从原来黑塔寺的楼居迁至崇文门外豆腐巷的八平米斗室,吴晓铃先生为其取名曰“西厢”。“西厢”之偪仄竟至须拆除床头护板才能勉强放下一张双人床。室内一几、一榻、一橱,别无长物。寄水先生曾有诗记录当时的生活状况,起首为“三两红星酒,一包绿叶烟”,结句是“赛过小神仙”。真是“人方忧之,而回也不改其乐”。 我在北京四中读到初二,值“文革”,无缘“造反”,乃成逍遥派。有一天闲的无聊,便循路到豆腐巷寄水先生家,此处原是马连良的一处房产,如今已成大杂院,辗转几近院落,始抵“西厢”。我方惊异于房间的狭仄,寄水先生已亲切地招呼我坐下,还为我沏了茶。刚刚问了父亲的近况,门口有个老大娘高喊:“金大爷,读报!”寄水先生匆忙答应,告诉我:“今天街道学习,要为胡同里的家庭妇女读报纸。”嘱咐我先看看书,等他回来。我先端详了一会儿墙上寄水先生手书的放翁一联“正欲清谈逢客至,偶思小饮报花开”。然后翻看床上散放的一堆线装的《渊鉴类函》。约一小时,寄水先生拿着报纸回来了。我问:您怎么连街道上的事儿也管?他说:“文化局的革命组织让我提前退休,这年月留在单位反而不妙,倒是回家不惹是非。我已退了两个月,街道上的积极分子不知从哪打听出我是个大文化人,认字多,所以让我给她们读报纸。我这儿来人多,跟他们处好了没坏处。”说话间,同院的邻居又拿着一叠宣纸请金大爷写挽联,来人是京剧团的一个“流行”,不大识字,说是他母亲去世。寄水先生不假思索,提笔写了四副挽联,看那字,兼有魏碑的朴拙和《圣教序》的劲媚。引得来人连连称谢。 落日衔山的时候,“北昆”的李体扬、农业出版社的刘毓轩、卫生出版社的刘肇霖,还有一位中学教师,人称“吴大诗人”的衣冠楚楚的胖子陆续来到,毓轩叔叔还带来一只熏兔,寄水先生连忙打发刚下班的家骝去红桥市场买来鳝鱼,他就在院中一只蜂窝煤炉上亲掌庖厨,做了一道炒鳝丝。他只是稍微冲了冲鳝鱼,血丝都未洗净,切丝爆炒。一边对我说:“炒鳝丝油要热,多搁料酒、多放芫荽、胡椒粉。”食之果然嫩爽香脆,回味无穷。我后来在全国各地许多有名的馆子点过炒鳝丝,但从没找到过那种味道。于是命名睿王府鳝丝,每年只做一次,尝过的皆赞为极品。 几道菜摆在院中的一张小矮桌上,寄水先生拿出一瓶二锅头,众人便坐在小板凳上边饮边聊。先是一番闲话,接着“吴大诗人”取出自己新做的一首七律,工楷誊在宣纸上,不无得意地展示给众人。座中有朗吟的,有称许的,寄水先生却只是微微笑了笑,未予置评。话题很快由诗入曲,“吴大诗人”问寄水先生昆曲有没有板,寄水先生指着李体扬,说:“这儿有专家,你问他。”李体扬便说:“怎么没有?”边说边打着拍子唱起《牡丹亭·游园》中的【皂罗袍】,“吴大诗人”摇头晃脑地跟着唱,连声赞叹“美!美!”忽然问寄水先生:“您说什么是美?”寄水先生说:“这问题得找大学教授,大学里有专门研究美的。我不会讲课,说不好。我只知道不同的人有不同的美。贾宝玉就看林黛玉美,贾琏就觉得多姑娘美。”众人都笑了。一会儿,纷纷谈起单位的“运动”,说道老舍挨打的事。寄水先生说他当时就在老舍身边,有人也点了他的名字,幸亏没人响应,不然也要倒霉。“我是沾了不写东西的便宜,没几个人知道我。”然后指着我:“他爸爸就吃了写东西太多的亏,我劝他,他不听。”稍事沉吟,便口占一绝:出身一问口难开,皮带无情揍便挨。寄语超生泉下客,先查档案后投胎。 夜幕四合,众人相继告辞,寄水先生独把我留下,对我说:“你吴叔叔的诗都合律,就是没有诗味。作诗本来不难,就是词汇搬家,搬得好就像诗,合起来要有种韵致。当着人的面不能说人的诗不好,就像你到人家里,主人给你沏茶,茶叶放多少,只能客随主便,这是礼貌。回到家里愿意放多少放多少,完全凭自己的喜好。”我觉得有点玄妙,难以捉摸,又觉得有理。后来读寄水先生在“牛棚”、“干校”写的打油诗,颇有神会,而且悟出了他曾对我说过的“打油诗其实不好写,其他可以俗,但颈联要雅”的道理。兹录二首,以为收束: 劳动逢重九,临风暗自嗟。只能挑白薯,不敢醉黄花。担重吟肩瘦,途遥野径斜。晚来筋骨痛,这是为甚嘛? 皮带一声响,牛棚住四年。腰弯头顶地,臀耸眼朝天。面任千人唾,书难两地传。深更说梦话,如背老三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