特朗普的出现暴露了美国种族偏见的根深蒂固,意外激发一场全国范围的大清算 题图:大西洋月刊
作者 | 伊布拉姆· X·肯迪 (Ibram X. Kendi) 翻译 | 《译家》团队
cover story: “Is This the Beginning of the End of American Racism?”
I. 海军陆战队一号停在白宫南草坪上,静候美国总统大驾。那是2019年7月30日,早上9点刚过。 唐纳德·特朗普正准备前往位于弗吉尼亚州、具有历史意义的詹姆斯敦(Jamestown),参加欧洲移民在美洲举行的第一次立法代表会议400周年庆典。然而,该州的非裔议员正在抵制这次来访。在过去的两周中,这位总统挑起了美国有史以来针对国会议员种族歧视色彩最为严重的一次政治攻击。 和特朗普任期内发生的诸多争议一样,导火索是一条清晨发出的推文。 “国会那些所谓‘进步派’民主党女议员真是有点意思。她们从那些政府管理稀烂的国家跑过来 — — 这些国家的政府全世界最糟糕、最腐败、最无能,有的国家都算不上有能转的政府。现在却天天大声疾呼、嘴巴毒得很,还想教地球上最伟大最强大的国家如何管理我们美国自己的政府,”特朗普在2019年7月14日星期日发推说。“这么能,怎么不回去修一修她们残破不堪、犯罪横行的国家,修好了再回来教我们治理国家。那些地方急需您的帮助,您可以再滚快点。” 特朗普推文所指的是国会的四名新人:明尼苏达州的伊尔汗·奥马尔(Ilhan Omar),索马里裔美国人;马萨诸塞州的艾安娜·普莱斯利(Ayanna Pressley),非裔美国人;密歇根州的拉希达·特莱布(Rashida Tlaib),巴勒斯坦裔美国人;纽约州的亚历山大·奥卡西奥-科尔特斯(Alexandria Ocasio-Cortez),美属波多黎各裔人。 她们之一的普莱斯利截图转发称:“种族主义就长这个样子。” 白宫南草坪上,特朗普现在面对记者的诘问和镜头。在直升机的轰鸣声中,一位记者问特朗普“越来越多的人”称他为种族主义者有没有让他感到困扰。 “我是天底下最不种族主义的人。”特朗普举起双手,掌心冲外以示强调。 他放下双手。他挑出一个非常高调的批评者,牧师阿尔·夏普顿(Al Sharpton)来做反例。“我跟你说,他才是一个种族主义者。”特朗普说: “我为非裔美国人所做的一切,我敢说没有一个总统做到过……而且非裔社区非常感激。” 这个说法本身很荒唐,但换个角度硬说的话,特朗普也没有说错。他第一个任期即将结束,非裔美国人、甚至可以说所有美国人在有一点上都应该谢谢他。他举起了一面镜子,映射出了美国很多人至今拒绝直面的丑恶现实:种族主义不仅在整个美国肆虐,人们还条件反射般地否认它的肆虐。没有一个总统像唐纳德·特朗普这样,迫使如此多的美国人停止否认种族主义在美国的真实存在,虽然这和他的本意大相径庭。 II. 我们正在经历一场反种族主义革命。今年春夏,在洛杉矶、华盛顿、纽约和其它大城市,数十万人走上街头,参与呼吁种族正义的示威活动。小规模的示威游行也是遍地开花:在东北地区有譬如马萨诸塞州的楠塔基特市和缅因州的巴港这样的度假小岛;在西部有如蒙大拿州的阿弗尔和俄勒冈州的赫米斯顿这样的小镇;还有如得克萨斯州的韦科和堪萨斯州的托皮卡这样的中型城市,以及俄亥俄州的查格林瀑布和康涅狄格州的达里恩这样的富裕郊区。 反种族歧视运动的新老参与者们试图推动政策制定者追究暴力执法警察的责任,禁止拘捕中的锁喉动作以及无需敲门搜查令,降低投入于执法部门的政府经费而将资源转向到社会服务机构,并终止派遣携带暴力武装的警员去处理无暴力倾向、未携带武器嫌疑人的惯例。但运动参与者并不止步于政策上的转变 — — 他们是在呼吁把种族主义在美国连根拔起。 特朗普试图抹黑这些充满正义的游行示威,称其为抢劫者和暴徒的所为,但许多在家里看新闻的人并不这样认为。今夏蒙茅斯大学(Monmouth University)的一项民意调查显示多数美国人(57%)认为相比于白人嫌疑犯,警察更有可能对黑人嫌疑犯使用过度武力。这个比例相对于2014年12月的33%大为增加;当时大陪审团拒绝起诉杀害埃里克·加纳(Eric Garner)案的一位纽约市涉案警察。 不仅如此,到了6月初,大约四分之三的美国人表示“种族歧视”在美国是一个“大问题”,而2015年特朗普开始参与总统竞选时,这一比例仅为大约一半。 这些转变很容易被简单归功于2020年发生的一系列耸人听闻的事件 — — 大瘟疫对有色人种造成的伤害大大高于其人口比例;乔治·弗洛伊德(George Floyd)死于冷漠无情的明尼阿波利斯警察膝盖下的视频;布伦娜·泰勒(Breonna Taylor)在自己家中被警察枪杀的惨案。 然而在新冠疫情影响的种族差异、最新的警察暴力事件浮出水面之前,美国的种族观念已经开始了根本性的转变。从2015年1月到2016年7月,在蒙茅斯民调中表示“种族歧视是一个大问题”的美国人从51%增加到68%;这个跃升幅度大大高于从2016年7月的68%到2020年6月的76%。我们正在见证的是一个漫长转变的积累到达高潮的裂变;而这个过程与唐纳德·特朗普的政治生涯紧紧相随。 III. 在特朗普攻击奥马尔、普莱斯利、特莱布和奥卡西奥-科尔特斯前几天,福克斯新闻已经开炮抨击了这个“小分队”,尤其是针对奥马尔。这四人近期与众议院议长南希·佩洛西(Nancy Pelosi)就一项46亿美元的边境援助计划发生公开争执,原因是她们四人都认为这不足以有效限制特朗普的移民政策。 然而佩洛西还是立即在2019年7月14日站出来为她的民主党同僚撑腰。佩洛西在推特上写道:“当@realDonaldTrump让四名美国国会女议员滚回自己的国家时,他不过是确认了他所谓’让美国再次伟大’计划的真实企图 — — 让美国再次成为一个白人国家。” 插图:Jon Key;Gage Skidmore;SecretName101;参议院民主党人;卡伦·巴斯 (Karen Bass) 议员办公室;Daniel Schwen
白人对有色美国人说“滚回你的国家”一直被认为是一句种族歧视的辱骂。因为AOC要“滚回”的“国家”是生她养她的纽约市;特莱布要“滚回”的是她出生的底特律;普雷斯利要“滚回”她居住的大波士顿;奥马尔要“滚回”她家人在年幼时就带她移民到的国家 — — 美国。 星期天,当民主党政界人士对总统大加抨击时,却一点都听不到共和党人的声音。少数党领袖查克·舒默(Chuck Schumer)在参议院发言时说:“面对这样的事件,我的共和党同僚一而再、再而三地缄口不言,这是很可怕的。” 公平地说,截至周一,还是有包括来自俄亥俄州的议员迈克·特纳(Mike Turner)和来自德克萨斯州的议员威尔·赫德(Will Hurd)在内的一些共和党人发声,称总统这条推文是种族主义的。但其他共和党人的沉默壮了特朗普的胆;他开始加倍攻击。 特朗普在推特上喊话四位女性:“如果你看这里不顺眼,可以滚啊。” 总统补充说:“如果民主党人想要团结在这些非常不受欢迎也毫无代表性的国会女议员周围,支持她们喷出来的肮脏语言和种族仇恨,可有好戏看了。” 星期一晚上众议院的民主党人实在彻底忍无可忍。他们提出了一项“强烈”谴责总统种族主义言论的决议提案。 特朗普第二天早上起来又陷入了恼羞成怒的矢口否认。“这几条推根本就没有种族歧视,”他发推说,“我浑身上下一根种族主义的骨头都没有!” IV. 好也罢坏也罢,对美国人而言总统就是他们自己和他们国家的的代言人。从建国初期华盛顿总统开始,美国总统就是美国整体的化身。美国的座右铭是E pluribus unum(“合众为一”)。这个“一”就是总统。 对特朗普和他的许多支持者来说,美国这架躯体必须是个白人。在2015年6月16日宣布参选总统当天,特朗普用种族主义发出了竞选第一炮,攻击有色人种移民和奥巴马,延续他之前就兜售过的对奥巴马出生地的无稽怀疑论。照他的说法,他们都在亵渎美国。关于墨西哥移民,特朗普说“他们带来了毒品,他们带来了犯罪,他们是强奸犯!” 说到奥巴马,他说,“他是一种负面力量。我们需要一个能让美利坚合众国重新伟大的人。” 特朗普把自己打扮成这个角色。为了让美国重新伟大,他会废除奥巴马最有代表性的成就,包括平价医疗法案和DACA (童年入境者暂缓遣返手续),并以自己的政策取而代之,以此抹去美国历史上曾有一位黑人总统的痕迹。他还要建墙将移民挡在国门之外,并发布禁令不让穆斯林进入美国。 2015年12月,在提议禁穆令后没几天,刚开始竞选不久的特朗普对CNN的唐·莱蒙 (Don Lemon)说: “我是你见到过的最不种族歧视的人。” 特朗普对事实的否认到了厚颜无耻的地步,但是当时这种厚颜无耻只是让很多美国人徒增盲目乐观,以为这种从真人秀混进政坛的人不会有真正的威胁。然而那些没把特朗普上台可能性当回事的美国人自己也在否认现实。 对很多人而言,奥巴马当选总统证明这个国家上升到了其自由平等的理想高度;一位黑人成为美国最高政府首脑,意味着这个国家已经进入“后种族时代”或者至少是势不可挡地走向这个时代。奥巴马政府也自夸他们正在与最后一点负隅顽抗的种族主义残余斗争 — — 全面胜利指日可待。 我却没那么乐观。在2016年大选之前的几个月,我告诉亲朋好友们特朗普有很大可能性获胜。纵观美国历史,紧随种族平等进步而来的通常是其对立面。 所以大选那晚幸好我是一个人待着。我不愿意目睹我爱的人们对于选举结果的震惊;就我而言,一个种族主义国家选出了一个种族主义者总统并非意料之外。2016年11月8日,我坐在沙发上一个人看着计票。我的女儿伊玛尼 在婴儿床里睡着。我太太萨迪卡在医院的儿童急诊部值夜班,忙着治疗病人。 我一直看到凌晨一点三十五。当看到电视里宣布特朗普拿下宾夕法尼亚州后,我就把电视关了,给萨迪卡打电话问她夜班上得怎么样。因为她急着照看病人,我们也没聊几句。我后来读到,凌晨两点五十左右,特朗普在纽约对他的狂热支持者们发表胜选演说。他承诺要做“所有美国人的总统”。 V. 在特朗普宣誓就职之后没几天,他就食言了。他取消了对暂停两条石油管道建造的禁令,即使其中有一条因为要通过立岩印第安保护区而遭到200多个印第安部落的反对。他签署了总统行政令,要在美国南部边境建墙,并把“对公共安全和国家安全造成威胁的”的人们遣送出境。他宣布了三个禁穆令中的第一个。 春天还没结束,司法部长杰夫·塞申斯(Jeff Sessions)就已经下令联邦检察官们尽量寻求最严苛的量刑。联邦政府本可以通过无争议令状(consent decrees) 对显示出种族主义倾向的执法机构进行监管,塞申斯却着手对这些监管方式釜底抽薪。 在史蒂夫·班农和史蒂芬·米勒的带领下,这届政府想方设法限制有色人种移民,而且急不可耐,因为特朗普在2017年六月里的一个白宫私人会议上说了,海地人“都有艾滋病”,尼日利亚人一旦进入美国就再也不会“回到他们的小茅屋里去了”! 不久后就发生了夏洛茨维尔事件。2017年8月11日,约250名白人至上主义者在佛吉尼亚大学校园游行,他们高举的种族主义和反犹主义火把照亮了夜空。为了反对夏洛茨维尔拆除南方邦联纪念雕像的计划,他们齐呼“血统与土地!”(译者注:这句口号源自德文Blut und Boden。二战时期,纳粹德国提倡民族的生存依靠血统和土地,具有极强的种族主义色彩。) “犹太人不能取代我们!” “白人命贵!” 白人至上主义者和反种族主义示威者在11日当晚及翌日下午都起了冲突。对白人至上主义者小詹姆斯·亚力克斯·菲尔茨而言,白人的性命也并不珍贵:他开着自己的道奇挑战者冲进一群反种族主义的示威人群中,杀害了希瑟·海耶(Heather Heyer),并致伤十九人。 特朗普对此的回应是:“我们以最强烈的措辞谴责涉事各方 — — 各方!— — 表现出来的极端仇恨、狭隘与暴力。” 他还说冲突“双方”都有“极好的人”。 2017年9月5日,特朗普开始了他长期而徒劳的努力 , 试图取消DACA这项延迟遣返大约八十万童年入境无证移民的政策。同时,特朗普政府还开始撤销给予苏丹、尼加拉瓜、海地、萨尔瓦多、尼泊尔和洪都拉斯难民的临时保护身份;这些难民多年来因战争与自然灾害而流离失所。 上任快一年时,特朗普在白宫开会时不加遮拦地说:“为什么我们让这些粪坑国家的人进入美国?”他口中的“粪坑国家”是指海地、萨尔瓦多和一些非洲国家。他建议美国应该从挪威这样的国家多引入移民。 三天之后,2018年1月14日特朗普在佛罗里达州西棕榈滩接受记者采访,又被问到他是不是种族主义者,他回答道,“我不是种族主义者,我是你采访过的最不种族主义的人。” 插图:Jon Key;理查德·尼克松图书馆暨博物馆;Molly Adams; Rosa PinedaVI. 到特朗普执政时,曾在奥巴马时期否认种族主义存在的美国发现这个否认难以继续了。从1977年到2018年,美国综合社会调查询问美国黑人是否“因为歧视而在就业、收入和住房上和白人相比处于劣势”。这个问题的回答只有两种选项。种族主义的回答是“否” — — 它假定种族歧视已经不复存在,种族不平等的问题出在黑人自己身上。反种族主义的回答是“是” — — 它假定任何种族都没有优劣对错之分,因而种族不平等只能用歧视来解释。 2008年,当奥巴马即将入主白宫时,只有34.5%的人回答“是”,我将这个指数称为反种族主义比例。当年反种族主义比例是41年来的第二低。2010年,或许是因为茶党的崛起迫使一些美国白人开始反思,这一比例上升至37.7%,但之后这个指数又回落到了2012年的34.9% 和2014年的34.6%。 2016年,特朗普的乌云笼罩了美国政坛,反种族主义比例上升至42.6%,2018年上升至46.2%,与奥巴马就任时相比增长了两位数。这一大幅波动主要是由白人民意的转变引发的。2008年白人的反种族主义比例仅为29.8%,2016年这一比例跃升至37.7%;到特朗普上任两年时,比例上升至40.5%。 将种族不平等和不公归咎于有色人种自身原因、否认种族主义存在的大都是白人,但也不尽然。1977年到2018年间,黑人调查对象中反种族主义的最低比例出现在奥巴马总统任期中期的2012年,为47.2%。这一比例在2016年上升至61.1%,到2018年上升至66%,和奥巴马执政期间相比上扬近20个百分点。 在特朗普时期,再将种族不平等和不公归咎于黑人变得不那么容易了。要告诉黑人问题出在他们自己身上,要求他们通过端正行为或是体面做派来改善地位也更难说得通了。特朗普年代的问题显而易见,而它并非黑人的行为。 VII. 美利坚常被人称为矛盾之地,它的失败确与显著成就伴生 — — 比如20世纪30年代惠及众多美国人的罗斯福新政,40年代的击败海外法西斯。但在种族问题上,美国完全可以被精准描述为自欺欺人之地。一个诞生于大屠杀的国家说它爱惜生命,一个蓄奴的国家宣称珍视自由,一个等级制的国家标榜崇尚平等,一个剥夺公民权的国家自诩民主,一个种族隔离的国家以“分离但平等”为风格,一个排外的国家吹嘘这里人人有机会。判定一个国家的是其所作所为,而非它所宣称的初心。一个国家的真实模样往往是它所否认的模样。 然而在一个重大的历史时刻,大批的美国人脱离了否认种族主义的传统。19世纪50年代,奴隶主将势力扩展到北方。他们的黑*捕手在联邦政府的支持下僭越各州和地方法律,逮捕那些跨越梅森-迪克森线的逃跑者(以及自由黑人)。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Frederick Douglass)和索杰纳·特鲁斯(Sojourner Truth)等曾经的黑*和威廉·罗伊·葛里森(William Lloyd Garrison)等记者站在美国北部和西部的演说台上,控诉奴隶制的残暴和非人道。与此同时,奴隶主们竭力向西部扩展势力,而那里不愿与被奴役的黑人劳力竞争的白人要的是一方自由之地。1854年开始,奴隶主与自由之土派(以及约翰·布朗这样的废奴主义者)在堪萨斯因该州以及这个国家应该是自由还是拥奴之争而开战。最高法院1857年对德雷德·斯科特(Dred Scott)一案做出判决,言下之意是黑人和北方各州并不拥有“奴隶主必须尊重的权利”。 奴隶主们似乎一心要把自己的种植园从东海岸拓展到西海岸,其结果却是越来越多的美国白人开始反对奴隶制,无论是出于对黑*的同情,还是出于对奴隶主势力侵蚀的恐惧。与此同时,美国黑人开始逃离美国,逃往加拿大和利比里亚 — — 或是留在本国推动激进的废奴主义。大量美国人拒绝南方宣扬的奴隶制有益的主张,并开始认识到这种奇葩制度是彻头彻尾的恶政。反奴隶制的人数之多形成了群聚效应。 奴隶主们试图让奴隶制永续的企图适得其反;在内战前的数年,奴隶制的非人道和残暴太过明目张胆,让北方人无法无视或否认。与此相似,特朗普及其盟友和支持者的种族主义也太过明目张胆,让美国人无法无视或否认。正如19世纪50年代为反奴隶制革命铺平了道路,特朗普的总统任期也为一场反种族主义革命铺平了道路。 VIII. 2019年7月16日,众议院就一项谴责特朗普攻击四名有色人种女议员的种族主义推文的决议展开激辩。这四位是美国历史上最多元一届国会的民主党议员。之前在2018年中期选举中,特朗普遭民意抛弃,民主党夺回了众议院。 议长佩洛西在众议院发言说:“本国会的每一位成员,无论是民主党或是共和党,都应该和我们一起谴责总统的种族主义推文。”共和党一方发声抗议。佩洛西转头对他们提高声音补充道:“不谴责将会是对我们价值观的可怕拒绝,是对我们保护美国人民誓言的无耻放弃。” 共和党人宣称佩洛西将某个行为定性为“种族主义”违反了众议院的一项规则。他们试图把这个词从国会记录中删除。 按党派分野的表决结果是,这项试图从记录中删除种族主义一词的动议没能通过。众议员、民权运动领袖约翰·刘易斯(John Lewis)在辩论中说:“对于种族主义,我一看便知,一触便知。政府的最高机构不能有种族主义的容身之所。” 共和党人一个接一个地站出来为他们的总统辩护。宾夕法尼亚州众议员丹·默瑟(Dan Meuser)说:“事实是总统和他的支持者们被迫承受了数月的种族主义指控。这种荒谬的诽谤对我们的国家有害无利。” 最终,只有四名共和党人和唯一一位无党派议员与全体民主党人站在一起,投票谴责美国总统。这意味着187名众议院共和党人,也就是98%的共和党党团成员都否认叫四名有色人种议员滚回自己的国家属于种族主义行为。如参议院多数党领袖米奇·麦康奈尔所说,他们相信“总统不是种族主义者。” 挑明总统的种族主义就相当于挑明他们自己的种族主义。自2019年1月以来,麦康奈尔一直在暗地扼杀众议院提交的各项反种族主义法案,这从新一届众议院通过的首项法案就开始了,而该项法案旨在保护美国选民投票不受压制。 在遭到众议员民主党人谴责的第二天,特朗普举办了竞选连任的首场集会。在北卡罗来纳州的格林维尔,他演讲的大部分时间都用于攻击四名女议员。在他攻击奥马尔时,现场人群开始高喊:“赶她回去!赶她回去!赶她回去!” 特朗普停下演讲,对越来越响的呼喊毫无阻止之意。他沉浸在种族歧视的秽语中长达13秒。 “赶她回去!赶她回去!赶她回去!” 周四,共和党人迅速谴责这一口号。明尼苏达州的汤姆·埃默尔(Tom Emmer)对记者表示:“这种口号不应有容身之地。”但他补充道:“总统浑身没有一根骨头是种族主义的。” 特朗普否认支持 “赶她回去!”的口号,但到周五他又否认了自己的否认,声称喊口号的人是“惊人的爱国者”,否认他们和自己存在种族歧视。但很多美国人已然看穿了这些明显的谎言。到7月末,头一次有过半选民认为美国总统实际上就是个种族主义者。 IX. 我以为自己由于研究种族主义思想史,从中已很清楚地认识到了人拒绝接受事实的力量有多么强大,但直到特朗普总统任期第一年我才真正有了切身体验。2017年,我病了;我从未感觉病得那么厉害过。但我对自己说频繁的去厕所没什么,流血也不是啥严重的事儿。好几个月我一直无视这些症状。 直到疼痛变得无可忍受我才承认身体出了问题。但即使到那时,我也不是靠自己意识到这一点的。我的伴侣救了我。 在为时一周的新年假期里,萨迪卡目睹了我全部的症状。那是好久以来第一次我们每天从早到晚待在一起。2018年一月份我们一回家,她就把我拽去看医生。 我默许了去看医生,但仍然不让自己往严重的地方想。对于大肠癌这个最坏的可能,那些通常的风险因素我一个也没有。我35岁,定期健身,不吸烟,很少饮酒,没有家族病史。而且,我是纯素食主义者! 现在我才意识到,当时我正在进行一场顽强的自我欺骗。同样,美国人也可以轻而易举地列出一大串理由说美国不是一个种族主义国家:看看作为立国基础的那些开明原则;看看这个国家已经取得的进步;看看巴拉克·奥巴马的胜选;看看那些身居高位的深色面孔;看看2020年民主党候选人阵营的多样化。 甚至在医生找到肿瘤之后,我的自我欺骗仍在继续。当我接受了患癌的事实后,我又确信它只是第一期,原因就和我之前确信自己没得癌一样。只需一个常规手术就会万事大吉。 恐怕这正是很多美国人现在的想法:一个常规手术 — — 特朗普在大选中输掉 — — 就能够治愈美国这具病体。无须深入探究警察部门、学校系统、住房问题。是不是现在美国人虽然承认种族主义存在,但却告诉自己说问题已得到控制?是不是美国人虽然承认种族主义是个大问题,但却觉得它不可能已经扩散到政治肌体的几乎所有部分?这会不会成为美国人否认种族主义的新形式? 虚假的希望成了我的新常态,直到无可为继。做了全身扫描之后,医生发现癌症已经扩散了。我的大肠癌是第四期。我有两个选择:否认意味着死亡,承认意味着生命。美国现在也面临着两个选择。 插图:Jon Key; Brian Allen; Diego Delso; Pag293 X. 特朗普绝不会停止否认他自己的种族主义。他的政策会继续伤害有色人种族群,但他会继续声称自己热爱他们。他会继续称自己“不是种族主义者”,而且会反过来把“种族主义者”这个名号加在那些敢于指出他偏见的人头上。特朗普明显希望种族主义思想 — — 加上他压制投票的政策 — — 能让他得以连任。但特朗普已经把超过临界数量的美国人推到一个极点,使得他们没法继续为这个国家的罪恶开脱;问题是这些美国人对此会如何行动。 一种途径是简单复原。巴拉克·奥巴马的副总统打败特朗普,扔掉桶里的坏苹果。没了特朗普,这个国家相信自己能够重回正道。在这条道路上,美国人会视种族主义为严重问题,但拒绝承认真正的危险,拒绝承认急剧变革的必要性。在这条道路上,种族主义的纪念碑被拆除,但美国人对于用反种族主义政策来重塑国家的伟大任务采取回避态度。没了特朗普,美国人认定不必继续积极开展反种族主义活动了。 另一个前景则是美国人意识到自己已经走上不归路。不能再回到过去否认种族主义的坏习惯。不能再回到犬儒主义。不能再回到“常态” — — 那种由种族主义观念卫护的种族主义政策导致种族不平等的“常态”。 在这条道路上,特朗普的“否认主义”永久改变了美国人看自己的方式。特朗普效应真实而且长久。我们今年春夏看到的公共示威演化为对立法机构、公司高层、大学录取办公室的总清算。 在这条道路上,美国人民要求的是平等的结果,而不是让他们对自己和对美国感觉良好的演说词。美国人民会给政策制定者下最后通牒:要么用你们的权力来根除不平等与不公正,要么被选下台。 在1850年代,废除奴隶制和当下的平等诉求看起来一样似乎毫无可能。但是,就像1850年代废奴主义者要求立即废除奴隶制一样,立即平等必须是我们今天的诉求。废除警察暴力。废除大规模监禁。废除种族财富差距和学校资金差距。废除入籍障碍。废除选民压制。废除健保不均。不等二十年。不等十年。就现在。 (原文印刷版标题为 “The End of Denial.”)
【作者】伊布拉姆· X·肯迪 (Ibram X. Kendi) 是大西洋月刊特约作者,波士顿大学反种族主义研究中心创始人、主任,安德鲁·梅隆(ANDREW W. MELLON)人文学科教授。他出版了好几本书,包括获得美国国家图书奖的《生而不平等:美国种族主义思想全史》(Stamped From the Beginning: the Definitive History of Racist Ideas in America) 和 《如何做一名反种族主义者》(How to Be an Antiracis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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