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一年一度的中秋节刚刚过去。可是今年这个家庭团聚的日子, 对我来说却格外的冷清。2020庚子年的前夕, 母亲走了。她结束了操劳的一生, 终于回到了她日夜思念的父母, 我的外公外婆身边。那个严冬的深夜, 我陪伴着她, 度过了最后的人生时光。看着母亲安静的进入梦想, 和显示屏幕上越来越弱的心跳和呼吸, 我的心充满了悲伤和祝福。抚摸着母亲平静与和蔼的脸庞, 知道妈妈是满足的。她生前最大的愿望之一, 就是远在美国的长子回到她的身边, 陪伴她走过人生的最后一程, 我答应了她。望着远去的灵车, 感触着人生的无奈, 我默默地祈祷: 愿妈妈一路走好。 17岁那年, 因为下放农村, 我离开了父母。母亲生前, 很喜欢看我写的家信和作文。我也保留着她的上百封家书。虽然名为高中毕业, 但在文革期间, 满打满算, 我也仅学了不足四年的文化课程, 但自学中文从未间断。不过当电话流行, 和我定居海外以后, 很少再会用到中文了, 这样的文字相别, 一晃就是二十多年。几年前偶尔写过点东西, 被母亲看到。她那时视力尚好, 反复看了许多遍, 最后惊叹到" 你已经不像我的儿子了", 我问原因, 她回答:" 生疏的文笔, 还有满纸的错别字。" 妈妈回忆到:" 你小学一年级, 就教我汉语拼音, 二年级就能熟背老三篇和诗词, 把来抄家的红卫兵都吓跑了, 现在是怎么了? " 为了安慰她, 我送给她一些我的英文书和文章。但她并不满意:"你也不能忘了你的祖国和文化呀!" 妈妈的话提醒了我, 也让我想起了那个艰难的文革岁月。她被关在大学牛棚时, 托人带信来, 其中写到, 在家"要好好学习和背诵毛主席的老三篇和诗词"。但红卫兵们不相信反革命的家属真的会这样教育孩子。不久, 他们真的来了。其中一位和母亲关系不错的年轻教师事后回忆说, 本来大部分人的心态是应付差事, 走过场的。大家都在喊口号"背毛选", 但真的面对一个孩子能做到的时候, 成年人的自信心陡然崩溃, 不知所措。领头的红卫兵示意赶紧撤, 不然就是对毛的不敬。这次没有抄家, 我后来多年能收听"敌台"的短波收音机, 也再次幸免于难, 这是后话。 为了她在晚年有所依托, 我向母亲保证, 用三年的时间捡回中文, 这就是我开始写博客的初衷之一。我童年时代的中文词汇不仅来自毛的著作, 还有家中收藏的各类书籍, 当然还有收音机里听到的对岸奇怪词汇。常年不动笔, 但并非不看中文。最难的事情, 应该是中文电脑输入, 开始的时候动做非常慢, 效率极差。我不得不先写下来, 用电邮发动家人轮流帮我打字。但许多人常常认不出我的字, 只好去问老人家。有一次妈妈写下她的批语: "字写的像狗趴一样", 我只能摇头苦笑了。经过几年的努力, 我终于可以完全独立的用电脑撰写文章, 母亲也成了我博客的常客。 不难想像, 母亲对我博客内天马行空, 毫无顾忌的时评文章, 常常有不同的看法。随着厉害国和中国梦的喧嚣, 母亲越来越不平静: 担心, 迷惘, 甚至痛苦的感觉常常交织在一起。她常常说, 不想关心这些政治, 但又不停地悄悄告诉我: 他们搞的那些东西, 我全明白, 都是毛泽东的那一套! 每次探亲回家, 我们都交谈很长时间。 毕竟我离开那遥远的祖国多年, 与妈妈的认知发生了很大的差异。但经过解释后, 母亲几乎全能接受我的观点, 这个现象在她那个年龄的人群并不多见。妈妈常常感叹到:”你要是生活在我的年代, 早就是大右派了。” 妈妈到了晚年, 常常喜欢回忆过去。 她生长在一个典型的知识分子家庭, 外公民国初年大学毕业后, 一直行医。抗战爆发后, 从上海逃出来的同学告知蒋中正的庐山”77事变抗战宣言”, 外公毅然关闭诊所, 独自跋涉大半个中国后, 经广西和贵州到达重庆, 加入国军。得知消息的一年后, 年幼的母亲和众多弟妹随着外婆一干人, 沿水路顶着敌机的轰炸, 到达重庆。因为跟随外公, 学了点护理, 外婆在途中加入了<中国战时儿童保育会> 。不料在保育院里, 意外的与看病的外公相逢。母亲在重庆完成了国民政府的小学和初中教育。强烈的民族和爱国主义思想纠缠了她的一生。她曾作为学生代表, 见过到访的蒋夫人并与之交谈。母亲最为自豪, 并偷偷讲了多次的故事, 是胜利后返回家乡的情景: 她们乘坐的是长江内行驶的美军登陆艇。抗战期间, 外公从普通军医, 迅速晋升为陆军后方医院院长。在中国战时首都生死存亡的关键时刻, 他从重庆到达川东前线, 参加了最后的宜昌保卫战。胜利那天, 他率领成千上万的受伤官兵, 手持火把, 在现已埋入水下的丰都城内举行了胜利大游行。外公奉命到达汉口, 参加了日军战俘的遣返工作。他不久积劳成疾, 痛失了被国民政府保送到美国进修的机会, 并于1948年病逝。每次讲到这里, 母亲总是若有所思, 陷入了沉默。 她的家庭和祖国突然变了天, 但母亲似乎并未沉沦。我在她的遗物中, 看到了高中毕业时的集体合照, 她憧憬着”新中国”, 成为美国似的民主和自由的国家。她作为毕业生的代表登台演讲, 为她送行的中学老同学留着泪, 再次向我们叙述了70年前的往事。她如愿考取了中学时代的梦想大学: 原中央大学医学院, 和高两届的不同专业的同校学生父亲相识。母亲追随她的父亲的道路, 毕业后成为了一名妇产科医生。50年代, 她为当时的许多”战斗英雄”妻子接生。母亲曾笑着对我说”我从报纸上看到, 他们很多人, 应该和你一样, 都远离了祖国。” 从母亲多次谈话的口气中, 我似乎帮她完成了少儿时期的梦想。因为她不止一次地提到, 羡慕一些重庆时期的同学, 一放假, 就可以去美国游玩。遗憾的是由于许多原因, 母亲的美国之行未能如愿。 上个庚子年前后开始的所谓”自然灾害”, 彻底改变了母亲的人生。母亲被迫退役, 转业到南方一个古老的城市, 我就是在那里出生的。母亲后来成为微生物专业的教师, 对病毒和细菌了如指掌, 成为那个城市的医科大学创建开拓者之一。多年的政治运动, 改变了她的人生轨迹。曾经充满理想, 性格心直口快的母亲晚年不停地向我唠叨, 做人的"原则"。但在50至70年代, 母亲的"大起大落"背后, 究竟发生了什么, 我却无从得知。我和母亲无话不谈。有一天她愤愤不平地谈到了文革的”牛棚”经历, 我突然脱口而出, 林彪说的无产阶级专政就是绞肉机, 一点都没说错。她问何解? 我回答说, 有谁没在50年代整过人, 至少也喊过口号吧? 母亲怔住了, 转而低头不语, 良久说不出话来。奇怪的是, 她并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直到她去世的几个月前, 母亲才向来探望的妹妹透露了埋藏60年的秘密。原来有一位同乡远亲大哥, 在当年母亲一家西逃四川的路上, 救护了她们十几个人, 具体详情已无人知晓。母亲50年代末回乡探亲时, 知道这位大哥刚刚被饿死。悲愤的她无法抑制内心的痛苦, 回到北京后, 悄悄地向一位同乡好友透露了大哥的噩耗。不料, 这位好友立即上报, 母亲遭到了厄运。幸亏父亲单位出面, 母亲才被从轻发落。 母亲的一生, 跌宕起伏, 故事远远不止这些。如今她走了, 也带走她对祖国的爱, 不解, 恐惧和内心的所有疑惑。庚子年的大寒, 我们决定送母亲最后一程, 将她和父亲合葬在风景秀丽的山脚下。能来的亲属几乎全部到场。在墓前, 我们想说什么, 却不知从何谈起。母亲的一生是近代普通中国人的缩影, 一个平凡的不能再平凡的人生道路, 但让她的后人永远怀念。 几天后, 我登上了路过封闭武汉的南下列车。我又想起了黄鹤楼, 在那上面, 当年母亲讲了不少抗战期间的故事, 如今这个城市正在受到病毒的蹂躏。说来也巧, 那天从墓地回来的路上, 在车上就听到了"人传人"的新闻。1月20日的中国大寒日, 让所有的华人听到了庚子年越来越近的凄惨脚步声。90高龄的母亲半辈子念叨病毒, 却幸运的一天不差的躲过了这场世纪大瘟疫, 也让后代在最后一刻聚集到了一起, 这真是上帝天衣无缝的安排。妈妈, 谢谢您的养育之恩, 请安息吧 !
(2020年10月万维征文https://blog.creaders.net/u/23167/202010/385814.html)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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