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米尔敦 · 弗里德曼(Milton Friedman)去世的消息,正在写一篇有关哈耶克的文章,其中有这样一句话:“自哈耶克于一九九二年去世后,当今活着的经济学家中,弗里德曼无疑是哈耶克思想最权威的代言人”。不料墨迹未干,巨星陨落。弗里德曼以九十四岁高龄于上月驾鹤西去。 在上海《世界经济导报》(简称《导报》)当记者时,曾见过弗里德曼一面。那是一九八八年,我在斯坦福大学胡佛研究所混了个“访问学者”。正好里根和布什政府行将换届,知道弗里德曼是所里研究员,就想为《导报》就里根和布什的经济政策对他做个专访。几天后,采访如约进行。弗里德曼给人的印象是矮小、精力充沛、言谈犀利。镜片后那双略带笑意的眼睛,闪烁着智慧甚至狡黠。时隔多年,采访的正题早已往事如烟。但有个题外插曲,至今难忘。采访开始前,弗里德曼询问我《导报》情况。《导报》当年为保持民间色彩,对外一律称“非官方报纸”。我曾用这自封的头衔,回答过许多被访者同样的询问,从未遇到麻烦。不料这次例行公事,在弗里德曼处却引起一番口舌。
当我“非官方报纸”几个字刚出口,弗里德曼便斩钉截铁地说:“不可能”。我略感意外,问:“为什么”?答:“共产党国家没有非官方报纸”。讲时语气坚定自信,似乎他在“共产党国家”土生土长。当时我初到美国,心中那份“民族自尊”颇为敏感。加上当时中国的“改革开放”,正在热火朝天、“初生牛犊不畏虎”的阶段,我自己又年轻气盛,听了弗里德曼的话,顿感“国格”、“报格”均遭羞辱。于是不顾采访,为《导报》的“非官方”地位争辩起来。谁知弗里德曼不依不饶,同样认真。采访以争论开场,在我记者生涯中算是第一次。 做完采访,文章见报后,心想此事功德圆满,万事大吉。不料几星期后,弗里德曼打来电话,说他将访问中国,很有兴趣见识见识我所谓的“非官方”报纸。弗里德曼是诺贝尔经济学奖得主,岂敢怠慢?为了便于联络,忙问他是哪个代表团,叫什么名称。哪知“代表团”三字触犯了弗里德曼,正色答道:“我不属于任何代表团,我就是美国公民”。有了上次经验,赶紧息事宁人。我“自由地选择”(注1)悉听尊便的策略,按“美国公民”口径,和弗里德曼敲定到达上海的时间和联系方法, 终于促成了自由主义大师和“非官方报纸”在上海的会见。 几个月后,大概命中难逃“六四”一劫,我又一次“自由地选择”,回到了当时还不太自由的中国。见到《导报》总编钦本立,问及弗里德曼的访问。他告知在某饭店共进午餐,弗里德曼果然不依不饶,一见面就问《导报》的纸张从何而来。老钦还说,餐毕弗里德曼提议为自由干杯,于是全体起立,山呼“自由万岁”等等。我不知道弗里德曼对老钦关于纸张来源及《导报》性质的答复是否满意。但凭老钦几十年在政治运动中摸爬滚打练就的功底,“太极”神功加“难得糊涂”,我猜想弗里德曼这次是西方逻辑碰上东方智慧,一顿午餐吃下来,《导报》的“产权关系”,大概没能界定。一念及此,不禁哑然失笑:谁说“世上没有白吃的午餐”?弗里德曼这回可“白吃”了一次(注2)。 又几个月后,耀邦去世,学潮初起。江泽民为首的上海市委撤了老钦的职。此后,《导报》和上海市委唇枪舌战,笔墨官司不断。争论题目之一,是市委有无权力撤老钦的职。《导报》认为市委无权,因为《导报》是“非官方”报纸。上海市委认为有权,因为中国从来没有“非官方”报纸。“中国没有非官方报纸”,市委判断,和弗里德曼如出一辙。看来《导报》中了头彩,一句“非官方报纸”,遭来世上从右派到左派的同声反对。转而念及自身,不胜唏嘘:我何德何能,竟如此“荣幸”?短短半年,在地球的两极,夹在世界著名右派思想库胡佛研究所和后来产生了“江核心”的中共上海市委间,卷入了同一个题目的争论。 再后来,邓小平发兵北京。解放军排山倒海,摆平学潮。再后来,城头王旗变幻。赵紫阳下台,撤老钦职的江泽民乔迁中南海。“官方”报纸,照例要对中南海“旧主”口诛笔伐,声讨有加。这本是一出中共建政后演了几十年的旧戏,剧本唱腔,了无新意。谁知有篇檄文,别出心裁。为赵紫阳罗列的罪状,竟有一条是他会见世界上最右的经济学家弗里德曼。这使我暗暗称奇,因为上海市委工作组在《导报》清查期间,从未将与弗里德曼的交往立案侦查。起初我为工作组的大度深感诧异,后来渐渐明白,《导报》当年“现行反革命”太多,工作组积案如山,分身乏术。所以对弗里德曼这样的“学术反革命”,不屑一顾。再后来,《导报》关门,人员遣散。一应财物,没入官中,“产权关系”终于界定。一场沸沸扬扬的“官方”与“非官方”之争,也随之落下帷幕。 《导报》关门,弗里德曼和中共上海市委双赢:《导报》确实不是“非官方”报纸。因为,若是“非官方”报纸,官方便不能随意关闭,财产更不容轻易褫夺。但转念一想,弗里德曼似乎也只对了一半。因为,如果《导报》不是“非官方”报纸,那就是“官方”报纸。而“官方”报纸,便是党的喉舌,政府左膀右臂。党和政府再昏庸,也不至于自封喉舌,自断双臂。所以,《导报》应该是介于“官方”和“非官方”间的某种东西。这个定义,大概不仅对《导报》,而且对其它在有中国特色的社会主义中纷纷落马的报刊,其中包括不久前遭到麻烦的《冰点周刊》,可能都同样适用。推而广之,世上万事万物,大概本来就黑白分明的少,灰色的多。所以,思考问题,最好不要单向思维,一路到黑。这层道理,对笔者这样既不学经济学,又不从政的升斗小民,懂不懂无关紧要。但对中国诸多熟读经济学、且不但熟读经济学还喜欢写文章、且不但写文章还时不时上“密折”的经济学家,就兹事体大,务必三思了。 注释: (1) 弗里德曼写过本《自由地选择》(Free to Choose)。 (2) 弗里德曼另一本书叫There’s No Such Thing as a Free Lunch。正式的译名应是“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免费”,中国人当然也可以叫“白吃”。为了照顾上下文,改动两字,偷换次概念。 陈翰圣
(2006年12月2日) (原载香港《动向》杂志2006年12月号)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