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今年,是我那一屆的復旦大學新聞系學生,入學三十周年。三十而立,又逢奧運會將於今年在北京舉辦,所以年前同學中就盛傳,要在奧運會時相聚北京。一來慶祝入學三十周年,二來觀摩奧運開幕盛況。聚會發起者保證,凡到會同學,每人獲贈奧運會開幕式入場券。果然,今年三月起,我便在美國陸續收到復旦大學新聞系三十周年同學聚會委員會兼“奧組委”(戲稱)的公告,通知“公元二00八年八月六日至七日”,相聚於“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北京”。公告要求全體同學“拿出點新聞系的專業精神”,將自己畢業後的經歷、成就或各類感言寫出,以便匯集成冊,“為自己留下點歷史”。語多殷勤,卻之不恭。於是,欣然從命,逐項奉答,為自己寫出了如下歷史。】 復旦大學新聞系XXXX級“同聚會”暨“奧組委”各委員並XX主任: 文告二次,先後拜讀;承問各項,奉答如下: 關於入學三十周年聚會暨北京奧運盛會:本人申請缺席。 缺席時間:公元二00八年八月六日 – 七日。 缺席地點: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北京。 缺席理由:(一)路途遙遠,舟車勞頓。(二)平生最怕烈日當空,萬頭攢動,人聲鼎沸,摩肩擦踵。(三)奧運會固然堂皇。但當年故領袖毛主席在北京,也即同一個中華人民共和國首都,檢閱百萬紅衛兵,場面更為牛皮。然本人一怕吃苦,二怕吵鬧,故不克前往。當年無緣躬逢盛會,今日不便厚此薄彼。(四)體育而比賽,猶如文藝演出中之“雜技”,兩者似乎專職與“肌肉筋骨”作對,不知為何有趣?據說有“奧運精神”,博大精深。我因愚昧,不諳其中三昧。文告二號以下,有否見教? 關於“感言”:不多。同學聚會,想來難免回首往事。如何“同學少年”,怎樣意氣風發。我在復旦,說來慚愧,讀書四載,養氣八“期”,不算標點,總共學會四個字。平均每一年凡兩學期,修成一字。進度之慢,悟性之低,愧對師長,羞見同窗。但說起這四個字,倒有些來歷,乃名家傳承,字字經典,是復旦大學新聞系前主任王中親執教鞭,師徒相傳修成的真經。這四字即“無書,不讀”。字間逗點,不可省略。沒有逗點,意為“什麼書都讀”。有了逗點,則為“因為沒有書,所以不讀”。在王中教授,這四字是對自己“文革”處境的感嘆。在我,這四個字卻概括了公元一九四九年以後,包括王教授任上、本人在學期間,中國大學文科教育的實況。所以,“新聞系的專業精神”,究為何物,實在不知。就是一“點”,奈何“拿”將不“出”。 關於“個人經歷”:有點,只是不太光彩。四字修成,復旦畢業,便到上海某小報供職。不料,某年某月某日,據說北京——又是同一個共和國首都——發生“動亂”(也稱“暴亂”、“事件”、“風波”,因時間場合需要,版本有所不同),殃及池魚,禍延八方。文字獄起,我供職的小報,被上海某先生封殺。更不料,又某年某月某日,城頭王旗變幻,某先生突然接受衣缽真傳,成了執政黨的三世“核心”。“核心”封報,好比御駕親征,“以伸天討而張撻伐”,文獄遂成欽案。報館同仁,或下獄,或隔離。我幸虧“無書,不讀”,根基淺陋,從來沒有“察見淵魚,智料隱匿”的本事,方免牢獄之災,“隔離”之苦。但終被驅出報界,革去“記”籍。如此履歷,不堪入目。足見“新聞系的專業精神”,經官方考定,確實沒有。 近聞“奧運”期間,政策寬大,新聞採訪,毋庸政府備案。這次,好象“新聞系的專業精神”,真要光照“首都北京”,澤被五湖四海。我自恨生不逢辰,無緣沐浴盛世,承恩“奧運”。但轉念一想,既有奧運“期間”,必有奧運“期後”。“期後”一到,恐怕又有“御駕親征”,又有“驅出報界,革去記籍”。我膽小,對自己的安全,又過份重視,總以為“一之謂甚,其可再乎”?所以,不敢冒然重蹈覆轍,再續前緣。凡此種種,和盤托出於委員、主任之前,萬望撥冗傾聽,體察下情,准予告假缺席。在下臨窗遙望,靜候批覆。
敬祝 同學聚會愉快,委員工作順暢!
陳翰聖 2008年3月10日 【 “批覆”極具效率,少頃即至。除堅持相邀外,還有“兄之胸中塊壘,尚需友情之酒澆之”的勸說。爾後,又連接數道公告。大有“州司臨門,急於星火”之勢。無奈,再覆信如下。】 XXXX級“奧組委”並XX主任: 大函收悉。二號文告後,曾逐項奉答。不料四號文告,又要重新表態,不知再說什麼。不說吧,有勞遠念;說吧,胸中又有“塊壘”了。非要說幾句,那大概是我對北京奧運,本來就心存反感。我知道,眼下普天同慶,我的感受不合時宜,幾近反動。若在過去,當歸入“極少數極少數”或“一小撮”之列。時至今日,就有點“做人CNN”了。雖然卡弗蒂大罵“垃圾產品”後不久,汶川地震就將“豆腐渣工程”,震成了公眾話題。因此,“觸及靈魂”一想,我的反感可能也有道理,茲陳述如下: 第一,奧運於國於民,百無一用。一不解決三農問題,二不清除黨內腐敗,三不減少環境污染,四不加固校舍危房。上述前三項的解決,是執政黨多年的承諾。後一項,則是汶川地震後,公眾輿論的強烈呼籲。 第二,改革開放以來,我國從西方引進的事物,好的不多,壞的不少。奧運會和麥當勞快餐、好萊塢打鬥片一樣,是典型的西方大眾消費產品。無論對應付“五千年之變局”,還是對實現“大國崛起”, 都無甚助益。當然,其它一些時髦貨色,如教育產業化、醫生收紅包、教授賣文憑、警察開妓院等等,則純屬我國自創,與引進無關。 第三,汶川地震前,打開中國電視,天天“全國人民迎奧運”。雖然,根據中國外交部發言人的意見,體育應秉承奧運精神,和政治截然分開。但是,外交和內政,自然不同。所以,今天北京城裡,哪個敢對奧運說半個不字,罪孽程度,相當於當年反對毛主席。毛主席,誰敢反對?那要砸爛狗頭,永世不得翻身……想着想着,“靈魂深處爆發革命”,頓悟到一條藏於潛意識背後的道理:即為什麼提起奧運,我會聯想到毛主席當年檢閱紅衛兵。 第四,這點與“新聞系的專業精神”有關。據說奧運前後,即從二00七年元月一日起,到二00八年十月十七日止,全國實行“新聞自由”。外國記者無需政府批准,便可訪問中國公民。叨奧運的光,新聞自由猶如糧票、 糖票、布票一樣,於去年初統一發行,至今年十月中旬,過期作廢。如此政令,制定者大概熟讀清史,把個“中學為體,西學為用”,體會得深入骨髓,表現得淋漓盡致。此類趣聞,以前只有在“總理各國事務衙門”的奏摺里,或《清代籌辦夷務始末》這類書中,方能拜讀。 第五,我心胸狹窄,凡與江澤民有關的事,都討厭。——對不起,胸中又有“塊壘”了——數年前回上海,時值江澤民領銜北京,陳良宇執政上海,“三個代表”甚囂塵上的日子。我走進南京路一家音響商店,一群“推銷”女郎蜂擁而至。為首一位,手舉CD向我兜售:“先生,這歌好聽,連江總書記都喜歡”。我答:“小姐,對不起,這正是我不喜歡它的原因”。小姐聞言,花容失色,一迭聲:“先生,這話不能亂講”!不幸得很,奧運申辦期間,江澤民正在中國風光,以至北京奧運,難免帶上江澤民身上的氣味。所以,北京奧運,至少它帶有江澤民氣味的那部分,和江澤民的講英語、背唐詩等等低級表演一樣,令人作嘔。 第六,另外……。且慢,暫時打住。先留一手,萬一再有文告,可作應付。 再次敬祝委員們工作順利! 陳翰聖 2008年6月14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08年7月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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