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雅芬昏倒在水稻田的時候,農場副場長正在她的身邊。她是俯伏着倒在稻田裡的,背上灑滿金色的陽光,清晨,太陽剛剛躍升過山脊。副場長一把把她拉起來,急急忙忙抱着她的腰去田埂邊坐下,手忙腳亂地抹去她臉上的泥漿,掐人中,叫名字;一會兒功夫,她醒過來了。老一套故事,她再三請假要去衛生所看病,說膝蓋疼痛,急劇消瘦,渾身乏力,但是在生產隊蹲點勞動的副場長不予批准。她和她都是從成都下來的知青,已經在邊疆這個小農場勞動了六年,風濕性關節炎已經成了知青們的標配,膝蓋疼痛那就根本不值一提。 我沒得騙你,秦雅芬說,騙你是龜兒。我要去看劉醫生,我要回家。
秦雅芬終於獲准去場部衛生所看病。從這個水稻生產隊到場部有十五里路,剛剛打好地基的邊境國防公路,雖然還沒有鋪上瀝青或者水泥路面,也沒有任何車輛通過,但是已經平整堅硬好走了,她就這樣獨自一人一瘸一瘸地沐浴着陽光走去場部衛生所,雖然是在雨季里,可是今天是晴天。 秦雅芬長相平平,她廣為人知的事情是一次賭飯。那時候農場勞動力每月口糧定量三十八斤,因為沒有油肉蔬果,勞動量大,白糙米飯就鹹菜鹽水煮苦菜,人人飢腸轆轆。有一個星期天她和人打賭,可以一頓飯吃十大碗,每碗五兩米的量。好事者真的從食堂打來十大碗米飯堆在她面前:如果她能全部吃下去,那麼再送她五斤飯票;如果不能全部吃下去,那麼她就要賠出來五斤飯票。結果她硬撐着吞下去七大碗白糙米飯,漲得肚子疼,躺在床上半天下不來地,還賠出來五斤飯票。 她是在黃昏的時候回到生產隊的,衛生所的劉醫生給她開了轉診單,叫她立馬去總場衛生所。她收拾了幾件換洗衣物,在第二天清晨披着一塊大塑料布戴着一頂斗笠光着腳上路了,三十里路,中雨,正在插秧,她向大家招手告別。1977年,不足二十三歲,工人家庭的女兒。總場的醫生在查看了她的膝蓋之後安排她去州府所在地的農墾分局醫院。分局醫院的診斷是原發性骨癌。醫生給她開出大量止痛片,婉轉地告訴她應該回成都去,回到家裡去。因為沒有旅費,醫院的領導專門提出申請,請農墾分局特別列支一百五十元並且開出路條。 從醫院到成都如果一切順利需要六天。 第一天,州府所在地到保山縣; 第二天,保山到漾濞縣; 第三天,漾濞到下關(大理); 第四天,下關到楚雄; 第五天,楚雄到一平浪火車站; 如果能夠順利買到火車票,那麼在第六天可以回到成都。 我們不知道秦雅芬是怎樣拖着虛弱的病體受着煎熬回到成都的。我們後來聽說她的全家親人都在車站迎接她;當衣衫襤褸虛弱不堪的秦雅芬走下火車抱着母親的時刻昏倒在地。 她在到達成都二十個小時之後在醫院裡去世;她總究是沒有能夠回到自己的家中。。。。
知青舊友聚會時談起秦雅芬來,已經沒有幾個人記得她了,說起賭飯的事情大家笑了。農場所在地的那個邊疆縣份1970年代只有九萬餘人口,土地廣闊,卻不准發展副業,不准發展養殖業,那裡土地肥沃,人民守着魚米之鄉挨餓,因為當局只准種植水稻和橡膠。農村集市上出售的少量肉類油料價格昂貴,都是從緬甸走私過來的。能夠讓魚米之鄉變成飢餓之地,毛澤東的本領的確非凡。2018年,我舊地重遊去到那裡,農場已經沒有了。這裡的人口已經增長到三十二萬九千,雞鴨魚肉蔬菜水果應有盡有價格廉宜,僅稻米一項,一年的收穫量可供本地居民消費五年; 而國家投入巨資知青們用血汗甚至生命開墾出來的那成千上萬畝橡膠林完全被廢棄,因為毫無經濟價值。看大眾那喜氣洋洋的樣子,就想起我們年輕時代在這片土地上所受的那些無謂之苦,也想起秦雅芬的賭飯,想起她離開那片水稻田時和大家招手告別的樣子。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