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人間舞台》之一《叫板》 生旦淨末丑 獅子老虎狗 該出手時不出手 後悔藥沒有 台上是瘋子 台下是傻子 不在台上裝瘋 就被踹到台下賣傻
第八章:現了皮現臉,現了臉現眼 宇航報的同事們都知道了社長孫澤貝兒子定親的事,除了幾個中層幹部是孫澤貝自己通知的,別人都是間接知道的。比如司機曹洪賓,經常為領導開車,便屁顛兒屁顛兒地跑去問孫澤貝,孫澤貝卻一口咬定沒有的事,曹洪賓才知道自己在領導眼裡根本不算一碟菜,只好臊眉搭眼地撤下。看意思人家是想縮小範圍和影響,濃縮精華,不圖虛名圖實際。領導態度一明朗,大家明明知道這件事,也只能裝不知道了,拍馬屁也不是人人都有資格的。 石若虛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史壘和秦曉陽的對手,接班人肯定要在他倆中間出,自己不該出手就不要出手,免得叫人家誤會。但是,孫澤貝既然給了自己面子,自己可不能不兜着,史壘和秦曉陽已經出過國了,下一個出國機會應當是自己。而且,第二批副高級職稱,也要在孫澤貝任期解決。可是,許凡健也給自己透了口信,他的女兒不久要去美國留學,肯定又得出一回血!為此他感到有些憤慨,但他一點兒也沒流露出來。道理很明白,不付出是不能索取的,這是遊戲規則;而且,能夠付出是機會,也是榮譽。可是,史壘和秦曉陽回報的期限很短,馬上就能見利;而他不行,他得耐心等待,要等到許凡健退休的時候才能輪上自己。許凡健才五十歲呀,要等十年!他要是出個差兒,早點兒死了就好了! 但是這沒用,像孫澤貝和許凡健這樣的幹部,一般活的歲數都大,不會像雷峰和孔繁森那樣。再者說,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笑一笑十年少,何況他們天天笑,咒是咒不死他們的。所以石若虛想的開,他得放長線才能釣大魚,就像銀行存款一樣,長期和死期的利息大。再一個原因是,如果這次史壘和秦曉陽倆人當中有一個下來,往後就成了自己的障礙,這和足球比賽的淘汰規則一樣,已經是禿子腦袋上的虱子——明擺着的。到那時候,孫澤貝早退休了,許凡健可就是裁判了。同時他也看明白了,孫澤貝這回的策略是:翻餅烙餅,油渣餡餅,要里外焦香。讓出這個位子,當然不能白讓,史壘和秦曉陽倆人誰都不能不努力,誰不努力也白搭。但是,他倆成功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其中必有一個白作奉獻。而且,一旦其中一個上去之後,曾經參與拼爭的另一個在這個環境裡就無法生存了。 想到這裡,石若虛又覺得無比的欣慰和痛快。他們倆爭這個位子肯定要比自己付出得多,這是絕對的。而且,自己也沒有必要超過他們,自己只不過是要出國機會和高級職稱。石若虛知道自己所處的位置,中國人哪能不懂排隊的規矩,夾塞是要遭人唾罵和妒恨的。如果光是唾罵和憤恨倒也無所謂,讓別人妒忌說明自己成功。但是,如果明明知道自己不行,根本夾不進去,那就不如識相一些,退到自己應該站的位置上。這回到底他倆會出多少血呢?自己既不能超過他們,也不能比他倆太低,這個度必須把握好,確實是一個費腦筋的問題,一點兒也不比哥德巴赫猜想容易,石若虛開始絞盡腦汁思考這個問題。若論和孫澤貝的關係,肯定非史壘莫屬。可秦曉陽的老岳父曾經是前任副部長,現在雖然離休好幾年了,有道是:瘦死的駱駝比馬大,虎死雄風在,老部長不會不起一點兒作用的。這兩個人到底誰會占上風呢?應該向誰表示自己忠心的態度呢? 整天想這些事情,想得石若虛腦仁疼,確實有點兒累,但是,現在不累更待何時?少壯不努力,老大徒傷悲啊。 胡大英在單位里度日如年,大家見了胡大英,如同見了愛滋病患者一樣,誰也不敢跟他說一句話,生怕傳到孫澤貝的耳朵里跟着倒霉,跟着吃瓜落。想起以前剛到宇航報的時候,胡大英走到哪裡,人們都是笑臉相迎,笑臉相送。胡大英又愛講個笑話,有時候即使自己覺得並不十分可笑,人們也笑得前仰後合,現在胡大英才明白,那不過是一種姿態。眼下大家不理自己,也是一種姿態,是給領導看的。既然明白了這個道理,胡大英也不覺得同事們是怎樣的勢利小人,便自覺地不和任何人說話。這年頭兒跟以前不一樣,別看說什麼雙向選擇、擇優上崗,那都是為領導整人製造的名詞和藉口。你敢選擇領導嗎?你憑什麼選擇領導?什麼叫擇優上崗?說你行你就行不行也行,說你不行你就不行行也不行,這是三歲小孩都會說的繞口令。第一批評副高級職稱還是孫澤貝拍板,讓三個人評上了,一個是許凡健,一個是史壘,再一個就是秦曉陽。他自己因為是正局極,評上也不會增加待遇,就送了個順水人情,給了秦曉陽。一個退伍戰士干新聞才幾年,竟成了副高級編輯!報社內部人人感嘆:看起來,不管是獻金,還是獻身,都管用。史壘和秦曉陽用陪社長夫人打麻將的方式給孫澤貝家裡送錢的事,報社的人都知道,不用別人說,他們之間就互相抖落。胡大英覺得那句寫在牆上的口號:獻了青春獻終身,獻了終身獻子孫。實在不如改成:現了皮現臉,現了臉現眼。 那天下大雨,真是這一夏天少見的瓢潑大雨,孫澤貝端着茶杯走進胡大英的辦公室,用不容質疑的口吻說:“胡大英,採訪去。” “上哪兒?” “我知道上哪兒?愛上哪兒上哪兒!” “下這麼大雨,我又沒帶雨具,你讓我怎麼去?” “誰讓你不帶了?我不讓你帶啦?” “你沒有具體任務,又不是緊急採訪,我不去。” “那我就讓黃英記你曠工!你走不走?” 胡大英覺得一陣心臟疼痛,體檢的時候查出心率不齊,他想千萬別顯露出來,如果我像李貝齊一樣氣病了,孫澤貝就稱心如願了。於是,他咬着嘴唇立起身來收拾挎包,然後頂着雨走出辦公樓,才走到二門時,姜軍趕上來遞給他一把雨傘,拍拍他的肩膀跑了回去。胡大英什麼話也說不出來,淚水和着雨水流。站在街頭,胡大英感到很茫然,上哪兒呢?自己才調來一年多,對這個系統不是很了解,他只知道二院研究所和廠子很多,況且二院院報的記者和自己比較熟悉,就坐車往二院去了。跑了三天,然後又寫了一天,總算寫了一篇四千字的通訊,到報社交給孫澤貝。孫澤貝連看也不看,拿起筆來寫了四個字:此稿不用。胡大英什麼話也不說,拿起來回了自己辦公室,把這稿子和先前被孫澤貝槍斃的稿子都鎖在保險柜裡。 李貝齊的癌症到了晚期,孫澤貝說,大家都到家裡看望一下。於是,以版面和科室為小團體,紛紛去李貝齊家裡看望。每次不是孫澤貝跟着,就是許凡健跟着,胡大英去的時候是孫澤貝跟着。胡大英見到已經面目全非的李貝齊,一句話也說不出來,覺得自己手腳冰涼。孫澤貝倒是很熱情,滿臉堆着笑容,抓住李貝齊的手一邊搖,一邊說:“貝齊同志呀,今天感覺怎麼樣?會好的,一定會好的,一天會比一天好的!你什麼都不用想,什麼問題都沒有,安心好好養病吧,啊。有什麼困難,你只管說,組織上一定會想方設法解決的,一定能夠給你解決得好好的!” 李貝齊垂着頭一句話也不說。看着他那發黑的臉色,胡大英心想,李貝齊沒幾天活頭兒了。果然,不出二十天李貝齊死了。 追悼會在八寶山舉行,敞開的大廳停放着三具遺體。中間是李貝齊,左邊是一個二十多歲的姑娘,右邊是一個三十多歲的小伙子;左邊的父母哭得昏天黑地,右邊的妻子哭得死去活來。讓人感到人生竟是如此短促,這麼年輕就匆匆地撒手走了,他們的臉上都是那麼安詳寧靜,那麼義無返顧,甚至多少還有些輕鬆和釋然。胡大英再一次懂得了,死亡並不比活着痛苦和艱難。北京這幾年天空總是昏沉沉的,八寶山也是灰色的,到處有一種油膩膩的感覺,像一個很久沒有擦洗、非常噁心的大廚房,只是這裡不燒菜只燒人。為什麼非得火葬呢?胡大英覺得火葬並不是最佳選擇。因為第一要浪費能源,不管是用電,還是用油。第二造成污染,據說八寶山附近蘋果園的蘋果,每個上邊都有一層厚厚的人油。第三火葬之後還要埋葬,仍然占用土地。與其如此不如一開始就土葬,不要用棺材,這樣就可以節省大量木材;只用一種可以分解的塑料袋,或者是不造成污染、新材料的棺材;埋入地下之後不立碑,而是栽上一棵樹。這樣既可以綠化荒山,肥沃土地節省能源,還能免去人們不願意接受火葬的反感。好多事情都是可以改變的,既然能夠將土葬改成火葬,為什麼不能把燒紙改成澆水呢?看着那棵樹生長得鬱鬱蔥蔥,後人或多或少都是一種安慰。這時,有人拉了一把胡大英,小聲說:“聽,孫澤貝要致悼詞了。”胡大英連忙抬起了頭。 孫澤貝以一種十分專業的腔調,沉重而悲傷地開始了:“同志們,今天,我們以萬分悲痛——的心情,向李貝齊同志——告別。李貝齊同志,是一個非——常好的共產黨員。他在部隊就是一個,合格的思——想政治工作者,曾經多——次立功受獎。來到我們宇航報以來,他勤勤懇懇,兢兢業業;任勞任怨,克己奉公;虛心好學,努力工作;團結同志,謙虛謹慎;艱苦樸素,勇於進取;堅持改革,思想解放……總——而言之,做到了,一個共產黨員,應該做的一切。他寫了大——量的優秀文章,對我國的科研事業,進行了謳歌;為我國的科研事業,做出了,自己的貢獻。李貝齊同志的豐功偉業,我們永——遠牢記心頭。我們要化——悲痛,為——力量,進一步搞——好我們的,宣傳工作……李貝齊同志,享年三十六歲……李貝齊同志,永垂,不朽!”孫澤貝聲淚俱下,突然一翻白眼仰面朝天倒下去。早已站在身邊的秦曉陽和史壘連忙攙住他,史壘回頭叫喊司機曹洪賓:“快送澤貝同志回去。” 胡大英又開了一次眼,他沒想到,孫澤貝居然有這麼高的表演天才!李貝齊的妻子用手絹捂住嘴,悲悲切切,哼哼唧唧地,像牙疼一樣,哭着向丈夫告了別,被人攙到一邊去了。大家紅着眼圈,像驢圍着碾盤拉碾子一樣,圍着李貝齊轉了一個圓圈,然後他就被推進去了。 大家在外邊等着領取骨灰,誰也不看誰,誰也不說話。胡大英望着那余煙縹緲的煙囪,想着李貝齊是三十六歲死的。都說是六六順,卻不料他順着煙囪飛走了。今天趕的師傅好,燒他特別順當,不到半個小時,骨灰出來了。把骨灰裝進骨灰盒,李貝齊的妻子已經很平靜了,恐怕她現在想的更多的是今後,自己和孩子該如何,因為癌症畢竟給人留下了充足的準備時間。生活的節奏太快了,人們要不斷更新自己修正自己,以適應全新的現代化都市生活,就不能那樣纏綿悱惻,因為那已經不是時尚了。 突然,胡大英覺得好像有一雙眼睛看着他,像是李貝齊那雙憂鬱的眼睛。你看我幹什麼?有話要說嗎?為什麼不早說?剛才孫澤貝當眾強姦你的時候,你為什麼不睜開眼睛怒視他?如果你真的有靈有聖,今天晚上,你就上他們家鬧鬼去。你不是上他們家去過嗎?你不是去求過情、求他放過你嗎?他放你了嗎?沒有。現在,你已經到了另一個世界,有馬克思站在你一邊,有毛主席給你撐腰……唉,這回他總算不能把你怎麼樣了。 眼看要過春節了,老蔫兒的心裡真是煩!陽曆年就沒過好,大勇第二次公然不回家,讓胡大媽在院子裡丟盡了面子。面對眾人猜測的目光,胡大媽沒法解釋就在家裡鬧氣,她不敢惹大堅,也惹不起大強,就拿老蔫兒出氣。大強廠子合資的事情,老談不下來心情不好,好幾個月開不出支來,就想在外邊撈點兒外快。於是和大堅商量,用大堅的場地辦個小廠子生產洗滌靈。胡大爺現在沒事了,他岳父也呆在家裡,讓兩個老人跑外推銷,只要僱傭兩個人,有兩台舊洗衣機就行,那玩意兒跟打糨子一樣特簡單。陽曆年大強在他岳父家說這事情,為誰出多少資金分多少利潤,說的很搓火,飯吃到半截就要走。小惠也攔不住,只好抱着大慶跟大強回宣武門。路上倆人免不了爭吵幾句,小惠當然要為娘家說話。進了家門,大強那一肚子邪火就爆發了,拉過小惠就打起來,打一頓不出氣,還跑到公用電話那兒給岳父打電話:“咳!告訴你們說,我打你們家閨女呢!” 小惠娘家這下可不幹了,小惠也有兩個五大三粗的哥哥。即使沒有這倆哥哥,但凡家裡有個出氣兒的人,也不能叫一個女婿漢,這麼欺負人呀?除非家裡死絕了。於是,倆哥哥和岳母岳父都來了,要教訓教訓這個混蛋女婿。這下,可把大強嚇壞了。不用倆,就他那瘦小枯乾的可憐樣,一個大舅子就能捏死他。他連忙又打電話叫三哥大堅,他知道老蔫兒是不贊成他的。大堅來了說了不少好話,總算給平息了這場糾紛。 老蔫兒知道春節過不好,索性回老家過年去了。大伯大娘身體還行,老姑和老姑父還見天出去放羊呢。只有大姑身體不太好,犯了哮喘病,已經三天沒吃東西了。老蔫兒一看,這可不行,讓表哥快去找正疼片,雖然那裡頭有嗎啡,吃多了上癮,可是眼下顧不得了。再說已經八十多的人,管不了那麼多了,好過一會兒是一會兒。吃了藥才十分鐘,就喘得不厲害了,躺了一會兒說肚子餓,表嫂給沖了一碗茶湯,大姑喝下去就睡着了。兒女們都說:“看看,還是人家侄子,要不這個年怎麼過呀?”原本老蔫兒想給每個老人五十塊錢,大姑病了老蔫兒就給了一百。其實大姑並不缺錢花,老蔫兒有個萬元戶表姐,有的是錢。但是各是各的,給老人花錢心裡痛快,百年之後不難受,這個春節老蔫兒在老家過的很舒服。 初一早晨吃了餃子,放了鞭炮,大哥領着老蔫兒去給長輩拜年。有一個爺爺的表弟已經九十歲,眼睛看不見了,聽說老蔫兒從北京回來很高興,跟老蔫兒說起來沒完,都是老話兒。說起眼下人們向錢看,老蔫兒說,那是要看命的。人一生應該享受多少財產,是有定數的,就像婚姻、壽命由天定一樣。表爺爺聽着很有意思,不住地點頭。老蔫兒說:“我們山西有個小伙子叫大管兒,是個能人。八二年他就想好了發財的門路,他說要想發財只有騙人。我從禮拜一騙到禮拜六,禮拜天休息不騙人。中國十一億人口,我活到七十也騙不過一圈兒來。你們都仔細着點兒,說不定哪天我就騙到你門上。這傢伙真是個鬼才!他明明告訴了大家,結果凡是他身邊有點兒錢的人,都讓他給騙了,而且是心甘情願被騙的,連上法院告也告不成。大管兒在八四年就騙了三十四萬。家裡的老婆不要了,兩個兒子也不要了,在縣城又鬼混了一個小老婆,生了個小閨女才一歲,這小子突然得暴病死了!嗬,全城人拉鞭放炮,像過年一樣。還有北京的劉大祥是個生產摩托車頭盔的,很早就發了財,據說是北京第一個百萬富翁。他是靠勤勤懇懇苦幹賺錢,沒有壞良心坑人。但是閒了沒事兒,開着小汽車出去釣魚,結果魚線搭在高壓線上,被電死了。你說他要不是發了財,能有空閒時間嗎?要不是發了財,他會使進口魚杆嗎?用竹子魚杆能電死他嗎?這就是財命。你有三十萬的財命,你活到八十才掙夠三十萬,你就能活到八十歲。結果你不到三十歲,就掙得差不多了,那你的死期,也就快到了。我說這話,表爺你信嗎?” 表爺眨巴着瞎眼問:“你今年多大了?” 老蔫兒說:“四十一。” “沒白活!這麼大,就懂得這些不容易。想當年,我表哥就是一個開明的人。我看呀,這孫子輩兒里,也就你像我表哥。”然後對他的兒孫說:“你們都聽見了嗎?這就是做人的學問。” 有個表叔關切地問:“那,大管兒的錢呢?” 老蔫兒說:“原先他鬧離婚的時候他媽不干,說媳婦是個賢惠媳婦,老太太怕媳婦把兩個孫子帶走。大管兒一死,那個小老婆把錢都攥到手裡,一分錢也不給婆婆和大管兒的妻子。老太太一張狀子告到法院,結果判決是:財產分成五份,媽一份,原配妻子一份,兩個兒子兩份,小老婆得了一份。” 哎!這還差不多!眾人都樂了。 回到北京,胡大英還得繼續受孫澤貝耍弄。沒有辦法,房子還分不下來。第一榜出來之後再沒了動靜,胡大英心裡着急,只要房子一到手,就算熬到頭了。上辦公室取信的時候,他問黃英怎麼還不出第二榜?黃英帶搭不理地說:“你着什麼急呀?人家都不着急。” 胡大英說:“我這人是急性子。” 曹洪賓就說:“急性子,那你怎麼不死呀?早死早托生!” 話說得這麼歹毒,一時讓胡大英瞠目結舌,黃英卻仰着脖子哈哈大笑。正巧於心純走進來說:“憑什麼死?你怎麼不死?”曹洪賓尷尬地不說話了。於心純對胡大英說:“走老胡,上我那兒坐會兒去。”到了於心純屋裡,正巧沒別人,於心純就對胡大英說:“老胡,不行的話就走吧。你還看不出來,這是存心擠你走,不走也是活受氣,何苦呢?” 胡大英雖然感激她剛才為自己解圍,但是不明白她到底什麼意思,就沒敢說話。人心隔肚皮,胡大英再不敢相信任何人了。於心純回頭看了一下門外沒有人,小聲說:“跟你說真的,我也不在這兒呆了,真不是咱們這種人呆的地方。我已經聯繫了電力報,可能很快就調過去,你可不要跟別人說。我勸你也走吧,你沒看見李貝齊?他們心黑着哪!非得把你塞進骨灰盒裡!難道你就不害怕?” 胡大英聽着於心純說的像是實話,就說:“有兩個原因,第一,我已經過了四十歲,超過了調動的最佳年齡,恐怕不如你好找單位。第二,眼看我的房子就要到手,畢竟分房子不由他們分。第三,我實在是不甘心。我是個黨員,這是共產黨的天下,這是社會主義國家,難道就由着他們鬧騰?我就不信!” 於心純無奈地嘆口氣,說:“看來,我一時半會兒還說不動你,你再想想吧啊。”沒過幾天,於心純果然調走了。 大蘭的母親夠戧,三天不吃東西了,這幾日兩口子輪番往長辛店跑。還好,過了初六老太太又開始吃點兒稀飯了,三個女兒才鬆了一口氣。但是,大姐說怕是迴光返照,還是把壽衣什麼都準備好吧,小姨子說早準備好了。可是老太太一天一天地過去了,好像沒什麼事。但是老蔫兒家裡卻出了大事:老蔫兒的大姨上吊死了!正是正月十六這一天。電話里沒說死了,只說大姨病重,讓胡大媽快點兒去。胡大媽老兩口和大蘭打車先走了,到那兒大蘭打來電話說大姨死了,叫老蔫兒騎車快去,老蔫兒一路走一路哭。因為大姨對老蔫兒還是比較疼愛的,她不像三姨那樣粗心任性,也不像四姨那樣小氣羅嗦。有一年冬天老蔫兒去大姨家,大姨看見老蔫兒身上穿的太薄,從箱子裡找出一件小皮襖,是前邊那個大姨父留下的。大姨的前夫死後,大姨走主兒嫁給了這個大姨父。前頭的兒子讓爺爺奶奶接到天津去了,大表姐跟着大姨,和這個大姨父成了一家人,大表姐如今在山東。大姨父是個大夫工資高,大姨當了一輩子家庭婦女,在家裡糊信封,挑花沾花。大姨常對老蔫兒說:“我願意死在你大姨父前頭,要是死在他前頭,我就鬧着了,等於坑了他,吃他一輩子。要是死在他後頭,我可怎麼辦呀?”大姨親眼看見姥姥是怎樣死的,她太害怕了。想不到,大姨還真搶先死在了前頭。 老蔫兒想到這裡,又覺得大姨還是挺有福氣的。就這樣哭一會兒,勸自己一會兒,來到大姨家,沒想到這裡剛剛打了一個天紅。 胡大媽進門才知道姐姐死了,而且是上吊死的,這還得了!昨天老姐兒倆打電話,還說今天來呢。大姨說:“你可千萬別買亂七八糟的東西,我什麼都不缺。” 胡大媽說:“你不是愛吃滷水豆腐嗎?我給你買二斤豆腐。” 大姨說:“一斤就夠,剩下不好吃。” 胡大媽說:“行,就買一斤。”突然間姐姐沒啦!怎麼能不叫胡大媽呼天搶地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罵:“你們這群畜生,一定是你們逼死了你媽!你們還我的姐姐!”哭着罵着,逮住誰撕打誰。三姨和四姨來了,也是大放悲聲。四姨帶着女兒和女婿來的,指着大姨的兒女對自己的女兒女婿說:“你們看見了嗎?這就是不孝的逆子!應該天打五雷轟,活劈了他們!” 胡大媽咬牙切齒地說:“等着,等着你大表哥進了門,不拿刀捅死你們才怪呢!” 這時老蔫兒進了門。人們都圍上來告訴老蔫兒:“老蔫兒呀老蔫兒,你大姨是上吊死的!是這些王八蛋逼死的!這群混蛋王八蛋呀!你要給你大姨報仇呀!” 舅舅家的幾個表妹也哭喊起來:“我那冤死的大姑呀!你的親人來啦!” 老蔫兒感到有些頭暈,他勉強站穩,不知誰攙住他的胳膊,把他送到大姨的遺體跟前,有人掀開蓋在頭上的單子,看見大姨面容很安詳,老蔫兒腿一軟磕了頭,放聲大哭起來。哭了一陣,問表弟都安排好了嗎?表弟說都安排好了,天津的大哥和山東的大姐,都給發了電報,老蔫兒這才鬆了一口氣。醫院的靈車來了,大家七手八腳往外抬,一時亂了程序,應該是長子抱頭,長子不在,也不怎麼挨着老蔫兒抱腦袋,一掫身子,大姨吐了一口氣,全噴在老蔫兒臉上,真是臭極了! 把大姨送到醫院太平間回來,胡大媽見老蔫兒這回沒有按照自己說的拿刀動杖地大鬧,覺得很沒面子。這個兒子真不給她露臉,處處和自己作對,心裡很生氣,再也坐不下去了,就率領着全部人馬,怒氣沖沖地走了。大姨的長子、長女都不在,老蔫兒不好撒手不管,兩個表弟和兩個表妹,死活不讓老蔫兒走,他只好留下來等大表姐和大表哥。這時候,表弟和表妹們才開始哭起來。有的埋怨母親不該這樣走,讓他們跳進黃河也洗不清。有的說,昨天晚上還好好的呢,全家打了半宿麻將,別人都輸了錢,只有老太太贏了錢,這是為什麼呀?有的說,本來人突然死了,就夠讓人傷心的了,大哥您說這是幹什麼呀?來了這麼一通打,連句話都不許說。人已然死了,鬧喪有什麼用……從小表弟表妹把老蔫兒叫大哥,不叫表哥。還有的說,我們家死了人,人家跑到這兒演戲來了,有的唱《三娘教子》,有的唱《楊三姐告狀》,恨不能殺了我們才解氣。大哥您說,這都什麼年頭兒了,鬧這個有什麼意思?我們不怕調查,只要查出來是我們逼死了我媽,我們願意接受法律制裁。 老蔫兒就向他們解釋,你們也要換個角度看問題。比如你二姨吧,昨天還跟你媽說的好好的,今天過來姐兒倆說會兒閒話,聊會兒天;你二姨父也說來,早上起來就買滷水豆腐去了。結果突然姐姐就沒了!你們說,你二姨能接受得了嗎?換上你們,能接受這個現實嗎?表弟說,舅舅家的表姐純粹是搗亂!平常她們很少來看她大姑,現在我媽死了,她們鬧喪鬧得我們都顧不上哭,這不是搗亂嗎?老蔫兒說:“咱不說這個了,我囑咐你們一下,後頭可能還會有人鬧,你們千萬不要較真兒,不要認死理,要做到打不還手罵不還口,就算為了我大姨,行嗎?火化為安,入土為安,我求你們了!”老蔫兒說不下去,上氣不接下氣地哭起來。 表弟表妹們都說:“大哥您別難受,我們都聽您的。”按說應該天津大表哥先到,結果是山東大表姐先到了,於是老蔫兒就回家了。到了家,胡大媽還是不依不饒,她端坐在那把老式的榆木扶手椅上,黑着臉質問老蔫兒:“我們都走了,你為什麼不回來?” 老蔫兒解釋說:“表哥不來,表姐不到,我怎麼能撒手不管呢?” 胡大媽根本不信這一套:“廢話少說!你跟那幫孫子們都幹了什麼?你給我如實招來!” “唉呀,媽耶!您說我能幹什麼呀?” “你甭想瞞我,你媽我比誰都不傻!你們是商量怎麼對付我們呢。告訴你說,你媽就是沒長毛兒,要是長了毛兒,比猴兒還精呢!” “您看您,這是說的什麼呀?我大姨死了,難道我就好受?”老蔫兒哭起來,攤上一個比猴兒還精的媽,老蔫兒真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 “你甭在這兒貓哭耗子!我問你,我們都出來的時候,你一個人留在屋裡,你幹什麼啦?說!”胡大媽越看老蔫兒越像殺人犯,真正的殺人犯往往欲蓋彌彰,假哭比真哭掉的眼淚還要多,她自己會演戲,所以覺得別人也是在做戲。 老蔫兒一下讓胡大媽問得愣住了,想了好一會兒,才說:“哦,我想起來了,當時你們長輩兒要走,他們哪能不出去送呢?我就想,等屋裡剩下大姨父一個人的時候,我問問大姨父,是不是真的有誰讓我大姨生了氣。老話兒說的好,滿堂的兒女,跟不上半路的夫妻。他倆畢竟是老兩口兒,恩恩愛愛過了大半輩子,問我大姨父准能問出真情來。結果我大姨父說沒有,誰也沒讓你大姨生氣,孩子們沒錯兒,是你大姨腦子有問題了。我大姨父說,你媽她們的心情我能理解,但是鬧鬧出出氣就得了,別罵得那麼難聽。按實情說,我大姨本來就不是好死,死了再這麼鬧,不是應了那句話:叫你不得好死!死了也不得安生!您罵孩子們是王八蛋,那我大姨成什麼了?你們這麼罵,我大姨父都生氣了。再說,我大姨沒準兒自己也後悔了,你們越鬧,我大姨不是越為難嗎?” “你少廢話!反正你們沒蹩好屁!我告訴你,小子!你等着,完了事兒,我才拾掇你呢!”那次老王來了,他就死活不騰地兒,我這點兒事,瞞誰也瞞不了他。這個混蛋小子!你等着,這回咱們老帳新帳一起算!胡大媽好像和兒子有了不共戴天之仇。眼下,胡大媽沒工夫跟老蔫兒磨牙,她得想好去八寶山怎麼鬧,還得和弟弟妹妹商量一下,不能讓姐姐這麼不明不白地死了,更不能輕易放過那群王八蛋。 老蔫兒也沒工夫想別的了,他得抓時間給大姨糊一個紙房子,因為大姨這種死法,紙活里車馬、童男、童女、金山、銀庫,包括電視機、冰箱、洗衣機,這些都沒用,最重要的、必須糊的就是一套房子。到了陰間,她也得單獨住,因為她跟別的鬼不一般。老蔫兒趕緊找材料給大姨糊房子。北京城上哪兒找秫秸杆去?靈機一動,老蔫兒用一個紙箱子,糊了一座紙房子,高門大窗戶里外間,還是瓦房。然後用女兒的顏料一畫,紅牆青瓦很是漂亮,老蔫兒幹什麼都要好。糊完了讓胡大媽過目,胡大媽雖然心裡滿意,嘴上卻什麼都沒說。她清楚,這種事只有老蔫兒能幹得了,別人誰也不行。 白天老蔫兒去上班,晚上回來胡大媽就破口開罵。少一半兒罵外甥,多一半兒罵兒子,罵外甥人家聽不見,罵兒子就在眼前,當然不是罵大堅和大強。因為,自始至終他倆都是胡大媽說什麼,他們就幹什麼,一心一意爭當孝順兒子。老蔫兒覺得,當媽的願意罵,就讓她罵去吧。而且這事情太突然了,老人想不通也在情理之中。再說,老蔫兒也實在顧不上了,因為岳母已經不行了。岳母沒有兒子,大女婿在遠洋輪船上,剩下的倆女婿都得守在跟前。這時,老家傳來信兒,說大姑也不行了。難!老蔫兒真是萬難!一個人橫不能劈成兩半吧?岳母這裡離不開身,大姑那裡又十分想去,想看最後一眼,這幾天,老蔫兒都沒有眼淚了。所幸這次胡大媽和胡大爺沒有難為老蔫兒,看在大姨死是大蘭給擦洗身子、穿壽衣的面兒上,胡大爺就帶上大堅和大強回老家了。老蔫兒幸虧這個年是在老家過的,大姑得了病,老蔫兒坐在炕上握着大姑的手,守了她一整天,還給了她一百塊錢。要不是這樣兒,老蔫兒無論如何也原諒不了自己。就這樣,一個正月老蔫兒沒了三個老人,正月十六是大姨,二十一是大姑,二十三是岳母。那些日子,老蔫兒見天晚上吃八片安眠藥,也只能睡兩、三個小時。有一樣兒,是老蔫兒可以欣慰的,那就是岳母家沒事兒。無論大姨子,還是小姨子,姐兒仨什麼事情都商量着辦,這讓老蔫兒心裡很是安慰。老岳母死就死了吧,已經八十三了,要是身體結實再活幾年也行,癱到床上快三年了,活着也是受洋罪。況且憑心而論,自己這幾年對待老岳母也是盡心竭力。儘管老太太嘴不好,但是她心裡明白。在山西的時候老罵老蔫兒,可是一回北京就夸老蔫兒:“人家你二姐夫,知道我愛吃豬頭肉,見天見給我擺上桌。哪回買雞也沒有買過一隻,都是買倆,一隻清燉一隻紅燒。”後來每次去看她,她就叨叨:“又給我買東西,這得多少大洋錢呀!”她是跟着誰,誰不落好,跟着誰罵誰,老糊塗了。人哪能沒有個老呢?保不齊自己老了,還不如岳母呢?大姑那邊完了事,也沒有怪罪老蔫兒。只是大姨這一頭兒,胡大媽還是沒結沒完,今天又發話了:“你們房頂上的木頭得弄走!這是易燃物品,容易引起火災。害死了你大姨,還想燒死我是怎麼着?弄到長辛店去吧。” 老蔫兒對母親講:“媽,您寬限寬限行不?馬上我就要分房子了,怎麼也是倒騰一回,您就別讓我一年搬兩回家了。” 胡大媽用手指着老蔫兒的鼻子,惡狠狠地說:“你?就你?你還想分單位的房子?你得罪了人家領導,還想分房子?你休想!你痴心妄想!你沒戲啦!你給我混蛋吧!滾!現在就給我滾!” 這回老蔫兒才算全明白了,原來是讓我們走,那你就明說呀,幹什麼這麼兜圈子繞彎子?但是他還想解釋幾句:“媽,說實在的,我們哥兒幾個,就數我在外頭時間長,一傢伙就是二十一年。回來我也看出來了,別人都不願意跟您在一起。您和我爸爸越來越老,上了歲數,身邊怎麼也得留下一個。我是老大,多少年不和您在一起,我願意跟您一起過。您又稀罕大蘭大大咧咧,你們婆媳好比什麼不強。再說,馨玉是您弄大的,眼下十五六了,跟老閨女一樣。您用兒媳婦伺候,總不如用孫女痛快,咱就這麼過,不是挺好嗎?” “你少廢話!說你是個寶,你就是個寶!說你是棵草,你就是棵草!讓你滾蛋,你就趕緊給我跑!跑得越遠越好!”張嘴就來,居然上口押韻。 “好好好,媽,就算我是棵草。可孫女總是您一手弄大的吧?我們倆之所以不願意搬過去,因為第一那房子不過是周轉房,沒人在那兒住,幾排房都空着。第二那個地方離車站挺遠,下了車得走半天,還要穿過一片樹林子。眼下天這麼短,一早一晚天挺黑,大人走這片林子都害怕,何況是個孩子?馨玉已經十五、六了,萬一碰上個壞人,出個什麼意外,那時候,您這奶奶不就後悔死了?” “我沒什麼可後悔的!她又不是我的閨女,我沒有責任,我後悔得着嗎?你現在就給我滾!” “您說您這是幹什麼呀?”為了女兒老蔫兒情願忍氣吞聲,女兒現在讀初中二年級,功課挺緊張,如果搬到那邊去住,每天就得在路上耽誤三四個小時。自己可以走,女兒最好一定要爭取留下。 “我怕你將來把我害死!你不是已經跟那群王八蛋揍的,害死你大姨了嗎?你能害死你大姨,怎麼不敢害死我呀?廢話少說,現在就給我滾蛋!”火葬場上胡大媽姐妹又搗了一回亂,終於鬧得大姨父惱了,聲稱跟胡大媽斷絕了關係。 “媽您不能這麼說,我知道您是嫌我沒鬧。你們是親姐妹,姐姐突然死了,一時半會兒,想不通可以理解。我們年輕人,怎麼能胡攪蠻纏呢?沒有一點兒把柄,憑什麼說是兒女害死的?你們有什麼證據?” “我說是害死的,就是害死的!我說叫你滾蛋,你就給我滾蛋!” “媽您這樣說,可就不講理了。”老蔫兒還想理論一番:“第一,大姨死跟我沒有任何關係,第二,這房子不是您和我爸的私產,是房管會的公房;我們有北京市戶口,您沒有理由趕我們走……” “你甭跟我講理!告訴你說,你媽不講理!你打聽打聽去,世界上,哪有跟媽講理的?” “對對對,好好好。您既然說到這兒了,我就什麼都不說了,您不講理,我還說什麼?好,我走,禮拜天就走,先跟我舅舅去告別一聲。”親娘不疼找嬸娘,嬸娘不疼找乾娘,有奶便是娘有什麼錯?親娘有奶也不給你吃,那算什麼親娘?現在老蔫兒的心,寒得真像冰棍兒一樣。 “你去了怎麼說?”胡大媽逼視着老蔫兒。她是那種幹了特沒面子的事,卻特別要面子的人,別看她這麼做事,她可不願意讓人說長道短。 “我就說,”老蔫兒想了一下:“我就說我們分了房子,得趕快去占住,要不就讓別人占了。” “這還差不多,你去吧。”胡大媽放心了。 老蔫兒不記得從誰嘴裡聽了那麼一句話,孝順孝順,順者為孝,只要順着老家兒就是孝順。除了傻波依誰不想當個孝子呀?自己也養着兒女,難道不怕上行下效?可是,為什麼當個孝子這麼難?老蔫兒來到舅舅家,叫了一聲舅舅,舅舅沒搭理,舅媽應了一聲,跟他們說要搬家。舅媽說:“噢,好哇,這麼快就分了房子,好些人在北京工作一輩子也沒分上房子。”舅舅連眼皮也不抬,老蔫兒告辭出來了,聽見舅舅在身後罵:“誰他媽問你來?分了房跑到我這顯擺,神馬東西!混蛋玩意兒!”因為那個三孔布,老蔫兒罵過他的女婿,他還記恨老蔫兒呢。老蔫兒裝沒聽見,頭也沒回走出來。姥姥生前有話,讓老蔫兒孝順舅舅和母親。所以不管他們怎麼着,老蔫兒也要按照自己向姥姥許的願一樣,儘量地疼他們,孝順他們。把他們看作是姥姥的化身,因為報答姥姥已經不可能了。如果不是這個原因,他早就反抗了,胡大媽就不會這麼猖狂,自己也不會落到這般田地!不看僧面看佛面,這是姥姥常說的。 田雨農跟何賽麗打架了。何賽麗自從不上班以後,整天在家呆着就有些煩。首先她覺着自己是書法家的夫人,不能和耿大媽這群老太太混在一起;其次,雖然每天美也不上班,但是和她那種人是無論如何交往不下來的;第三,她發覺現在田雨農好像對她不那麼用心了,就懷疑他在外頭有了女人。何賽麗以買一顆鑽石戒指為由鬧起,先是嫌分量小,後來又嫌樣式不好,來來回回換了三回還沒完。田雨農就惱了,說什麼也不跟她換去了,何賽麗就問他:“你嫌我煩了,是不是呀?” “是嫌煩了。”田雨農也不隱諱。 “嫌我老了,丑了,是不是?”這讓田雨農說不上話來了。田家是書香世家又有海外關係,文革時期挺倒霉的。家被抄了不算,大學畢業的田雨農,被分配到食品廠當送貨司機,三十好幾也說不上個像樣的老婆。包糖果的何賽麗聽說他寫一手好字,就嫁給了比自己大八歲的田雨農,這在當時無異於一種恩典,是終身都無法報答和償還的。所以,每當何賽麗一說這話,田雨農就沒話可說了。其實,每次何賽麗跟田雨農鬧氣,田雨農都忍着,為的是老婆比自己小八歲。當初自己娶不上媳婦,人家跟了自己,如今就是混出人樣兒,也不能讓人家受委屈,糟糠之妻不下堂嘛。何賽麗正是看透了田雨農這個弱點,就肆無忌憚地跟他鬧。男人和女人生理上本來就不一樣,男人在二十歲上下的時候,性要求最迫切性慾最強,然後逐漸走下坡。如果心情好氣血舒暢,可以保持到四、五十歲,甚至到六、七十歲,因為勃起靠的就是血液充盈。心情不好,氣血不通暢,就會造成人們常說的陽痿。女人如果心情不好,也會造成性冷淡。按說,現在田雨農已經成了京城小有名氣的書法家,經濟上在院子裡拔尖兒,兩口子應該是平心靜氣和和美美。可事情總是不以人的意願為轉移,田雨農收了個女弟子,人長得很一般,但是對老師的尊敬,全部化成了女性的溫柔,能夠感覺到老師頭髮絲和指甲蓋的冷暖和需求。讓田雨農感到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女人味,他覺得自己年輕了,看見她就有欲望。但是他沒有越雷池一步,他害怕把自己鬧到那種家裡離不了,外邊又結不成的窘境。已經五十歲了,還能做那種既害人又害己的事情嗎?當然不能。但是,自從收了這個女弟子,田雨農就有了生氣,夜裡在床上也有了威力,這是何賽麗此時求之不得的。糟糕的是,田雨農在高潮到來之際,一不留神叫出了女弟子的名字,這還了得!何賽麗當下把田雨農推開,照着田雨農的命根子踹了一腳,疼得田雨農捂着襠躺在地上打滾。天氣挺涼,田雨農想鑽進被窩,何賽麗不讓,倆人就在床上撕打,一直打到天明。 胡大媽睡覺輕,夜裡聽見田雨農屋裡有動靜,好像是兩口子打架。天亮了,倆人還是雞一嘴鵝一嘴地吵,直到女兒君實上學走後,倆人又動了手。別看田雨農是男人,打架他可外行,就會推就會擋,根本不會出手打人。胡大媽在屋裡聽見田雨農直哎呦,想着可能是何賽麗占了上風,趕緊跑到西屋。一進門,果然何賽麗正咬住田雨農的手指頭不撒嘴呢,胡大媽連忙給拉開了。田雨農也顧不得丟人了,掀開衣裳讓胡大媽看何賽麗掐他腰留下的青印子,說到委屈的地方竟嗚嗚地哭起來。胡大媽安慰了他幾句,又勸說了半天何賽麗。兩口子床上的事,何賽麗也沒法說出口。胡大媽說:“你們要是看得起我,給我個面子,就別打了。要是看不起我,不給面子就接茬兒打。”說完出來了。 田雨農覺得胡大媽是個熱心人,連忙給胡大媽寫了幾幅字,胡大媽也不推讓,心安理得地收下了。按一張三百塊錢算,這幾幅字也值一千多,胡大媽覺得這架勸得值,往後還得管。 到了禮拜天,大堅和大強都不露面兒,老蔫兒也猜出了幾分,一定是事先都商量好的,而且他沒打算讓弟弟幫自己搬家,早跟利康搬家公司約好禮拜天上午搬。用搬家公司不同於請人幫忙,必須事先把東西都裝進箱子打成包。老蔫兒和大蘭忙活了一宿,然後坐到天明。早晨胡大媽上這屋看了一眼,問幾點走?老蔫兒說十點。胡大媽就和胡大爺上萬壽西宮鍛煉去了。大蘭問老蔫兒餓嗎?老蔫兒搖搖頭。大蘭出去給馨玉買了二兩小包子,馨玉吃完靠在包袱上睡着了。九點半的時候,胡大媽和胡大爺回來了,還買回來一隻燒雞,胡大媽對老蔫兒兩口子說:“你看你們,一個個的臉耷拉得這麼難看,出去讓人家怎麼說呀?把這隻雞給我吃了!走時候高高興興地,不許叫別人看出來!聽見沒有?” 大蘭望着老蔫兒的臉色,老蔫兒不吭聲,大蘭說聽見了。於是,三個人一人撕了一小條雞肉,塞進嘴裡,嚼半天也咽不下去。十點鐘搬家公司的車還沒到,胡大媽急了,問老蔫兒怎麼回事?老蔫兒打電話問,那邊說車已經出去了,可能是堵車,過一會兒准到。胡大媽這才不說話了。果然過二十分鐘車到了,工人有條不紊地往車上搬,老蔫兒和大蘭指揮着。耿大媽、陳大媽、每天美和見天賤都出來看熱鬧,陳大媽問:“老蔫兒,分房子啦?” 老蔫兒只得說:“啊,是,才分的。” 耿大媽問:“分了幾居室呀?” “兩居室。” “幾層呀?” “啊……三層。” “三層好,一不髒亂二不高,是最理想的樓層。”每天美光聽大牛念叨,也知道三層好。 見天賤也說:“還是國家機關好,看看人家大哥,才回來二年多就分上房子了,咱們這樣兒的,一輩子也別想住上樓房。” “住樓房有什麼好?”耿大媽說:“我就不稀罕樓房,接不上地氣。屋裡吃,屋裡拉,又是茅房,又是食堂,叫個神馬呀?” “您呀,倒想住樓房呢!走,上茅房。”每天美扭扭搭搭地走了。 “她怎麼又上茅房?剛跟我一塊兒去的呀。”耿大媽奇怪地說。 “人家喝減肥茶,減肥呢。”見天賤告訴耿大媽。 “痛快了屁股,難受了嘴,閒的!與其那樣兒,不會少吃點兒。” 見天賤想了一下,說:“耿大媽,您說錯了,應該是難受了屁股痛快了嘴,您給說顛倒了。” “就她這樣兒的,看顛倒一點兒嗎?今兒還挺涼。”耿大媽說完自顧自地回屋了。 見天賤瞅了一眼陳大媽,倆人都樂着回去了。 都裝完了,胡大媽和胡大爺象徵性地在大門外揮了一下手,車一開就掉頭回去了。陽曆三月陰曆二月,天氣真有些涼。老蔫兒從心裡往外冒涼氣,汽車開起來,迎面撲來的風很冷,覺得手腳冰涼,只有眼淚淌下來感覺是熱的。老蔫兒在山西的時候,平常不覺得自己是外地人,只有清明節大家都去上墳,他才知道自己沒墳可上,才覺出自己是個外地人。地方上很重視民族節日,清明節人人都去上墳,機關里乾脆放假。望着空蕩蕩的大樓,老蔫兒就胡思亂想,萬一有朝一日家裡來電報說母親死了,自己不就得哭着往北京趕嗎?即使到了北京,恐怕也火化了,連面也見不上,想到這裡老蔫兒就哭得像淚人一樣。儘管以前父母並不那麼疼愛自己,儘管小時候帶弟弟受了許多委屈,儘管這些年回去,發現人家並不想念自己。但是,人哪能沒有根本呢?人哪能沒有親人、哪能不思念故鄉呢?只要父母在世一天,他回北京就可有奔頭了,路上千辛萬苦在所不惜。 有一次他從臨汾一直站到北京,整整站了二十個小時,因為人太多,連椅子下邊也躺滿了人,他只能一隻腳站着,另一隻腳腳尖點地。那一次他背了十隻雞,五隻風乾雞,五隻宰殺好的凍雞,山西比北京便宜。車廂里溫度高,凍雞在老蔫兒脊梁上化了,把棉襖都弄濕了。受點兒累和罪不算什麼,父母百年之後再回北京還有什麼意思呢?所幸,現在讓知青回來了。但是萬萬想不到,兒子千里迢迢投奔爹媽,倒讓爹媽趕了出去。都說世界上有辭兒辭女,沒有辭爹辭娘,看來爹娘辭兒女也不是稀罕事。人家憑什麼不辭你?吃不着你喝不着你,要你幹什麼?胡大媽的口頭語就是:“要兒女有什麼用?不過是那時候沒有計劃生育這一說,要是能計劃,我就都把他們計劃了!”好像計劃是一把刀,言語中透着一股殺氣。 對於這一點老蔫兒很不贊成。生兒育女既是為人的責任,也是做人的享受。怎麼能說有用沒用呢?還能說生個大兒子當官,生個二兒子發財,生個三兒子長人露臉……這和做衣裳不一樣,做個棉襖可以禦寒,做個背心可以涼快,做個褲衩可以遮羞。老蔫兒一沒當上官,像大堅一樣,哪怕當個門插關呢?二沒有發財,像大勇一樣,哪怕有十萬八萬的貢獻呢?三不能站到爹媽一邊,把家醜當傳家寶,像大強一樣。人家要你這樣的兒子幹什麼!這樣一想,老蔫兒反倒平靜了。再說分隔二十一年,自己隻身在外越來越想念親人和故鄉,人家早冷了淡了煩了,不過拿你當一門子遠親,有你沒你無所謂。 到了長辛店,指揮搬運工把東西卸完,大件家具擺好,老蔫兒跟大蘭說:“媽那兒還亂着呢,我回去幫助收拾一下。”大蘭知道擋不住,耷拉着臉賭氣地說:“你是孝子你去吧!我們娘兒倆累不死!”老蔫兒又跟車進了城,一進門就愣住了:大堅和大強都來了,還帶來幾個人,正在臨街的牆上掏門洞,見了老蔫兒那哥兒倆也不說話,老蔫兒這才全明白了。自己怎麼這麼傻?一直沒明白母親的話外音。人家都是一氣兒的,就自己是個外人。大姨這一死,可給了母親一個機會,母親那一鬧,就是要自己走人。前頭說什麼上長辛店養狗去,後頭又說房頂上的木頭容易引起火災,這都是藉口,目的只有一個:走人。自己就那麼傻波依,非得逼得親媽說出口來,自己也真是夠可惡的! 你覺得你是大兒子,其實你是個狗屁!你覺得這是爹媽,其實人家拿你當路人。這兒子可是有多少種,有金項鍊兒子,雖沒有什麼實用價值,卻可以提身份、裝門面。有棉褲棉襖兒子,不太好看,卻可以擋風禦寒。有褲衩兒子,專門遮私擋隱。還有屁股簾兒子,有用的時候真管用,沒用的時候特討厭;他老提醒你,別忘了你光眼子不露臉的時候。但凡是個精明的老家兒,誰不討厭這屁股簾兒子?現在真的少假的多,貼不貼心沒必要較真。要是有個特別貼身的褲衩兒子,那感覺真是要多好有多好。孔子說:吾日三省吾身,那太累得慌。但是人應該經常照鏡子,不照鏡子不知道肥瘦,不照鏡子不知道有眼屎。知道肥瘦可以養生長壽,知道有眼屎趕緊擦了,免得讓人膩歪。 胡大媽說:“把大衣櫃給我挪到這邊來。”老蔫兒就給挪到這邊來。老蔫兒討厭照鏡子,一不留神又在大衣櫃跟前照了一回,這才發現自己瘦了許多,至少掉了十斤肉,而且鬢角也出現了白髮。最後胡大媽說:“沒活兒了,你走吧。” 老蔫兒就空着肚子回長辛店,坐在車上老蔫兒想,好心感動天和地,我就不信你們那心不是肉長的!不做昧心事,不吃後悔藥,總有那麼一天,我說你聽着。 住到長辛店以後,老蔫兒也回去過幾次,耿大媽地親熱問這問那,悄悄告訴老蔫兒:“你媽把房子租出去啦,租給一個賣沙發的了。那天我問多少租金,你爸爸說是七百,你媽說是三百,你說誰說的是實話。”老蔫兒心裡很明白,父親雖然自私卻不會說瞎話,母親的瞎話張嘴就來,她自己常說:“買賣人沒實話,淨說實話怎麼賺錢呀?跟親爹也不能說實話,親爹的錢也得賺。”其實,這次租房的事,是大堅給找的,現在胡大媽什麼事都跟大堅商量。她看老蔫兒也像大勇一樣沒出息,就想把老蔫兒趕走把房子租出去。大堅在外邊認識人多,可巧有個沙發廠要在菜市口商場擺沙發,商場裡地方有限,只能陳列沒地方存貨,大堅跟他們說有二十平米的一個地方,月租金要一千元。這在廠子來說是小菜兒,當下就說死了。當時胡大媽那麼着急攆老蔫兒走,是因為大堅已經答應了人家。還要拆掉隔斷牆,再掏一個大一些的門。這些都需要時間,時間就是金錢呀!胡大媽能不着急嗎? 老蔫兒前腳剛搬走,後腳大堅和大強就來了。大堅跟胡大媽說租金七百,胡大媽就樂壞了。房子收拾好之後,胡大媽怕別人看見,用窗簾把屋子遮得嚴嚴實實,前後都上了鎖。但是擋不住人家拉貨呀,所以院裡人還是知道,胡家把房子租出去了。因為這不是私房,按說只能住,不能租,胡大媽就有些提心弔膽。原本想的挺好,沒想到人家只租了倆月不租了,嫌菜市口胡同進出不方便,這兒不讓左拐,那兒不叫右拐,拉貨得繞半天。 看着空空蕩蕩的房子,胡大媽可真是後悔死嘍!倆月才掙了一千四,這算什麼呀?當初把老蔫兒轟走,是想抓糨錢,沒想到糨錢沒抓着,兒子也得罪了。越想越彆扭,越想越難受,就哭哭啼啼地着給小妹妹、老蔫兒的四姨打電話,讓妹妹勸說老蔫兒,於是四姨就給老蔫兒打電話。四姨是知識分子,說話很講究方式方法,她先問:“老蔫兒,怎麼你也不上我這兒來了?你哪知道,這人一上了年紀就想人。白天上班,晚上回來就是看電視。你說現在這電視,有什麼看頭兒?看着看着,我就走神兒,就想起你來。電視上演《蹉跎歲月》,我就想起你那時候插隊來了,你說你們這一代人,是遭了多少罪呀!能熬到今天,也真是不容易。你說你們不容易吧,其實你媽也不容易……” 老蔫兒問:“我媽跟您說什麼啦?” “沒有!什麼都沒說。” “那您怎麼知道我單位電話號碼的?” “啊,那什麼,是你媽告訴我的。你別記恨你媽,就算她把你趕出去了,你說她掙點兒錢,手頭兒寬綽了,省下你的,還不是心疼你?” 辦公室里沒有人,胡大英就放心地說起來:“如果我媽缺錢花,我們可以給,儘管我們不富裕。但是她不缺錢,老兩口退休金,足夠他倆吃喝了,衣裳不用他們買,幾個媳婦搶着買。他們現在是要攢錢,這我可供不起!攢錢哪有夠哇?攢多少是個足?我現在靠工資過日子,供養老家兒可以雪中送炭,我不願意錦上添花。她愛高興不高興,我現在沒錢給她。”老蔫兒心想,現在領導制裁我,每月就拿一份基本工資,才二百六十塊錢,我上哪兒給她找錢去? 四姨說:“老蔫兒呀,你錯了,你媽不是跟你們要錢,主要是想你們了。前兩天,你媽給我打了一回電話,拿起電話就哭了,說這次是她錯了,人家租了倆月就不租了,錢沒掙着,兒子也得罪了,哭得挺難受的。我聽了挺不是滋味兒,受那麼大累,好不容易把你們養大了,說走抬腳就走了……” “老姨,您有沒有搞清楚?這次出走,可不是我們要走,是我媽把我們轟走的。您是沒見當時那場面呢,提起來就傷心!親媽為了錢,連兒子都不要了。您得說我現在跟單位里是怎麼着呢!外頭人欺負我,家裡人更欺負我!前邊人家扎刀子,後邊親娘捅攮子!大勇為什麼跟她斷了,您知道嗎?” “我聽你媽說了。” “那您說,他們老兩口子辦得對嗎?給兒子幫忙,偷兒子的錢,世界上還有誰可靠?還能相信誰?” “唉,他們不也是窮怕了嗎?以後你千萬不要再說什麼偷不偷的,多難聽。要知道有句古語:兒不嫌母醜,狗不嫌家貧,家醜不可外揚。爹媽辦了不太那什麼的事,應該替爹媽遮擋着才是。” “好些事情,您是知道的,我媽自己也說過,住在賀家的時候,她偷賀家的面;伺候大嬌她媽的時候,偷大嬌她媽的錢;在廠子裡,偷牙膏和蓖麻。前些日子,又給我們馨玉偷了一輛自行車!她原本說,所有的孫子孫女,我沒偏沒向,奶奶現在有錢,一人給你們買一輛自行車,說吧,要什麼牌子。我們不要,因為馨玉的學校沒存車處,車子都放在大街上,新車子容易丟。老四趕緊說,我們要,其實他們大慶還不會騎呢。我媽本來的意思就是給大慶買,別的孩子不過是讓一下,給大慶買了就沒事了。你不買我們也不怪,你偷一輛給我,您說讓我怎麼辦?我要是不要,她就會說我嫌是舊的,我只好給馨玉騎了回去。馨玉死活不要,說騎到大街上,讓本主認出來,臉沒地兒擱。您說我媽辦的這叫什麼事兒!您肯定知道,人要是沾上偷,一輩子都改不了!見了東西不偷手就痒痒。”老話兒說:坑蒙拐騙不能偷,吃喝嫖賭不能抽。不管什麼人,一沾上這兩樣嗜好,就沒藥可救了。 “唉,都是過去的事了,不說它了。我勸你以後,別動不動老揭爹媽的短兒。” “我沒有動不動老揭他們的短兒,但是他們也太沒記性了!人不能一而再,再而三,沒完沒了地犯錯誤,沿着錯路一條道兒走到黑。年輕的時候,我爸爸在外頭花心,我媽跟人家胡搞,倆人都不回家,把一堆孩子扔給我,吃他們這碗飯我容易嗎?” 四姨忽然“咯兒咯兒”地笑起來:“老蔫兒,說實在的,這倆人我都見過。你爸爸那個小楊,長得可真不怎麼樣。倒是你媽那個老王還行,近視眼,白面書生一樣。對了,長得有點兒像大強。哎,真的耶,他們倆還真是有點兒像哎!” 老蔫兒冷笑一聲:“您也看出來了,我早就知道!” “唉,怎麼也是一個媽,都是過去的事情了,不依不饒的又有什麼意思。” “誰不依不饒?讓我們滾蛋,我們二話不說就滾蛋,還要我們怎麼着?也就是大蘭,換上別人,人家幹嗎?”神鬼怕惡人,大蘭從來不敢對胡大媽耍脾氣使性子。老蔫兒問:“我媽還說什麼了?” “也沒說什麼,就說讓你千萬別記恨她,經常回去看看。說的工夫不小了,你們單位沒事兒吧?”四姨掛上了電話。沒想到,老蔫兒下班回家,大蘭又跟他發了一頓牢騷:“你說大強怎麼這麼混呀!我又沒招你沒惹你,媽轟我們走,礙着你什麼事了?我哪一點兒得罪你了?小惠的工作還是我給調動的呢。今天他一個電話打到機關,罵了我足足一個鐘頭,一句話也不讓我說。” “你愛聽!你不會掛上?”老蔫兒聽了也很生氣。 “我是想跟他解釋一下,他根本不讓我說話,給我氣的呀!當着單位那麼些人,我要是跟他吵起來,人家不定說我什麼呢。”大蘭一是嘴不行,二來她很在意自己在單位的形象。 “別說了,我心裡煩着呢。你記住,以後少搭理這個混蛋。”大蘭見老蔫兒臉沉着,不再吭聲了。老蔫兒心裡非常明白,這是母親的手腕兒,一軟一硬。讓老姨給自己打電話說軟的,長輩嘛,你總不能不給面子。同時,讓小兒子罵你老婆,小叔子罵嫂,一輩子到老。讓你滾蛋,你就給我滾蛋,讓你回來,你就得乖乖地給我回來。而且她早看出來了,大兒子和二兒不一樣,老蔫兒顧全大局,從小性格就好。古語說:打出來的媳婦,揉出來的面。大兒子已經讓她揉出來了,由不得你不面!二兒子不回來了,大兒子再不回來,她這個老臉確實有點兒掛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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