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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一《叫板》 第十一章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一《叫板》

 生旦净末丑  狮子老虎狗    该出手时不出手  后悔药没有

 台上是疯子  台下是傻子           不在台上装疯  就被踹到台下卖傻


第十一章:有本事自己挣去,惦记人家干嘛

 

拆迁的事情有些眉目了,户口也冻结了。家家户户都开始了合计,各人打各人的小算盘。后院樊菊花心里最塌实,她的房屋面积加到一起将近四十平米,分一个两居室、一个一居室,或者分一套四居室不成问题。中间的张家也是两大间北房,还有自己盖的一间,全加到一块儿将近五十平米,弄好了能分三套。金家虽然房子面积不小,可是有两个儿子和一个闺女,再加上老两口,这房子就不太好分。东屋老姑家,三间东房,一儿一女,毛淘早就结了婚,小燕也有了对象,看来也得三套。

西屋何家问题不大,肯定能分一套两居室。闹不清何大妈的闺女何宝芬多大了,要是超过二十四岁,就是一套三居室。只有多余两口子有些麻烦,因为多余在铁路上分了房子,可他们的户口在这边,按拆迁规定,女孩子到二十四岁,男孩子二十六岁,就能分一套三居室。多余的儿子正好二十六岁,虽然只有一间西房,只要没人说出他们家有房,多余就能分一套三居室。

再说前院,北屋东耳房的金道全肯定是一居室。然后是刘老头儿家,闺女快三十了,已经结了婚,分一套三居室没问题。问题是他不想跟闺女分在一起,想要两套一居室,各人过各人的。陈家必须是两套房子,因为陈大爷和王平是两个户口本,况且王平迟早也得嫁人。胖丫儿现在也把户口迁过来了,但是还有三丫儿的户口,王连第家也是两个户口本。只有韩大爷有点儿麻烦,他虽然回了北京,却没有北京市户口,房契是二华子的名字。现在二华子他妈要把韩大爷轰出去,要下房子给她女儿小丽。韩大爷哆哆嗦嗦地挨家挨户,请大家给他做主,疙瘩包子给他出主意,让他写一张申请,然后全院人在上头签名,证明这房子是韩大爷的。

西屋每天美现在美不起来了,大牛虽然没有被枪毙,但是却注销了北京户口,只剩下她和小秀娘儿俩,按说是一套两居室,因为儿子小伟还是现役军人,最好是两套一居室,儿子回来也有地方成家。何赛丽因为男人是个书法家,又当上了政协委员,在颐和园那边分了一套三居室,她嫌远不愿意去住,再说这次拆迁是按户口分房子,不要白不要。

东屋张建勋应该分一套两居室,虽然单位里给他分了一间平房十平米,那能算是有房吗?耿大妈老两口和疙瘩包子,按政策稳能分一套三居室,因为疙瘩包子已经三十多岁了。但是,耿大妈想分两套一居室,她不愿意跟小儿子在一起住,眼不见,心不烦。见天贱想要两套房子,虽然儿子大小儿已经有了房子,但是户口没迁走,所以大小儿也跟父母掺和着要房,为的是给妹妹要。小超当然是一套一居室了。

只有胡家麻烦些,胡大妈起初想把这两间南房的房契一分为二,自己拿一份,给大强一份,因为大强只有一个人的户口,不给他房契,大强就有可能跟自己分在一起。曾经有一段时间,传说必须住的是房管会的房子才给分房。胡大妈就跟老蔫儿说,你们三口儿是咱自己盖的那间西屋。后来又说自建房也可以分房,只要有户口,老蔫儿肯定能分一套两居室,因为馨玉已经二十了,超过了十三岁。而大强的儿子大庆才九岁,即使把她们娘儿俩的户口迁过来,也是一居室。为此胡大妈心里特别扭,她想掉包儿,把老蔫儿的两居室给大强,把大强的一居室给老蔫儿。反正他们不在跟前,封锁消息也来得及。

于是,每次说起分房的事,胡大妈总是对老蔫儿说:“你放心,我一定给你争取一套一居室。”老蔫儿上班很忙,没时间往这边跑,他知道母亲要干什么,但是不到时候,他不想说话。后来胡大妈对大兰又说起这话,大兰就起了疑心,回去对老蔫儿说:“妈怎么跟我说,给咱争取一居室呀?跟我说了两回啦,她什么意思呀?”老蔫儿就解释了一回,说妈的意思是想把老四的房子给咱们,把咱们的房子给老四。

大兰一听就不干了:“凭什么呀?这是她的房子吗?她想怎么分就怎么分,我不干!你怎么这么窝囊!你别上班了,在那儿好好盯着!”大兰轻易不埋怨老蔫儿,这回实在忍不住了。说完她就没事了,一沾枕头就打开了呼噜,什么时候,什么事情,她都是吃得饱睡得着。胡大妈最喜欢她这个性格,可是老蔫儿讨厌得不行。俩人别说话,说话她就跟你搬杠玩,没的闹一肚子气。但是,这回人家说的不错呀,你老人要是偏心,为什么不把你的两居室给老四?老蔫儿没吭声,他早想好了,要是想要的话,就规规矩矩按人家的办法分;要是不想要的话,谁也甭要!反正老四有一套两居室新房,惹急了老蔫儿,他就一个电话打到拆迁办,老四一米也要不着!

但是,他不愿意弄到那步田地,再怎么说也是一家子,弄得那么生分多不好。好不容易政府给群众办点儿好事,让大家都能住上新房,要不是拆迁,老百姓什么时候能住上新楼房?干部可以三套、五套地占房,即使不多占,人家也有级别待遇,反正比老百姓住得宽绰。大伙儿干的都是社会主义,可并不是一样的待遇,这理跟谁说去?

再者说,国家把城里的人分流到城外,是拿出许多钱的,听说每户三十万到四十万呢!其实就是买的公民居住权,这户口就是居住权的证明。你凭什么拿我的居住权,给你的老儿子?我的户口原本就是这儿的,生在北京,长在北京;被轰出北京,现在又跑回北京;这中间,我们付出了多少?为了减轻国家负担,我们去上山下乡,挨饿吃苦都不算,有多少人再也没有回来,小命儿都扔到那儿了,上哪儿说这个理去?幸亏邓小平让我们回来了,回来年龄也大了,什么技术都没有,哪儿都不要。但是,这能怪我们吗?我们所有的就是一个北京城里人的户口,因为我们穷,像“面的”一样有碍观瞻,于是要取缔。我们就像一个破皮球,被人踢来踢去,外边人踢,家里人也踢,谁看着不顺眼,都可以踢。老蔫儿越想,心里越坚定。过去老说亡党亡国,那是怎么回事,谁也闹不清楚。现在看来,是要亡家了,老蔫儿已经感觉出来了。世界上,哪有不亡的东西呢?像这个大杂院一样,到了无可挽救的时候,只好让它消亡,这不是情感能挽救的。

 拆迁办的人,开始走家串户摸底了。负责十八号院的是一男一女,男的叫张建华,女的叫李明英。俩人来到见天贱家,先问廉叔是不是分了房子,见天贱说:“您上单位了解去呀?就他们那个破单位,都开不出支来了,还分房子?”张建华拿着盒尺丈量屋子。见天贱跟在他屁股后头念叨:“您瞧瞧我们这是多挤呀,里头是儿子、媳妇和孙女三口儿,外头是我们老两口儿和闺女,都二十三的大闺女啦,还跟我们老俩睡在一起。您能不能给我们……”她的意思是要一套一居室,一套三居室。一居室给娥子结婚用,三居室他们老两口住,逢年过节,儿女来了坐得下;老家来了人,也有住的地方。

    “知道知道,该给你多少给你多少,废话没用。”张建华的语气不容人说话。他俩没看曹家,曹家没什么可看的,直接奔胡家了。见了胡大妈,看了房契,又查看了自建房西屋的米数,跟胡大妈和胡大爷说:“您大儿媳妇在劳动局,大儿子在区委,他们俩会没房子?调查完了再说吧。”

“我大儿子早不干了,他现在没工作……”胡大妈准备了一肚子的话,人家连听也不听。胡大妈想给自己要一套三居室,她有两张房契,还有小铺,估计要一套三居室没问题。当初听说自建房不给分房,胡大妈就把老蔫儿三口子安排到西屋里了。其实,胡大妈把老蔫儿安排在西屋也对,早在一九七零年的时候,老蔫儿从山西回来,弟兄多而且都长大了,挤在一张床上,实在睡不下。老蔫儿就领着弟弟们,盖起了这间西房,自己和大勇睡在里头。后来,大坚当了建筑工人,再后来当上小头头儿,又把这间房子,重新翻盖了一下。最初这间房子,就是老蔫儿挑头儿盖的,老蔫儿结婚是这间房子,大兰生了馨玉在娘家坐完月子,挪臊窝回到婆家,娘儿俩也是睡在这屋里。到现在,这间房子也将近三十年了。

胡大妈心说:你不让我说,我就不说,你爱怎么调查,你就怎么调查,只要别调查大强就行。大强户口本上写的是牙膏厂,胡大妈生怕拆迁办上牙膏厂去调查。后来听大强说,厂子里一个头儿都没了,就俩临时工看摊儿呢,什么情况都不了解,胡大妈心里这才塌实了。但是她又担心,这次如果老蔫儿分不上房子,大强就只能要个一居室,那就不好办了。凑巧听说自建房也给房子,所以她还要为老蔫儿说几句话,最好是让老蔫儿名下也有一套两居室。于是,胡大妈说:“我大儿子三口儿住西屋,现在没工作了,这个小铺就是他开的,这会儿进货去啦。您还得给我大儿子找个门脸儿房呢,要不他吃谁去呀?”

李明英说:“那事我们管不着。”俩人把房契还给胡大妈,又奔耿家去了。耿家用不着丈量,一间半屋子,一看就全在眼里了,张建华以为这是最好办的一户。不料耿大妈却说:“呆的好好的,瞎折腾什么呀?晚们挨这条街,住了大半辈子。你说是买什么吧,北头儿是菜市口商场,道儿南是南来顺,往西走几步是菜市场,把口儿是电影院,亲戚串门儿也不远,晚们这是多么方便!晚们哪儿也不想去。”

    张建华纳闷儿地说:“我还真没遇见过您这样儿的主儿,您说住这破房有什么好?还不愿意走?楼房多好,要不是拆迁,您还住不上呢。”

    “住不上就住不上,晚们是能民出身,穷人贱命,晚们还不希罕那楼房呢!楼房有什么好的?接不上地气,花盆儿搁到窗台上,都养不好花儿;人离开地面,能受得了吗?早死几年罢了。这么好的政策,不愁吃不愁穿的,晚们可不想死,晚们还想多活几年呢。”耿大妈说话根本不看张建华的脸,好像屋里没有这个人。

    李明英笑着说:“住楼房多干净呀,里头有厕所,您上了岁数,省得往外头跑茅房了,多好呀!尤其是冬天,少受多少罪呀。”

    耿大妈撇着嘴说:“得了吧,好什么呀!出门一条臭水沟,熏得人鼻涕眼泪哗哗流;街上连个路灯都没有,还是土路,汽车一过一脸土;买趟菜吧,得跑出五里地去。别以为我不知道,我早去看啦,哪儿比得上晚们城里呀!垃圾堆成山,也没人管,一刮风,塑料袋满天飞,脏着哪!讲比说城里是脸蛋儿,城外就是屁股蛋儿,有粉也不擦屁股蛋儿呀!说得这么好那么好,你们怎么不去呀?”

    张建华现在听明白了,这是遇见一个最难缠的主儿,她不跟你说她要多少房子,却说她不愿意搬家,不希罕楼房,还真有点儿不太好办,只好先把她撂一撂。

    韩大爷听说拆迁办的人来了,赶紧拿着那张全院人签了名的证明来找张建华,“同志、先生”地乱叫。张建华连听也不听,说:“这是你们家的事,我们管不着。”韩大爷只好愁眉苦脸地回去了。

三丫儿最近特糟心,对象大学毕业刚联系工作,就查出了有病,还是要命的病:尿毒症!全家都劝三丫儿趁早拉倒,三丫儿狠不下心,拿出自己的全部积蓄给对象治病,天天下了班去医院陪床。她听说拆迁办今天要来人,就抽工夫在家等着。左等也不来,右等也不到,她实在是耽误不起,也顾不上什么主动被动了,赶紧来到耿大妈屋里对张建华说:“我们家是俩户口本,所以必须是我们姐儿俩一块儿签字才行,您可不能让我姐姐一个人签。”然后赶紧上医院了。

张建华一听,就明白这里头有机可乘,嘴上什么也没说,心里却有了主意。晌午俩人回拆迁办,吃了饭大家正在打扑克,胖丫儿找张建华来了。张建华把胖丫儿拉到一边说:“你们家情况我了解,你们的房子是二十平米,按户口你们三口儿能分一个一居室。可是因为房子大,也可以多分一些,比如说,给你一套两居室。问题是还有你妹妹,要是再给她房子,那你就没什么便宜了。你好好想想,怎么合算,我这可是为你考虑。”

    胖丫儿说:“我们家的房子这么大,您不能给我们一套两居室和一套一居室吗?”

    “没门儿!绝对不可能!因为你们是俩户口本,要不是俩户口本,我还告诉你说,连一套两居室也分不上!还想分两套,想什么呢你?”

    胖丫儿犹豫了一下,说:“那,您能不能给我们分两套一居室,我一套,我妹妹一套。省得我们姐儿俩闹矛盾,二是我妹妹也有个住处。”

    张建华嘬了一下牙花子,嗔怪地看着说胖丫儿:“你说你这人,怎么那么傻呀!为什么放着两居室不要,非要一居室呢?”

    “我是怕……”胖丫儿让他说得到底有些动心了。

    “我告诉你说,谁先签字,谁占便宜。这会儿谁顾谁呀?一步走错了,后悔就来不及啦!”张建华说完回去接着打牌。他现在就是要挑拨胖丫儿姐妹,只要胖丫儿一签字,前脚一搬家,后脚就扒房,三丫儿的房子甭想要,这一户就省出一套房子,他就能多拿提成。

每天美现在心里很别扭,她挨家挨户给院子里所有人家算了一遍,算来算去,只有自己不合算。一是男人的户口注销了,二是儿子小伟的户口在部队。就算人家照顾军属,顶多能给小伟要上一间,最好的情况也就是分一套三居室,弄不好只能分一套两居室,那样的话,每天美可是窝心死了。按她的性格她是不会忍受的,她就上拆迁办去找张建华,先说自己要房,说半天也说不成,就胡说开了:什么有房的是越来越有,没房的人老是没房。张建华问她知道谁有房。每天美说:“呦,我可不能说这个。反正这种情况,前院后院都有!不信,您调查去呀。”

张建华明明知道她指的可能有何赛丽,可田雨农是政协委员,人家有房也没办法,便继续问她:“你既然知道就说出来,你放心,我们不会给你传出去。”

每天美撇一下嘴,说:“得了吧,我现在够倒霉的了,还嫌不够是怎么的?”

张建华一看,这个女人有戒备思想,就是给她栽到头上,她也不会认帐的。但是,她这一手倒可以借鉴,下次去调查的时候,张建华果然采取了这种云山雾罩的办法。在此之前,他俩曾经跑不少单位去了解,可是走到哪里,人家也不配合,异口同声说:没给职工分房子。说来也难怪,这是国家的房子,拆迁赶上了,单位给人家分的不理想,或者根本没能力再给职工调房子,那还不趁这个机会,让人家捞一套。即便不给人家说好话,房子也落不到单位任何人手里。而且,说好话说坏话,马上就让自己的职工知道了,吃饱了撑的,才不给人家说好话呢!张建华来到后院金家,就说前院有人说,你们家大雨和大雷单位里有房;到了前院,又对胡大妈说,听后院人说你们老四分了房。

    大雷和大雨哥儿俩就琢磨起来,咱们得罪谁了?谁他妈跟这儿无中生有!思来想去,一定是见天贱这娘们儿,他妈的嘴特贱!你们大小儿分了房子,我们还没说呢,你倒说开了我们。不行,找丫挺的去!不打这老婆子,打他们大小儿。

胡大妈也寻思开了,这是谁跟我这么过不去?不咬老大偏咬老四,准是东屋耿家那个老婆子,她老看着我不顺眼。他妈的,就是眼下没证据,我也得站到院子里骂一通海街!于是,她来到院子里骂开了:“哪个不开眼的东西,以为我好欺负是怎么着?有能耐,你给我站出来,咱们明着干一回!藏到暗地里捣鬼,算他妈什么东西呀?混蛋玩意儿!你别以为我……” 

大雨和大雷才走到前院,看见胡大妈站在院子里骂街,听话音好像有人给说了坏话,不知道她骂的是谁,倒愣在那里了。前院的人,除了每天美心里有些打鼓,别的人谁也没想什么,陈大妈和陈大爷、耿大妈和见天贱都出来,站在自己屋门口听着,谁也不搭话茬儿。你骂海街谁能搭茬儿呀?俗话说的好,谁搭茬儿就是骂谁。胡大妈看见耿大妈出来了,心里更有气,但是,她不敢对着耿大妈的脸骂。见天贱出于一番好意,觉得都是住了多年的邻居,犯不上为拆迁闹矛盾,这是跟国家要房,不给你也给不了我,闹了误会,反而不好,就走上前去劝慰胡大妈:“胡大妈,您消消气儿,气大伤身后悔晚。不会有人去说这个坏话,对他有什么好处?”

“你还甭说这个话!这种人多着哪!揣着明白装胡涂,装他妈什么洋蒜呀?甭让我弄清楚了,迟早有一天,我能弄清楚,弄清楚了,我就扒了她的皮!混蛋王八蛋!”好容易有人搭茬儿,胡大妈就狠很地发了一回威风。

大雷也站在一旁,咬牙切齿地说了一句:“就是,什么人这么缺德。臭丫挺的,嘴这么贱!别他妈让我知道了,我要是知道了,砸死这个老贱逼!”

    见天贱以往知道自己的外号,今天一听大雷骂的这话,好像是有所指的,嘴贱,老贱逼,这是骂谁呢?就是自己不吃心,别人也会这么认为呀!她觉得不能不说话了,就问大雷:“二哥,你这是骂谁呢?别这么眉毛胡子一把抓,好不好?谁要是办了这样的缺德事儿,叫她天打五雷轰,不得好死!”见天贱说完“呸”地往地上吐了一口吐沫,然后用脚使劲踩着搓,据说这就是发了毒誓。因为,见天贱确实心里委屈,她说话称呼人,都是依着儿女,管胡家哥们儿大哥二哥地叫,管大雨和大雷哥儿俩,也叫大哥二哥。她本来是嘴乖,却不料落下个嘴贱的名声,不知道如今的人们,是这么不值得尊重!本来她就揪着心呢,因为大小儿已经有了房,要是走漏风声,自己就可能分不理想,怎么会给别人使坏呢?忽然,她想明白了,这一定是拆迁办使的招!让你们互相咬,鹬蚌相争,渔翁得利。想到这里,她伸出手摆了一下,小声说:“哎,这是不是人家使的计策呀?让咱自己互相掐,咱们上了人家的当啦!”

    她这么一说,胡大妈觉得有道理,大雨哥儿俩也觉得像是这么回事。大雨就很诚恳地问见天贱:“廉婶儿,您确实没说我们家有房吧?”

    见天贱说:“我刚才已经发了誓,还用我说吗?再说,对我有什么好儿?”

    大雷说:“也是,您要是说我们哥儿俩有房,我还会说你们大小儿有房呢!看来拆迁办这丫挺的,就是挑拨离间,走,打丫挺的去!”

幸亏胡大妈是骂海街,没有指名道姓骂耿大妈,如果她骂了耿大妈,就不会这么简单了。耿大妈可不是善茬儿,她敢跟胡大妈躺在院子里撕扯。胡大妈暗自庆幸刚才自己没有莽撞,现在听大雷说这话,反倒说服大雷:“别介,先甭理他,看他小子还怎么着。谁抓住把柄啦?咱们去找人家,人家不认帐,咱们反倒被动了。眼下是咱求他的时候,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走哪儿说哪儿吧。”胡大妈这么一说,大伙儿都觉得对,就回去了。其实,刚才胡大妈那一通骂街,耿大妈听着有点儿意思,她就等胡大妈接着骂,骂着骂着,她就得骂出破绽,等抓住她的尾巴,耿大妈就上去撕她的嘴。耿大妈正在心里使劲呢,没想到这出戏散场了。

 

老蔫儿终于不在那个文化公司上班了,他觉得那么骗人,实在于心不忍。再说,赶上这头儿拆迁,他没理由不往母亲这边跑,过两天就来一次。按他的心思,只要人家给的差不多就行了,提过高的要求没用。以他的分析,父母能分一套两居室,自己能分一套两居室,大强只能分一套一居室。但是,胡大妈执意要给自己分一套三居室,理由是儿子多,逢年过节地方小坐不下。老蔫儿估计够戗,不过也难说。因为胡大爷又为小铺开出一张房契来,虽然胡大妈口口声声说小铺是老蔫儿的,但是小铺的房契上,依然写的是胡大妈的名字。这样,胡大妈也可能分一套三居室,一是两张房契,二来住房面积超过了十八平米。天天坐在一起,议论的就是怎么要房子,老蔫儿越来越明白了,母亲果然是要把自己的两居室给大强,这让老蔫儿对母亲彻底失望了。他想不通,第一这是国家给的房子,不是你的私产;如果是你自己的私产,你愿意给谁就给谁,这是你的权力,谁让咱不吃香呢。第二如果大强没有房子也可以,哥哥理应让着弟弟,尽管自己有一套很小的两居室。可是大强的那套两居室,比自己的大得多,是新设计新格局。第三如果父母偏向不是不可以,可以把你的给老四,你舍不得自己的,却拿着我的送人情,我不干!胡大妈还对老蔫儿说:“咱们一定要齐心合力,由我出面儿跟他们要,我不签字,你们谁也不许签字!”她生怕老蔫儿签了字,人家就把西房拆了,西房一拆,她就没办法坚持多要房了。

既然心里明白了,反正话是迟早都得说的,老蔫儿在心里鼓囔了好几天,终于憋不住,在晚上临走的时候说了出来:“要想顺顺当当要房,就按人家的办法,该怎么着怎么着,谁也别想邪的歪的。拆迁分房子,本来是件好事,要想找不痛快,谁他妈也甭要!”说完,他看也不看父母就走了出来。从来没有跟父母说话带过脏字,这是第一回,也是最后一回。反正上下都是亲人,孩子不能惯,老人也不能惯,惯孩子他就依小卖小,惯老人他就倚老卖老。胡大妈心里恨得直咬牙,但是她也没办法,因为她的想法实在不占理。

 

拆迁已经有了动静,金道全把埋在地下的金条,挖出来藏在箱子里。他没有过高的要求,只要给他一套一居室,楼层最好是一层或者二层,房间格局比较理想,睡觉的屋子朝南就行,只要达到这要求他就搬家。因为自从到北京以后,他没住过东南房。听拆迁办张建华说,房子好像在马家堡,不是一楼就是二楼,门口是公共汽车站,金道全比较满意,于是他早早做好了准备。

自从金道全把流坏水介绍给疙瘩包子之后,俩人相处了一年多,倒也情投意合。一个礼拜疙瘩包子去找流坏水两次,闲了没事聊天,疙瘩包子就把自己怎么和金道全走道一块的经过说了。对于其他事情,流坏水没兴趣,最让流坏水心跳的是,金道全还藏着金条!看样子他对疙瘩包子比自己强,还说供疙瘩包子上学。妈的,这个老东西!流坏水决定去找金道全,但是不能让疙瘩包子知道。他想了好长时间,只有拆迁是个下手的好机会。疙瘩包子说金条埋在地底下,不拆迁流坏水就永远没办法弄到手,拆迁的时候,金道全准会提前挖出来。他屋里有什么家具,怎样摆设,流坏水很熟悉。他没有保险柜,只要把他灌醉了,不愁找不出来,撑死了用一个钟头。上礼拜他听疙瘩包子说,这礼拜一要出差,过了礼拜一他就上金道全家来了。

本来金道全不愿意让他来,尤其是这个时候;一来是怕疙瘩包子知道了多心,二来实在没那份闲心。院子里乱糟糟的,人心惶惶,进来个外人,不说别人,耿大妈先要盘问个一清二楚,实在麻烦。但是流坏水来了,他又不愿意得罪他,就出去买了些酒菜,回来跟流坏水喝了一回,却不料让流坏水给灌醉了。本来流坏水就不是来寻欢作乐的,喝酒的时候偷偷吐了。金道全是实实在在喝,没多久就醉了。

流坏水把金道全放倒在床上,为了防止意外给他脱得光光的,打开一条被子给金道全盖上,然后在屋里寻找。没多大工夫就让他猜着了,准在这口樟木箱子里。流坏水用钥匙开箱子的时候,金道全头脑还是清楚的,他知道不能叫喊,因为这是自己招来的人,况且被流坏水扒光了衣服,把人喊来这算怎么回事?想穿上衣裳,一时又摸不着,就掀开被子爬起来,想拉开流坏水夺回钥匙。但是,他实在没有力气拉住流坏水,就死死拽着流坏水的胳膊不撒手。流坏水掰不开金道全的手,挥起拳头把金道全打昏了。打开箱子,原来是十二根金光灿灿、每根重十两的金条!流坏水都快乐疯了,揣在挎包里撒腿就跑了。

本来应该是金道全先搬走,结果金道全反倒没走成,他等疙瘩包子回来,好商量一下怎么办。想来想去,只能是疙瘩包子透出去的风声,他跟任何人都没讲过,现在疙瘩包子和流坏水在一起,不是疙瘩包子说出去,流坏水怎么会知道呢?

   

头一家搬走的是多余,他分的最合算,因为多余超过二十六岁,分了一套三居室就走了,因为单位给多余他爸分了房子,拆迁给分多少他们都知足。第二家是何家,也分了一套三居室,因为何宝芬超过了二十四岁。张建勋上边有人,谁也闹不清他们家分了几套房子,反正人家是这个院子里最合适的。只要前脚搬走一家,后头立刻就来人扒房子,院子里弄得一片狼籍,拆迁办要的就是这种效果。如果你觉得房子不合算,再想搬回来,都万不可能够!拆迁大会上说了,凡是在限定日期十天之内搬家的,一户有八千块钱奖励;二十天之内搬家的,有五千奖励;三十天之内搬家的,给三千元奖励,过了三十天,一分不给。这一手很灵验,果然许多人家,都沉不住气了。老姑家给了两套两居,一套给儿子毛淘,另一套是老两口和闺女小燕,因为小燕不到二十四岁,所以只能是两居室。金家房子多,分的也多,分了三套楼房:两套两居和一套一居。大儿子是两居,老两口加闺女小雪是两居,只有二儿子大雷是一居,因为思思还不到十一岁。金叔金婶把自己的两居给了大雷,闹的闺女小雪心里有意见,嘴上也不敢说。樊菊花要了一套三居室,拿上八千块钱,头一个搬家走人了。后院儿立马空了,马上来了一群农民工,只一会儿的工夫,就拆得跟鬼子扫荡一样,只差放一把火。

    疙瘩包子惦记着拆迁,办完了公务连忙往回返,连来带去一共六天。回到家连饭也没吃,刚洗了一把脸,就被金道全叫到他屋里去了。耿大妈这份的生气!坐在屋里等儿子,等他回来跟他算帐!疙瘩包子到金道全屋里,关上门金道全就哭了,出了那样的事,他感到很委屈、很憋气,而且他再也没有亲人了,眼前的疙瘩包子,就像他的亲儿子一样。疙瘩包子还笑着说:“干嘛呀?这么想我?那你前几天还说,搬了家就断绝来往呢?”

金道全说:“我的爷,别开玩笑啦,捅了漏子啦。”

    “怎么啦?”疙瘩包子奇怪地问。

    金道全先把门关好,然后问:“是你跟流坏水说了,我有金条?”

    疙瘩包子收敛了笑容,仔细想了一回,点头说:“我是跟他念叨过。不过那是说闲话,说起你想供我上大学的时候说的。怎么,他偷走啦?”

    金道全点点头:“因为要搬家了,我就挖出来了。”

    疙瘩包子瞪起了眼睛:“我才出去这么几天,你就勾搭他?”

“哪儿呀!咱们这儿搬迁,乱七八糟的,我哪还有心思去找他?是他自己来的,看样子,他早就谋算好了。”金道全本心没有埋怨疙瘩包子的意思。但是,疙瘩包子已经全听明白了。“他妈的!这小子,我还看他不出,竟敢干这种事情!金叔你放心,祸是从我嘴里惹出来的,我给你摆平!回头我给你要去,没别的事儿吧。”说着就要走。金道全觉得疙瘩包子是靠得住的人,能不能要回来先搁到一边,他肯定会尽心竭力去要。想到这里,就觉得刚才慌慌张张地把疙瘩包子叫出来有些不妥,耿大妈一定生气了,于是说:“这事不着急,快点儿回家吧,你妈肯定生气了。”说着把疙瘩包子推了出来。

疙瘩包子回到屋里,耿大妈果然气呼呼地等着他呢。耿大爷吃完饭上虎坊桥听戏去了,他是那种特别会松心的人,心里头什么事都装得下,其实他什么也不装。耿大妈气呼呼地瞪着眼说:“我就纳了闷儿了!真他妈那么亲!都顾不上跟你妈说句话,也不问问拆迁是怎么回事儿,回来先上他那儿去?哎呦喂!快点儿要下房子吧,眼不见心不烦,我可是腻歪透了!要两套一居室,你躲我远远的!”

    疙瘩包子本来不想说什么,但是,他又怕母亲生气,就说:“这回是正经事。”

   “拉倒吧!你们还有得了正经事?您别不嫌恶心啦!”

    疙瘩包子被母亲抢白了一句,仍然耐心解释说:“妈,我跟您说过,不管您怎么看我,我是改不了的。其实,金叔早就劝我离开他,他怕的就是在一个院子里……为了这个,他实在没办法,就给我介绍了一个外边的朋友。没想到,是我不仔细,把金叔家里藏着金条的事,给泄露出去了……”

   “是吗?这老东西还有金条?”耿大妈头一回听说这事情,感到十分惊讶。

   “有,真有。十两重的,一共十二根儿。原来他想供我念大学,我不相信,他就跟我说了,还给我看过。后来他劝我离开他,拿出两根儿想糊弄我,我没要,他就给我打了这条项链和这个戒指。”疙瘩包子说着,掏出钥匙打开写字台的抽屉,取出金项链和金戒指,这是他一个人的秘密,从来也没给耿大妈说过看过。

耿大妈越发感到难以理解了,俩男人怎么还有这个事呀?“那,他今儿叫你过去干嘛呀?金条丢了?”因为这些日子院子里拆得很乱,老有收破烂的借机进来抄东西,耿大妈特别小心。可这金条不是一般的东西,不在明面上,怎么会丢了呢?

    疙瘩包子坐下来,叹了口气,掏出一根香烟点上:“说什么呢,就是让那小子偷走了。”

    耿大妈往前欠了一下屁股,问:“哪个小子?”

   “就是刚才我说的,金叔给我介绍的那个朋友。”

    耿大妈撇着嘴,蔑视地说:“瞧瞧你们这人!都什么玩意儿呀!全偷走啦?”

   “多新鲜哪,还给你留两根儿!”

   “那,他跟你说,是想怎么着哇?”耿大妈从来没有介入过这么大的事情,她忽然产生了一种好奇,这十二根儿金条要是搁到一块堆儿,兴许都抱不动,十两一根,十二根就是十二斤。哎,不对,老时年间是小称,十六两一斤,这得合多少斤呢?耿大妈在心里盘算开了。尽管这是金道全的东西,看起来好像跟她儿子有关系,金道全那么信任疙瘩包子,这情分看来确实不一般。她偷眼打量了一下儿子,实在看不出他有什么出色的地方。有一样,自己的儿子自己知道,疙瘩包子第一是诚实没瞎话,再就是热心肠,不论对谁都一样。这如今不算长处的长处,还有人珍惜吗?耿大妈也闹不明白了。

    “我明儿给金叔要去!”疙瘩包子的决心已经写在了脸上。

    “你能要的来吗?可别再打起来呀。”耿大妈现在为儿子担起心来:“你打的过他吗?”疙瘩包子冷笑了一声:“他?”再没有说话。耿大妈一看那样也不问了,连忙给儿子热饭去了。

 

    第二天,疙瘩包子好不容易熬到下班时间,就急急忙忙地往流坏水那里赶。一路上,他想怎么跟流坏水说,是开门见山呢?还是曲径通幽?流坏水干了这事,不会没有警惕性的,我今天能要得出来吗?他会放到哪儿呢?放在家里?疙瘩包子想着流坏水屋里有什么家具,他床底下好像有个密码箱,挺精致的。写字台中间的抽屉也是有锁的,其他,好像就没什么好藏的地方了。他要是放在家里就好办,疙瘩包子想着怎么把他制服。就怕他没放在家里,要是放在银行的保险柜里就糟了,不但今天,恐怕往后也不一定要得成了。他即使给了保险柜的钥匙,我前脚一走,他后脚就挂失,我也拿不到手呀。阿弥陀佛,这孙子可千万别存放在银行里!不对,他放到银行里也不怕,那就只好先委屈他一下,取出金条就放了他,取不出金条就不放他。只要进门别让他怀疑,这事情就好办。

说来这事情也是活该,也是寸。流坏水拿到金条之后,不是没想到往银行里存,主要是这么多金条到手里,他爱不够。这几天只要一下班,他就把自己锁到屋里,把那些金条拿出来摆在床上反复地欣赏,放在嘴唇上不住地亲吻。今天晌午他去了一趟银行,打听租一个最小的保险箱月租多少钱,听说是一、二百块钱,觉得还可以接受。因为他这些日子,老得陪许凡健和史垒玩麻将,每次都得输给他们钱,流坏水现在是“罗锅子上山——钱紧”,正需要一部分现钱,怎么也得在手里留个一两万,大概至少得卖一根金条。

他反复掂量着金条,十两应该是多少呢?他不太清楚,反正他觉得好像没一斤重,暂时先按一斤算。一斤是五百克,一克市场上公家的卖价是一百多块钱,私人要是卖,不低于市场价人家谁要?一克能卖八十块钱就行,反正是白来的。五百克,五八四十,加上三个零就是四万块钱。就算这根金条只有半斤重,那也能卖两万呢。估计把这两万块钱给了社长和总编,自己这个处长问题就不大了,职称问题以后再说,反正有何仙姑的就得有他的。甚至没有何仙姑的,也得有他的。因为他已经看出来了,自从史垒当了总编,根本不把许凡健放在眼里,史垒可能有更硬的后台,抓住史垒没错儿。尽管流坏水和女人在一起的时候,实在勉强得很,尤其是史垒那种“老妈”,恶心得让他起不了性。但是,这是一辈子的要紧事,无论如何也要伺候史垒,什么时候都得让她满意。今天中午史垒忽然想要他,他只好跟史垒回来折腾了一回。史垒走后,他就躺在被窝里睡了一觉。

疙瘩包子终于想好了,见面怎么对付流坏水,其实,只要把他固定在床上就好办。他走到流坏水的宿舍门前时,先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深呼吸了几下,然后敲门。当,当当,当。一下,接着是两下,然后再是一下。这是他和流坏水约好的信号,疙瘩包子看了一下呼机,六点二十了,一般这时候他都在家。

此时流坏水似醒非醒,正躺在被窝里,一听这声音,知道是疙瘩包子来了,他想也没想,就爬出被窝给疙瘩包子开了门。疙瘩包子进门一看,流坏水只穿了一条裤衩,就笑着说:“你他妈倒好,脱利索等着我呢。”说着先搂住流坏水亲了一下,然后趁他不防备,挥起拳头照着流坏水的后脑勺狠狠地给了一拳,一下子就把流坏水打懵了,腿一软倒在地上。疙瘩包子连忙把他抱上床,掏出自行车的链子锁将流坏水的脖子锁在床头上,又把他的裤衩扒了,让他赤身裸体地躺在床上,然后点燃一支香烟慢悠悠地吸起来。过了一会儿,流坏水醒来问疙瘩包子:“哥耶!干嘛呀?”

    疙瘩包子沉着脸问道:“你说干嘛?”

    这下流坏水才算明白了,但是也晚了,他已经身不由主了,而且他现在光着身子也不敢叫喊。他用在金道全身上的招,没想到这回使到自己身上了,以自己之道还制自己之身!真他妈窝囊!怎么就没有一点儿防备呢?疙瘩包子盯着流坏水的眼睛,问:“金叔的金条,是不是你拿走了?”

    流坏水看着疙瘩包子不说话,心里还在想:怎样才能反败为胜。

    “你说不说!”疙瘩包子用烟头在流坏水的胸脯上烫了一下,流坏水哎呦了一声,连忙说:“老哥,我说我说,是我拿了,就在床下边的密码箱里。”

    “号码是多少?”疙瘩包子掐灭了烟头。

    8374646 。”

    “钥匙呢?”

“在我裤子兜里。”流坏水觉得好像没有什么办法了,平常的机灵都跑到九霄云外去了。疙瘩包子从容地掏出流坏水的钥匙,把密码箱子拉出来,钥匙开锁倒没问题,一下就打开了。可是这密码转来转去,怎么也打不开:“你小丫挺的,跟老子斗心眼儿,是不是?好吧,今天我就卖回力气,伺候得你舒舒服服的。”说着把纱窗帘拽下来,把流坏水翻过身去,然后把他的两只脚丫子捆上,在床底下绕一下,使流坏水趴在床上。然后,走进流坏水的厨房里去寻找,找来找去,觉得半截墩布把比较顺手,于是拿着出来了。

流坏水不知道他要干什么,当下连忙告饶:“老哥,亲哥,亲爸爸!我说我说,我说还不行吗?是8374747 !”

“不行,晚啦!谁让你他妈耍我?再说,你还打了金叔呢,我今天要给金叔报仇。”挥起墩布把就往流坏水那白嫩的屁股上猛抽,才没抽几下,已是鲜血淋淋。流坏水扭着屁股来回躲,哪里躲的开,屁股和大腿被抽的皮开肉绽。

疙瘩包子一边抽一边问:“兄弟,爽不爽?”

    流坏水疼得呲牙咧嘴,连连告饶:“哎呀!亲爸爸,我错了。祖宗!饶了我吧。哎呀!疼死我啦!别打啦,你把箱子拿过来,我给你开还不行吗?”

“你要是早点儿老老实实,还用我这么费事!”疙瘩包子放下墩布,把箱子拉过来,放在流坏水跟前,流坏水打开了密码箱。疙瘩包子取出用毛巾裹着的金条,打开看了一眼是十二根,重新裹好放在挎包里,然后转过身来,看着流坏水冷笑了一声,说:“孙子,不好好治治你,你大概记不住。”说着,又拿起了墩布把,直冲刘坏水的嘴杵过来。

刘坏水哭着用手捂住脸竭力扭头躲,结果还是被疙瘩包子弄掉了一颗牙,嘴唇也撕裂了。疙瘩包子扔下墩布,开心地说:“记住了,往后不许你叫哥,再叫哥,我他妈杵死你丫挺的!这一回就叫你记住,永远别想欺负人!记住没有?”

    “记住了。”

    “钥匙扔这儿了,自各儿想法开锁吧。”疙瘩包子说完就要走。

    “亲……亲爸爸,您还捆着我的脚呢,我怎么开锁呀。求求您把脚解开,行吗?”流坏水可怜巴巴地望着疙瘩包子。

   “妈的,你不是能格儿着呢吗?这回怎么不灵了?王八蛋!老子给你解开。”给流坏水解开了双腿,疙瘩包子大摇大摆地下了楼,永远不见这个混蛋了。

 

胖丫儿和苗小郎商量以后决定,不管三丫儿了,她爱怎么着就怎么着。说是商量,主要还是胖丫儿的主意,苗小郎只是“嗯、啊”地点头。苗小郎想过了,反正这是你娘家的房子,我有什么权力说话?就是坑了三丫儿,也不是我坑的呀,是你的亲姐姐。你要是怪,就怪你姐姐好了。再者说了,不坑三丫儿自己也住不上两居室,这年头儿,谁还他妈讲良心呀?他只是提醒胖丫儿,最好跟岳父王连第商量一下。胖丫儿就连夜跑到父母那里说了一回,没想到王连第说:“我不管,你们都大了,自己看着办吧。”胖丫儿第二天上午签了字,中午就搬了家。

下午,三丫儿接到疙瘩包子电话跑回家的时候,拆迁办早把屋顶掀了。三丫儿进门一看,躺到地上打着滚哭,直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连胡大妈也看着怪可怜的,把她拉到屋里,让她给王连第打电话,叫她爸爸过来看看。电话里王连第说:“我现在是脑血栓,已经动弹不了。把你们养活大,我也老了,现在也该心疼心疼自己了。”

三丫儿听了这话,咬着牙骂了一句:“你他妈死不死呀!老丫挺的!”呱唧一下用力挂上了电话。胡大妈“哎呦”了一声,心疼地说:“姑奶奶,别把我们家电话摔坏了。”

三丫儿哭得脸上的妆,像戏台上的媒婆儿一样,胡大妈让她洗了把脸。洗完脸才看清楚三丫儿的脸色寡白,盖上块布就能往太平间送了。

胡大妈说:“三丫儿,在这吃了吧?”

语气完全是客情,三丫儿听得出来,说:“不啦,我回去。”话刚出口,她又哭了起来:“我还回哪儿呀?我都没家啦……”一边哭一边往外走,胡大妈也没拦。

三丫儿站在院子中央,孤零零地怪可怜的。耿大妈叫了一声:“三丫儿呀,这儿来。”三丫儿只好进了耿家,耿大妈让三丫儿坐下,给她沏了一杯不凉不热的茶,三丫儿喝了口茶水,这才抽抽搭搭地慢慢停下来。

疙瘩包子也骂了一通王连第和胖丫儿,最后问三丫儿:“你到底打算怎么着?”

三丫儿说:“我也不知道。”

    疙瘩包子说:“按说这拆迁办,也他妈真够孙子的!这不是净给人家制造矛盾吗?三丫儿,怎么说你也是常住人口,你有户口,他凭什么不给你房子?三丫儿你听我的,就在这儿住下来,反正他不敢用推土机把你埋到里头。只要你坚持到底,准会给你房子。就是不给你一套楼房,也得给你间平房。”

   “都没房顶了,我怎么住呀?再说,我也不能整天在这儿盯着,我的班儿还上不上呀?我倒想坚持呢。”三丫儿对象的父亲把对象接回老家去了,三丫儿刚松一口气,又赶上了这事情。

   “你不豁出去不行,到底是上班儿要紧,还是要房要紧?”耿大妈也在一旁开导三丫儿。

   “工作丢了可以再找,要房的机会错过去,可就没咒儿念啦。”疙瘩包子说:“你要是想在这儿住,走,我帮你搭去。反正院子里有的是材料,而且现在也不冷,只要不漏雨就行。”

    “三哥呀三哥,叫我怎么谢你呀!”三丫儿又扯着嗓门儿哭起来了。

“得啦,别哭了,点着名儿哭,丧气不丧气呀?”耿大妈连忙制止三丫儿。

三丫儿赶紧住了声。疙瘩包子很仗义地说:“往后多叫几声哥,就全有了。三丫儿走,咱盖房去,给我搭把手儿。”

耿大妈忍不住又笑了:“说大话,也不怕刮风煽了舌头,就你那两下子,还盖房呢!”

    “那,您说这叫干什么呀?”疙瘩包子回头问耿大妈。

“得得得,快去吧啊,别耍贫嘴了。”

俩人捡了几块破油毡,搭上几根烂椽子,勉强能在下边搭一个单人床铺,耿大妈抱来一副铺盖,三丫儿就收拾好了一个睡觉的地方。疙瘩包子问她害怕不?三丫儿说,院子里这么些人不害怕,耿大妈叫三丫儿过去吃饭,三丫儿说心里堵得慌,耿大妈也没勉强。

   

晚上吃了饭,耿大爷又上虎坊桥玩去了。耿大妈忽然想起来了,问疙瘩包子:“哎,上回你说给金道全要金条去,要回来没有呀?”

    “早要回来了。”

    “叫妈看看,妈还没见过金条什么样儿呢。”耿大妈老说自己能民出身,是穷人贱命,这话倒是一点儿不假,她自小生在密云县的一个农民家庭,后来嫁给耿大爷来到北京,不过是个家庭妇女,别说金条她没见过,就是银圆也是有数的见过几块。

    “拿回来我就给金叔了。”疙瘩包子那天从流坏水那里要回金条,马上就交给了金道全。当下金道全说给他一半,疙瘩包子死活不要。金道全说反正我又没儿没女,这东西原本就不是我的,你现在不要,我死的时候,留下遗言也是你的。疙瘩包子说,那就是你的事情了。

    耿大妈觉得有些失望,想了一下,又问:“难道他就没感谢你?”她觉得如今这世道,和以前不一样了,即便是接受了金道全的,也没有什么说不过去的,不是疙瘩包子给他要回来,他不是一点儿也落不着吗?

    疙瘩包子连想也没想就说:“那话说不说的,有什么吃劲?”

    “不是,我是说……”

    “我知道!您不就是想问,他给没给我?给来着!他非得要给我一半儿,我不要。他就是全给了我,我也不要!这回清楚了吧!”

    “干嘛呀这是?我这儿不过是随便问句,你急什么呀?我还不是为了你好,我说过我要了吗?你怎么连好赖话,都听不出来呀?”

    “你要我也没有!再说,我凭什么要人家的呀?”疙瘩包子一直认为母亲是个不爱财的人,今天忽然让他感到,母亲也是个俗人,俗气!有本事自己挣去,惦记人家干嘛?话说是为我要,难道你就没有想法?鬼才信哩!自己本来就是这么一种人,站在人前就感到抬不起头来;尽管自己不认为自己是个坏人,可挡不住别人对你有看法;如果再那么财黑,那才是从头到脚坏到家了呢!

“他妈的,说出话来就这么反叛!要了房,趁早儿给我滚蛋!”耿大妈也生气了。

疙瘩包子站起来走出屋子,在院子中间立了一会儿,心里挺烦,看着院子里一片狼籍也很腻歪。三丫儿棚子里边亮着灯,好像三丫儿还没睡。他有心过去问一下三丫儿,什么时候找拆迁办,转念一想,孤男寡女的,再让人家说闲话。别人说什么倒扯淡,要是三丫儿认为自己是趁火打劫,那就太没意思了,于是转身上金道全屋里去了。

耿大妈在屋里看见了,忍不住叨叨了一句:“正好,俩人又凑一块堆儿去了。”她现在也懒得管了,儿大不由娘,反正也管不了,爱怎么着怎么着吧,各人自有各人的活法。这次儿子帮助金道全要回来金条这件事,她觉得儿子是个仗义的人。金道全开口就说给儿子一半,也算够意思。看起来,俩男人要是好起来,比男女之间也不差什么。这么一想,倒觉得往后不必再管他了,干嘛非得闹得儿子不高兴呢?

   

早在张大妈还没搬家的时候,文物部门就来了几个人,站在院子里议论了一番。张家住的是后院儿正房中间的屋子,他们知道上边有东西。张家前脚搬走,马上来了几个人爬到屋顶上,从张大妈的房梁两头,拆下来两块二尺见方、上边刻着花纹和文字的石头搬到汽车上拉走了,剩下的东西一概不要。紧跟着王凯又领着西斯拉依库来了一趟,敲下来几块刻花的砖头,也像宝贝一样抱着走了。

    现在前院儿还剩下南屋的廉家和胡家,东屋的耿家和北屋的陈家,还有三丫儿。疙瘩包子给金道全要回来金条以后,没几天他就搬家了。疙瘩包子帮他搬的,整整忙活了一天。

韩老头儿也无可奈何地搬走了。二华子签了字,拆迁办给二华子一套一居室。开始的时候,韩大爷说:“我不走,让推土机把我埋到土里算了,我也活够了。迟死早死都是个死,我就死在我屋里。”

耿大妈和陈大妈都劝韩大爷:“您老了,甭跟她争啦。您喘不了这份儿气了,闹不好再把老命搭上,何苦呢?再说那房子在城外,您去了也不方便,跟咱这胡同里租间小屋住得了,还能活几年呀?”韩老头儿呜呜地哭了一场,想想也没别的办法,只得答应了,上米市胡同租了一间六平米的小屋。

北屋的刘老头儿也搬走了,他没要上两套房子。张建华说要两套房子就都在六楼,二层和一层还有三居室。刘老头儿要了一套二层的三居室走了。拆迁办给了何赛丽一套两居室,她赶紧就走人。每天美最后也是给了一套两居室,她知道自己要不到更多了,因为户口本上只有她们娘儿俩。况且,她现在的心脏病禁不住着急,她要有个三长两短,小秀和小伟就更可怜了,赶上大牛进了监狱,她有什么办法呢?

本来陈家没什么问题,但是这次要房,陈大爷又把权力交给了大儿子,让他替自己出面去交涉;二来也因为陈大爷最近得了脑血栓,下不了床了。王平和陈大妈虽然不是一个户口本,但是,她知道这事情交给陈老大办,她准占不着便宜,可她又不是一家之主,没办法只好听大哥的。为了房子王平又赔上笑脸,还给老大承认了上次骂他的不是,“大哥,大哥”一个劲儿叫,希望他不记前嫌。陈老大心里有数,嘴上什么都不说,他给陈大爷要了一套马家堡一层楼一居室,却给王平要了一套大兴有产权的房子,名字写的却是陈大爷。他的意思这是老人的遗产,父亲死后由他主持,到那时候一卖,哥儿几个一分,一人闹几万,皆大欢喜。即使王平有意见,她也惹不起这一大家子人,迟早让这个寡妇滚蛋。

王平一看陈老大签回来的协议书就蹿起来了,啐沫横飞,破口大骂陈老大:“臭丫挺的,你他妈活腻歪了是怎么的?我的户口分房,你凭什么给我要到大兴?你征求我的意见了吗?你凭什么不写我的名儿?你打的什么鬼主意?你个黑心狼!你个财迷精!你个王八蛋!”一边骂,一边扑上去撕打。可她一个女人,哪里打得过男人,让陈老大三拳两脚打趴下了。

陈老大冷笑一声扬眉吐气地走了,连大兴那套房子的钥匙,也没给王平留下,临走还撂下了话:“不说好听的,甭想住楼房!”

王平躺在地上放声大哭起来:“陈老五呀,你个死鬼呀!人家欺负我们孤儿寡母哇,天爷呀,谁给我们娘们儿做主呀?我好可怜呀,妈呀,我可后悔死啦!当初没有听你的话,嫁给这么一个混蛋人家呀……”

陈大妈虽然同情王平,但是她知道自己说话不管事,只坐在一旁不吭声,听见老头子吓唬王平:“你再哭,你再闹,连大兴的房子也不给你!”这才走过去把王平拉起来。到了这一步,王平只好跟着陈大妈和陈大爷一块儿走了,先住在陈大爷那套一居室里。王平还在电话里给陈老大说了好些好话,无奈陈老大就是不给钥匙,说她拿到钥匙就会变脸。

此时,陈大爷也有点儿后悔了,不管怎么说,老五也是他的亲儿子,老五死了还有孙子。老大这么办,太混蛋了!可是一切都晚了。先不说以后立遗嘱,把这房子留给谁,眼下老大不拿出钥匙来,陈大爷就没有办法。疙瘩包子给王平出主意,上法院告他去!可是,陈大爷又不让告,他担心把房子要回来给了王平,王平一走主儿,他不是白白得罪大儿子吗?王平算什么?老五一死,她就是外人,冤枉就冤枉吧,管不了那么多啦。老五是最小的儿子,他的孩子也最小,这个孙子根本指望不上。眼珠子都指望不上,还指望眼眶子?那才是瞎掰呢!

见天贱也分了两套房,一套一居室,一套两居室。儿子大小儿三口是一居室,因为娥子正好二十三岁半,其实还差俩月。没办法,只能是两居室,要三居室没门!

耿家闹得不错,终于分了两套一居室。耿大妈的理由是:“晚们儿子响应党的号召晚婚,到现在三十多了也没结婚。怎么着?晚们听党的话,反倒听出不是来了?晚们要是早早结了婚,何至于低三下四求你们?晚们也不多要,你不给我两套一居室,我就死在这屋里!”

拆迁规定:女孩子到二十四岁、男孩子到二十六岁未婚,就给分三居室。疙瘩包子已经过了三十六岁,即便不结婚也应该和父母单另过了。只是,耿大妈没给他单立户口,耿家只有一张房契;因为有一间自建房,所以这事情在两可之间。拆迁已经到了最后头,就剩下耿家和胡家两户了,拆迁办怕影响进度就放松了,所以满足了耿家的要求,耿家高高兴兴地搬走了。

胡大妈原来非得要一套三居室,没想到开始分房的时候,张建华说:“七十岁以上的老人,性质属于可给可不给。老人跟儿女过,跟大儿子,就给大儿子一套三居室;跟小儿子过,就给小儿子一套两居室。”他看胡大妈这个人不好斗,故意给胡家一个下马威。胡大妈还真让他给镇住了,以后不再敢提三居室了,只要能给两套两居室和一套一居室就行,但是,一定得给好房子好楼层。前车之鉴是后边的经验,坚持到最后准能分着好房子。

胡大妈和大强都有房契,他们不怕坚持。可是,老蔫儿没有房契,凭什么陪着他们?老蔫儿说:“我陪你们到最后一天,到了最后一天我就签字,愿意当钉子户你们当去。八千奖金,五千奖金,我都可以不要。但是,因为我没有房契,所以我不能当钉子户。”老蔫儿说得在理,胡大妈也没的可说,只好降低了自己的要求,只要能给她一套一层的两居室就搬。她怕老蔫儿一签字,她就守不住了。这样,人家很快满足了他们的要求,胡家也在期限之内搬家了。

只有三丫儿没要上楼房,哭着闹着找领导,反映拆迁办给她们姐妹制造矛盾。领导也觉得张建华做的不对,批评了张建华并且撤换了他。拆迁办给三丫儿找了一间十二米的平房,还是北房,说再不搬家,影响了工程进展,施工单位就会上法院起诉你。到了这一步,三丫儿孤掌难鸣,只好答应了,好歹总算有个家。但是,从此她和大姐胖丫儿就断了来往,连王连第那里也不去了。

 

至此,十八号大院全空了。推土机不到半天的工夫就推平了。院子推平之后,老蔫儿回来看了一次,满目碎砖瓦砾,断壁残墙,前院儿的老槐树和后院儿的大枣树,像隔着银河的牛郎织女,各自孤零零地站着,它们还能站多久呢?南边那座古庙,已经拆得只剩下一个过街桥廊,那是一座非常有特色的古建筑,桥廊两面刻着青砖匾额,南边刻的是“金绳”,北边刻的是“觉岸”。因为地势低洼,这座古庙建在一座高台上,对面的地势也高,是外省人停放灵柩的地方,中间的沟槽便成了人们来往的街道。和尚们往来念经、做法事,不能爬上又爬下,于是才有了这座别具一格的过街桥廊,许多电影、电视剧里都拍摄过它,这个小过街桥廊,可算得是老北京唯一独特的景观。

小时侯,老蔫儿经常上这儿来玩,老冲着这两边的字发呆,不明白是什么意思。后来大了,才知道佛家说,人生是苦海,只有抓住宝筏上的金绳,才能到达觉醒的彼岸。梁思成曾经主张保留北京的内外城墙,但是城墙却没有保住,深挖洞修了地铁。现在又有人主张保留四合院,大概也保不住。现在,连这座古庙都拆了。看来,佛家说的金绳不结实,觉岸也不牢靠。只有抓住经济建设才是金绳,发展科学技术才是觉岸。人的生存需要很容易满足,人的欲望什么时候才能满足呢?北京很快也要变成玻璃和洋灰的森林了。四合院一个一个地拆了,古老的状元府也没有了,这里要盖楼房,要修马路,古老的北京城要大变样了。

老蔫儿心里说不清是啥滋味儿,不知道应该哭,还是应该笑;也说不清是高兴,还是伤心。他在这破院子里漫无目的地走着,拆房人都是郊区的农民,他们先伐倒了槐树和枣树,又努力地扒北屋正厅的屋顶和房柁,看到那根一尺粗的房柁,一点儿也没有糟朽,高兴得“嗷嗷”直叫。老蔫儿捡了一块瓦当,擦了擦上面的土,不忍心再回头看,默默地走了。

 

三十年前闹文革,一夜的工夫,丞相胡同没了,变成了菜市口胡同,不过是换汤不换药,改了个名。三十年后搞建设,一个月的时间,菜市口胡同又没了,这回可彻底没了。原来的一切,将成为文字的纸片和褪色的照片。燕子归来不相识,何处是旧巢?又过了整整一年,一条宽敞的大街,出现在人们眼前,这就是漂亮的菜市口南大街,也叫开阳路。要想富先修路,城南的经济腾飞指日可待。十八号大杂院,从此在北京市地图上,永久地消失了。这里的人们都走散了,搬到哪儿的都有。因为不准回迁,所以都到了三环以外,最远的到了大兴。

 

耿大妈在这个院子里,住了不到六十年,院子里哪儿有块高出来的砖头,哪儿有个凹下去的坑,她闭着眼走,也不会摔着,真是住出了感情。临走的时候,耿大妈十分伤心地哭着说:“晚们世世代代是天子脚下的臣民,晚们祖祖辈辈生活在京城府地,晚们规规矩矩、老实巴交地过日子,晚们招谁惹谁啦?凭什么把晚们赶出城去?再想上趟长安街,看看天安门,看看毛主席,可就难上难喽!”

                                                                                          2000515

于城南角门

                                                                             201686

                                             修改于城南

 

后记:坚守方言

我生在城南,长在城南。以前有些纳闷,为什么二环路要把崇文和宣武的一部分圈进去,而不是方方正正,沿着护城河老城墙划分。后来才明白了,老北京有内外城之说,而且各省会馆和文人举子,交易市场和商贾商会,戏剧文学和曲艺杂耍,美味佳肴和名老字号,休闲娱乐和民间艺术,等等都在南城落脚生根。东西城有一些胡同,也有一些四合院,北城除了有几座王爷府,均是小破房子。但是,南城有很多明清两朝非常考究的府邸、公寓和上千座会馆,我家住过的南横街,就有好多三重乃至五重的老四合院,聚集着众多的三教九流、原著老北京人。可以说,没有城南就没有北京,所谓北京文化就是城南文化。

十年前,我在出差的路上,曾经有过这样的感想,就是一定要坚守方言。因为,我看到城市建设飞速发展,历史痕迹在一点点消失,到处是高楼大厦,到处是马路汽车,城市的差异和区别越来越小,唯一感到新鲜的就是方言。每到一地、每逢听到一种方言时,就会让我感到客在异乡,心情愉悦,感到祖国很辽阔,很伟大,作为一个中国人很自豪。

一个老百姓,对于城市怎样发展、怎样建设,没有发言权,而且发言也不起作用。如今这年头儿,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活法,其实每个人也有自己的作用。我是学文字,搞语言的,干不了别的,我就主张坚守方言。因为,没有方言就没有民歌,没有方言就没有地方戏,没有方言就没有故乡的感觉,没有方言人就没有根。我觉得推广普通话,没有错儿;但是,绝不能消灭语言物种,它与大自然的生物物种一样重要,一样应该得到重视和保护。

这一点,好像许多人都意识到了,比如王小波。我看见他在写北京人口语中说“我们”时,用的是“母恩”俩字。我很喜欢王小波的随笔,透着聪明和睿智。但是,我不欣赏他的这个选择。因为北京人说“我们”是“牟们”,第一个字是闭口音,开口时“们”字一并带出,两个字同时完成。其实“牟”和“母”的发音,在现代汉语词典中一样,但是“母”有着非常明显的表意作用,容易让人产生误解,所以我选择了“牟”。汉语中的许多语言,只有音而没有字,文 字表达时很难选到既准确、又合适的字和词。尽管如此,我还是坚持认为选用时要尽量贴切,尤其不能违背愿意。我觉得王小波把“我们”音译成“母恩”,不太高明,也不准确。

我在这本小说中,还用了“晚们”一词,因为我知道在北京郊区,还保留着原汁原味的北京方言。他们现在仍然把“我们”说成“晚们”,把“农民”说成“能民”,把“乱”说成“烂”。但是,具体是那块地方,因为我没有做过细致的考察,所以我也说不准。我之所以用“晚”而不用“碗”、“挽”或者“婉”,这是因为许多好事情,轮到老百姓时,总要晚一些时候的。争也争不得,赶也赶不上,干脆认命算了,谁叫你是“晚们”呢。而农民其实并非四肢发达,头脑简单,他们很实际,有时也很狡黠。但是说穿了,农民就是“能民”,民无不能,话说是:苦能受得,福也享得。其实,主要还是最能受苦!中国本来就是农业国家,大家祖祖辈辈都是农民,生活中发生碰撞,想想都是“能民”的后人,还有什么不能忍,不能让的?

我本来不想写小说,因为我认为小说是书,而写书在我看来是一种很神圣的事。过去讲“一本书主义”,作为读书人,一辈子至少应该写一本书。但是,有的人写不出来,有的人拼命才写了半本,可见写书是何等严肃和艰辛。书法绘画谓之雕虫,著书立说谓之雕龙。我因能力有限,且怕吃苦,所以不敢滋生写书的妄想。但是,我活了大半辈子,获得一些素材,写俩剧本儿,本想换俩钱儿花,却因为自己没有出过书,没有名气,人家不敢投入资金。因此,一赌气写下这本书。写了两个月,改了两个月,因为不相干的因素,又等了两年,这书终于出来了。

选择写这种题材的书,跟一个人有很大关系,那就是中国最著名的朦胧诗领军人物顾城,是他的《黑眼睛》震醒了我,就是这一首诗,短短的两句,在震撼中国诗坛的同时,也决定了我后半生的命运。有人说,我写的东西调子灰。过去有一句话,如今还对我的心思,那就是:成绩不说没不了,问题不说了不得。我看到了黑暗,我就要寻找光明。同样,为了寻找光明,我就得揭露黑暗!

曾经有一段时间,我不知道自己该干什么,我的性趣很广泛,偏我的能力也不差,好像许多事情我都能干,而且还能干好,这越发让我不知如何是好。但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我不干什么,比如当官儿走仕途,再如炒股、买彩票,既不愿也不想。为人方面,我也很清楚自己不干什么,比如缺德的事情不干,事实上我就是干不了,不管是天性还是自觉。其实,我写这本书的本意就是这个,人干了不该干的事情,买不着后悔药。现代人都很实际,不看眼前不行,光看眼前也不行。

小时候,姥姥教育我,做人要看长究远,要有良心。她老人家对我的影响太大了,从小给我铸造了一个模具,使我今生今世无法改变。有时候也有怨艾,干嘛这么认真?干嘛活得这么累?你能改变谁?谁能改变这个世界?但是,更多的时候,却是自信。我相信这世道,有黑白好坏之分;我相信这世道,会越来越好,我真的相信。

                                                            

20011115

                                                                弘魁改于城南角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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