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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第一章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作者:弘魁

  东西南北中  风声和雨声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尽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后现鬼样      不吃夜草马不肥  不卖良心财不旺


第一章: 今年过年玩儿蛋去

第二章: 天上掉下个前爹来

第三章: 广告就是瞎话溜丢

第四章: 整天装孙子活得真累

第五章: 把世上的活物吃绝了

第六章: 白衣天使就是白狼

第七章: 活着没劲干嘛不死

第八章: 迟早都是死,何必折腾人

第九章: 那事就像拉屎撒尿一样

第十章: 说大话不怕闪了舌头

第十一章:  躲过初一躲不过十五

第十二章:  卡不住儿子卡孙子

 

第一章:今年过年玩儿蛋去

 

    台湾的老头子要回来啦,这消息好像一颗正在冒烟的炸弹,让张大妈坐立不安。今天早晨,张大妈和耿大妈从早市遛弯儿回来,牛街派出所的小刘找上门来,交给张大妈一封信,说是从台湾来的。张大妈心里一咯噔,因为自己不识字,也不想让儿女们知道,张大妈就让小刘给她念了一遍,信上说老头子现在还活着,很结实,问张大妈怎么样,他想回来看看。小刘走了以后,耿大妈问张大妈这是怎么回事,张大妈这才说了实情。原来,张大妈和张大爷的结合是二婚,前边那个男人在解放前失踪了,兵荒马乱的没有一点儿收入,张大妈的日子没法儿过,只好带着两岁的闺女嫁给了张大爷,来信的人就是张大妈的前夫。

    原来大妞不是张家的骨血。耿大妈这才明白了。

老姐儿俩坐在屋里说了一会儿话,听见有人敲门,张大妈赶紧把信藏在床垫下边。二妞扭搭扭搭地走进来,耿大妈咧了咧嘴,只当是笑。她知道张家五个闺女数老二霸道,因为当了个外科医生,谁都瞧不起。拆迁之前在大杂院的时候,每次来看张大妈,她都不和院子里的人说话,耿大妈很讨厌她。但是,多管闲事多吃屁,少管闲事少拉稀,耿大妈当着二妞的面儿,什么话也懒得说。

 

这次拆迁,张家得了三套房子,一套两居室,两套一居室。大儿子张建勋是两居室,张大妈住一套一居室,还余下一套一居室。建勋住两居室谁也没说的,这是人家凭户口和原来平房面积分的。余下的这套一居室,给五妞留着结婚用。

对于张大妈眼下住的这套一居室,姐妹几个都在动心思。张大妈今年七十六了,要是活到八十还有四年,房子到底给谁,大伙儿能不有想法吗?大妞的俩儿子,王凯已经二十七岁了,虽然对象还没有定,但是只要有了房,对象的事情好说,现在年轻人谈恋爱,房子是头一条。老二王旋图方便自在,自己在外边租了一间平房,因为户口在姥姥这里,分房有他的份,所以他想要这套一居室。只是,上边还有四妞这个姨,暂时轮不着他说话,除非四妞不要。

现在四妞已经结了婚,婆家有房子,虽然赶不上这套房子格局好,但是人家位置好,在西单附近,而且她马上就要生孩子了,张大妈腿脚不太灵便,她还指望婆婆伺候月子呢,所以这套房子四妞并不打算要。但是,她不想马上把这话说出来,即便是送人情,四妞也想送个清清楚楚明明白白,不能让他白占便宜住了房,还理直气壮不承情。

三妞对这事情根本不走脑子,只有二妞心里有些着急。按说,二妞没有理由要这套房子,他们两口子加上俩闺女,没有一个户口在张大妈这里。但是,她现在住的房子是兄弟姐妹中最窄气的,只有一间十四米的平房。而且,双胞胎的俩闺女都大了,都在读初中,那么大的闺女,还和父母在一间屋里,睡上下铺,实在是不方便。要是张大爷活着就好了,这套房子肯定别人得不着,二妞知道父亲最宠爱自己,到底为什么她也说不清楚。今天来母亲这里,她是想探探母亲的口气,看姐姐大妞是什么心气儿,她知道四妞不打算要这套房子了。二妞知道母亲偏心姐姐大妞,大妞生了俩小子,都是母亲给弄大的,别看是外孙子,比亲孙子还亲呢。

    一进门,看见耿大妈在这里,二妞皮笑肉不笑地点了点头,她不喜欢这个老太太,嫌她多嘴多舌。三个人都不说话,屋里的气氛挺尴尬,耿大妈寻思:可能人家娘儿俩有话说,就抬起屁股走了,她跟张大妈住对门儿。屋里没外人了,二妞这才问张大妈:妈,上回我给您买的月饼,吃完了吗?

    还好些个呢,油渍麻花的猪油坨子,有什么吃头儿,往后可别买了啊。

    呦,我哪知道您现在不爱吃呀?上回我看见王旋给您买的点心,您一口气吃了两块,我还以为您爱吃呢,这可真是拍马屁,拍到马蹄子上了。本来,二妞这月饼不是花钱买的。当外科大夫的二妞,这些年可真是肥透了!一个手术收红包,少则千儿八百,多则几千甚至上万。赶上逢年过节,应时的礼品数不胜数。那月饼本是没人吃,过了中秋节又送不出去,一家四口当早点吃腻了,才拿来给母亲的。所以听母亲说这话,二妞并不生真气。

    张大妈想:多新鲜呢!过了八月节的月饼就是处理品,你拿处理品来糊弄我,还当我不知道多少钱。早市上卖的处理月饼,才五毛钱一块,还不如芝麻火烧,芝麻火烧还六毛钱一个呢。王旋给我买的点心,那是刚出炉的,当然好吃。不过张大妈不想说这个,就问了二妞一句:你今儿怎么没上班?

    一个大手术,倒休一天。

    张大妈心里还在琢磨台湾老头子回来的事,大妞没来,二妞倒来了,跟她说不说这事情呢?张大妈心里有点儿犯嘀咕。这个二丫头,张大妈有点儿惹不起,因为大妞是张大妈带来的,二妞才是张大爷的长女,从小张大爷对她宠爱有加。按说,一般的家庭都是老二穿老大剩下的衣裳,可是二妞从小没穿过旧衣裳,大妞穿什么她就穿什么,从小到大,从里到外,姐儿俩都是一样的。所以,养的二妞从小就有些霸道,什么事她都要和大妞比。想到这里,张大妈决定还是先跟大妞或者大儿子张建勋商量一下,因此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您有什么脏衣裳、脏东西,找出来,我给您洗洗。既然来了,二妞还是尽量做出一个孝顺女儿的姿态,月饼没送好,闲着没事干点儿活儿,又用不着花钱,而且有洗衣机也不累。

没洗的。张大妈嘴上这样说,心里却想:还用我给你找,你不会自己看?从小眼里就没活儿!这要是三妞,早就看见我的床单子脏了,摆在眼前都看不见,还让我给你找!张大妈的脸色不太好看。

但是,二妞从来不看人的脸色,她拿起茶叶桶摇了摇,屁轻,打开盖子一看,惊讶地叫了一声说:呦!上回我给您拿来的碧螺春都没啦!您怎么喝这么快呀?整半斤哪。她转过头来看着张大妈问:是不是都叫王旋这个王八犊子给您喝啦?上月二妞给张大妈拿来半斤隔年的陈茶,也是病员送的,放的时间太长了,没舍得扔,就拿到母亲这儿来了。

    这下张大妈可不高兴了,说话嗓门儿也高了:你管我怎么喝呢?什么话呀?一个当姨妈的,哪有这么说外甥的?人家怎么啦?啃了你的心啦?张大妈知道,因为没给二妞看过孩子,她心里记恨自己,可是孩子碍你什么事了?幸亏老头子死了,老头子要是活着,这个二丫头可会欺负人呢。

    这是何苦来呢?本来是上老太太这里买好来了,反倒招老太太生气,这不是冒傻气?于是二妞马上又笑了,说:咳,我才不管呢。我给您拿来就是您的,您爱给谁喝就给谁喝,给猫喝给狗喝,我都不管。原本是想缓和空气说句玩笑话,没想到她又说坏了。

    张大妈拿眼盯着二妞,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说:我这儿来谁,你管不着!猪喝狗喝我乐意!你不会别往这儿拿!

    得得得,真是话不投机半句多。二妞不想绕弯子了,她直截了当地说:妈,我想让惠惠上您这来谁睡觉,我那儿实在是睡不下。建民他又老那什么……闺女都这么大了,多不方便呀。见母亲没吭声她又找补了一句:王旋不是有房子了吗?

    他那是租人家的。话说到这儿,张大妈才明白二妞今天干什么来了。心说:我还没死呢,你就急红眼了。我这套房给谁也不给你!急死你!张大妈这辈子生了八个孩子,大妞是带来的,接下来是二妞,跟着是大儿子张建勋,三妞后头是二儿子张建业,四妞下边本来也是一个小子,一岁上得肺炎死了,最后是五妞。七个儿女就数二丫头奸,什么事她都得占上风。大妞不太精明,大女婿王文选也是个老实本分的人,何况大妞从小没有亲爹,张大妈不得不多护着她点儿。给大妞看孩子,俩儿子都没意见,其他女儿也不嫌弃,只有二妞横眉立目,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老头子活着的时候,张大妈只好忍气吞声。如今老头子死了,二妞也收敛了好些,有一分能耐张大妈也不愿意得罪儿女,何况是当大夫的二闺女,到底吃药看病方便。忽然想起来了,张大妈说:下回来,想着给我带点儿开塞露。

    您又大便干燥了?光用开塞露不行,您得多吃水果。话一出口,二妞才觉得不合适,因为她今天来,没有给母亲买水果,转身环视一周,屋里果然没有一点儿水果。二妞说:我出去给您买点儿去,您想吃什么呀?不等张大妈说话,她又说:得,我看着给您买吧。出了楼门洞,看见陈大妈坐在花池子边上抽烟,二妞打了个招呼上街去了。

   

张大妈随后也走出来,顺手拉上门,忽然想起没拿钥匙,急得她一边砸对门,一边喊叫耿大妈。耿大妈赶紧出来了:干嘛呀这是?晚们家门还要呢!耿大妈有口音,城里人把我们说成牟们,她的口音改不了,老把我们说成晚们,把乱说成烂。

    你快着给我想办法吧,钥匙锁屋里了!张大妈急赤白脸地说。

    那你也不能砸晚们家门呀,砸坏了你管赔?耿大妈说着话,转身进屋找了一张电话卡,说:这玩意儿兴许行。幸亏你没安防盗门,安上还麻烦了。

    张大妈跟在耿大妈身后,耿大妈撅着屁股捅门锁,张大妈随手把耿大妈的门又拉上了。

    听见身子后边门响,耿大妈像蝎子蜇了屁股一样,“蹭”地一下蹦起来,叫喊着:哎呦!祖宗!你怎么那么手欠呀?怎么又把晚们家门碰上啦?

    张大妈木呆呆地问耿大妈:你没拿钥匙呀?

    不锁门,我拿的什么钥匙?你说!这下怎么办?我也进不去啦!

    哎呦,你别嚷行不行?我血压高,你别要了我的命。

是我要你的命,还是你要我的命?耿大妈气得脸红脖子粗,呋呋地喘粗气。

陈大妈赶紧走进楼道里,把她俩拉到花池子边上,从口袋里摸出一根香烟递给耿大妈,并且给她点上。张大妈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缩着肩膀站在一旁。

    呆会儿老头子回来,吃不上饭,你说怎么办?耿大妈望着张大妈。

    我给他买小笼包子还不行吗?张大妈小声说。

    还有下酒的菜呢?

    我再给他买点儿花生米、猪头肉什么的,还不行?

    耿大妈长出了一口气,这才不说话了。

    陈大妈说:幸亏这个院儿里,住了咱们几家老邻居,要不还真麻烦了。

 

一住进楼房,居住条件好了,好像人也长了身份似的,一个楼里的人都不说话,可把老人们憋闷死了。大杂院原来十七户人家,从老院子只搬过来四家老邻居,耿家、张家、陈家和后院儿的樊菊花,别的人家都不在这里住,这就越发显得比过去更加亲近了。

三个老太太乍一住进楼房的时候,很是不习惯。过去住在大杂院里,这屋望那屋一清二楚,有什么事坐在屋里嚷一嗓子,都用不着出门,比电话还方便。现在坐在楼房里吧,太闷得慌;整天在外头晃,又没着没落。串门儿也不敢工夫大,因为不放心自己的家。幸好眼下天气还不算冷,天气冷了,只好在自己屋里囚着。耿大妈总说:跟他妈坐牢一样。

    仨老太太说了几句闲话,二妞回来了,手里提溜着两个塑料袋,一袋是一把子黑不溜秋的香蕉,像晒了几天的干屎橛儿;另一袋里装着几个像死人脚后跟一样的蔫苹果。

    陈大妈没吭声,耿大妈嘴快:嗬,还是闺女疼妈,又花钱给你妈买好吃儿了!

    二妞有点儿心虚,不等母亲开口便解释说:我转了一圈儿,也不知道买什么好。香蕉虽然不太新鲜吧,可是撂时间长的更甜。苹果硬的我妈啃不动,橘子又太酸。这儿买东西太不方便,不如我们那边什么都有,还不用走那么远。妈,我给您放回去吧?

    张大妈一看那点儿东西,心里就不痛快,心说:这也不是跟哪儿拣的,真难为她转悠这么半天。尤其是当着陈大妈和耿大妈的面儿,便没好气儿地说:你那东西放不进去。

    怎么啦您?二妞到底心虚,小声嘀咕了一句。

    陈大妈赶紧说:你妈没拿钥匙,把自己锁外头了。

    原来是这样,二妞问:那,怎么办呀?

    等建勋回来再说吧,他有我的钥匙,他快下班了。 

   

几个人正说着话,只见一辆搬家公司的卡车,拉了满满一车家具,缓慢地拐弯开进小区的大院子里,停在十六单元的门前,张大妈自言自语地说:这也不是谁家,刚搬来。

    耿大妈说:你还不知道呢?就是报纸上登的那老太太,自各儿的私房,一个院子十二间,拆迁办给她六套两居室,她不满意不搬,听说是强制执行了。

    张大妈说:我说十六门怎么一直空着,敢情早有主儿了。

    陈大妈分了两套一居室,自己住一套,另外那套想给守寡的媳妇王平,但是钥匙一直攥在大儿子的手里,陈大妈虽然生气却没有办法。她知道两居室的格局特别好,心里很是羡慕,便说了一句:给六套两居室还不满意,真是人心不足蛇吞象。

    耿大妈瞥了陈大妈一眼:你得说人家是自己的私房!人家那是什么地界儿?宣武门城门楼子跟前,正经的黄金地段。叫我说,给的也确实少点儿,至少还不给人家八套。

    要那么些房子干嘛呀?也不能熬着吃。张大妈不能理解。

    耿大妈瞪大眼睛说:老婆子,你可真笨!出租哇。坐在屋里大气不喘,那钱就哗哗地往屋里流,这是多好的事儿呀!可惜咱没有私房,唉。说着叹了一口气,好像她眼瞅着那钱,像水一样哗哗地流,而她又没有办法截住似的。

这时,张建勋下班回来了,从他那儿拿来钥匙给张大妈开了门,于是,张大妈和二妞就都回楼里边去了。

 

    耿大妈小声对陈大妈说:你还不知道呢吧,这张老婆子是二婚。

    陈大妈莫名其妙地看着耿大妈,问:跟谁二婚呀?都这么大岁数了。她以为张大妈又要找后老伴儿。

    当然是跟张大爷呀。

    陈大妈一愣,一个院子里住了三十年,也没听说还有这事,连忙小声问耿大妈:那,他前头是谁呀?

    我也不知道,没见过。可是今儿来信了,从台湾来的,就是她先头那个男人。闹了半天,他们大妞是拖油瓶,是前头那个男人的种,不是老张家的。

    你可别胡说八道啊,这可不是闹着玩儿的!

多新鲜呢!我还不知道这个。我亲眼见派出所小刘送来的信,我亲耳听小刘念的信,这还能有假!见二妞来了,张老太太赶紧把信藏了。这不,她大儿子回来了,还不知道他们家怎么着呢,咱就等着瞧吧,不定唱一出什么好戏呢。

住到楼房里,再也不像住平房的时候,能知道那么多张家长、李家短的小道消息,耿大妈真是闷死了,今天获得一条重要新闻,耿大妈有点儿兴奋。这比强制执行的事情有意思,因为什么事情一到执行也就完事了。而台湾老头子要来、张大妈是二婚头的故事才刚刚开始。

    言多语失,陈大妈生怕招惹什么是非,赶紧立起身来回家了。

    花池子边上,只剩下耿大妈一个人,她觉得挺没意思的,叹口气说了一句:唉,真是吃了喝了等死呀!什么时候是个头儿?然后上大门口找老头子要钥匙去了。

    二妞撂下水果就走了,张大妈立即打电话把大儿子张建勋从五层楼上叫下来,给他看了那封信。建勋认真地看完了信,笑了一下说:好哇,这是好事儿呀。

    张大妈说:那,你给他写封回信,就说他要愿意来就来吧。

    那多不够意思呀,咱们应该表示热烈欢迎。虽然不是我的亲爹,可是我大姐的生身之父呀。况且毕竟和您夫妻一场,别说我爸爸已经死了,就是他活着,我想也不会不让您跟他见个面儿的。您不用有什么顾虑,做儿女的绝对没有意见。建勋的态度很明朗。他想,哪天把大伙儿都召集到一块儿商量一下,无非就是操一点儿心,受一点儿累。既然那个老人想回来,肯定人家有经济能力,即使够不上衣锦还乡,起码也不会给家里添多大经济负担。人家在海外好几十年,还惦记着家乡的老婆孩子,说明这个人有良心、重感情,这在如今也是很难得的。信上没说他现在是怎么回事,是不是还单身,如果还是单身,那……何不促成这两个老人?建勋越想越觉得这事情有点儿意思,禁不住脸上露出一丝微笑。

    你乐什么呢?张大妈有点儿多心了。

    没乐什么,要是没什么事儿我先回去了。说完,建勋回五楼上去了。

   

建勋刚走,五妞就回来了,她和对象为了准备结婚,上西单买床上用品去了。一进门,把张大妈吓一跳,一大摞纸盒子遮住了五妞的脸,看不见人,只看见一堆纸盒子摇晃着进来了。妈,快接把手儿呀!都快累死我了。

    张大妈一边接东西,一边说:干嘛买这么些东西?不会慢慢现买。钱旺呢?他怎么不帮你拿呀?五妞的对象叫钱旺,连个固定工作也没有。本来这桩婚事,张大妈不乐意,可现在谁还拿老人的意见当回事。吵也吵了,闹也闹了,人家就是散不了,说一宿不回来,就一宿不回来,张大妈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盼着五妞快点儿办事儿,走人拉倒。

    五妞把东西放在床上,长出了一口气,说:他接团去了。钱旺替一个同学上火车站去接一个旅游团,那个同学这几天拉肚子,没法儿导游了。

    接谁去了?张大妈没闹明白。

    五妞懒得解释,先倒了一杯白开水,咕咚咕咚地喝了一气。然后问:妈,咱晚上吃什么呀?转了大半天,她和钱旺也没舍得在外头吃顿饭,每月给老娘二百块钱,不能白交。

    张大妈因为把钥匙锁在屋里,今天耽误做晚饭了,一想起这事情,张大妈赶紧说:呦!你不说我还忘了,得给你耿叔买小笼包子去。说着,慌慌张张地拿上钥匙走了。

这是怎么回事儿呀!五妞想不明白,生气地一屁股坐在椅子上。

 

    当张大妈手里托着一斤小笼包子和猪头肉、花生米之类的东西,敲开耿大妈的门时,耿大爷当下愣住了,耿大妈一愣神,马上就明白了,说:咳,我跟你说着玩儿呢,你倒当真了。谁吃你的包子呀,你快拿走吧啊。

    我这是给他耿叔买的,又不是给你买的。张大妈说着就想往桌子上放。

    耿大妈赶紧拦住她,一边对耿大爷解释,一边往外推张大妈:这老东西今天又忘了拿钥匙,把自各儿锁门外边了。没辙了她就砸咱家的门,让我帮她想办法,我这正给她捅门呢,她帮叽一家伙,又把咱家的门给碰上了!我就说让她给你准备晚饭。我是说着玩儿呢,她倒当真了。

    于是耿大爷就说:你拿回去吧,我这不是全都有了吗?果然,桌子上已经摆好了,有姜沫松花蛋,有炸排叉,还有香肠;酒是酒,菜是菜,样数不多,一个人也足够了。

    你这儿不是没有炸花生米和猪头肉吗?把这两样给你留下。张大妈撂下东西转身就走,耿大妈还要拦,张大妈搡了她一把,拉开门走了。

你爱吃不吃,你不吃我吃。耿大爷把塑料袋打开,有滋有味儿地吃喝起来。

 

    张大妈打开自己的家门,看见五妞在桌子边上坐着,便把包子放在桌子上,对五妞说:快趁热吃吧,一会儿就凉了。

    就吃这个呀?五妞有点儿不高兴,脸也沉下来了。

    凑合吃点儿吧,我今儿有事儿。

    要是知道吃包子,我不会在街上吃?人家溜溜地跑了一整天,回到家来,就给人家几个破包子应付差使!您又不是不知道,那猪肉馅都是乱七八糟的烂肉绞的,根本就不能吃!五妞一赌气,上卫生间洗脸去了。

    你爱吃不吃!趁早结婚快滚蛋!我还不愿意伺候呢!张大妈嗓门儿也高了。现在这孩子,怎么这么难伺候,饶自己什么都不会做,嘴还特别刁,这个不爱吃啦,那个不能吃啦,也不怎么那么些个穷事儿!老婆子颠颠地跑着给买回来了,不说趁热快点儿吃,还跟我这儿摆邪,不吃拉倒!永远不吃才好呢。你不吃,我吃!张大妈坐下吃起来,大概是因为跑了一趟,胃口也开了,这顿小笼包子吃得格外香。

 

    二妞在汽车上就觉得有些内急,下车没走几步,已经是蹩不住了,可眼前是一个收费厕所,二妞觉得自己还能再坚持一会儿,于是加快脚步朝前走。一口气又走了大约五十米,发现胡同里头有一个不收费的公厕,她就加快脚步低着头,一边解裤腰带一边往里走。

咳!出去!一声老爷们儿的断喝,吓得二妞一激灵,当下裤裆里就尿湿了一片,二妞知道是自己走错了门,头也不用抬,赶紧退出来。等到她蹲到女厕所茅坑上时,却无论如何也尿不出来了,蹲了足有十分钟,总算才把这泡尿尿出来。

出了厕所,一路上二妞夹着双腿紧走,头不抬眼不睁,生怕碰上熟人。回到家里,头一件事就是换裤子。女儿惠惠见了很奇怪,问:妈,您怎么啦?虽然一眼就看清楚湿的是裤裆,但是她也没好意思说,您怎么尿裤子啦?

    对于自己的闺女,二妞并不隐讳,当下一边换裤子,一边就实话实说了。

    惠惠撇着嘴说:您可真是的!不就三毛钱吗?回头您再蹩出点儿毛病来。该省的省,不该省的就不能省。真没见过您这样的主儿,说出去也不怕丢人!

    二妞不爱听了:我省还不是给你们省!丢什么人呀?啊?我丢谁的人啦?

    得得得,我不跟您争,我还有事儿呢。您给我三百。

    又是什么钱呀?三天两头儿朝我要钱,你当我这儿下钱哪。

    妈耶!您别说那么难听好不好。我也不是瞎花,是报名参加托福考试。

    我省钱吧,你们瞧不起我。可是要钱还得跟我要,你不会别跟我要。哼,只要你少花点儿,能给我省点儿,我就托福啦。二妞一边叨叨,一边掏出钥匙打开大衣柜的门,惠惠凑到跟前,被二妞轰开了:躲远点儿,看什么看?有什么好看的。

    防自各儿的闺女,跟防贼似的。惠惠小声发了一句牢骚,然后接过母亲给她的钱,背上书包出门走了。二妞随后赶紧把门插上,然后拉上窗帘,把所有的银行存单取出来,摊到床铺上,一边查看一边计算,全部打理整齐之后,二妞在心里记住了一个数字,三十二万。其中,有两张存款单子已经到期了,她得抓时间去银行取出利息来,然后重新存一下。正准备收起来时,忽然听见有人拉门响,二妞问:谁呀?

    我,开门。听声音是自己的男人李建民。

    二妞赶紧手忙脚乱地把存单收拾到大衣柜里边,然后把大衣柜锁好。

    快点儿!干嘛呢?

    来了,着什么急。二妞打开门,丈夫李建民走了进来。一进门,他先把屋子打量了一圈儿,然后有些疑惑地问老婆:你一个人在屋里干什么呢?坐到床铺边上脱鞋时,还弯着腰往床铺下边扫了一眼。

    二妞理直气壮地说:你管我干什么呢?反正我不干出格的事。

    李建民用手指头点着二妞的鼻尖儿,想了一会儿,说:我告诉你说,甭看你往家里拿的钱比我多。你要是胆敢跟我玩邪的,仔细你的皮!

真是三句话不离本行,贼人贼心!二妞知道李建民有时候在外边玩点儿花活,不过那多数都是用公款,而且是陪着头儿去的,要是花自己的钱,他才舍不得呢。也不光是舍不得,他那点儿工资收入,根本玩不起这个。所以,二妞不担心李建民会怎么样。

 

    吃什么呀?李建民拉开冰箱,里边除了一棵洋白菜和几根蔫芹菜,什么也没有,不由得有些气恼:买这冰箱有什么用?百屁没有,明儿趁早卖了废品,省得占地方。

    今儿又怎么了?好气儿不出出邪气儿。二妞开始观察自己的男人,忽然想起来了就问他:哎,你不是说今天去密云开会吗?没去呀?二妞拉开窗帘,洗手准备做饭。

    李建民懒洋洋地说:去了,回来了。

    不是开三天呢吗?

李建民有一会儿没说话。

二妞从冰箱里取出洋白菜和芹菜,一边剥洋白菜,一边盯着李建民。

李建民点燃一支香烟,抽了两口,自言自语地说:这孙子肯定听见什么了……

    谁呀?二妞不明白。

    牟们侯头儿呗。上回上昌平,丫让我给丫找一妞儿,丫整整玩儿了人家一宿,最后才给人家二百块钱,人家不干,差点儿闹起来,我他妈给丫贴了整三百……这回,他竟敢甩了我!李建民的脸上涂写了一大片愤怒和不满。

    原来是这臭事儿,二妞说:就你们这头儿,迟早得出事儿,当官儿哪有这样儿的。

    李建民冷笑一声说:你才说错了呢!牟们张头儿比侯头儿玩儿的不在以下,怎么样?人家步步高升,现在都到正局级了。

    总是小心为好,到底见不得人。二妞择完菜,准备去外边水管子跟前洗菜。一推门,差点儿和一人撞个满怀,二妞抬眼一看,有点儿眼熟,一时竟没想起此人是谁。

    张大夫,我呀,您怎么忘了?是个四十多岁的男人,个头儿不高,肉皮子挺黑。

    二妞忽地一下子想起来了,于是赶紧往屋里让。俩人进得门来,还没落座,那人就从上衣口袋里掏出一个信封,往外边张望了一眼,扭过头来对二妞小声说:这是三千,您还数吗?紧跟着又说:不用数,没问题。回头手术完了,还得好好谢您呢。

    二妞知道,手术完了也就什么都完了,原先答应的,完了就不算了。于是就说:我这阵子身体不太好,怕是顶不下来这个手术,起码得六个钟头。再说,还有孙大夫呢。

    这男人看了一眼李建民,李建民仰着脖子望顶棚,不吭声。他回过头来,有些犹豫地问了一句:那,要不再加上一千?

    咳,这事情,您看着办。二妞是无所谓的。

    那男人只好又从裤子口袋里掏出一迭百元人民币,和信封放在一起交给二妞,并嘱咐她说:您可一定保证手术做好了,要不我没法儿跟人家交代。

    二妞拍着胸脯说:手术质量你只管放心!只要是我主刀,没有半点儿差池。说完,二妞将钱接过来放进口袋里,送走了那个男人,回到屋里先把窗帘拉上,然后将口袋里的钱掏出来,清点了一番没有错,加在一块儿是四千块钱。二妞暂时先将这钱放进抽屉里,李建民问她给孙大夫多少,她说一千就行了,上回那个二尖瓣手术,孙大夫给她也是一千块钱,于是李建民就不问了。等二妞在外边把芹菜洗干净端回来时,李建民问她:你怎么知道他兜里还有钱?

    二妞说:办这事儿的人都这样儿,得挤牙膏,挤一点儿就出一点儿。

    李建民笑了:你往后别老拉窗帘,让人家说这是干嘛呢?跟变戏法儿似的。

二妞没说话,端着盆上小厨房炒菜去了,李建民一个人陷入了沉思。

 

李建民是给领导开小车的司机,爬到这个位置上也不容易呢。先前他不过是一个开推土机的工人,那时候看见领导下工地,前呼后拥地很是威风,他觉得那些领导简直就是天上的神仙,离自己太远了。有一次一个小老头儿,据说是什么委的主任,跟他握了一回手,哎呦,那只手呦,比小姑娘的手还软和,又白又细。小老头儿走了,那种又润又滑的感觉依然留在李建民的手上,他禁不住想入非非了。后来又是托人找关系,又是花钱走后门,费了老大的劲,总算给领导开上车了。当了领导的司机,他可真是大开眼界!什么东西他没吃过?什么场面他没见过?什么地方他没去过?什么玩意儿他没玩儿过?

不过话又说回来了,即使在饭店里吃饭,他们这帮司机也不可能坐在领导那个桌子上,而是单独在一个小桌子上。这让他在得意之余,不免又有些愤愤不平。他妈的!这帮混蛋干部!什么他妈的人民公仆?但是他很快又想开了,红楼梦里那些少爷小姐的奶妈,比丫鬟身份高得多,但是在主子面前,不是也得俯首贴耳吗?吃饭都得摆在地桌上,不能和主子平起平坐,什么年头儿,人也有等级贵贱之分。尤其是当那些价格昂贵、五彩纷呈的山珍海味端上桌时,他就更不计较这些了。

领导也是百人百性,原来调走的那个金头儿,老头儿挺和气,吃饭不太讲究,但是有一样爱好,就是爱钓鱼。一到星期天,李建民就得陪着金头儿绕世界钓鱼去,老头儿爱钓可不爱吃,不管钓多少,他一条也不要,统统让李建民拿走。有时候,李建民也要不了那么多,就转手卖给自由市场的鱼贩子了,然后他负责报销,里外里拿两份外快。后来金头儿调走了,李建民还挺想他的。

现在这个侯头儿不好钓鱼,好钓女人,这让李建民好长时间琢磨不透。平常在单位里,侯头儿可是一板正经的,别说是跟女性开玩笑,甚至连正眼都不看她们一眼,真能装孙子!不过话也得说回来,单位里那些女人,也真是没有看头儿,一个一个跟他妈老妈似的,秃神瞎鬼的,寒碜极了,别说起性了,看的工夫大了,都得得阳痿。所以,蹩一个礼拜到了周末,侯头儿总得找个理由,去一趟会议中心。

开始的时候,他总是让李建民把他送到那儿就走,礼拜天晚上再开车去把他接回来。后来,他可能觉得李建民的嘴比较严,渐渐地也就放松了戒备心。吃完了饭自由活动,爱干什么干什么。李建民打保龄、游泳,侯头儿就在大堂里打野鸡,打着合适的就带回房间,反正侯头儿也不和李建民睡一个房间。开始,李建民不知道这情况,有一次他完全是好意,觉得刚吃完饭,揣个大饱肚子躺在屋里看电视,对身体不好,于是就去敲侯头儿的门,侯头儿惊慌失措地跑来开门,李建民只瞥了一眼,就看见屋里有个年轻漂亮的女人,吓得他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下。侯头儿一见是他,也非常生气,瞪了他一眼,“砰叽”一声把门关上了。打那以后他明白了,再也没给领导添过堵,所以侯头儿也没踹了他。

今儿也不是怎么回事,一路往北边走,侯头儿就耷拉着个脸,一声不吭。李建民找茬儿跟他说话,他也不搭言,李建民就赶紧闭了口。

到了宾馆,安排好房间,李建民还特意给侯头儿安排了水果和鲜花,并照往常一样把避孕套放在枕头下边,把窗帘拉严实,把床上的大单子撤下去,把拖鞋摆在床前,把牙膏挤在牙刷上,将卫生间的热水放满,然后准备到隔壁去休息,今天晚上五频道有一场足球赛。不料侯头儿却说:你走吧。

    李建民问他:回城里?我什么时候接您?

    侯头儿说:不用你接。然后看也不看李建民,自己上卫生间洗澡去了。

   

李建民耽误了一场足球赛,胡里胡涂地被轰走了。一路上,他怎么也想不明白,或者是单位里有什么不顺心的事?昨天一群退休工人,来单位闹过报销药费的事,侯头儿躲了,应该不是这件事。前天三头儿酒后驾车,让交警大队给扣了,侯头儿去接的人,这里头也没有侯头儿的事呀。噢,对了,今儿早晨为发奖金的事,三队里一个老劳模,把领导臭骂了一顿,可是他又没有指名道姓,而且李建民知道,这次发奖金不是侯头儿作的主。

那到底是为什么呢?想了一路,回到家李建民也没闹明白。别看只是不让他去接领导,这可不是一件小事。李建民在领导身边时间长了,学会了思考,学会了分析问题。他知道往往一件小事,却隐藏着一个大问题。给领导当司机,他学会了处理各种问题,小的方面,比如避孕套,他知道侯头儿爱用彩色的,爱用雄鸡牌的,一定要提前准备好,领导当然不能经常去买这东西。大的方面,比如昨天,他一看见那帮退休工人,马上就知道他们干什么来了,于是连忙一口气蹿上二楼,告诉侯头儿,让他提前爬上顶层,总算躲过了那场闹哄哄的纷争。要么然是……想来想去想了半天,李建民还是没闹不明白。

    二妞把炒好的菜摆在桌子上,二女儿荧荧正好也回来了,三个人便坐下吃起饭来。

 

第二天早晨一起来,张大妈先打电话把大妞叫了过来。一是这事情只跟大妞有关系,二来大儿子已经明确了态度,那就应该先和大妞商量一下。电话里张大妈不好说是她的亲爹要回来,只说有要紧的事跟她商量,所以大妞就慌慌张张地来了,她以为母亲要立遗嘱,把房子或者存折什么留给她,兄弟姐妹七个,只有大妞知道自己不是张家的人。

一进门,听说原来是这事情,大妞不由得泄了气,忍不住埋怨起母亲来:我还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吓得我连早点都没吃。满屋子搜寻,只找到了几块陈月饼,打开一看,还是那么软和,大妞沏了一杯茶水,就着月饼吃起来。

    张大妈没想到大女儿竟是这样不冷不热的,但是儿子既然说了要热烈欢迎,这事情还得跟大妞商量,于是她就问大妞:建勋已经说了,准备写信,你看什么时候,跟大伙儿说说呀?张大妈指的是其他儿女,人一老了就没主意了,她想让大妞出面安排这事情。

    没想到大妞说:随便。不是建勋已经同意了吗,爱什么时候就什么时候,我没意见。她的态度很明朗,只要不让她狠出钱,怎么办都没意见。

    张大妈不由得叹了口气,心说:这个大丫头真是不争气,论心胸、论能力,她比哪一个都差劲,根本拿不起老大的样子。

    大妞一口气吃了两块月饼,看的张大妈挺心疼,她知道大妞日子不宽绰,但是,总不至于连月饼也吃不上吧。张大妈就问她:八月节你们没买月饼呀?

    大妞说:买了,没您这个好。您怎么到现在还没吃完呢?

    二妞拿来的,我不爱吃,要不呆会儿你都拿走吧。

    大妞说行,立马就用报纸把剩下的几块月饼包起来,塞进自己那个人造革提包里。

    张大妈说:五妞说了,阳历年结婚,我先告诉你们一声。你,三妞,不用跟他们比,不论什么给点儿,是那么个意思就行了。张大妈这七个儿女,就数大闺女和三闺女日子差点儿,不是差一点儿,差好些个呢。所以,但凡有点儿什么事,能不告诉她俩就不告诉她俩。可是,最小的妹妹结婚,这事情不能不告诉。

    大妞说:咳,九十九拜都拜了,就差这一哆嗦了,无论如何也得坚持到底。好像前边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她出钱出力一手经办的,她出过多么大的礼一样。

张大妈也禁不住暗暗笑了一下。

 

    娘儿俩你一言我一语,不紧不慢地说闲话,耿大妈串门来了:一天不来都不行,哪天不见你妈一面,我都闷得慌。

可不吗?幸亏有你耿婶儿跟我做伴儿,要不就把我蹩屈死了。张大妈说着拿起手边的遥控器把电视机打开。电视机里正在播广告: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就收……

玩儿老鸹蛋去!耿大妈手疾眼快地一把抢过遥控器,换了频道,然后说:您说电视里老放广告干嘛呀?谁爱看这个!你瞅瞅这两个老不死的老帮子,咬牙切齿地说:今年过年不收礼,收礼就收脑白金!我听说那玩意儿贵着哪,一盒好几百。哪儿有这样儿的?点着名儿的收礼!还让儿女活不活呀?电视里天天放这玩意儿,真他妈的不是东西!大妞,我跟你说,不管什么东西,只要是上广告的,我就坚决不买!你越作广告,我就越不买!非但我不买,儿女我也不叫他们买!我听晚们疙瘩包子说过,这广告费都摊在商品里,我才不给他出这个冤枉钱呢。说着,耿大妈把遥控器放在茶几上。

大妞说:大伙儿都不作广告,电视台吃谁去?我听说在电视台工作,肥得流油,又是别墅,又是豪华轿车。您看不见现在这年轻人,都疯了似的想当主持人。

耿大妈赞同地点点头,说:那是。

    张大妈换了个频道,电视里一群年轻人在唱歌,有唱的也有跳的。

换个台,我可不爱看这个!挺大个小子,满地打滚儿,可惜了的衣裳!爹妈也不说管管,您说这叫什么玩意儿!我的孩子要是干这个,我砸折了他的腿!耿大妈摇摇头说。

大妞说:我听王旋说,人家那叫街舞,现在的年轻人都兴跳这个,跟外国学的。

耿大妈哼了一声,说:什么街舞呀,叫我说就是驴打滚!鬼抽筋!你看,你看这小子,擗着腿,撅卡巴裆,一挺一挺的,这不是在台上耍流氓吗?真是死不了活现!

    于是,张大妈赶紧又换了个台,还是唱歌,接连几个台都是唱歌的,张大妈无奈地放下遥控器说:凑合着看吧,全是这玩意儿。

    耿大妈撇着嘴说:您说现在这叫什么世道?这哪叫唱歌呀?您看吧,有喊歌的,有说歌的,有哭歌的,有嚎歌的,还有唠叨歌的;你这边唱歌,他那儿弄一群裹烂的,在那儿烂蹦。您瞧瞧,您瞧这小子,急赤白脸的,一赛三天没拉屎一样!您瞧他那难受样儿,呲牙咧嘴的,整个一大便干燥!我一看这个就想上茅房。

    张大妈说:就这玩意儿,我听王璇说,还血挣钱呢!

    那可不是。大妞说:兴什么什么就好。您没看见下边那帮歌迷,这通闹腾,跟疯了一样,全是大闺女大小子,又哭又喊,鼻涕眼泪的,亲妈死了他也未准这样儿!

耿大妈说:叫我说,全是吃多了撑的!要是给他们找点活儿干,让他们上山下乡,插队种地去,他就准不闹这个了。哎,大妞,我问你个事儿。

大妞问:什么事儿呀?

你说每天晚上,北京新闻后头,气象预报前头,他们说的那句乌鸦乌鸦乌鸦乌是什么意思呀?我老闹不明白。

大妞愣了,想一下,说:咳,人家说的是首要污染物、总悬浮物和可吸入颗粒物,换句话说,就是污染空气的东西,和能吸到鼻子眼儿里的东西,咳,说白了就是尘土。

    咳!你说你绕这么大弯子干嘛?不就是土吗?吃错药啦?弄这么这一通乌鸦乌鸦乌鸦乌。多半年了,乌得我晕三倒四,希里胡涂!我还不敢问别人,怕叫人家笑话。问老头子,他也说不清楚。本来一个挺简单的事,让他这么一通穷罗嗦,弄的挺复杂,难不成这就是学问?为的就是说着绕嘴,为的就是让人听不明白?我说怎么有学问的人说话,一般人都听不懂,闹了半天就是兜圈子绕弯子。嘿,这叫什么世道!耿大妈叹了口气,扭头问张大妈:大闺女来了,晌午弄什么好吃儿呀?

    张大妈说:还没想出来呢?哎呦,见天为这个吃饭我就发愁,不知道吃什么好。

    耿大妈说:可不是吗。你说现在什么都不缺了,日子过的倒没劲了。不像早已那会儿,盼着过年过节,只有到了年节,才能吃点儿好东西。现在可好,什么也不缺,日子过的飞快,转眼是一年,转眼是一年,怎么这么快呀?真是越过越没劲。

    张大妈说:可不吗,吃饱了混天黑,活着唯一的贡献就是造粪。

大妞说:可是能苗地肥庄稼呀。说完几个人都笑了。

 

    三个人正说着话,五妞回来了,还带来了她那个对象钱旺,这小伙子长的细高细高的,大尖儿鼻子,两只眼珠子溜圆,细长脖子上一个大疙瘩,一说话,那疙瘩就骨碌骨碌地上下滑动,好像嗓子眼儿里卡住一个死耗子,吐也吐不出来,咽也咽不下去,看着让人怪着急的。

    张大妈不待见钱旺,人家叫她一声,她就疼不疼、痒不痒地哼了一声。大妞给他倒了杯茶水,钱旺客气地点了点头,五妞介绍说这是大姐,钱旺马上叫了一声。五妞又介绍完了耿大妈,这才转过头去,跟张大妈说阳历年结婚的事。五妞说:我一同学,光结婚办事儿这一天,就花了四万五,轿车用了十六辆,新人坐的是加长卡笛拉克,其余都是奥笛,酒席摆在二十一世纪,主持用的是红房子,专门请的乐队,隆重到是很隆重,一点儿也不喜庆。新娘的娘家人都是昌平那边的农民,这场合吓得他们连屁都不敢放,一个个大眼儿瞪小眼儿,连个乐模样都没有,跟开追悼会一样。我觉得这么办不好,这钱花得冤,所以我们不打算大操大办。他们家那边过去吃顿饭就算完事,咱们这边也是准备一顿饭,吃完就走人。省下钱我们俩来一趟新马泰,就算是旅行结婚。妈,咱这边的饭,我出一千块钱,我不知道咱家有什么老亲戚,能来多少人。通知人的事儿,让我大哥去办,请谁不请谁,我也都不管。钱上边够不够的,您找齐。妈您说,这么办行不行?五妞订婚以后就没给张大妈交过钱,所以结婚她也不愿意跟老娘开口要。

    张大妈前头都没听懂,但是后头几句都听明白了,想了一下,说:按说我聘闺女,不应该让你出钱,可是我又没有退休金。早先你爸爸活着的时候,都是你爸爸操心。现在你爸爸没了,我也着不了急啦。我就这么大的力量,不管别人出多少,我出一千吧,最后一个闺女了。她估计两千块钱恐怕不富裕,即使不告诉老家,老家不来人,光自己这七个儿女,人也不算少了,至少得坐三桌。至于他们兄弟姐妹还能拿出多少钱来,张大妈不知道。没有爹了,妈又没有退休金,按说姐姐和哥哥们,应该把这事包揽下来,可是眼下还没有一个人应承,自己出一千,就算引个头儿吧。

好半天大妞没有说话,她不想在没和三妞商量之前就表态,她知道三妞眼下比自己更困难,下岗好几年了也没个事干。儿子葛宕上中学,正是费钱的时候。男人葛大成刚学会开出租车,一个月挣不了几个钱,前些日子还出了一次车祸,赔了两千多。家里一点儿底儿也没有,眼下不说揭不开锅也够戗,她还见过三妞在菜市场拣菜叶呢。大妞想吃了饭,去找一下三妞,姐儿俩先商量一下,于是她就装作什么也没听见,起身上厨房做饭去了。

张大妈冲五妞使了个眼色,很不满意地哼了一声,五妞倒是没说什么。

 

    大妞在母亲这里吃了晌午饭,又歇了一小觉,然后就找三妞来了。三妞家住在广安门外,一幢五十年代的旧楼里,那房子曲里拐弯黑咕隆咚的,老格局也说不上是几室几厅,反正就是那么五十多平方米。大妞一进门,三妞正在家里翻腾箱子,那个木箱子大妞认识,是大妞结婚时,张大妈用家具票给她买的,后来大妞添了一套新家具,就把这个箱子给了三妞。

    你翻腾什么呢?大妞问。

    三妞说:不是五妞要结婚了吗?我看给她找点儿什么东西。

    大妞扫视了一遍,没有一点儿时兴的,就说:这都过时了,还拿得出手吗?叫我说,不如给她点儿钱算了。

    三妞发愁地说:哪儿还有钱呀?再说,给多少钱合适呀?

    给十万合适,咱也得有哇。大妞想了一下说:五妞说了,不办事儿,就吃一顿饭,她自己出了一千,咱妈也出了一千。依我看呀,咱俩一人出五百块钱得了,别人爱给多少给多少,咱们不跟他们比。

    三妞当下没吭声。要是给二百,手边还有现成的,要是给五百,还得想法去借三百。丈夫葛大成开出租时间不长,是个生手,头些日子,雨天一个急刹车,撞了一大溜,陪了人家两千五。上个月儿子葛宕开学,交学费还是借的,家里真是拿不出现钱来。但是,眼下妹妹结婚,一辈子就一回,论说给五百块钱都够嗦气的,不是穷吗?没办法。三妞说:行,那咱俩就说好了,一人五百,过两天我把钱交给你,你给她算了。

大妞走了,三妞趴到床上伤心地哭了一场。三妞原本是个要强的人,如今要不了强了,厂子去年倒闭了,全体职工都没了指望,好几千人的一个大厂子,全让那帮干部给糟蹋光了,厂长和书记贪污巨款移民到了新西兰。到如今只剩下一片厂房,听说人家还想变卖厂房,职工们闻讯赶紧住了进去,分片包干死死看住,不把这点儿固定资产守住,将来老了连退休金都拿不着。企业到了这时候,真是爹死娘嫁人,各人顾各人。有点儿本事和技术的都自谋职业,打工的打工,开店的开店,反正饿不死也撑不着,不过是凑合活着。

三妞什么技术都没有,人又老实又胆小,下岗好几年,找过好几个工作都干不长,不是三妞怕吃苦受累,实在是……怎么说呢?有一个叫金枪的信息台招人,三妞去了,人家让三妞整天和那些混帐老爷们儿在电话里说脏话,三妞实在是干不了。后来,又找了一个钟点家政服务,干了十几天遇见一个老流氓,差点儿没出事,三妞只好不干了。再后来,又找了一份银行的清洁工,三妞满心以为这回可找了个好差事,又干净又轻省,没想到才干俩月,又让别人给顶替了,气得三妞到家病了一场。眼下什么事也找不着,只好在家里窝着。自己什么进项都没有,全靠丈夫一个人开出租车,早出晚归的,挣个钱也不容易着呢,三妞实在不愿意给丈夫增加负担,可是妹妹结婚这种事,瞒又瞒不得,三妞真是为难死了。

天傍黑的时候,三妞的丈夫葛大成收车回来了。前几年,钱好挣的时候,他还不会开车呢,等他学会了开车,钱也不好挣了。如今不给办个体运输执照,想开出租必须加入运输公司,但是加入了公司以后,公司规定首先得把自己开的那辆车买下来,美其名曰:风险抵押金。然后再按月交份钱,辛辛苦苦干半天,交完份钱所剩无几。

人家有门路的人开公司贷款买车,然后把风险都转嫁到司机身上,剩下的事情就是大气儿不喘,坐在屋里点钱。司机们开着自己花钱买的车,却要按月给别人交钱,上哪儿讲这个理去?真是比过去的资本家还欺负人!都说开出租车能挣钱,葛大成却没挣着钱,有时候跟人家说这话,人家都不相信。葛大成倒也不在乎,谁爱说什么说什么,还能捂住人家的嘴?惦记着今儿晚上有场足球,他就收车早了一点儿,一边进屋,还一边哼宋祖英的歌:今天是个好日子……今天是个好日子,心想的事儿都能成……

    三妞发愁地说:别唱了!我这儿愁还愁不过来呢,你还老唱这个,故意气我。

    不唱怎么办,信着愁还得把人愁死呢。葛大成问三妞:什么事儿呀?值当这么愁?

    三妞忍了好一会子,经不住葛大成再三询问,三妞只好说了五妞结婚的事,葛大成满不在乎地笑了一下,从口袋里掏出一沓子钞票说:这不来了吗?快过年了,刚发的七百块钱过节费,给她拿去吧。三妞的脸上这才云开雾散,赶紧忙活做饭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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