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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第二章
   

长篇小说《人间舞台》之二《亮相》                    作者:弘魁

  东西南北中  风声和雨声      道是山前必有路  眼下尽是害人坑

人前都是人  背后现鬼样      不吃夜草马不肥  不卖良心财不旺


第二章: 天上掉下个前爹来

 

到了阳历年,事先说好了全家人都上张大妈这儿凑齐,一个也不能少。本来,这些年总是这样过:不管五一、十一,还是阳历年阴历年,一号是儿子媳妇陪张大爷张大妈过,闺女们都上婆家去;二号儿子们上老丈人家,闺女们再回娘家来。今年因为是五妞结婚,给老家写了信,但是老家回信说,正是改选村长的时候,来不了人,只寄来了一千块钱。于是,全部儿女都上张大妈这儿来了,所以今年就显得格外热闹。

张大妈是一居室,自己有一个大方桌,摆在厅里;又跟耿大妈借了一个可以折叠的圆桌,摆在卧室里;这样还是坐不下,除了五妞的新房里不能摆,在建勋屋里再摆一桌,把孩子们都轰到五楼上去。这样,张大妈这里已经挤得满满当当了。

会做饭的,不分男女都在厨房里忙着做饭,一人拿出一手当家菜,不会做饭的就在客厅里闲聊天。四妞的女婿吴师蒙,也挤到厨房里帮忙,大妞嫌人多站不下,把他撵出来了。

轻易聚不到一块儿,这会儿,小儿子张建业在几个姐夫面前谈兴正浓:我告诉你们说,最近我遇见一挡子可乐的事。你们听说过嫖客告小姐吗?有这么一个外地老先生,其实岁数并不大,也就五十郎当岁吧。上北京来旅游,就是当地人说的上北京来考察。他老先生吃喝玩乐都要开发票,可是您在小姐身上打泡儿,这怎么开发票呀?再说,您让小姐上哪儿给您找发票去呀?别的都能报销,惟独这样报不了,他心里不平衡,他就找辙,什么这儿不舒服啦,那儿不爽啦,总之他就是想赖帐。人家小姐不跟他罗嗦,抬屁股就走了。一会儿工夫,进来俩彪形大汉,把他这一顿臭揍,还抢走了他的钱包。他以为这回可抓住了理,于是打110报警。那就审吧,一审前因后果就都出来了,那帮警察也坏着哪,细节问的特仔细……张建业一看三妞的儿子葛宕也在旁边听,只好半截打住了:那细节可乐着哪!你们说,这不是他妈的傻!就这样儿的,我告诉你们说,在他们当地,还是他妈的纪检委书记呢。

是吗?大伙儿都乐了。

吴师蒙不抽烟,他就一会儿给这个削个苹果,一会儿给那个斟碗茶,一刻也不闲着。

    二妞的男人李建民对张建业说:你这算什么希奇。我听说一件事……本来就是他的领导侯头儿的事,但是他没这么说,他说是听说的:现在打车有拼打的,你们知道吧,你们听说过打野鸡也有拼打的吗?

    三女婿葛大成挥了一下手,把儿子葛宕支走,然后示意李建民接着说。

    有一次在大堂,俩老板同时看上一个坐台小姐……李建民刚说了一句,三妞走过来说:你们谁受累跑一趟,买瓶酱豆腐去。

吴师蒙马上说我去。大女婿王文选坐在客厅门口,他平常轻易不上岳母家来,遇到这种人多的场合,他不会说,也不爱说,于是他赶紧说:还是我去吧。说罢起身走了。

 

    张大妈的外孙子王旋很不屑地对李建民说:二姨父,您说的那也不算什么稀罕事,俩人拼打还稀罕?还有五个人的哪。我听说一坐台小姐,跟俩白人老外说了好价钱,就跟他们去了房间,结果房间里头还有仨黑人。这小姐一看,转身就要走,那帮孙子说,价钱可以翻番儿。这他妈小姐也是活腻了,居然就同意了。好家伙!那黑人多壮呀,那家伙快他妈跟上驴了!哥儿五个一个回合下来,这小姐就没气儿啦。

    那……钱怎么办呀?李建民问。

    哪儿他妈还有钱呀?这帮孙子一看,出人命了,都他妈跑啦。

    葛大成摇着头说:不可能吧?出了人命他们还跑得了?

王旋哼了一声,说:反正我听说就是这么回事。

    茶几上那包红塔山香烟是张建业的,葛大成点燃了一支,说:我听说这事才叫新闻呢。你们不知道吧,有一个电视台的大导演,这孙子权利可大了,他说让谁红,谁就保准红。好,那些唱歌的,还有那帮小品演员,都疯了似地巴结他。有一个小姑娘,她妈陪着她在北京学了好几年唱歌,学成了就托人找着这个导演,送了十万块钱。当然,这点儿钱在人家导演的眼睛里是毛毛雨啦,主要是导演看上这个小姑娘了,她得让人家玩,这是唯一的先决条件。小姑娘十七岁,长的特漂亮,要条儿有条儿,要牌儿有牌儿。你想啊,闺女这样儿,人家她妈能长的丑吗?她妈论说也有四十多岁了,可是别提有多少兴了!看上去顶多就像三十岁,母女俩就像是姐儿俩。才见了一面,导演就贼上了,结果,后来导演就同时玩这小姑娘和她妈,你们说,这他妈叫什么事儿!

    咳,这也没什么希奇的,这年头儿,干什么都得有付出,这就是等价交换。吴师蒙说:有的男歌星也是靠卖身起步,没有人捧根本红不了。中国是这样儿,外国也是这样儿;现在是这样儿,过去还是这样儿。不过,要是说起来,这个母亲也是够伟大的,为了女儿出名,什么都能舍,这种母爱……

    什么他妈母爱呀?叫我说,就是他妈的贱!娘儿俩都是贱货!不就是想出名吗?不就是想当明星、挣大钱吗?活大该!王旋也从茶几上拿起香烟盒,抽出一支点上。

    张建业看了一眼王旋没说话,把香烟拿起来取出一支,然后将香烟盒装进口袋里。

    李建民冲王旋瞟了一眼,微微冷笑了一下。

    王旋于是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一盒大中华,扔在桌子上说:二舅抽我的,没事儿。

    张建业的脸利马就红了,他站起来借口说:该我的菜了。然后上厨房做饭去了。

    王旋望着他的背影撇着嘴小声说:真他妈抠门儿!越是有钱越抠门儿。

    老半天没说话的张建勋说:他有什么钱?在法院工作能有多少钱。

    王旋冷笑一声说:大舅,您可真是土老冒儿!您没听说过这句话:打官司,法官笑,吃了原告吃被告。现在当法官肥着哪!您以为咱们现在真是法制社会呀?您可真逗!您没瞅见头些日子,崔永元打的那场窝囊官司,你不是有理吗,法院让你赢,赔你一万块。但是,那家公司才是真正的赢家,人家足足卖了两个热季!您说,到底是谁赢了?有钱能使鬼推磨,不使钱行吗?谁说话?钱说话!什么年头儿都是这样儿。

    这么点儿个人儿,你怎么什么都知道?别胡说八道啦!四妞因为怀着身子,所以没去厨房做饭,她烦躁地挥了一下手,对大伙儿说:你们少抽点儿吧,熏死人啦。

    吴师蒙赶紧站起身来,把阳台上的窗户开得大一些,然后回过身来,陪着笑脸对大伙儿说:没事儿没事儿,你们抽你们的。

    王旋对吴师蒙说:哎,四姨父,您坐下,给我们说点儿新鲜事儿行不?

    吴师蒙看了一眼四妞,然后迟疑了一下说:我最近也没听说什么,不过这几天,我正在调查一个工地,施工扰民的案子。以前,咱们总认为都是施工单位的问题,可是这回我了解的情况不是这样,这些老百姓也可恶着呢!人家施工单位,一切都按北京市政府规定的办,比如不准二十四小时施工,比如噪音污染和土方苫盖什么的,人家都特别注意。可是工地附近的居民,别提素质多差了!动不动就拉人家电闸,不让人家施工,非说人家二十四小时施工,噪音扰民。人家稍微一辩解,他们就大打出手,砸人家机器,还把人家工人打伤了……他一边说一边挨个给大家斟了一回茶水,因为他挡住了电视机,四妞就叫喊起来:无事忙!你就不能好好呆一会儿,瞧你这通穷忙乎,谁也没有你忙。起开!挡住我看电视了。

大伙儿都乐了,王旋说:哎,你还别说,我四姨给我四姨父起这个外号,还真合适。

四妞说:他这个外号,搞对象时就给他起好了。

王旋问吴师蒙:哎,四姨父,您这名字有什么来头儿?

吴师蒙笑了笑,没说话。王旋一个劲儿催,李建民挥手打断了王旋,然后接着吴师蒙的话茬儿说:不过,这外地民工也不是什么好人,这里头也是污七八糟,什么人都有。据说,还有不少外地公安局的通缉犯呢。

    话音儿刚落,就遭到了王旋的驳斥:北京就净是好人啦?

    李建民开玩笑地说:对呀,比如说你这样的人渣儿。

这回噎了王旋一个倒憋气,于是王旋就扭过头去没开口。

葛大成问大伙儿,昨天晚上的新年京剧晚会看没看。有的人说看了,有的人说没看。葛大成说:我一边看一边想,还是学点儿技术好。你看那些名角儿大腕儿,年年台上都有人家,而且越老越值钱!可是下边这些当官儿的,三、五年就得换一茬儿,越坐越往后靠,当年风云叱咤、花团锦簇的大人物,眼下都快成了狗不理啦。坐在后边的那些人,那脸模儿寒碜着呢!这可真是:年年岁岁官儿相似,岁岁年年人不同呀。

吴师蒙点点头说:可不是吗,我也注意到了,坐在后几排的那些人,一个一个耷拉着脸,别提有多难看了!可不是先前那副春风得意的派头儿了,现在是一脸的核桃纹,满脑门子官司褶,低头儿耷拉脑儿、半死不活的。咱没当过官儿,看这意思,下台的滋味儿够难受的!

    李建民回过头来问吴师蒙:哎,你是记者,没听说马家堡这条路什么时候修?

    吴师蒙摇了摇头。

    也不得等到猴儿年马月。张建勋说:还说什么修路,就这条马路上的垃圾,一直没人管,都快成垃圾山了,真不象话!这哪儿像一个国家的首都呀?

    怎么不像呀?王旋立刻反驳说:大舅,您干嘛光看咱们这条街,您不会看看长安街,看看王府井,再看看西单。大舅,您得多看咱首都的脸蛋儿,那是多么美观!多么干净!多么漂亮!谁让您净看屁股蛋儿了?

屁股蛋儿也不能太脏啊,也得擦也得洗,要不也是臭气熏天。

建业从厨房出来说:叫我说,这块地儿纯粹是首都的卡巴裆,根本见不得人!

王旋说:没错儿。要想干净呀,那您就耐心等着吧。五十年大庆不是清理了一回吗?听说清理了好几百吨垃圾,您等建国一百年大庆的时候再说吧,到那时候,没准儿能清理千万吨垃圾,成绩更大,好给百年国庆献厚礼呀!王旋看了一眼四妞,说:咱们现在的新闻,是只能报喜,不能报忧。不信你们看电视,总是哪儿哪儿哪儿,原来有什么问题,有多么严重,群众苦不堪言,如今解决了,百姓拍手称快,都说政府给老百姓办了件实事。如果是当下解决不了的问题,那就绝对不能报道,不能给领导出难题,不能给领导添堵呀。报纸是领导的喉舌,甭看我不是新闻记者,我也懂得这个。四姨父,您说我说的对不对?

吴师蒙苦笑了一下,说:你说的这个不对,报纸应该是党的喉舌。可是目前,还就是你说的那样儿,报纸实际上是一级党委的喉舌,甚至就是党委书记的喉舌,他的思想水平、政策水平到哪儿,这个报纸水平也就只能到哪儿,不可能超越这级党委、或者这个党委书记的水平。我对这个问题就想不通,我曾经给《新闻战线》写过稿子,也给有关部门写过信,建议报纸也归口,就像铁路、邮政和银行那样。比如说,中宣部管《人民日报》,《人民日报》管各个省级报纸,省级报纸管地区级报纸,地区级报纸管县级报纸。这样,报纸就从人权、财权各方面摆脱了当地党委的控制,在当地是一种客居的形式;只有这样,才能真正起到媒体的监督作用,这样做才能顺畅地贯彻党的方针政策,更能和党中央保持一致。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几次投稿写信都没有结果。我闹不懂,为什么这个办法就行不通呢?

张建勋说:看来这还是个体制问题。

张建业说:哥你说对了,就是这么回事。你比如说各级党委的纪委书记吧,他的级别都比党委书记低,受党委书记任命和管辖。这样的话,他还怎么监察这一级党委呀?别说是党委书记本人,就是党委书记任命的下级,他也不敢管。纪委书记简直就是聋子的耳朵、哑巴的舌头,形同虚设,纯粹没用。据我所知,好多地方的纪委书记,都是让那种少出息、没能耐、和事佬的好好先生当,你们说,那能管什么事?无非是多占一个编制,多一个吃商品粮的!如果纪委也归口呢,县纪委归地区纪委管,地区纪委归省纪委管,省纪委归中纪委管,都脱离当地党委书记的管辖和制约。这样的话,什么问题都捂不住,而且,更能和党中央保持一致。可是我就不知道,为什么这就行不通?还有,你比如说这个会计吧,也是个大问题。叫我说干脆成立一个会计局,受财政局的直接管辖,然后实行委派制。各单位用会计都从会计局委派,在编制上会计是会计局的人,在会计局领工资,不受企业老板的管辖,会计就是国家在这个单位的一只眼,那企业就甭想再搞什么阴谋诡计了。现在可好,好多企业都有好几本帐,一本是对付税务局的,好偷税漏税;一本是对付上级主管部门,又吹又哄,好继续提拔;一本是给本单位工人看的,连蒙带骗,为的是不给工人涨工资;一本是专门给企业老板看的,让怎么记就怎么记,会计保住自己的饭碗要紧;最后一本是别人谁都看不懂,只有会计自己看得懂,准备将来有朝一日,老总犯了事,会计把自己择干净的证据。你们看看,这叫什么事!我不信上头就不知道?但是,如果说从上边就愿意这样,那,叫我说呀,初衷就有问题,这个体制就是产生贪官的土壤,滋生腐败的温床!

王旋立刻表示同意说:对!老舅说的太精辟了。当年杀了和绅,嘉庆爷的国库,一下子就满了。眼下要是把那些大小贪官,喀嚓一下子全搬倒,您说搞建设还用发愁资金短缺吗?那可真是国富民强了。现在是他妈国穷民穷,当官儿的富,所以老百姓就不平衡。

张建勋说:咱们国家的历史沉积问题太重了,以往所有企业都是归口的,但是党委这个系统却是藩镇割据。各级党委都是一个小诸侯国,以至于有时候,真是针插不进,水泼不进,我就不明白这是怎么一回事。现在,不能说党中央的政策不好,但是一贯彻就歪了,真是让人闹不懂。建业说的对,现在看来,共产党用人的系统和运行,已经有了问题,已经严重地滞后于形势的发展了。不用说别的,现在要想查处一个贪官,真不知道要费多大的力气。

李建民早不耐烦了,冷笑一声说:真是闲吃萝卜淡操心,净说这个有什么用!

 

王文选买酱豆腐回来了,他把酱豆腐交给厨房里的大妞,然后面无表情地对大伙儿说:外头正抄呢。

这话说得莫名其妙,大伙儿都怔怔地看着他。

葛大成笑着问:好我的大姐夫,您倒是说清楚了,谁正抄呢?抄什么呢?

    王文选仍然平静地说:市容的,正在抄大街上的小贩,菜扔的满街都是。

    三妞一听这话赶紧探出头来问:都是什么菜呀?我瞅瞅去。

    葛大成赶紧瞪了她一眼,三妞马上又缩了回去。

    张建勋说:这些卖东西的小贩也实在是太可恶,都把人家马路占严了,老造成堵车,是该有人管管他们,不然太不象话了。

    大妞从厨房里走出来对大伙儿说:行啦,一边吃一边聊吧。

王文选说:别介,人家新娘和新郎官儿还没来呢。哎,怎么这时候还不来呀?

话音儿刚落,五妞就进来了,虽然穿了一身大红中式的新娘装,脸上却阴着一片云,勉强跟大伙儿打了个招呼。钱旺倒是满脸堆着笑,进来先叫了一声妈,并且给张大妈鞠了个躬,然后掏出香烟给各位姐夫哥哥敬烟。还没轮到王旋呢,王旋倒早早伸出了手,被葛大成打了一巴掌:着什么急?你一个晚辈儿,跟着瞎掺和什么?一边呆着去。

王旋不服气地说:怎么啦?新婚三日没大小,喜糖喜烟,人人有份。再者说了,五姨父比我大多少?才大三岁。王旋扭过头去问钱旺:我说的没错儿吧?这不结了吗。牟们哥们儿没说的,对不对?

王文选立刻沉下脸来训斥他:去!一边去!没大没小!

王旋并不怕他父亲恼,嘻嘻一笑,说:这就对了,本来就是这日子口儿,过了今儿个,请我跟他闹,我还懒得闹呢,对不对?五姨,五姨父?

五妞勉强笑了一下,钱旺连说:对对对。

王旋观察出来了,五妞不高兴,他觉着可能有点儿问题,于是趁着没人注意,把五妞拉到一边,小声问五妞:五姨,您怎么不高兴呀?有什么事儿您跟我说,今儿是大喜的日子,一辈子能有几回?您可千万别窝自各儿的心。

五妞虽然一个劲儿摇头,嘴上说没事儿,可是眼睛里已经闪着泪花儿了。王旋有些纳闷,再三问了几遍,五妞依旧没有说,王旋只好作罢。

既然新人来了,大伙儿就把送给新人的礼物拿了出来,给他们俩过目。

二妞给的是一个微波炉,是病员送的,市场上卖得一千多块,虽然她没花钱,面子上也说的过去了。

四妞给的是一对情侣手表,价值两千多,包装盒上边有价签,估计没有假。

大哥张建勋、大妞和三妞给的都是一个红包,里边包了多少,只有他们自己知道。

二哥张建业给了一对大花蓬松棉的被子,他的礼物个儿最大,可是最不值钱。张建业说的很好听:现在送点儿礼真是伤脑筋!你要是问缺什么,人家什么都不缺,你说这怎么办?我和你二嫂这一通转悠,SOGO、百盛、长安、赛特,我们都去了,最后在万通才看上了这床花被子。结婚就得睡觉,睡觉就得有被子,总不能光着身子睡呀。你二嫂说,这花样儿喜兴,颜色也漂亮……

王旋笑嘻嘻地插了一句:不是买的批发价吧?万通可是批发市场。

张建业心里真是有点儿恼火!但是跟一个晚辈人他又不好发作,他就没搭理王旋继续说:老妹妹,还缺什么你只管说,二哥再给你买去。

他的媳妇于勉也凑到五妞跟前说:五妹,还缺什么你就直说,咱又不是外人,我跟你二哥主要是不知道你缺什么,所以没法儿给你买,东西买重了不是也浪费吗?

五妞说:二哥,二嫂,我什么都不缺了,真的。说这话时却带着哭音儿。

张建业觉得不对头,忙上前搂住了五妞的腰,哄着她说:老妹子,说,谁欺负你啦?跟二哥说,二哥给你摆平!我就不信,还有人敢欺负我老妹子。

娘家人越是热乎,五妞心里就越不是滋味儿,这下,终于忍不住哭出了声。

大家都很奇怪,大喜的日子哭哭啼啼,这是怎么回事?于是纷纷劝解五妞,张建业问钱旺,到底是谁欺负了她。钱旺一再解释没有人欺负,众人还是不相信,在大家的追问下,五妞才说出原委:原来是钱旺的二哥,才给了五妞一百块钱。五妞说:你们说,有这么欺负人的吗?才给一百块钱!告诉你钱旺,甭看我大姐退休了,我三姐也下岗了,不用打开纸包,我也知道他们给的决不低于三百!不信咱打开看。说着,打开了大妞和三妞给她的那两个红纸包,里边包的果然都是五百块钱。这下,五妞更理直气壮了:怎么样?姓钱的,甭看我们家不姓钱,到装脸的时候,我们有钱!再者说了,你二哥要是真没钱,我也不计较。他开着两个茶叶店,整天开着桑塔那满城跑,准他妈没钱吗?瞧不起人是怎么着?给一百块钱,打发叫花子呢!

张建业也生气了,他脸红脖子粗地对钱旺说:哎,我说,你们家人怎么他妈这样呀?是愿意还是不愿意?不愿意说句痛快话,我们可不高攀!

于勉使劲扒拉一下张建业,小声说:你这是说什么呢?这是哪儿跟哪儿呀。

王凯对王旋笑着小声嘀咕说:这是码儿根码儿。王旋觉得不可笑。

钱旺红头胀脑的,看了一眼张建业,然后低下了头,一句话也说不上来。

五妞打开红包这不经意的举动让大妞觉得很露脸,于是大妞开了言:五妞,不用计较这些,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他爱给多少给多少,愿意要你就接着,算是赏他个脸;不愿意要就不接,咱也不欠他的情。难道说没他这点儿份子,咱这个婚还不结了?

五妞说:我哪知道他才给一百块钱,要知道是一百,我就当面摔他脸上。回头我打开一看,才一百块钱!我就说给他退回去,这个窝囊废,死活不叫我退,真是气死我了!

张建勋息事宁人地说:既然是收了,退回去也不好。什么事都是礼尚往来,他这回给你一百,等下回他有事的时候,你不会也给他一百,寒碜寒碜他。

王旋笑着说:给他一百就没意思了,五姨,下回赶他有事儿的时候,你就给他包上一块钱,那才是寒碜他呢,况且咱们也赚了不是?

王文选连忙瞪了王旋一眼,说:去!大人说话呢,你老跟着瞎掺和什么?一边儿去。

王旋嬉皮笑脸地说:今儿个有喜酒,您说话不管用,我还等着喝喜酒呢。

二妞也劝五妞说:真是的,大好的日子,咱别让这点儿小事坏了情绪。快点儿开始吧,我还真有点儿饿了。得得得,你们男的就别动地界儿,就是这桌了。 我们姐们儿上里屋,妈,您坐您的。于是众人都落了坐,五妞也擦干了眼泪,好像没有这回事一样,大家吃喝起来。

 

这几年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即使在家里吃也不比外头差多少,每桌有一只烧鸡、一条鱼,鸡一般都是德州扒鸡,鱼一般是鲤鱼,或者红烧或者清炖;再有一盘大虾,其余都是炒菜和凉菜,多少没有定准,加在一起,至少也得十几个菜。因为一桌肯定坐不下,就分了三桌,所以每样菜都是三份。客厅里是张大妈的五个女婿和两个儿子,加上王旋,正好八个人,王凯不喝酒就上五楼;里屋是张大妈和五个闺女,因为桌子小,屋子也小,建勋媳妇翠萍知道今天有麻烦事,就拉着建业媳妇于勉上五楼自各儿屋去吃,再加上二妞的女儿惠惠和荧荧,三妞的儿子葛宕,建勋的闺女小玲,建业的儿子大鹏,还有王凯,五楼上也是八个人。

大家都落了座,建勋宣布开始,大伙儿端起酒杯先说了些个吉祥话,然后就开始吃喝起来。女的这桌,二妞和四妞不爱吃虾,五妞爱吃,可是她有皮炎怕过敏,张大妈岁数大了,也不能多吃,吃一个就行了。于是,二妞就一个劲儿往大妞和三妞跟前夹,到底是平时亏嘴,大妞和三妞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头不抬眼不睁地一个劲儿吃。五妞爱吃零食,平常沾饭就饱,今儿个是她的主角儿,所以她不能提前撤,吃了两口就不想吃了,只好抓了一把瓜子,坐在母亲身后,一边磕瓜子一边有一搭无一搭地跟四妞闲聊。

客厅里男人这桌,酒过三寻,菜过五道,大伙儿喝的有点热了,王旋打开了阳台的门,张建勋觉得时机到了,就想把母亲前夫要来北京的事情说出来,他往里屋看了一眼,姐儿几个正在闲聊天,于是张建勋放下筷子,清了一下嗓子。王旋眼尖立刻起哄,说:哎,你们大伙儿别吱声,我大舅要来一段,给我五姨助助兴。

众人都看着张建勋,张建勋说:这小兔崽子,净胡说八道什么呀?不过,我到是真有一件重要的事跟大伙儿商量。说着,他扫了一眼大妞和大姐夫王文选,大妞马上低下了头,王文选脸上没有任何表情。张建勋不敢断定大姐跟大姐夫说没说这事,他有些犹豫,不知道怎么开口。

众人等急了,都说:“你卖什么关子呀,快点儿说吧。”

张建勋只好做了一个手势,于是大家都安静下来,张建勋就开了言:是这么回事儿。今天是一个难得的好日子,正是说这事情的时候。我说的日子好,指的是人齐,要不是五妞结婚,还真凑不齐这么些人。因为今天这件事非同小可,我事先征求了咱妈的意见,咱妈说她没意见,怎么办都行,怎么办都好,让我问大伙儿。所以,我现在就把这件事情提出来,跟大伙儿商量一下,大伙儿议论议论,也都帮我拿一下主意……

王旋等的不耐烦了,他用筷子敲着桌子,说:大舅,您这开场白能不能简单一点儿,瞧您这通兜圈子绕弯子,真让人着急!

王文选拍了一下桌子,使劲儿瞪着王旋。建勋也皱着眉头瞥了王旋一眼,王旋这才不敢吭声了。于是建勋接着说:我也是前几天刚知道这件事,原来咱妈……和咱爸……是二婚。咱妈先前的丈夫,解放前失踪了。头些日子,忽然来了信,闹了半天他在台湾呢,咱大姐是他的亲生女儿。你们都听清楚了,啊,也就是说,咱大姐跟咱们是同母异父;换句话说,也就是大姐不是咱张家的人……建勋费了好大的劲总算把这事情说清楚了。

 

这一番话,惊得大伙儿都目瞪口呆了,众人齐刷刷、眼睁睁地望着大妞,大妞垂下眼皮,一言不发。大伙儿又望着张大妈,张大妈脸上什么表情也没有,很平静的样子。

二妞惊讶地问张大妈:妈,这是真的吗?怎么就没听您说过呢。

张大妈平静地点了点头,然后用手指着二妞说:你才是你爹的大闺女。要不怎么你们小时候,买衣裳老是给你买的跟你姐一样,你说,你拾过你姐的旧衣裳吗?

二妞认真想了一下,点着头说:真是这么回事儿,我还真没穿过大姐的旧衣裳。小时候,逢年过节添置新衣裳,爸总是给我买的跟大姐一样,我只当是爸宠我,喜欢我。

大妞哼了一声说:明摆着,咱爸就是宠着你。小时侯,你可会欺负人了,我上咱爸那儿告状,咱爸根本不管,还说我娇气,特别护犊子。

三妞安慰大妞说:要是这么回事儿,也难怪。

二妞不服气地对大妞说:可是咱妈护着你呀,你一上妈那儿告我的状,咱妈就瞪着我说,二丫头,你等着!等着你爹走了,看我不收拾你的……

张建业挥着筷子,打断了她俩的拌嘴,然后对张建勋说:哥,你接着说。

张建勋说:是这样,老人家想来北京和咱妈见一面,也想看看从来没见过面的女儿。头几天来了一封信,信上提出了这个要求,咱妈让我今天跟大伙儿商量一下。当然,这并不意味着这件事情,非得征得咱们的同意,起码我是这样认为。我是说,咱妈现在老了,又没有经济来源,所以这件事情要咱们大伙儿一起来操办。一是钱的问题,虽然不是咱们的亲生父亲,但是咱们也要像对待亲父亲一样,所以每个人都要表示一点儿意思,好在这也花不了多少钱。二是分工问题,大家都有自己的工作。老人来,要接要送,还得陪着上北京各处玩一玩。所以,咱们就得商量一下怎么分工。

听了张建勋这番话,大家都沉不住气,乱纷纷地吵吵开了。

大妞坐在三妞旁边,三妞有些犯愁地小声嘀咕了一句:这可怎么办?我哪还拿得出钱来。令三妞感到意外的是,大妞的表情也不是那种马上就要见到亲生父亲的样子,一点儿也不激动,好像不是她的父亲,而是别人的父亲一样。于是,三妞就试探地问了她一句:大姐,你不想你的亲爹呀?大妞摇了摇头,三妞像是替大妞找到借口一样,说:也是,从小一天也没见过,能有什么感情?什么亲的后的,谁养的跟谁亲,你说是不?

大妞什么话也不想说,因为她事先早想过了,让她出钱她没钱,让她接待她也没有能力,这事情只有靠大伙儿,大伙儿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到时候她擎个现成就得了。

大妞的左边坐的是四妞,前几天四妞在张大妈这里看了那封信,回到自己家里就跟吴师蒙说了,当时四妞只是觉得这事有点儿新鲜,妈说这事情让大哥建勋去办,四妞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但是,今儿一看大姐这个样子,四妞觉得大姐未免有点儿太无情无义,毕竟是你的亲爹,你自己都不主动,别人跟着瞎折腾什么。况且,这事情还要让大伙儿掏腰包,可知道当中谁不乐意呢。别人不好说,肯定二姐就不情愿。四妞很了解二妞这个人,这些年二姐当大夫,吃人都吃习惯了,让她掏腰包儿,花在一个毫不相干的人身上,真好比是狗嘴里抢骨头,闹不好还得让它咬住手腕子。但是在这个场合,四妞什么都不想说,于是,她就时不时地瞟一眼建勋,意思是:傻哥哥,你要看情况,别傻不叽叽瞎张罗,到时候找挨骂。

 

四妞想的一点儿都不错,二妞这会儿心里特别烦,心说:这叫什么事儿呀?好没(音:么)影儿的忽然蹦出一个爹来!自各儿的亲爹死了,老公公头年才打定了,这回又来个后爹!哎,不对,严格地说,这不是后爹。那这叫什么?前爹?妈吔!听都没听说过,活了大半辈子,忽然天上掉下个前爹来!哎呦喂,真是他妈的新鲜!哼,家里甭有事,有点儿事儿,大伙儿就贼着我,好像我是他妈冤大头一样。二妞坐在大妞的身边,她斜眼扫视着大妞,见大妞脸上没有一点儿表情,心里更有气!心说:你不开口,我也不搭言,咱看谁沉得住气,反正不是我的亲爹。

四妞见大姐、二姐和三姐全都不开言,觉得这未免让老娘面子上太不好看了,于是她就对母亲说:妈,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件大好事,应该好好庆贺一下。大姐,二姐,来来来,大家都举起杯来喝一口,庆祝咱妈……这算什么呀?破镜重圆?啊?还圆的了吗?说完,自各儿忍不住先咯咯地乐起来,闹得张大妈顿时脸就红了。三妞一个劲儿咳嗽,提醒四妞,四妞也觉得不合适,赶紧低下头喝酒。

喝完了这杯酒,大伙儿还是沉默寡言,面面相觑,四妞怕冷了场,就提议说:用人嘛,我觉得不是什么难题,反正咱家有的是人。大姐三姐现在都没有事儿,别人再搭上个礼拜天,陪个十天半个月的没问题。反正我是够戗,马上就该生孩子了。再说,钱上头也不是什么难事,一般这种台湾人回来寻亲的,多数人都有经济实力,要是没钱、连饭碗都保不住的人,他也没这个闲心思,妈您说是不?我听我们同学说,她二大大从台湾回来的时候,好家伙了!就他们这帮侄男侄女,外男外女,三十几号人,一人给了一条金项链和一个大金戒指。其实,台湾人挺有钱的。

这番话突然提醒了二妞,对呀!这不一定就得花我多少钱,我干嘛不落个顺水人情呢?于是马上来了精神,她扫视了周围一圈儿,然后对张大妈说:妈,我觉得还是四妞说的对,这人不能光说钱,还是情义最重要。您说我大姐的亲爹……二妞这么说自己都觉得别扭,于是她又改了口:就是……就是这位老人吧,妈他姓什么呀?张大妈说姓金,二妞接着说:金大爷出去五十多年,还惦记着您和我大姐,这也是挺难得的。咱们就给他写封信,让金大爷回来吧,一是您二老晚年见个面儿,二来也让我大姐见见自各儿的亲生父亲。没问题,您的儿女这么多,用人咱们有人,用钱咱们有钱,这还叫个事儿?

外屋这桌,女婿们显然不好开口,都低着头垂着眼皮,或者抽烟,或者喝闷酒。这会儿,王旋也不敢瞎掺和了,他爱吃大虾,就一个劲儿地剥大虾,一盘大虾差不多都让他吃了。

张建勋看了一眼张建业,张建业抽了一下嘴角,似笑非笑,也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张建勋只好说:要是大伙儿都没意见,我就给那边写信,咱们也都做个思想准备。

吴师蒙提醒他:大哥,你得用繁体字写,台湾那边不认得简体字。

张建勋点头答应了。

到了这会儿,王文选才敢开言。那天大妞回家跟他一说这事情,他就跟大妞说,你虽然是老大,但是你最好别挑头儿。第一你不是张家的人,这事却是张家的事;第二你是闺女,人家有俩儿子,咱得看人家儿子是什么态度;第三因为咱没钱,就得听有钱的,人家说怎么办就怎么办。今天看来这件事还不算不顺利,所以他就说:按说,这可是件好事儿,咱们现在还不知道这位老人,眼下是怎么回事儿,估计他肯定在那边也成了家,五十多年他不可能还是单身。我是这么想,他可能就是回来看一眼,这人一老了,怎么说也是思念故土哇。

大伙儿都点头表示赞同,酒喝的差不离了,有的人吃了一点儿主食,有的人一口也不吃,最后收拾了一下,大伙儿就准备分头各回各家。

出门的时候,建勋问建业怎么走,大鹏得意地抢着说:我们坐出猪车。

一句话把大伙儿都逗乐了,建业笑着说:这他妈破孩子,真没办法!都四岁了,话还是说不利落。大妞两口子骑车,王旋和王凯哥儿俩不走了,在姥姥这儿睡。二妞四口子坐李建民开的公家车。三妞三口子坐葛大成的出租车。四妞是双身子,吴师蒙也叫了一辆出租车。五妞和钱旺收拾了一下大伙儿给的东西,回自己那套新房去了。把众人都送走之后,建勋和翠萍才回五楼去休息。

 

听见楼道里乱了一阵,安静下来之后,耿大妈才过来敲门,张大妈给她开了门,耿大妈说:刚才人多我懒得过来,这是给五妞的,还有陈家一份。说着塞给张大妈两个红纸包,张大妈不由分说硬把耿大妈拉进屋来。王旋和王凯见了耿大妈,叫了一声耿姥姥,上里屋睡觉去了。张大妈给耿大妈剥了一块喜糖,耿大妈怕牙疼不吃。张大妈又给耿大妈点了一根喜烟,耿大妈抽了一口烟,说:我看了五妞的新房,布置的挺好。就是那张外国小娘们的相片不好,穿着一身黑,像个小寡妇,干嘛挂张寡妇相片?也不嫌晦气。

张大妈说:“我没上去看新房,不知道。”

耿大妈说:听五妞说是朋友送的,六百块钱一张哪。现在发什么财的都有,花好几百块钱,买张黑了吧唧、哭丧脸的小娘们的破画儿,这可真是:蒙得利撒!

老姐儿俩说了一会儿话,抽得只剩下一个烟屁股时,耿大妈才回去。

 

三妞三口子到家,洗了脸洗了脚,葛宕自己先睡了。三妞发愁地跟葛大成商量:你瞅瞅这事儿,一件跟着一件,越是揭不开锅越烧火,旧账没还又得欠新账。你说说,这又是一档子花钱的事儿,让我上哪儿弄钱去呀?

葛大成满不在乎地说:车到山前必有路,活人还能让尿蹩死?

三妞气恼地说:你老是这么吊儿郎当,刚跟人家孙姐借三百,这回找谁借去?

葛大成笑着说:找李姐、王姐和赵姐呗,你不是有好些姐姐吗?

光说借钱,借了拿什么还?

要不明儿我去买彩票,要是中了五百万,那就什么也不愁了。

净说那没影儿事!三妞不愿意搭理他了,自各儿脱了衣裳,钻进被窝却睡不着。

 

葛大成知道三妞眼下没工作,心里烦,就不说什么,跟着也钻进了被窝。其实,葛大成说的并不是没影儿的事,他真的买过彩票,不过就是没中过大奖,经常中五块钱、十块钱的小奖,最大的奖也就是五等奖,奖金才二百块钱。他觉得太少,不好意思跟三妞说,所以三妞也不知道。说心里话,他何尝不想中个大奖呢?但是,每次只买那么三两注,中奖的机率太低。不行,以后得加大力度,得舍得投资,不投资怎么会有回报。他见报纸上总是说,那些中大奖和特等奖的人,总是持之以恒,回回都买,最后人家终于碰上了大奖。

但是,葛大成不十分相信那些报道,因为那些人一没有名和姓,二来也不显露真面容,可知道那到底是真的,还是瞎编的?报纸上说是人家怕露富,得保护人家的安全,得保护个人的隐私,葛大成觉得没必要。人家是合法所得,五百万上过税以后还有四百万。虽然这也算是个大数,但是如今四百万在中国,已经不是什么天文数字了,不至于中了一个四百万的大奖,从此以后就得过隐居生活,中国有钱的人有的是。葛大成想,反正我要是中了特等奖,我就大大方方去领奖,媒体爱怎么报道就怎么报道。怕什么?合法所得,法律保护,谁都不用怕。可惜他中不了。葛大成不但没听说自己身边的朋友或者亲戚,有人中过大奖和特等奖,就连朋友的朋友,亲戚的亲戚,也没听说过。

听人说买彩票这种事跟炒股票一样,是十个人里边七个人赔钱,两个人不赔不赚,只有一个人赚钱。哪儿那么巧,自己就是那一个呀?不管是买入还是卖出,国家都要抽取手续费,钱不过是从你的口袋里掏到我的口袋里,从我的口袋里再掏到你的口袋里,掏来掏去,只会越掏越少,不会越掏越多。买彩票能发大财,这种天上掉肉馅饼的好事情,葛大成还是不太相信。但是话又说回来了,国家也不能开这种超级玩笑呀?一个子儿不出,就让大伙儿哗哗地往里扔钱,就算自己是傻子,别人还能都是傻子?起码现在街道和楼房小区里,都安上了健身器械,这总是看得见摸得着的。他想,要是哪一天,有一个倒霉的主儿上了车,把一个万元现金的钱包丢在车上,那,他可不当什么活雷锋,傻不叽叽地给他送回去,只要他下车没要发票,这钱就是我的。然后,我买他一万块钱的彩票,还怕中不了大奖?

葛大成从报纸上,真看见过有这样的主儿,一次三万、五万地买。再说,买这东西肯定有窍门和规律。以前,奖品是桑塔那轿车的时候,他就看见人家一伙儿一伙儿的,守在台子跟前等着。一直等到彩票卖的差不多了,上边的汽车也没领走的时候,人家就掏出大把钞票,把所有的彩票都包圆,然后哥儿几个坐在地上慢慢刮彩票,最后一人开一辆桑塔那回家。因为那时候卖彩票,是叫花子卖屁眼儿——现对现的买卖。如今是电脑联网,这里头肯定也有窍门儿。开始的时候,晚上七点半开奖,下午四点钟就不卖了,大伙儿都有疑虑,从四点钟到七点半,这三个半钟头他们干什么呢?现在改成提前半个钟头截止,但是电脑上要想做手脚,连十分钟都用不了。再者说,虽然有公证人员在场,可是那个公证也太简单了。每个球称了没有?没有。每个球量了没有?也没有。公证员只是坐在旁边看一眼,那根本不行。要知道,一个球如果比另一个球直径大一毫米,不用精密仪器量是根本看不出来的。但是在那个出球孔,大一毫米它就绝对出不来!这是肯定的。但是……但是……但是,葛大成今天喝了不少酒,脑子渐渐有些转不动了,于是他就在疑惑之中,胡里胡涂地睡着了。

 

二妞回到家里,脑子仍然很兴奋,活到四十多岁,还不知道家里有这么一件大事,母亲真有心,瞒得可真严。今天幸亏自己脑筋快,来了个急转弯儿,没在大妞面前露出破绽。躺到被窝里,二妞还是睡不着,她就问李建民:哎,你说咱给老头儿买点儿什么见面礼呀?

这话问的李建民有点儿莫名其妙:谁呀?哪儿的老头儿呀?

咳,就是我大姐的亲爹,金大爷呗。

李建民困了,“哦”了一声就没了下文。二妞不免有些着急,用胳膊肘使劲杵了他一下,李建民这才像嘴里含着个枣一样,说:你愿意买点儿什么就买点儿什么,我没意见。

二妞想了一会儿,自言自语地说:得买个象样儿的东西,买件羊绒衫吧。

李建民马上扭过头来,抻着脖子问:什么?一件羊绒衫得好几百,象样儿的就得千数块钱,你可真有钱,你可真大方!

哎呀,你就放心吧,人家不会让你吃亏的。

那当然了,吃亏的事咱也不能干!非亲非故的,八杆子打不着,凭什么给他花这冤枉钱?再者说了,一个老棺材瓤子,还不定活几天呢,没准儿这辈子也就这一回,你还打算有什么长久来往?我告诉你说,弄这事儿没用。

二妞有一阵子没说话,她觉得丈夫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明摆着,人家大妞就是那么一副头不抬眼不睁的样儿。她是亲闺女,她都不带劲儿,我跟着瞎折腾什么?还指望这里头能有多大油水?就算老头儿发了财,回来显摆显摆。那首先是大妞沾光,人家是亲生闺女,肯定老头儿得给她不少钱财,这没办法。第二是母亲,虽然母亲没有为他守节,这也没的怨,他既回来就不能追究这事情;这么些年,他给母亲来过信吗?他给母亲寄过钱吗?肯定他不会提这个的。而且还会送给母亲一些钱或者值钱的东西,让母亲养老,也算是他对母亲的补偿。没想到母亲一辈子没工作没收入,老了老了,又有房子又有钱,你看这事儿闹的!

可是,除了母亲和大妞,接下来该谁了?对了,下来就该我了,第三就得是我!听母亲说这老头儿比母亲小两岁,虚岁才七十四,已经闯过七十三的坎儿年了,离八十四还早着呢。现在老嚷嚷两岸要三通,保不齐哪天真的通了,这老头儿要是死不了,敢不兴许我退休以后去台湾玩一趟?至少有个亲戚,有人管吃管喝,还省得花住宿费。或者让我的俩闺女去台湾上学,或者通过台湾去美国留学,据说从台湾去美国留学特别好办。那样的话,台湾也有人照应自己的女儿呀,这事儿可说不准。

俗话说:吃不穷,穿不穷,算计不到就受穷。这件事,还必须提前算计好了。二妞在心里把兄弟姐妹排了个队,老爸活着的时候,第一是自己受宠,原来不清楚为什么,现在清楚了,因为自己是老爸的长女。第二是建勋,因为他是长子。第三是建业,因为他是老儿子。第四是五妞,因为她是老闺女。现在看来,在母亲眼里大姐得特殊照顾一下,因为她没有亲爹。于是也就明白了,为什么当初母亲不给谁看孩子,也给大姐看大了王凯和王旋。算起来,家里最倒霉的是三妞和四妞,姥姥不疼,舅舅不爱,那可没办法,谁让她们排在那儿了。现在老爸没了,在母亲眼里儿女的位置怎么排?二妞一时还真想不清楚。但是,有一样是肯定的,大儿子张建勋肯定最吃香。从眼下安排金老头儿来北京这件事,让建勋挑头儿来办,就可以看出建勋在母亲心里的位置和分量。时候不早了,二妞想睡觉了,而且买一件羊绒衫的想法也基本确定了。

 

下头场雪的时候,四妞生了个大胖小子,整整八斤,是剖腹产。几乎是同时,也接到了台湾的回信,信上说老人打算一周之后绕道香港回来。张建勋打了一圈电话,于是,张大妈的几个儿女又聚了一回。除了四妞坐月子不能来,但是她也打发吴师蒙过来,并且送来两千块钱。这天是双休日,还是在张大妈的客厅里。让所有儿女感到十分惊奇的是,张大妈居然还保留着这个老人年轻时的照片,因为张大爷成分好,不怕红卫兵抄家。张大妈拿着照片说,这个人就是姓金的,大妞的亲爹。大伙儿一看,这老人年轻时候还挺精神,长方脸,浓浓的两道剑眉下,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睛,大妞的眉毛和眼睛很象这个老人。五妞禁不住赞叹了一句:呦,这老头儿还真酷。

张大妈听不懂,茫然地问五妞:裤?什么裤?

建业开了句玩笑:棉裤,开档裤。

张大妈更愕然了:那是夏天,他穿的是单裤,免档裤。他一个大人,哪能穿开裆裤呀?再一说了,大人的棉裤哪能开档呀。

大伙儿都乐了,吴师蒙赶紧解释了一句:妈,我二哥跟您开玩笑哪,五妹妹的意思是,长得精神,漂亮。

张大妈这才不吭声了。

见众人都没话可说,建勋就说出了自己的想法,他觉得让一个七十多岁的老人,在香港下了飞机自己来北京,这未免有点儿不够意思,确实也让人不放心。所以,他主张派一个人去罗湖口岸接一下,可是这也挺麻烦的。第一,好像去深圳就得办手续。第二,张大妈这么大岁数肯定不能去,回头俩人见面一激动,再出点儿麻烦就糟了。

那么让谁去呢?大伙儿看了一眼大妞,最后,还是把目光都集中在建勋身上了。于是,建勋只好说:我就知道我得去,责无旁贷嘛。可是我想,还得再去一个人,万一有点儿什么情况,俩人也好有个商量。其实,这是他媳妇翠萍的主意。翠萍说,这是人家大姐的亲爹,这事情咱抢前不好,落后也不好。看大伙儿商量的结果,让怎么办咱就怎么办,省得费力不讨好,还得落埋怨。建勋觉得翠萍说的对,所以就想出这么一个说辞。多去一个人就得多花一份挑费,咳,反正是大伙儿的钱。

众人觉得建勋说的有道理,这个问题也用不着考虑,肯定是大妞了,接下来就是经费问题。四妞让吴师蒙带来两千,吴师蒙第一个把钱放在桌子上。本来二妞也打算出两千,她见四妞出了两千,心想一定压过四妞,于是她马上去了一趟厕所,把另一个口袋里的一千块钱,也拿出来添上了,她还故意让母亲看清楚,她出的是三千。建勋出的也是两千,建业和五妞出的是一千,这情景让大妞实在太难堪了!

她万万没想到,自己的父亲回来,众人会这么热心!会出这么多钱!虽然三妞只出了五百,但是她不能跟三妞比,三妞下岗没有收入的情况是秃子脑袋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况且来的人是自己的亲爹,不是三妞的亲爹,三妞就是一个子儿不出,自己不能怪,众人也不会怪。可是,自己怎么就这么低估了大家伙儿呢?她原以为别人经济条件好,每人出一千块钱就不错了。自己是个退休工人,拿出一千块钱来也算说得过去。没想到多数人拿出来两千,连最抠门儿的建业还拿出一千来。小妹妹刚结婚,手头那么紧,人家也拿了一千块。最可恶的是二妞,你说你跟着起什么哄?你一下子拿出三千块钱来,这不是故意要我的好看吗?大妞心里很恼火,因为她今天只带了一千块钱,她真后悔自己没多装一点儿。

大伙儿都把钱掏出来,就等着她了,大妞的脸胀红了。她没掏钱,而是抓过二妞的钱,从里边点出一千来,抓住二妞的手塞给二妞,结结巴巴地说:二妞,你……你的好意,我,我领了。你就随大伙儿吧,也出两千得了。嘴上虽然这样说,心里却讨厌得不行,所以脸上也是皮笑肉不笑,挺难看的。

二妞当然不能再拿回去了,她虽然不知道大妞今天只带了一千,但是今天这个头彩,她是一定要抢的!于是,她就不容分辨地说:大姐你别管,这是各人的能力,各人的心。老人从台湾大老远的来一回,好几十年才见一面。这么大年纪,今年来了,还不知道哪年能再来一趟。这钱不多,是我孝敬老人的一片心。再者说了,你的爹还不就是我的爹……

不等二妞把话说完,大妞把那一千块钱地一下,用力摔在了二妞的脸上,钱掉了一地,大妞气呼呼地指着二妞的鼻子说:我知道你有钱!怎么着?你有能力,你有心,何着我这没能力的,我就没心?我的亲爹来,你跟着裹什么乱?啊?显着你他妈有钱是怎么着?从小到大你都欺负我,到如今你还他妈的欺负人!怎么着?你爹死了,你还想抢我的爹呀……这回可真是恼羞成怒,大伙儿赶紧把大妞拉开,建业和五妞将大妞推进张大妈的卧室。

二妞被晾在客厅里,瞠目结舌,脸上一阵白、一阵红的,嘴唇哆嗦了半天,才地一声哭了出来,一边哭一边跟张大妈诉委屈:妈呀,妈耶!您可是都看见啦,我大姐这是干什么呀?啊?把我的好心当成驴肝儿肺呀。我招谁惹谁了?我这是看她的面子吗?啊?我这可都是为了您呀……到头来,我是出钱费力,还不讨好呀!您说,我这是何苦来呀?这是从哪儿说起呀?我的妈耶……

建勋把地上的钱拾起来,他本来想进里屋去说说大姐,一见二妞这样,只好又转过身来安慰二姐,别的人都不吭声。张大妈气得直用拳头捶胸口,什么话也不说,站起身来,一赌气推开门,上耿大妈家串门去了。

 

三妞把二妞按在椅子上,嘴上一边解劝,心里一边解气,心说:这回拍马屁,拍的可真狠,拍得马都撂蹶子了!不是逞能吗?这回还逞不逞啦?二妞坐在椅子上,还是一个劲儿哭。其他人虽然都不吭气,但是每个人心里都有想法。一是认为大妞有点儿过分,不管怎么说,人家二妞是一番好意。你自己穷,你没钱,这能怨人家吗?我们出钱受累,何着都是吃饱了撑的?我们出的比你多,何着都是欺负人?大老远的跑来,何着都是裹乱?你打二妞的脸,不是捎带连我们都打了吗?二来也觉得二妞确实有点儿咄咄逼人,你干嘛非得压别人一头?非得显着你有能力,你心眼儿好,你孝顺老人,你有钱,你大方……这下可怎么办?这钱你是拿回去,还是不拿回去?大伙儿的话虽然说不出口,每个人却在肚子里盘肠子。

二妞哭了一阵儿,觉得怪没意思的,擦了擦眼泪,赌气把桌子上自己的钱,划拉到手里,揣在身上,然后就穿衣裳,打算回家。

建勋一看,这可不好。这回二姐要是这么走了,老姐儿俩这仇疙瘩就算结上了,说什么也不能让二姐走。建勋一发话,三妞、五妞和建业都跑过来拦住二妞,不让二妞走。

这会儿,大妞也觉得自己刚才是有点儿太莽撞、太过分了,虽然事情是这么回事,但是却不能把它挑明。不管怎么说,人家都是好意。伸手不打送礼人,自己怎么胡涂到这个份上?可是,让大妞去给二妞赔不是,大妞又磨不开面子。

小的时候,二妞仗着老爹宠她,有些时候的确做过欺负大妞的事,大妞只能在母亲那里得一些安慰。后来长大了,张大妈背地里偷偷跟她说明原委,闹了半天自己不是张家的人,这就难怪父亲向着二妞了。从那儿以后,大妞虽然不再和二妞争,但是,心里却和这一家人产生了距离,动不动就在心里跟弟弟妹妹们疏远。大伙儿只是觉得大姐脾气有点儿怪,而且好像越来越怪。以前闹不明白,现在知道是同母异父以后,将心比心,大伙儿觉得这事情也能理解,就都原谅了她。毕竟还是一个母亲生的,毕竟还有血缘关系。但是今天这个事儿,不管怎么说都是大姐的不是,所以众人都是一边倒,向着二妞说话。

五妞进里屋把大妞拉出来,数落大妞:大姐,不是小妹我说你,今天这个事儿,可是你的不对。人家二姐好心好意来送钱,你怎么能这样呢?金伯伯回大陆看咱妈,本来是一件喜事,你看让你闹的,闹成什么了?

大妞垂着头,不吭气,完全是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

三妞也走过来劝说大妞:大姐,你看你,古语说的好,人比人该死,货比货该扔。有钱没钱,钱多钱少,都是各人的一份心意。人家二姐有钱,愿意多拿一点儿,这也没什么错儿呀。得了,说什么,你今儿也得给二姐认个错儿,赔个不是。

建业知道大姐脾气倔,怕大妞脸上抹不下来,就笑嘻嘻地打圆场说:咳,亲姐妹之间赔什么不是,二姐心里什么都没有,根本不怪罪大姐。叫我说呀,大姐横是亲爹要来,一激动就乱了方寸,心里一没尺码,所以说话也就没遮拦了。你们说,是不是这么回事。

三妞说的话,二妞心里很不受用。什么叫人家二姐有钱呀?这是什么意思?明摆着是挖苦人。她嘴上不说,心里却很后悔,自己这才是吃多了撑的!跑到这儿充冤大头来了,花了钱还得罪人,自己怎么这么傻!看来,不光是大妞不买帐,连其他人也都气不份,嫌自己盖过他们了。三妞说话带刺儿,连傻子都听的出来!自己真是胡涂,怎么就没想到这一层呢?到现在,自己是进退两难,走吧?前功尽弃,母亲也不干;不走吧?舔屁眼儿让人家抽嘴巴子,这不是太他妈贱了吗?五妞、三妞和建业都劝说了半天,这个大妞就在那儿摆肉头,死活不吭气。自己怎么下这个台阶?让大妞给自己承认错误,不说是比登天难也差不多。大妞的脾气犟得厉害,从小就是这样,二妞不是不知道。

事到如今,只好做个高姿态,自己给自己找个台阶,于是二妞就说:咳,我这人你们还不了解,耳软心活。大姐的脾气我太了解了,从小一块儿长大的,刀子嘴豆腐心。其实就是建业说的,大姐的亲爹要回来,大姐心里乱,这是肯定的。再者说了,将心比心,这事搁着谁不乱呀?没事儿,你们甭劝我,我没事儿,该出多少我还出多少。为了证明自己心里确实没疙瘩,二妞马上又从衣服口袋里,把那三千块钱掏出来交给建勋。

建业转过身去偷着乐了一下,建勋也没再开言。

这样,加上大妞的一千块,总共是一万零五百。拿出一千五去买车票,剩下的见机行事。

二妞推说自己今天身上不太舒服,提前走了。

二妞前脚一出门,五妞头一个就哈哈大笑起来,建业也笑得喘不上气来,一头栽倒在沙发上,连连说:这个王熙凤,这个二姐姐,今儿可是窝窝头闹翻身——现了大眼啦。三妞什么话都不说,也捂住嘴咯儿咯儿地乐。大妞却无论如何笑不出来,尽管人家二妞让了步,她心里还是不痛快。建勋说还要等母亲回来再商量一下,众人就都散了。

 

张大妈在耿大妈屋里坐了好一会子,她没好意思说二妞和大妞拌嘴的事,只是说让他们小姐们儿、小哥们儿去商量。

耿大妈说:对,咱们都老了,没能耐了,要钱没钱,要力没力。人家怎么办都好,爱怎么办就怎么办,你说是不。

张大妈皱着眉头答应了一声,随后她又埋怨起大妞来:她耿婶儿,你说这个大妞,也不怎么这么没出息。要嘴没嘴,要心没心。真是稀屎上不了墙,赖狗扶不上房。小时候,我眼瞅着二妞欺负她,她就不会分辩,一说就是她没理。人家二妞,怎么说怎么有理。你说,这能怨老头子偏向吗?人家身上长的是嘴,她长的是有牙的屁股,就会放屁,放屁都没味儿!

耿大妈一听这话就乐了,说:呦,我还没听说过这话呢,稀屎上不了墙,赖狗上不了房。合着你们家的干屎就上墙,好狗就上房呀?再者说了,屁眼子长牙也少有,正经是个稀罕物呢。俩人正说着话,有人按门铃,耿大妈打开门,原来是樊菊花来了。张大妈说:我回去了,你们俩聊吧。

樊菊花一边磕瓜子,一边说:哎呦,怎么我一来您就走,这是什么意思呀?容不下我呀?肯定说什么机密事呢,还是我走吧。说着转身就要走。

张大妈赶紧拉住她,说:你这人怎么这么歪呀?我呆了有一会子了,正说走呢,可巧你来了。合着你来了,我还得陪着你,你出多少钱呀?你要是出钱,我就陪着你。陪你聊天,陪你喝茶,喝多了我还陪你上茅房。

整个一三陪。耿大妈乐了,樊菊花也乐了。

樊菊花说:得了,我让您三陪?我可没那么大的谱儿。翻句话说,您也不是年轻漂亮的小帅哥,您陪我有什么劲?您再坐一会儿吧,我跟您说点儿正经事。您听说了吗?物业朝咱们要房租呢。小李子昨天找我去了,说该交房租了。我说交什么房租?翻句话说,当初拆迁办跟我们说的好好的,这房子是政府花四千块钱一米给我们买的。一居十五万,两居二十万,三居二十五万。要房的甭要钱,要钱的甭要房。这房子里头有我二十万呢,我凭什么给你交?翻句话说,当初没要房子的,人家利马领二十万块钱走人了。我因为没房子,这才住过来。我一开始就跟你们说清楚了,你们不是一直没跟我要过房租吗?我给你交什么钱?等我这二十万顶完了房租,我再给你交。

张大妈一听是这事,赶紧又坐下了。

耿大妈仰着脖子问:是跟你一家要哇?还是所有人都得交?

樊菊花点头说大伙儿都在内,然后她又说:您说咱院里这些人吧,也是他妈够可恶的。你说你不交房租也就罢了,连水、电、天然气的钱,都不给人家交。翻句话说,人家那水电气也不是白来的,都这么白使,人家能不着急吗?

耿大妈马上说:他这水不好喝,原先这儿是化工厂,这水有毒。

樊菊花说:不能喝您也没少喝呀?不信看看您的水表,走多少字啦。

耿大妈马上撇着嘴说:晚们才不喝这个水呢,每天我都是让你耿大爷骑自行车,上十五号院里去驮。

樊菊花理直气壮地说:那您不洗呀?不涮呀?我告诉您说,住哪儿用水也得给人家交水钱,天经地义!您这么大岁数了,不能拿着不是当理说!翻句话说,咱这儿也是自来水公司的水,碍不着化工厂的事,我都喝四年了,不是什么事也没有吗?

这回噎得耿大妈不说话了,脸也红了。

张大妈说:这不是电表改了吗?改成刷卡的了,往后想不交也不行了。

樊菊花说:说的是呀!这回改刷卡得把前头的欠费都补齐了,人家才给你办卡呢。我们楼下那家,这回一下子交了四千多。翻句话说,背着抱着一般沉,迟早都是一回事。

耿大妈沉了一下,问:那你要是不给他交房租?他能怎么治你?

人家说不交就起诉,上法院告咱们。反正一句话,老百姓别和公家抗,没好果子吃。

耿大妈听樊菊花这么说,有点儿不服气,她望着张大妈的脸说:那他们也不能不讲理呀?当初开拆迁动员大会的时候,拆迁办的人是怎么说的?不是这么说的吗?政府出钱给咱买的房子,让咱们从大局出发,把城里的地界儿让出来,搞市政建设,要想富先修路。咱们搬过来的时候,物业就朝咱们要房租,咱跟他一解释,他也同意了呀?不是一连四年,都没收过房租吗?这怎么忽然又收开房租了?

樊菊花说:您不知道,这都是拆迁办玩的猫儿腻,根本就不是给咱买的房子,是租的。政府给的拆迁款,他们都挪用了,贪污啦!现在租房的期限到了,人家当然朝咱们要房租了。等着吧,马上物业就要跟咱们打官司了。

耿大妈满不在乎地说:打去吧,上哪儿我也不怕他!有理走遍天下,无理寸步难行。我就不信,还没了王法不成?

张大妈叹了口气,无可奈何地说:什么叫王法?权就是王法,无权无势怎么都不行。

樊菊花说:哎,还是张大妈明白,什么时候都是官官相护。

有人按门铃,耿大妈打开门一看是建勋,让他进来他不进来,说让母亲回去有事,张大妈只好跟着他回去了。

耿大妈还要跟樊菊花接着聊,樊菊花一看时候不早了,说:该做饭了,明儿再聊吧。说完也回去了。耿大妈心里可撂不下了,直到耿大爷下棋回来,耿大妈还坐在那儿发呆呢。

 

大妞到家跟王文选说了一遍和二妞闹别扭的事,好叫王文选数落了一顿。王文选说:你这个人呀,就是没脑筋。这可不是人家的亲爹要来,人家就是一个大子儿不出,也理所当然。再者说了,人家多出点儿钱,有什么不好?她要是连咱这一千都出了,咱还省得出了呢。干什么事你都任性得厉害,想怎么着就怎么着。听人劝吃饱饭,我跟你说了多少遍?你就是不听。上回你去搞传销,我不让你去,你非得去,结果怎么样?挣钱了吗?自己男人说话你从来不听,外人放个屁你都当圣旨,你说你这不是傻?

大妞说:多废话呀,我不去挣钱你挣呀?你要是能挣钱,我还着的哪门子急?

够吃够喝的就得了,挣那么些钱有什么用?

笑话!我可不怕钱多了烫手,有能耐你给我挣去。什么狗屁本事都没有,就会在家里练他妈的破气功,管什么用?能当吃能当喝?你说我不听你的,那你听我的吗?人家政府现在不叫练法轮功了,都练死好些人了,你怎么还偷着练?看哪天我不举报了你!

唯女子与小人难养也。王文选闭口不说话了。

大妞又叨叨了半天,王文选也不搭茬儿,大妞赌气一摔门走了。

王文选练法轮功纯属偶然,上了几岁年纪,身体不壮实了,厂子里效益不好,药费也报销不了。听说练法轮功可以不吃药,不但能练好身体,还能祛病除根,这当然是再好不过的了。可是后来看见好多练法轮功的人,都跑到天安门广场去闹事,王文选觉得这就不应该了。他认为练功就是练功,不能借练功干预政治,什么事情一掺进政治,肯定就要被人利用。自己已经是五十多岁的人了,什么运动没经过?让别人当枪使的傻事,他是再也不会干的,所以,每天晚上他都坐在屋里偷偷练。当年的鹤翔桩、大雁功,还有梅花桩他都练过;至于太极拳和八段锦,就更不在话下了。之所以练法轮功,因为只需打坐就行,不需要场地,自己单独练也不用别人看着。今天大妞一说这番话,吓得他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太了解大妞的脾气了,这种缺心眼儿的事,她真敢做得出来,看来今后还真得防着她点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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