80後“蟻居”的新聞曾震撼社會,接着90後出現在一線城市群租房。擁擠、骯髒卻價格低廉,群租房是部分年輕人進入大城市的第一站點。在北京最核心的國貿商圈,一群風華正茂的女孩,住進了一間24人的民宅,在這裡,一個床位月租只要600元。 2016年的暑假,為了給家裡省錢,我決定放棄考研,投入求職大軍。我的小理想,是成為一個內容創作者,但海投了上百份簡歷,最終只收到一個面試邀請。那天夜裡,我急忙從村里坐火車趕往北京面試,意外順利地拿到了offer。 那是國內一線藝人的工作室,坐落在國貿核心區的一棟寫字樓里,人生第一次,我踏進那麼高檔的地方。儘管不是我最嚮往的工作,但有一個瞬間我覺得北京正在向我敞開大門。 同學們紛紛祝賀我成功進軍娛樂圈,但他們不知道,我的實習月薪只有1500元,還不如在學校發傳單賺得多。當時,我還在青島一所大學的新聞專業讀大三,學費是用三萬塊錢的助學貸款交齊的。 父母都在廣西桂林的一座村莊裡務農,家裡還有一個弟弟在上高中,父親希望我能早點還完貸款,每年要還一千多塊利息,不值當。之前去上海旅遊,我曾住過30元一天的群租房。 初到北京,為了不跟父母伸手,我也第一時間想到了群租房。看房不到兩小時,我就在僅一站地鐵之隔的雙井找到了合適的房子。看房的路上,房東阿姨對我說:“房看再多也沒有用,所有群租房的條件都差不多,看你有多少錢,錢越多一起住的人就越少。” 對我來說,自然是越便宜越好,但是,最便宜的房子住的人實在太多。我最終敲定了一間24人共住的房子。這間群租房由兩室一廳改造而成,被分割成三個區域,20平米的客廳擠着10張上下鋪床位。 客廳最寬敞,我選擇了其中一個床位,是整個屋子裡最便宜的,每月600塊,性價比很高。客廳陽台朝向背光,在花裙子、白襯衫等大批衣物遮擋下,太陽只有在中午的時候稍稍光顧,大部分時間,房間裡的微微泛白的碎花床被們都沉浸在陰影里,跳騰不起來。 一些床鋪上衣服、衣架、紙巾等物品散落各方,另一些床鋪被子、衣物、書籍整齊疊放,唯一一張桌子上擺滿了護膚品,除了自然堂、百雀羚,資生堂、SKII也赫然在列。 即使在群租房,還是有人努力保持精緻。黃昏剛至,不到3平米的廚房裡,已經有4個室友在準備晚飯。我想把自己剛買的吃食放進冰箱,打開一看,各種菜、肉、饅頭已經占滿空間,其他柜子裡,也塞滿了調料、炒鍋、電飯鍋,我只能先把東西放在床底。 北京國貿,和23個女孩群租的日子 衛生間用一塊發黃的塑料碎花窗簾,隔開了淋浴和洗漱、馬桶區。一個室友正在洗澡,蒸騰的熱氣在狹小的屋子裡蔓延,旁邊洗漱區里傳來洗衣服的聲響,而另一邊,一個室友正在方便,我覺得這比大澡堂還尷尬。衛生間的人來來回回,我等了一個多小時才抓到一個沒人的機會。差點就沒憋住。 那天晚上,為了能更快融入新集體、打破尷尬,我在小區附近的小攤上買了一袋10元3斤的海棠,準備靠它們跟大家搞搞關係。室友們或三兩抱團聊八卦,或獨自鎖在蚊帳里追劇,我鼓起勇氣,主動上前搭話、派發水果,他們看了我一眼說道:“不用了,謝謝”。 我性格慢熱,主動社交失敗,我覺得很不自在。燈光在晚上11點準時熄滅,小屋迅速安靜下來,只有每個人床頭的小風扇在嗡嗡作響。 我這才想起買風扇的事兒,屋裡沒空調,蚊子和熱氣都集中火氣向我發起攻擊。我用紙扇拼命與它們作戰,汗水濕透了後背。燥熱與失落雙重夾擊,讓我開始懷疑自己的選擇。或許正如父母所說,做老師、考公務員才是人生最好的選擇。 入住第四天,一個叫陽陽的女孩搬進來了。與大多數住客拎着一個箱子就入住的普遍情形不同,陽陽幾乎是以搬家的狀態入侵了小屋。數10個大大小小的箱子擺滿了陽台。 “你怎麼這麼多東西呀?”有人問。“ 哎呀我這個人就是愛買,什麼東西都買了一堆,你們缺什麼跟我說,我啥都有!” 憑藉這大陣仗的行李,陽陽順理成章成為群租房裡很長時間的話題中心。跟小屋裡大多數室友來自農村不一樣,陽陽是南京土著,長得白白胖胖,從小就被誇“有福相”,家中兩套房等着拆遷,自小十指不沾陽春水。 陽陽換工作也很頻繁,跨界旅遊、汽車、傳媒行業,眼下,她正做着一份中介的工作,據說一個月能賺一兩萬。至於是什麼行業的中介,我們至今也不知道。 陽陽說,住群租房是因為自己太愛旅遊,一年要旅遊十多次,群租房來去自由最合適。她以脫口秀演員般的演講天賦,描述着我們不曾體驗過的生活,很快就吸引了所有人。 當她站在昏暗的屋子裡說話的時候,僅有的一點陽光都打在了她身上。作為窮游達人,我跟她產生了不少共同話題。同住客廳的艷芬,每每聽陽陽說起旅遊經歷,就激動得睜大雙眼,發誓自己要攢錢跟陽陽一起去。 程序員天天也是個不錯的聽眾,在我們四人中年紀最大,深諳“伸手不打笑臉人”的理論,是陽陽日常演講的捧場王。在陽陽的組織下,我們四人經常一起做飯。 最開心的,還是吃火鍋,一張凳子作為火鍋台,用電飯鍋當鍋子,煮上超市買來的重慶火鍋底料,紅湯咕嘟嘟地冒起熱氣,一時間,整個屋子都是火鍋味。 房東阿姨發現後,立時一頓大罵,“都給你們這麼便宜的住宿了,水電費都是我出,你們老吃火鍋浪費多少電呀,誰再吃我抓到就把鍋扔了!” 我們連忙表態,以後再也不吃火鍋,等房東阿姨走後,就開始她的摳門事件: “明明都賺這麼多錢了,還白天不讓開燈,晚上準時熄燈。” “花灑壞了也不修,煤氣沒了恨不得十天后再換。” “微信交房租她還說要手續費呢,必須轉銀行卡才行。”…… 擁有一個共同的吐槽對象,永遠是女生建立親密關係最快捷的方式。陽陽建了個群,群名叫“403姐妹花”,自然使我們四人形成了一個小團體。 群里通常的對話大多圍繞着吃飯: “飯做好了,快回來吃!” “我加班了,得晚一點。” “我在路上了,馬上到!” “沒事等你,等到你回來為止。” 加班的時候,知道有人在等你。回家的時候還能吃到熱騰騰的飯菜,那種幸福感沖淡了我對於北漂的惶恐不安,我感覺自己好像融入了新集體。 一個周末的下午,我被一陣謾罵聲吵醒。陽陽的辣椒醬瓶子被打碎了,她正在屋子中央,發泄怒火。這是搬進群租房的第3個月,陽陽依然占據話題中心,她喜歡站在屋子中央,大聲講述自己的過往。 在陽陽的嘴裡,關於自己的故事永遠都是有愛、幸福,不管是她家裡的房有幾套,她跟父母的關係多親密,自己旅遊體驗多豐富,如何換男友如衣服,等等。過多的行李成了她的負擔,經常丟失的小物件讓她漸漸失去耐心。 在日常的演講外,她的口頭禪變成了“這裡好多人就是沒有素質”和“有的人可能從小就是小偷來的”。這種無法指名道姓的諷刺,像是對群租房所有人的討伐。有人悄悄告訴她,是艷芬打碎的。 她立刻跑去艷芬的床邊質問:“是不是你打壞了我的辣椒醬?” “沒有啊。” “你這個人打壞了別人的東西為什麼不承認呢,我又不需要你賠這幾個錢。” “我說了不是我就不是我,你愛信不信。” “都有人說了看見是你了!” “別人說你就信,我說你就不信?” “說不定別人看錯了呢,我們一會再去買瓶新的吧。” 爭吵眼看就要升級,我趕忙跑去做和事佬,阻止了這場罵戰。群租房裡從來沒有發生過大件財物偷盜事件,筆記本扔在床上都不會有人拿,但是打壞瓶子、雞蛋,少了一顆白菜,這種事情每天都在發生,沒人能真的揪出“兇手”。 大家都默認只要沒人看見,這件事情就沒有發生,只剩遭受損失的物主自顧自地謾罵她未抓到的兇手,哪怕,她自己也可能是上一起案件的兇手。 在群租房,友誼是奢侈品。對於陽陽來說,她並不能百分百確認是艷芬打壞了她的瓶子,只是在多起懸疑案無法告破的前提下,好不容易有一次帶目擊證人的指證,必須抓緊機會發泄一下,即使對方是自己的“好姐妹”。 隨着深秋的到來,年末也就不遠了,警察查房的頻率越來越高。我們每天出門、回家都必須保持高度警惕,聽從房東的指令行事。 從2009年開始,政府開始着手整治群租房,一年比一年緊。一天早上,我在睡夢中被一陣猛烈急促的拍門聲驚醒。那聲音接續不斷,如一擊重錘,不停敲打着我們。 正在打掃衛生的房東大叔,立刻停下手上的活兒,快速拉上窗簾,在微信群里發布消息:查房的警察就在門口,屋內的人都不許動,已經出去的人千萬不要回來! 幾分鐘過後,敲門聲停止,屋內外一片死寂。這個時候,誰也不敢輕舉妄動,都在等對方先亂了陣腳。大多數時候都是警察等不到開門,只得悻悻離開。沒有陽光的屋子裡,只有手機屏幕映出的光還帶着一絲生氣。 一隻蟑螂從我的床上爬過,我用紙巾迅速把它捏死,扔在地上,不敢發出一絲聲響。大叔悄悄地湊到大門邊,偷窺外圍的情況,貓眼裡已經看不到人了,但是他不敢放鬆,因為阿姨還沒給他發來安全通知。 突然,“砰”地一聲,大門被猛地打開,一群警察大哥尾隨着一個沒有收到群消息的室友闖了進來,同一時刻,大叔如一陣旋風般撤離了現場,留下衣衫不整的我們與警察對峙。 有人吼了一句:“我還沒穿衣服!”警察只得暫時退到大門。待我們穿衣完畢,警察們開始登記身份證。陽陽試圖拒絕,但被警察說要帶她去警察局做筆錄給嚇回去了。 警察們拿出錘子、鉗子等工具,把上下鋪的床一一拆散,床上的東西在地面堆得七零八落,花裙子和bra都沾上了黑色的鞋印。 “你們知道住群租房是違法的嗎?“ “知道。” “隔壁小區的群租房前幾天着火了,很危險的呀,姑娘們!” “趕緊收拾收拾,下午都搬走啊,這裡不能住了。” “嗯。”警察象徵性地教育了我們幾句,就繼續拆床了。 五分鐘後,我們像往常一樣洗漱,紛紛趕去上班。警察說的危險我當然知道,我曾經被插座冒煙熏醒,還撞見神經病室友半夜起來唱歌,但低廉的房租,是北漂的支柱,失去僅有1.2米寬的床位,在這個碩大的城市,我將無立足之地。 室友們有人是沒有底薪的銷售,有人雖然工資不低但全都寄回了老家,有人正在攢錢買房,群租房給了他們希望和一絲微弱的歸屬感。房東阿姨在群里發了一條消息:大家安心上班,晚上晚點回來給大家安排好。 收到消息時,我正在餐標好幾千的五星級酒店,陪老闆參加電影發布會。來不及想自己會不會流落街頭,我就開始忙着敲老闆當天價值幾萬的時尚套裝解讀、記錄現場金句發微博、完成新聞稿。 工作結束,領導說酒店的套房開了一整晚,大家要是不想回家可以留下來,點餐可以掛房賬。我拒絕了同事的邀請,即使那裡一晚的房價能抵上我半年的房租,我牽腸掛肚的是,晚上回去我還有沒有床位。 圖|群租房樓下的食堂,偶爾加班回來在這裡吃飯 回到小屋,房東已經為大家安排好了去處,一部分人去了房東其他房子的空床,另一部分留下來打地鋪。我選擇留下,熟悉的環境能讓我安心一些。 陽陽、艷芬、天天也留下來了。陽陽和艷芬已經好幾天沒說話了。當大家一起睡在幾塊床板拼起來的大通鋪時,誰也不想再提前過去的事了。 “我們也算是患難姐妹了吧!”陽陽最先開口。“要不以後我們一起搬出去住吧,租一間房,搭兩個上下鋪,又省錢又不用受氣。” “好呀!好呀!” “還有,明年夏天我們要一起去海邊旅遊。” 聊着聊着,我覺得查房也沒多鬱悶,可以算是我人生的一大談資了,並且我們小團體的感情進入了新的蜜月期。 2017年夏天,因為畢業要回學校,我辦了短期退租,行李由陽陽幫忙藏着。天天的工作越來越忙,也很少跟大家聚在一起了。陽陽和艷芬處於換工作的空檔期,大部分時間都黏在一起,關係越發親密,也越容易引發齟齬。 陽陽很享受姐姐教育妹妹的感覺,手把手教艷芬怎麼寫簡歷、在網上投簡歷,甚至自己去面試也帶着艷芬一起。兩個人每天面試完就一起買菜做飯,陽陽很積極地搶着買單。艷芬要給她錢,她說你也沒存多少錢,不用給我了。 陽陽順利找到了一份HR的工作,艷芬卻遲遲沒有着落。她之前做的是前台,這次想做設計或行政,但都要求至少大專學歷。她決定試試銷售。 在群租房裡,一半的女孩其實都是銷售,每天衣着光鮮地早出晚歸,背誦銷售話術,跟客戶打電話,這些套路艷芬覺得自己大概也都學會了。 在一個老鄉的推薦下,她簽了一家群租房附近的保險公司,沒有底薪,按業績提成。那段時間,我常接到陽陽打來的電話,話題幾乎全部圍繞着艷芬,陽陽認為她並不適合做銷售。艷芬覺得自己可以。 真正導致陽陽和艷芬決裂的,是新室友小雅的到來。小雅口齒伶俐,一來就跟所有人打成一片,像極了當年的陽陽。小雅的光環來自於她的乾媽,一個一高興就給她送一條金項鍊,沒事就跟她買保險的長輩。 小雅的夢想是回老家買一套房子,令人羨慕的是,她的房子首付錢已經攢好了,再過一兩年就能買。小雅取代了陽陽,成為新的話題中心,也成為艷芬的新閨蜜,她倆經常親密地在一起做飯。 陽陽堅決不信小雅能買得起房,她生氣艷芬的背叛,每天都能回憶起一些有關艷芬的忘恩負義的細節。 “艷芬那時候沒工作,我們兩一起做飯錢都是我出的,她一分都沒給我,你說這個人怎麼這麼好意思。” “艷芬用完我的鍋,從來不給我刷,你說這個人是不是素質有問題?” “艷芬那個人腦子有問題,我說她找的工作沒有前途,她就不是干銷售的料,她也不聽,算了算了,別人的事我們也干涉不了。” 我沒有插言,在我的印象中,艷芬是一個會因為劇里一點點動人片段就哭泣的女孩,家境貧窮的她,不會說太多好聽的話,卻是會默默做事的人。但有一句話,陽陽說對了,艷芬的確不適合銷售工作。 工作幾個月,她每天沿着地鐵起點坐到終點加微信,一個個聊客戶,還是完成不了每個月的業績要求,反而為了沖業績自己墊錢買了好幾份。她開始繼續尋找行政、前台一類的工作,但心中的”演員夢“仍未熄滅。 艷芬身高167cm,纖細大長腿,皮膚白皙光滑,眉眼間有點明星的韻味,長相在群租房裡絕對是佼佼者,但要當演員還是差了點兒。 她知道這個夢想只是異想天開,所以也就在跟我們聊天的時候偶爾提一句,在網上發發五音不全的唱歌視頻。但她沒想到,夢寐以求的機會竟然來了。有人從網上聯繫到她,認為她條件不錯,可以培養她做演員,只需出200塊錢的服裝費。 思慮再三,她決定去試一試。但她沒有告訴我們要去當演員,只說找了一份包住宿的工作,所以要搬走了。 沒有人想到,她成了第一個離開群租房的人。但更沒有想到,僅僅四天后,艷芬就帶着自己的大包小包回來了。她的床位還沒有新人頂上,她又住回那個位置,仿佛從未離開過。 那是一家詐騙公司,騙女孩們去,只是不停地給她們開會,讓她們相信自己能成為明星,沒有培訓,反倒先要收培訓費。艷芬覺察情況不妙,就趕緊跑回來了。 “差點進了傳銷,還好我跑得快!”艷芬慶幸自己還算理智,沒有沉溺在明星夢裡。 “你當時應該先跟我說,我給你打聽一下那家公司嘛。”我也算是在娛樂行業工作了一年多,如果艷芬提前告訴我這件事,我一定會阻止她,畢竟太多比她漂亮、有才藝、有特色的女孩都紅不了。“ 果然是什麼人才能幹出什麼事啊!”關在床簾里的陽陽突然冒出了一句話,不知道是在打電話,還是說給艷芬聽。陽陽和艷芬的關係再也沒能緩和,有幾回她用高了一個八度的聲音說艷芬“格調太低”。 拉鋸之下,我成為陽陽最親密的朋友,一起吃飯、看電影、逛街,所有空餘時間都被填滿了,個人空間被極度地擠壓。她喋喋不休地講述那些“幸福”的故事,已使我感到厭倦:每天追着她結婚的海南富二代,公司里追求她的同事弟弟,總是為她點外賣的老同學。 每天,她都有新的甜蜜日常刺激小屋裡一眾忙着相親的單身室友們。陽陽仿佛從不對生活感到沮喪,像一個永不疲倦的陀螺,塑造着一個光芒萬丈的自我。隨着時間的沉積,這些故事有着數不清的漏洞往外涌。 她講述自己畢業於一所北京的二本學校,卻從來不告訴我們學校的名字。她炫耀幸福的家庭,卻又忙於表達,和為生計奔波的我們不一樣,她北漂是為了自由自在的生活,不想與家人綁在一起。 住在群租房的兩年裡,我從來沒見過她的任何一個男性追求者,也沒有一年出去旅遊十次,吃穿用度和群租房裡的多數女孩一樣,都是淘寶上的便宜物品。我已不想每天和這些真假難辨的故事糾纏在一起。 在群租房裡,人和人之間不超過一米的距離,使得女孩們的關係很難被徹底掐斷。應急時遞來的紙巾,周末做好的早餐,不時出現在床鋪的零食,偶爾還有驚喜小禮物,甚至還有共享的秘密,都阻止了我和陽陽的疏遠。 有一次,我照常蹲在馬桶上方便,下來時用力過猛,整個馬桶都被晃了下來,水四處外濺。由於二十多個人共用一個馬桶,每個人都擔心接觸到細菌感染皮膚病,所以都會蹲在馬桶上方便,即使房東阿姨明令禁止。 常年的過量承重,馬桶早已搖搖晃晃,隨時都有傾覆的危機。而我不慎成為壓死駱駝的最後稻草。為掩蓋犯罪現場,我試圖把馬桶扶回原位,卻發現馬桶太重根本使不上力,恰好陽陽過來了,我們合力把馬桶放回原位,把現場清理得乾乾淨淨。 此後,我們很默契地,誰也沒再提起這件事。投桃報李,我不得不繼續做陽陽熱情的聽眾。 那時,我剛剛經歷了一場職業的敗落,我辭去了藝人工作室的工作,想做內容方面的工作,希望在北漂的日子裡留下一些作品,而不是忙着跟媒體、藝人打交道。然而,出去的大部分簡歷都沒有回音,最接近的一次是把作業提交了對方說約二面,結果遲遲沒有收到二面電話。 靠着微薄的積蓄,和群租房廉價的租金,折騰了幾個月,還是撐不下去了,只好放棄。最終確定下來一份宣傳工作,雖然不是我理想,過萬的月薪還是讓我屈服了。 我開始盤算着搬出去,打電話給父母,他們強調還是先忍忍,攢錢還助學貸款才是要緊事。我父親用他一貫莊嚴的口吻說,吃得苦中苦,方為人上人。我心裡想着,群租房插座漏電導致死人的可能性,咀嚼再三,還是沒說什麼。 2017年底,西紅門新建二村發生火災事故,北京開啟了安全隱患大排查大清理大整治專項行動,一時間大量地下室、群租房被查封,很多找不到去處的外來務工者選擇了回鄉。 相比可怕的事故,大家更害怕的是北京沒有一張容納自己的床。查房力度增加了,每天早晚必查。這徹底打亂了大家的生活節奏,“北京不再歡迎我”是群租房裡的最大感概。 我和室友們像隨時可能被抓的逃犯,早晨要趕在7點前出門,否則只能10點後見縫插針聽房東的指令行事,晚上9點左右才能回家,一旦有警察問話,要咬定自己是過來玩的,不能露出馬腳。 有天晚上10點,我看群里一天都沒有提到警察的事情,放心地準備回家。接近小區門口的時候,隱隱發現了一輛警車,看到小區大門有一位警察正在與門衛攀談,我決定繞到樓層側門回家。 側門的感應燈不算靈敏,但我也不敢用力踏步,只得摸黑開門。鐵門正要自動關閉的時候,忽然,一隻手抓住了門,聽腳步聲是個男人跟着進來了。我不敢回頭,擔心是警察跟上來了,迅速衝進電梯間。 電梯門剛關上又開了,那男人也跟上來了。我想衝出去,又怕這樣太明顯更會引起懷疑,只能多按幾個樓層,避免讓他發現群租房的位置。 我偷偷看了眼他,光着膀子,肥頭大耳,不像是工作人員倒像是個流氓,腦子裡迅速上演各種變態侵犯女孩的劇情,攥緊拳頭,盤算着如果他出手先打哪裡會比較有逃脫希望。 電梯在3樓停下,我強裝鎮定快步走出去。忽然聽到那男人來了一句“美女,再見”,我嚇了一跳,確定他沒跟上來後,快速回到了小屋。 圖|群租房的晦暗過道 這番驚心動魄,讓我搬家的念頭更深了。隨着查房的日益嚴格,房東阿姨變成了一顆隨時爆發的炸彈,任何一件小事都可能成為導火索。每天的打掃時間,成了大型批鬥會。 衣服晾得太多,床前雜物太多,洗澡洗太久,白天開燈,晚上做飯,都值得她大罵十幾分鐘。一個早晨,我正在準備第二天的午飯,阿姨氣洶洶地破門而入,嚇得我把炒勺掉在地上。 “都說了不能做飯了,房子查到了你負責嗎?飯做完了燃氣為什麼還不關?東西也整天亂堆亂放!我不說了鍋也不能買嗎,你看看你這電飯鍋、炒鍋什麼都有。你們這些人怎麼說不聽呢,我給你們提供這麼便宜的住宿我容易嗎?” 一股腦的質問令我的大腦瞬間充血,我再也不能像過去一樣,賠着笑臉回應。與她大聲爭吵後,我拎着飯盒出去了,樓道里還能聽到阿姨氣得跳腳的罵聲。 直到走過一整個樓道,我仍然感覺到身體因為憤怒在顫抖,回想起住在群租房的日子,我覺得自己陷入了一個奇異的世界:有人高聲地朗讀成功學的句子,卻轉頭熬夜追着無腦神劇到凌晨五點;有的人用盡力氣試圖成為這間屋子的明星,卻不斷地換着工作,找不到一處可以拼搏的舞台,那就像是一個希望與無望、瑣碎與亢奮交織的黑洞,時時準備將我吸進去,成為它自身的一部分養料。 在日復一日生活里,只有在半睡半醒間,我才會短暫地想起,當初來北京的意義何在?我曾經看到的那個巨大的舞台,與群租房這個小世界不斷重疊,最終只剩下了一張狹小的床鋪。在那一刻我終於下定決心搬走。 很快,我找到了一間通州的房子,距離我上班的地方有一個小時的車程。搬走前一天,我才告訴大家。我能想象到,陽陽會像對待一個背叛者一樣審問我。不出所料,她嘲諷我的新住處太偏僻。 看到我沉默地收拾行李,她站了一會,跑過來幫忙疊衣服、歸置行李,這方面她確實有天賦,行李很快收拾得整整齊齊。“你去到那邊收拾好了,我們給你暖房去。”她收起了陰陽怪氣的語調,認真地說道。 她有些發胖的臉龐,在昏暗的房間裡,雖無光芒,但也因此被賦予一種朦朧的美感。我忽然覺得,過去她講的那些故事,真假也不重要了。我甚至開始羨慕起她來,這個喜歡站在屋子中央的女孩,即使換過十幾份工作,也從未有過低落的情緒。 只有還有人聽她講述自己的幸福,她便永遠熱情洋溢。 我搬走後,403姐妹群徹底沉溺了。天天沒過幾個月也搬走了,精明又會省錢的她加入了微商創業團隊,陽陽、艷芬後來再沒說過話,但他們卻仍堅守在小屋兩年,直到2019年末房子被查封了好幾次、房租漲了一倍,她們倆才離開。 截止2019年12月,403的四人小團體徹底瓦解,去往新世界。新一批年輕女孩住了進來,再一次將這裡填滿。 - END - 撰文 | 楊北風 編輯 | 朱小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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