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末闲聊】 两情丨一梦一人生,赵韫如与谢伟思的露水挚爱 ZT
Original 庄稼婴 新三界 【https://mp.weixin.qq.com/s/N32XOKbsoIcIgSA5voR_ag】者简历
本文作者 【作者简介】庄稼婴,生于上海,曾在黑龙江插队,自华东师范大学外语系毕业后,任教于上海外贸学院。1982年移居美国,获加州大学博士,迄今在美国高校教学、管理近四十年。 原题 一梦一人生 赵韫如的挚爱
1983年,我在加州一所研究生院读研。暑假,谋得了一份语言暑校的教职。开学前一天,去校园参加暑校教师招待会。蓝天艳阳,花木丛中,葡萄藤下,聚集了二三十位各语种的教师,频频举杯,谈笑风生。 1980年代初期,美国忙着跟华沙条约国冷战,跟日本竞争市场,俄语、德语、日语一时间人强马壮。然而,气场最大的,仍属永远时尚的法兰西语,那几位法语老师,语音动听,衣装精致,态度傲然。 在一个相对安静的角落,找到了中文部的同事。主管来自台湾,手下三名教师,一男同事,戴着眼镜,不修边幅,笨口拙舌,一看就是书呆子,一问,是伯克利大学语言学系的博士生;另一女书呆子,也戴眼镜,也不修边幅,也笨口拙舌,那是我,才读了一年硕士;还有一位中年女士,身著古色古香优质雅典的连衣裙,衬出手中一柄本色的檀木扇,头梳贵妇发髻,端庄的脸庞微施脂粉,举手投足优雅贵气,引得法兰西们也频频注目。 那年头,海外华文教学领域基本是国军的天下。中文部主管比较前卫,打破了惧怕排斥共军的惯例,聘用了大陆的两个书呆子。那位优雅的女士,我想当然地把她定位于港台同胞,因为那个年代的大陆中年妇女,还穿着灰色蓝色的两用衫。 女士平易近人,一开口,就把我弄糊涂了,她的普通话非常标准,不带港台腔,没有那些口字偏旁的语气词。主管介绍说:“赵女士是中国的著名话剧演员。” 对艺术界,以及全世界各行各业的名人,我孤陋寡闻。至于话剧,知识更是零。她叫赵韫如,英文名字Valentine,是北京人民艺术剧院退休的演员。 遇到赵韫如阿姨(1920年2月8日––2014年12月31日),是缘份,是幸运,我们之后成了忘年交,从1983年到她去世,一起走过了三十多年。 洗尽铅华 那年夏天,韫如阿姨教中级班,我教初级班,课余,我还兼管语言宿舍。她住得离语言宿舍不远,时而来看学生,一来二去就熟了,在她的坚持下,我跟学生一样,没大没小的,称她Val–––她英文名字的缩写。 闲聊中,得知她老家在常州和宜兴的交界处,我俩时而用吴语聊天,吴语最适合用来细数美味佳肴,阳澄湖的大闸蟹、太湖的银鱼、无锡的肉骨头、苏州的汤面、上海的小笼包,浓浓的老味道,深深的怀乡情。 一天,她邀我去吃便饭。公寓楼在小山坡上,她跟人合租了三楼的一个单元。公用的客厅里空落落的,几件不成套的家具,相当陈旧,是房东提供的。感觉跟学生宿舍差不多,主人似是临时过客,潦潦草草地打发日子。 为了给我看一篇文章,她把我引进她的卧室,有点儿凌乱,老旧的衣柜、梳妆台上,一摞一摞堆了不少书籍报纸,书桌上摊着拆开的信件、夹着杂乱纸条的书、写到一半的稿纸、喝剩下的茶、满是烟头的烟缸,看得出女主人活得随心所欲。屋子里没有脂粉气,没有穿衣镜,也没有女星充满自恋的特写照片,淡淡的烟味里透出的是浓浓的书卷气。 学院所在地,周围居民本来就不多,华人更少得可怜。1980年代初,出国的,一般都是来留学的,自然而然,对她如何来美、为何来美比较好奇。 她是1980年来的,她女儿(网上传的“美帝孤儿”韩秀)在美国外交学院教书。上世纪六七十年代,女儿在新疆受尽了苦,无法好好照顾孩子,Val 就把外孙女留在北京,一手带大。转眼外孙女十岁了,女儿也在美国安顿下来,她出国是把外孙女送还给女儿。 不同于一般的中国家庭,Val 没有留在女儿家,替她照管孩子,而是独身来到了加州,六十多岁开始在国防语言学院教授华语。可惜一两年后,政府削减经费,根据“最后招聘者最先解聘”的原则,她失业了。所幸失业期非常短,没几个星期就跟我一起被研究生院的暑校聘用了。 听罢,心里难免犯嘀咕,什么背景啊,三代人说出来就出来,说团聚就团聚? Val 直率坦诚。原来,她1946年就曾经在耶鲁大学,一边教授华语一边进修戏剧表演。她的女儿1946年出生于美国,是美国公民。到了1950年,老舍先生给她捎信,说周总理欢迎她回去建设新中国,她就回去了。在北京生活工作了三十年,六十岁又出国了。 她的轻描淡写,勾起我浓郁的好奇。这人生梗概,里边藏着多少故事啊!眼前这位六十岁还敢赤手空拳出国打天下的女性,一定不是凡人。 自那天后,我有空常往她家跑,越聊话越多。三十多年的封闭生活,为了大我,牺牲小我,全国人民有太多太相似的群体记忆。一个词,一句话,不用解释,彼此就心知肚明。她坐过牛棚,受过迫害,遭过批斗,联想到我父母的遭遇,自然把她视为一路人。 实际上,她的经历,太不同于普通人了,随便抽出一段,就是一本书一部电影。因为听得入迷,到了晚上十一二点,为了第二天还要上班,我才恋恋不舍地离开。夜深人静,在黑暗空寂的街道上,只听到自己沙沙的疾步声,边走边回味离奇的片断,不知不觉就回到了语言宿舍。 秋天,Val 搬家后,我们住得更近了,走路两分钟。她在一栋西班牙式的花园洋房里租了一间宽敞的卧室,一扇巨大的玻璃窗,朝南,一屋子的阳光洒落在褐色的橡木地板上。她的随意,自然,坦率,吸引着我,有空我就泡在她那儿。
1984年在海边 她把传奇人生,一段一段的,说给我听,一段一块拼板,逐渐拼出一幅错综复杂的图画。一些她刻骨铭心的片段,听过不止一次了,依旧爱听。就像一卷内容丰富的书,每次读,可以换个视角,读到以前忽略的细节,联想到人生的另一个方面,体会到一层新的意义。
绚丽的舞台生涯 曾任中国戏剧家协会副主席的刘厚生先生,是这样介绍她的:赵韫如,中国话剧的老演员,当代中国杰出的艺术家。 1937年秋天,Val 十七岁,在日寇入侵家乡的前两三个月,考入了国立戏剧学校(后改名为国立戏剧专科学校,之后并入中央戏剧学院)。正逢战乱,她随着学校一路逃亡,碾转南京、长沙、江安等地,最后到达重庆。 当时的剧专,大师荟萃,她曾受教于余上沅、张俊祥、曹禺、吴祖光、黄佐临、杨村彬等艺术家。刘厚生是她的剧专同学,回忆说:赵韫如在校时就是表演上的尖子,在读期间,已经出演过许多角色。 1940年从剧专毕业后,正赶上重庆话剧的黄金时代,在剧坛上,她很快成为一颗耀眼的新星。她曾跟许多大师级的艺术表演家同台表演,如陶金、张瑞芳、秦怡、石羽等。在曹禺、茅盾、郭沫若、宋之的、阳翰笙、夏衍等剧作家的作品中,扮演了众多不同的角色,是整个重庆话剧界公认的优秀话剧演员。 1950年回国后,她在中央戏剧学院话剧团和北京人民艺术剧院工作,在二十多部中外剧目中,扮演了各种角色。
北京人艺网站介绍的赵韫如 Val描述的世界,基本上是明亮的,少有阴暗面。运动中的遭遇,往往是一语带过。后来,从他人的文章里,才知道她是人艺最早被“揪出来”,最早关牛棚的。 她政治上的幼稚,做人处事的不谙人世,时而到了令人吃惊的地步。从美国回来,居然穿着高跟鞋皮大衣行走在众多的列宁装中,就此成了人们心目中的资产阶级臭小姐。她另类的私人生活,更把自己钉死在妇道的耻辱柱上。她后来醒悟到自己的格格不入,也换上了列宁装,积极地改造思想,甚至希望某一天也能入党。这一愿望,在他人看来,是天大的笑话。
在那样的历史条件下,她的真诚是徒劳的;怀疑、排斥、批斗,如影随形。1976年秋,Val远离舞台十多年后,盼望着能重返舞台,却被迫退休了。
1950年途经香港回国,与陶金合影 赵韫如八十五岁的时候,出版了自传《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自传厚达400多页,但她八十多年的人生经历和四十多年的舞台生涯被压缩在十万字内,只占了100多页。书的另外三分之二,收集了她写的文章,漫谈戏剧节奏,分享演剧经验,评论表演艺术。由此可见,戏剧、表演是她的最爱。 常常聊着聊着,她就不由自主忆起扮演过的角色、北京人艺上演过的剧目、某个剧本中一个细节,顿时精神格外焕发。可惜隔行如隔山,她那些用心血琢磨出来的表演艺术真谛,曲高和寡,我一个外行,听得一头雾水。 她曾经有过宏大的计划,邀我跟她合译国外戏剧表演的教材和大师的评论文章。我们合译了《理解与技巧》,我译初稿,她修改定稿。 这次合作,加深了我对她的敬佩。她的文字功底扎实,文章的结构、措辞、节奏,考虑得十分周全。她一丝不苟的态度,让我为自己的粗糙马虎而汗颜。为了一个贴切的词,一个完美的句子,她一改再改,烟一根连着一根,一天一天端坐在烟雾迷漫的书桌前,就为了那个“顿悟”的瞬间。 遗憾的是,翻译教材的计划,后来因我俩忙于生计和其它的事而搁浅了。
露水浮萍之爱 作为戏剧的门外汉,我最爱听的还是她的经历,不折不扣的戏如人生,人生如戏。 人到老年,变得更往内看,更关注自己的内心世界。在大千世界拼搏的往事,都成了过眼烟云,反倒是振聋发聩的启发,铭心刻骨的情感,茅塞顿开的醒悟,沉淀了下来,构成了个人的精神宝藏。随意一想,一个个人,一件件事,一处处景,一幕幕戏,把人带上无尽的回忆之路,三弯九转,漫步在奇妙丰富的心灵世界里。有幸结识了Val,她慷慨地推开了心灵的门窗,让我瞥到了一丁点儿她的内心世界。 初识时,她单身,却有女儿,猜想是离婚了。她却很坦率,女儿小慧(韩秀)来自一段短暂马虎的爱情。还是听她自己来述说那段往事吧。 “我要忘记谢伟思,千方百计要忘记他,我不停地找事做,除了工作还是工作,但怎么也忘不掉。就在我万分痛苦的时候,1945年秋,我遇到了韩恩(Williams Hanen),一个美军少校。他英俊潇洒,仪表堂堂,当时有很多女人都围着他,他不知为什么却很喜欢我。说我是自暴自弃也好,说我是不检点也好,当时我对韩恩抱有一丝幻想,心想也许他可以使我忘掉谢伟思。但是一起几次以后,我知道根本不可能。他再漂亮,再帅,跟我却没有共同语言。”
韩恩 她跟韩恩没有谈论过两人的未来。在一起没多久,Val接到了去耶鲁教华语的聘书,韩恩安排她上了重庆到上海的美军运输机。她在上海等待出国的海轮时,发现自己怀孕了。 1946年3月,她坐船离开了上海。同船去美国的,有老舍和曹禺。曹禺是她剧专的老师,她把一切都告诉了曹禺,包括把孩子生下来的打算。曹禺劝她要想得远一些,这会给她的人生带来一连串的问题。然而,她非常固执,不肯听劝,这个决定果然影响了她的余生。 1946年秋天,Val在纽黑文(耶鲁大学所在地)生下了女儿,那时她刚到美国不久,语言不通,人地生疏,学生宿舍不许带孩子,教授华语的收入也十分有限,她惶惶然地东碰西撞,找地方寄托婴儿。后来,多亏谢伟思的老朋友帮忙,才找到一家日本人代管孩子。 孩子两岁的时候,因她授课时间减少,收入锐减,难以维持母女俩的生活,只得托人把女儿带回中国,交由母亲代为抚养。女儿是个卷发洋娃娃,父母关系名不正言不顺,又处在仇视美帝国主义的年代,在国内遭到各种羞辱、排斥、打压,心灵受到极大创伤。送女儿回国,影响了母女关系,女儿无法原谅她,跟她断绝了往来。 到了晚年,Val非常思念女儿。一天,我去看她,老太太那时90多岁,眼睛几近失明,依旧乐观豁达,送给别人的总是朗朗的笑声。那天却神情黯然,我忙问她是不是身体不好。她叹了一口气,说了两个字:想啊。 我以为她胡思乱想,忙劝:别瞎想啊。她这才说:真想小慧啊。最近东部飓风不断,也不知她怎么样了。我建议:那你打个电话问问?她摇头,不语。 那一刻,我看到了她多年来,在从容乐观的外表下,掩盖着的那颗破碎的心。这种思念之情,太苦太苦了。
风平浪静的港湾 1985年,我在加大念博士,收到了Val的来信,国防语言学院的退休老同事吴志钢博士向她求婚了。 我很为她高兴。在小镇的华人圈里, 吴博士是出名的好人,古道热肠。记得有朋友要来美留学,找不到经济担保人,我厚着脸皮,求助吴博士,他一口答应。第二天一大早,他亲自去银行办手续,七十高龄,因病截肢,戴假肢,拄拐棍,步履蹒跚,为了别人的事,不辞辛劳。助人为乐可以说是吴博士的同义词,他前前后后担保了近十名大陆学生来美留学。至于平时他称为“举手之劳”的善事,更是数不胜数。 那段时候,Val的生活颇为艰难,虽在研究生院兼课,但课时少,收入低微。她毕竟是六十多岁的人了,不太可能另辟江山。她多次谈到,在宽松环境里独立生活,精神上自由富足,可是在异国他乡谋生的艰难,令她感到越来越吃力。 吴博士是第14届中国奥运会代表团的成员之一,1948年在英国参加奥运会后,来到美国,之后一直在国防语言学院当教授,是学院中文系的元老之一。吴博士除了教书有道,还善于理财,积累了不少资产,被人戏称为中文系“首富”。退休之后,因病做了截肢手术,不久妻子又病逝了,老人过了一段孤独的生活,打算再婚。
1985年赵韫如、吴志钢喜结良缘 从Val的自传中可以看出,她直率到不懂世故。吴博士向她求婚,她傻呵呵地回答:我这一生,只爱过一个人,这个人现在还在我的心里,因此我不会对感情有其他的念头。我不是你理想的妻子,你需要的是一个能伺候你的人,我不善于家务。 亏得吴博士大人大量,开导她:感情是可以培养的,我是向你求婚,不是要你来伺候我。 吴博士的话感动了Val,想到两人残缺的家,坎坷的人生,她答应跟他相伴相随,共度晚年。1985年底,他们结婚了,他七十岁,她六十五岁。婚后的生活安宁、琐碎、温馨。遗憾的是,1989年,吴博士病逝了。 他们在一起的时间不长,然而吴博士为一叶历尽风吹雨打的小舟,提供了一个坚固平静的港湾,让Val可以安度晚年。 Val习惯了一人打天下,在港湾里休养生息了几年之后,六十九岁那年,重返国防语言学院任教,又工作了七八年,才放下教鞭。 这是赵韫如唯一的一段婚姻,她屡次说,这段婚姻让她找到了归宿。看似非常独立的一位女性,骨子里是传统的。丈夫逝世后,她护送他的骨灰回到北京,为他修了墓,立了墓碑,墓穴里空着的那一半,是为自己准备的。
巴士奇缘 上述二位,一位在她二十六岁的时候,给了她女儿,一位在她六十五岁的时候,给了她安定的晚年。那个让她三四十年不婚不忘,一生带着淡淡的痛苦和哀愁的男人叫谢伟思,在她二十四岁的时候,跟她谈了几个月恋爱。这段情,或许是至爱,或许是孽缘。 他们相遇于1944年早春。Val 在公共汽车上看报纸,旁边一个高个子外国人用中文读出了报上的一个标题“铁石心肠”,Val抬头看看他,觉得奇怪,他懂中文? 过了些日子,Val在车站一边等车一边看书,那个高个子走过来站在她身边。她自管自地看书,一不小心,书中夹着的一张照片滑落到地上,高个子捡了起来,交还给她。她刚道了谢,车就来了,匆匆上了车,心里想,真是怪事,怎么又遇到他了。 又过了近两个月,Val第三次在车站遇到高个子,他捧着一大堆书在等车。他们一同上了车,接着他尾随她下了车,走了一段路,问她名字。Val说:我又不认识你,你为什么要知道我的名字?他说自己已经为她坐这路车好几次了,没有别的意思,就想和她交个朋友。还补充说:你看我这一大堆书,我还得坐车回去呢。Val被他逗笑了,让他去银社看戏,她的剧团正在那里演出阳翰笙的《两面人》。 幕间休息的时候,Val收到了剧务送来的一张名片:谢伟思,美国大使馆二等秘书。背后用英文写着:我是你在公共汽车上见过的那个人,希望演出后能见到你。 演出结束后,他们去银社对面的汤圆店吃宵夜,两人一谈起来,特别投缘,恨不得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诉对方。谢伟思文质彬彬,说话儒雅得体,给Val留下极好的印象。 之后他俩开始频繁交往,感情迅速升温,期间谢伟思去印度出差,Val去巡回演出《清宫外史》,身处两地,靠信件传递彼此的思念和爱意。谢伟思仔细询问了Val巡回演出的日程,每天给她写信,在巡回演出的最后一站,Val收到了厚厚一叠他的来信。 信中,他不厌其烦,把自己的生活都讲给她听,他爱她,希望跟她分享生活。看着信,Val心里很甜。 Val一辈子记得的那个场景,向我述说过多次。她巡回演出后,回到重庆就给谢伟思打电话,没有人接。放下电话,一抬眼,谢伟思站在窗户外面。她是这样描述的:他在那儿站着,满眼的爱恋,痴痴地望着我。他的眼神,我一生都忘不掉。 他们走到一起的时候,Val知道他已婚,是两个孩子的父亲。谢伟思自称家庭生活不幸,跟妻子长期分居,妻子曾经出轨。二十四岁的她,简单天真、又灌了爱情的迷魂汤,深深同情爱人的“悲惨境遇”。她在自传里回顾:自己对他的感情,不是“第三者”在破坏他的家庭,而是在抚慰一个痛苦的灵魂。她把自己交给了他,让两人的生命融合在一起。 有情无缘 1944年7月下旬,他们交往才三个月左右,谢伟思不见了。过了几天,Val从他同事,美使馆参赞F那里得知,他跟美国观察组去延安了,这是美国政府首次尝试跟中国红色政权接触,使命机密。F转交了谢伟思给Val的700美元,让她去置办家具,准备结婚。不久,他从延安给Val写信,说自己一定尽快离婚,和她结婚。应该说,他们的感情真挚热烈。
谢伟思1944年在延安 谢伟思曾写信回美,要求离婚。他知道外交官不能跟外籍人士结婚,但做好了离开外交部的思想准备。他告诉Val,他可以改行做记者,留在中国。根据他晚年的回忆,当年有这样的想法,也不完全是因为Val,而是在战时的中国,他有机会才尽其用。谢伟思1909年出生于中国,父母是传教士,他通晓中国的语言、文化和历史。 谢伟思在延安呆了两三个月后,回到重庆,让Val去他弟弟家,而不是他俩的爱巢见面。Val有点儿纳闷,见了面,发现他情绪异样。他忙着收拾行李,说自己第二天就要回美述职,但不久还要回来。忙忙乱乱的,他俩没有多谈。 谢伟思回美不久,Val发现自己怀孕了。她告诉了谢的好友F,F吃了一惊,婉转地劝她放弃这个孩子,中断这段恋情,这样于两人都好,她可以专心追求舞台艺术,谢伟思可以继续从事外交,他是不可多得的人才,美国外交界的“中国通”。F还暗示Val,谢伟思要解决家庭问题,难上加难。然而,Val正在热恋中,不为所动。 日子一天天过去,谢伟思却杳无音信,她心里真的着急了。不久,F告诉她,谢伟思回华盛顿期间,妻子去华府探望,两人已经和好,而且妻子又怀孕了。Val听了,如雷击顶,懵在那儿,久久说不出话来。难道谢伟思的深情厚爱,都是假的? 她一气之下,同意堕胎,并把准备结婚的700美金托F还给谢伟思。F陪伴她去做了手术后,她孤零零地回到了家,躺在床上,周围的一切都让她联想起谢伟思在时的生活,万念俱灰。 之后不久,F又向她透露,谢伟思回美后,受到审查,处境不利。Val听罢,情不自禁地牵挂他,设想出种种原因,为他对自己的不忠开脱。让她最自责、最痛悔的,是自己意气用事,扼杀了两人的孩子,可是一切都无法挽救了。她变得消沉惘然,像个木头人。 谢伟思离开中国三个月后,1945年的春天回到重庆,又去找她,表达自己的思念。他告诉她:我盼了很久才跟你重聚。她那时心灰意冷,对他十分冷淡,出于自尊骄傲,只字未提失去的孩子,也未开口询问他和太太重归于好。 不久谢伟思又被召回美国,结束了在华的十二年外交生涯。然而,谢伟思没有忘记Val,他和F主动联系了他们在耶鲁大学的老师,为她谋得一份华语教员的工作,给她创造了去耶鲁戏剧表演系深造的机会。
1947年在耶鲁大学 在她心情黯然的那几个月里,为了忘掉谢伟思,她跟韩恩短暂相处,再次怀孕。放弃跟谢伟思“爱情的结晶”,让她十分痛悔。正因为如此,她不再放弃,决定生下女儿。据她自己说,要把韩恩的孩子当作谢伟思的孩子来养。 一年轻女子,恋爱失败,为了修整撕裂的心,找个新男友替代旧男友,可以理解。但是,孩子作为替代品这事,当作秘密,藏在内心也罢了,怎好开诚布公,直告女儿?在这件事上,她的不通世故、随性、爱情至上,我曾委婉地放过马后炮。 若是在传统社会,儿女是父母的财产,如此一说,也就罢了。可她的女儿,自我意识强,追求的是独立人性,“代用品”留下的是抹不去的阴影。美国人,有那样的心灵创伤,足够找心理医生诉说一生。她们母女的矛盾,实质上是两种文化的撞击。 然而,让二十多岁的Val,考虑得面面俱到,也太苛求她了。 重逢重别 我几次问她,谢伟思究竟遇到了什么麻烦?为什么遭到审查?Val老也说不清,给我的感觉是,她当时就是一个不关心政治、只沉迷于爱情、醉心演戏的年轻女孩。 为了叙述完整,我特地去查了谢伟思受审的原因。 1945年1月,谢伟思回国述职期间,美国战略情报局的一名情报人员,看到《美亚》(Amerasia)杂志发表的一篇文章,其中大量引用了他在泰国收集到的情报。他立即上报,怀疑有人泄密。 《美亚》是一本专门报道远东的左倾杂志,其创办者跟美国共产党有过联系。情报机关接到报告后,立即搜查了杂志社,搜出几百份美国政府的文件,其中有谢伟思写的八篇报告。于是,联邦调查局开始暗中监视他的一举一动。同年夏天,六名嫌疑人被捕,包括谢伟思。 情报机关一开始把这一案子作为间谍、泄密案,由于杂志社从未把文件转发给外国,司法部判定这不是一起间谍案。对六名嫌疑犯的起诉是,他们未经授权,拥有和转让了政府文件。谢伟思提供给杂志的八份文件,是他撰写的中国报告的副本,不涉及敏感的机密信息。在当时,外交官与记者分享国外动态,颇为常见。为此,大陪审团在1945年8月,一致投票反对起诉谢伟思。 美亚事件被历史学家视为麦卡锡主义的前奏,即怀疑、打击共产党嫌疑。谢伟思被撤诉后,随即被调离了中国,在日本供职了几个月后,又被派往新西兰。 1949年,他由新西兰回美。Val那时结束了在耶鲁戏剧表演系的学业,正准备去欧洲演戏,得知他回来后,就去见他。她的回忆录描述了当时的心情:在我的生活中,除了排戏之外,脑子里想的都是他。所以这次我非见他一面不可,关于他的所有事情我都是听别人说的,我要亲耳听他自己告诉我真情。我们的情感,外人是没有办法破坏掉的,只有我们自己才能亲手毁掉。
中年时代的谢伟思
Val傻乎乎的,一心钻在爱情里,丝毫没有考虑到政治的险恶,事实上,连她也被联邦调查局盯上了,怀疑她是红色间谍。
为了避开耳目,谢伟思在朋友家跟她见面。两人再见,百感交集。
美亚事件发生后,谢伟思非常担心Val,因为他跟延安的接触,怕国民党找她的麻烦,后来听说Val还在演戏,才放了心。
Val也终于有机会亲口告诉他,如何失去了他们的孩子,两人不能自主,抱头痛哭,仿佛又回到以前相濡以沫的日子。曾经有过的隔阂冰消云散,Val证实了自己的感觉,他们依旧牵挂思念着对方,谢伟思是爱她的,他们不能在一起,完全是因为外力。她没有隐瞒自己跟韩恩的露水之交,并对谢伟思太太的怀孕,表示无法理解。他的解释有点牵强:没有爱也可以有孩子的。 分别的时候,谢伟思说:中国我还是要去的,希望你等我十年。 Val回忆:别说是十年,二十年我都会等你。可是,这样做对你的处境好吗?我违心地说,我不等你,希望你能够集中精力解决自己的问题。说这句话时,我真是肝肠寸断,心都在滴血。 他俩没料到,中美断交了三十年,他们再见已是1980年代了。 1978年,Val收到了谢伟思的信,信上说:我要见你,我不明白为什么已是1978年了,我还不能见你。我1972年和1975年访华的时候,他们拒绝告诉我你的消息,我可以理解。但现在是1978年了,还不让我见你,我就不理解了。
1972年谢伟思访华,受到总理接见 Val收到信后,心情激动。1980年,听闻谢伟思又要来访,她就写了一封信给邓颖超。信里说:您跟总理都知道我和谢伟思的关系,我们过去相爱过,可是我们彼此不相属。现在,我和他是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关系。中美都建交了,我们也应该见面了,这一次我一定要见他。写这封信,希望您能帮助我实现这个愿望。 邓颖超请文化部长黄镇“解急协助”。她写道:美国友人谢伟思当时是进步的,同情我党的。我同意赵的意见,即已不是个人问题,而是中美两国人民之间的友谊。 1980年4月,Val终于在北京见到了谢伟思。那是在北京人艺安排的官方宴请场合,在场的有谢伟思夫妇,还有多位领导。这应该是促进两国人民友谊性质的会见吧。 Val回国后的三十年,一直单身。支撑她情感的,是他俩最后一次单独见面的情景和对话,她时时想着他的爱,他的好,他的体贴和思念。她的原话是:虽然分开了,我感觉就像从来没有分开过,天涯咫尺。 爱的花絮 他们真是爱得惊天动地啊!然而,他们在一起,拢共才两三个月,二十四岁的她,单纯浪漫。之后的爱,更多是基于她的主观意念。事实、情感、态度、解读,虚虚实实揉在一起,编织出一个美丽的传说。 有没有可能,Val把一切都美化净化了,他真那么爱她吗?出轨的借口很老套,之后迷途知返,回归家庭。再者,他俩没有共同经历过生死考验、暴风骤雨。风花雪月的瞬间,短暂的相守,又发生在朝不保夕的战争岁月,谈不上扎实的感情基础。 1989年春,我在研究生院主管中文系,Val在系里兼课。一天,她拉我去参加北加州马林郡一所大学召开的研讨会,因为谢伟思和吴祖光也要去。我立马答应了,终于可以见到她的终身之爱了。 谢伟思和他太太卡罗琳那时已年近八十。谢伟思思维敏捷,儒雅谦和,风度翩翩,显得比实际年龄年轻。卡罗琳,一位传统的美国老太太,说话直爽。基本上,是她们俩在交谈,谢伟思难得插话。 让我吃惊的,是谢伟思对Val痴情的注视,他对她由衷的、不能自主的爱恋、关切、欣赏,一目了然,扫涤了我心中曾经的疑云。 那天,Val跟他的对话平平淡淡,态度看上去比平时更拘谨。在我们回去的路上,我又一次听她讲述了四十多年前,在重庆,让她一生不能忘怀的痴情眼神。 谢伟思对Val全神贯注的当口,我看了看卡罗琳,她神态自若,谈笑风生,充满自信。 在美国国会图书馆的音像档案中,我找到了采访卡罗琳的纪录。 卡罗琳和谢伟思是美国奥伯林学院的同学,在大学里,他们相爱了。1933年,谢伟思通过了美国政府的外交考试,但是由于经济大萧条,政府停止招聘。为了早日结婚,谢伟思决定回到他的出生地中国去找工作(谢伟思1909年生于中国,父母是传教士)。到中国不久,就在昆明美领馆找到一份文员的工作,年薪1800美元,足以负担小家庭生活。 同年秋天,二十三岁的卡罗琳远渡重洋,在上海登陆后,又搭上小轮船,经过十天颠簸,终于到达距昆明500多公里的越南海防港。谢伟思在岸边翘首盼望未婚妻。两人从船码头径直去了海防城里的一家法国旅店,由海防市长为他们证婚,开始了两人长达六十多年的婚姻。 1935年,谢伟思被调去北京任职,夫妇俩带着五个月大的女儿,来到北京。没几天就爆发了“一二·九”学生游行,抗议日本侵占东三省。卡罗琳对政治不敏感,她生活在外交官家属的圈子里,与世隔绝。她喜欢北京,富有异国风情,奇特,和平,舒适,仿佛在体验“阿拉伯之夜”。 1937年9月,战事吃紧,美外交官家属受命撤离。卡罗琳带着两个孩子回到加州伯克利她父母的家中。过了不久,谢伟思被调到上海领馆,因租界的生活相对平安,卡罗琳1938年到上海陪伴丈夫,直至1940年底才又回到伯克利定居。那时候,外交部不颁发家属津贴,两个孩子和她靠谢伟思每个月寄来的100美元开销,日子并不宽裕。她精心操持着他们的家,抚养两个孩子。后来,外交部设立了津贴,她每月能得到180美元,日子才过得富裕了一些。 谢伟思1944年底从延安回华府述职,卡罗琳去见他,在那里怀上了小儿子菲利浦(这件事让Val决定堕胎)。对于谢伟思说的婚姻不幸,在卡罗琳的访谈中,找不到任何蛛丝马迹。
谢伟思的合家欢照片(摄于1950年代) 卡罗琳回忆,1945年8月6日,是终身难忘的一日。那一天,谢伟思上法庭接受审判,大陪审团投票反对起诉他。那一天,卡罗琳生下了菲利浦,因为丈夫正上法庭,在医院陪同她的是她的父亲。那一天,美国在广岛投掷了第一颗原子弹。 卡罗琳想,怀胎十月,好不容易才造就了一个人,然而一颗炸弹,却让十万人顿时丧生。 或许,在那一刻,卡罗琳也开始对政治敏感起来。之后,是她伴随着谢伟思,不离不弃,在险恶的政坛里,走过了二十多年的艰难历程。他们的情感,应该是静水深流,源远流长。夫妻之间,柴米油盐,清晨的一杯热咖啡,烤箱里面包的奶油味,黑夜等门的一盏孤灯,难舍难分的,是日积月累的烟火气。 爱,像是万花筒,绚丽多姿,每次爱,都爱得独特。Val和谢伟思的相爱,却是因为没有烟火气,几十天的相处,轰轰烈烈的热恋,几十年梦里的默默相思。犹如一首短诗,字字凝聚着激情和梦想。 转眼,韫如阿姨走了快六年了。想到她,心里是满满的温暖,我怀念跟她心灵相会的那些片刻。是她,让我看到,一个人身处的外在世界,物质、狭小、局限。所幸的是,人还拥有着一个心灵世界,输送着强大的、无限的心灵力量。这种力量,可以主宰一个人的幸福或者不幸,坦荡或者悲戚。
1990年代中期。从左至右:作者、赵韫如、赵韫如的表妹谢素娟
参考文献: 赵韫如:《梦飞江海––我的戏剧求索之路》中国戏剧出版社2005年; Fenzi, J. & Service, C. S. (2010)Interview with Caroline Schulz Service. Retrieved from the Library of Congress,http://www.loc.gov/item/mfdipbib001640/. Kifner, J. (1999) John Service, a Purged‘China Hand’, dies at 89. Retrieved from The New York Times,https://www.nytimes.com/1999/02/04/world/john-service-a-purged-china-hand-dies-at-89.html 庄稼婴读本 怀念彭小莲,活出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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