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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第一章
   

長篇小說《人生舞台》之七《後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運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來甘亦苦                人生一齣戲  唱唸做打舞    歌罷曲終人散盡  細品功過榮與辱

 


第一章:生日母親不知道,是我自己挑選的

這本書是我的自轉。我的原籍是河北省雄縣張崗村,我出生在北京外祖母家。母親娘家姓王,是雄縣城關一鋪東的大戶,曾經出過進士,坊間掛過“進士第”牌匾。民謠:朱不理,姚不沾,惹了王家反了天。雄縣縣城有朱姓、姚姓和王姓三大戶,王家是三戶之首人多勢眾。外祖父名諱王文山,照片中間老年女性是他的寡母。其母生育兩兒兩女,父親去世時留下一襪筒元寶,寡母用這些銀兩養大兒女,並給他們婚嫁成家。右邊的年輕女人是外祖父的妹妹,我稱其為姑姥姥;左邊是我的外祖母,名諱劉秀珍,娘家城東大步村。兩個男孩大的叫福壽,小的叫雙全,是外祖父姐姐的兒子、外祖父的外甥。不知何故沒有大姑姥姥、二姥爺和二姥姥,大姑姥姥是否已經離世,二姥爺是否成親也未可知。從照片上看他們穿的衣服是綢緞,當時雇着長工和短工,還開着一個綢緞莊字號華豐。但是,一副手鐲分別戴在姥姥和姑姥姥手上,說明家境已大不如前。姥爺和姥姥屬於晚婚,起碼是晚育。姥姥一九六九年去世,享年六十九歲。姥爺比姥姥大,一九六四年去世,享年多少我不清楚,更不知道他們的屬相。母親姐妹從未給姥爺姥姥上過墳,也很少念及父母。舅舅家表妹說夢見一群耗子特嚇人,姥姥說:別說了我屬鼠。母親生老四是六一年屬鼠,姥姥享年六十九應該是虛歲。母親說過:這倆人是一對苦瓜。姥姥七歲喪母,父親又娶了繼母。姥爺九歲喪父,大伯無子姥爺過繼給伯父,伯父伯母很早去世,他回來繼續照顧生母,姥爺是一子兩不孤。


老年間女兒家必須纏足。姥姥和弟弟沒了親娘,他們的姥姥常打發舅舅接他們去住姥姥家。但是繼母擔心落下惡名,便讓丈夫接回他們姐弟。如此,姐弟們就在姥姥家和奶奶家來回跑兩頭兒住。在奶奶家,姥姥也象常人家女兒一樣,由奶奶和繼母給她纏足,姥姥扭着一雙小腳去做家務。姥姥娘家是村中農戶,有十幾畝田地僅夠養家糊口,七歲的女孩兒不幹活兒不行。但是接到姥姥家,姥姥的外婆便說:你奶奶這個老乞婆!閨女這麼小還得背孩子,這麼早纏什麼腳?當下給姥姥松帶放腳,姥姥和弟弟就撒歡野跑,痛快地玩兒。不久繼母又督促父親去接孩子。父親把他們扔在大車上,外婆扭着一雙小腳追出來,哭喊着姥姥的乳名:考兒,考兒,把孩子還給我!父親揮舞馬鞭,大車一路黃塵,外婆跌跌撞撞地追,摔個馬趴還在哭喊:考兒,考兒,還我的孩子------回到奶奶家奶奶又罵道:你姥姥這個老混蛋,閨女家不纏腳怎麼嫁人?夥同繼母把姥姥按在炕上,重新把腳纏上,再抱來石磨盤壓住。這樣一邊兒纏一邊兒放,姥姥的腳沒有被纏死,是“活性子腳”,走路腳疼,纏死的小腳不疼。姥姥對我說:看起來是疼我,實際上是害我,我這個姥姥真是瞎心哪!

姥姥生了大姨和母親之後生舅舅,後邊生的全是女兒。生下三姨後姥爺想再要個兒子,偏又生的是女兒,於是取名叫潔,意思是截住女孩兒。沒想到沒截住又生了老姨,老姨的乳名叫老擋。這回是真擋住了,不但女孩兒不來,男孩兒也不來了。母親小時候很淘氣,縣城管嬸子叫娘,母親對我說:有一個娘老說我:二閨女,哪有閨女家老上房爬樹的?看看褲襠都磨爛啦!你呀,太勞神!太傷賽啦!母親說:九歲那年,我背着老潔出去玩,溜溜玩兒了一整天。你說我就傻,渴了我知道找這個娘要口水喝,餓了知道找那個娘要口餑餑,逮個家雀拿樹枝插起來燒着吃。怎麼就想不起後脊梁上這個妹妹呢?她哭我就打她一巴掌,再哭再打她一巴掌,打得她不哭拉倒。我一直玩兒到天黑才回家,我媽接過孩子一看,老潔早死啦!身子都涼了。你說我傻不傻?你姥爺那回可把我打壞了,嚇得我都尿濕了褲子。因為那個老潔長得最好,小嘴兒甜又懂事,大人蹲下她趕緊給屁股下邊塞板凳,你姥爺可疼她了!這一輩子致死,我也忘不了你姥爺這頓打!哪有那麼打孩子的?一個親爹!

姥姥和姥爺年輕時經常打架,原因各有不同。老姨講了一件事:有一天天黑的時候,姥爺從華豐綢緞莊回家,滿面春風得意洋洋。姥姥問:你怎麼那麼高興?姥爺說:縣太爺從店門口路過,騎着高頭大馬還衝我敬了個禮。姥姥不以為然地說:那有麼(什麼,音:抹)呀。姥爺說:還有那些老娘們兒,買不買東西,都愛跑到我店裡站會子。姥姥奇怪地問:那是為麼呀?姥爺神氣活現地說:還不是為了看我!我長的好看,稀罕我唄。姥姥不服氣地說:你有人稀罕,我還有人稀罕哪。這下捅了馬蜂窩!姥爺逼問誰稀罕姥姥!姥姥是後媽帶大的,後媽不願管閒事,姥姥不知話語輕重,姥爺不依不饒。姥姥磕頭搗蒜說:王文山王文山,你饒了我吧,根本沒人稀罕我,沒有那麼八綜事,我是跟你賭氣哪。還有一架也是因為閒聊天,姥姥打了個噴嚏說:我奶(我的媽)還怪冷的,渾身的蛤蟆眼兒都閉死了。姥爺糾正她:什麼蛤蟆眼兒呀?那是汗毛眼兒,人身上要是長了蛤蟆眼兒還了得!姥姥不服氣地說:我耐(愛)這麼說,你管我呢!姥爺不干倆人打起來,他們打架沒有大事。大姨出嫁時拉走兩大車嫁妝,姥姥趴在炕上放聲大哭:才嫁出去一個閨女,揍(就)把我的日子拉了個精光,下邊好幾個閨女,都嫁出去得陪送多少?這一輩子,我的日子也別想過好。姥姥算計怎樣嫁這幾個閨女,大姨嫁到南莊子,往北一里是我家張崗村,大姨嫁個中農,我家是地主,姥姥嫁母親沒有陪送,我家不計較。姥姥給三姨尋婆家是自己娘家大步村。姥姥想:到接閨女的日子,派一輛大車先接我媽,再接大姨和三姨,一路捎帶腳仨閨女都接到了縣城。舅舅十一歲一九四三年的一個黑夜,土匪把舅舅綁走了,讓拿兩千大洋贖人。這可難死了姥姥和姥爺!做買賣沒有現錢,有一點兒錢都想添貨把買賣做大。老年間興賒賬,年根兒底下再還錢,別說是兩千,二百也拿不出。姥姥和姥爺都認為兒子回不來了,等着撕票吧。沒想到土匪在白洋淀撞上八路軍雁翎隊,土匪跳水逃跑了,船頭上坐着一個男孩兒。八路軍問舅舅是哪兒的姓什麼,舅舅說是雄縣橋南一鋪東姓王。八路軍當即派人把舅舅送回家。姥姥馬上決定:這個日子不過了,變賣家產上北京。

全家人在永定門火車站下火車。姥姥沒坐過火車也沒見過電燈,光顧仰着脖子看電燈,嘴裡不住地叨叨:我奶,怎麼這麼好哇!怎麼這麼亮呀?不留神摔個大馬趴,趴在地上用手胡擼水泥地面,又說:我奶,這個村的大石板,怎麼這麼大呀!出站姥爺叫了兩輛洋車,姥爺坐一輛姥姥坐一輛,東西和孩子分在兩輛洋車上。車夫抄起車把座位朝後仰,姥姥慌忙叫起來:我奶!不行不行!日頭底下,一個老娘們兒四腳八叉地躺着,這叫個麼呀?多寒磣!快撂下!車夫無奈地說:老太太,放下車把我們可沒法兒拉。姥爺瞪姥姥一眼,姥姥只好不做聲。車夫抄起車把剛要走,姥姥一把抓住姥爺那輛車。車夫說:老太太,您這麼拽着我們怎麼走哇?姥姥說:誰知道你把我往哪兒拉呀?你要是拉着我跑了,我上哪兒找我男人去?車夫樂了說:老太太,我把您拉走幹嘛?您都這麼大歲數了。姥姥說:車上還有我閨女呢!車夫說:這不是您先生跟着嗎?姥爺發了話姥姥才撒手,姥姥很警覺,腦子很好使。

到北京坐吃山空,姥爺重操舊業到天津去販布,在當時算走私。姥爺特別能吃苦,一次在身上纏六匹布,兩條胳膊纏兩匹,兩條腿纏兩匹,腰身再纏兩匹。那時布幅窄,窄的一尺八、九寸,寬的也就二尺多一點兒。去一趟天津姥爺就瘦幾斤,姥姥心疼姥爺跟着去了一次,往後打死也不去了。姥姥說:他身上纏六匹布,看見警察他還能跑,到底是老爺們兒。我腰上纏兩匹,胳膊上纏兩匹,因為是小腳腿上沒纏。那我也跑不動,哪出得來氣兒呀,差點兒沒把我憋死!拼命販來的布卻不賺錢,姥爺只好到前門大街鮮魚口倒賣銀元,就是人們常說的“買倆賣倆”。姥姥去有錢人家當老媽子,十五歲的母親也給一個軍官太太當傭人,母親常說的“大姣她媽”既是。大姣她媽打牌時總帶着母親,叫兩輛洋車大姣她媽坐前邊,母親拿着錢包坐後邊,只要車夫抄起車把,母親就抽幾張鈔票塞進懷裡,回家交給姥姥。大姣她媽從未懷疑過母親,母親得意地說:我嘴兒甜會哄她,我知道她那錢沒數。那時姥姥家租住丞相胡同賀家的南房,只要賀家老爺太太出門,剩下賀家二小姐一個人,母親就和舅舅演雙簧,舅舅甜言蜜語纏住賀小姐,母親去廚房偷白面。姥姥租三間南屋,月租兩袋白面,母親總要千方百計偷回來。母親說:賀太太最恨的就是我,每次交房租的時候,我都當着賀太太的面兒給糧店打電話,電話說八萬塊錢一袋,我當下就給賀太太十六萬,她馬上派人去糧店也買不來兩袋面。那時的糧價恨不能一天漲八回!她要是第二天去買就更買不來了。賀家還住了一個國民黨軍官名叫王熙庭,在軍用被服廠當頭頭,娶了三房太太,母親也偷過他家的白面。解放前夕,王熙庭帶着全家去台灣了。後來姥爺覺得這樣不是長法,便搬家到箭杆胡同,請師傅開了胰子作坊,全家人做肥皂,成為菜市口有名的“胰子王”,並不是姥爺胰子做得最好,因為姥爺姓王。這個肥皂作坊,箭杆胡同甲十三號就是我的出生地。這是一座三合院,五間正房,三間東西廂房,姥姥住東廂房的兩間,舅舅和舅媽住西廂房的兩間。這期間有些事情我說不清,母親是怎樣嫁回張崗村我們趙家,姥姥和母親都沒有講過。給三姨定親的事母親說過,她說:你三姨氣性大,聽說定的婆家是大步村,她躺在地上背過氣去了,嚇得你姥姥再也沒敢提。姥姥家住的東廂房房緊挨着大門,大門和東廂房的山牆中間,有個兩米多寬的空當,姥爺在那兒蓋了一間小屋,三姨和老姨住裡邊,因為經常有人走過,只在高處留了很小的窗戶,房間裡面很黑暗,我就是在這個小黑屋裡出生的。這張照片是我八個月的裸照,常說:三翻六坐七爬抓。當時沒有暖氣和空調,應該是夏季的伏天。因為前邊有個屬虎的活兩個月夭折了,父親在門頭溝兩三個月回家一次,母親斷乳再懷我十個月,所以我應該是一九五一年底出生的兔尾巴。


母親嫁到我家受不了那份清苦,饞得不行跑到南莊子找我大姨,姐兒倆包頓餃子解解饞,吃飽再回我家。我家雖然是地主,卻是勤勞苦幹省吃儉用過成的,一年到頭貼餅子鹹菜,大柴鍋熬棒子糝粥。姥姥家在縣城的時候,餃子不用水煮而是用油炸!元宵也是炸着吃,我家這飯食母親如何受得了?我爺爺弟兄兩個,父親也是哥兒倆,我有三個姑姑。大伯大娘只生大哥一個兒子,卻生了大姐、二姐和妹妹三個女兒。哪一輩都是兒子少,閨女多。母親頭胎生的是男孩兒,爺爺奶奶高興壞了。不承想那孩子只活了倆月,奶奶很傷心。母親說:那孩子肯定活不了,咱家淨是屬大龍和小龍的,他一個小虎哪斗得過一群龍?奶奶十分節儉和吝嗇,媳婦生孩子連一把芝麻鹽都捨不得給吃,大囤的芝麻拉出去賣掉然後買土地。好不容易盼到過年,一家十幾口人,奶奶竟然買二斤豬血包餃子!而且還不能吃飽。因此母親竄促父親上北京,但是爺爺奶奶不同意。沒有盤纏母親到大姨家賣了二斗大麥,倆人私自跑到北京。臨行前奶奶偷偷給了母親兩毛錢,奶奶對母親的好處還有來了親戚包兩碗餃子,剩下幾個奶奶把母親拉到套間裡,讓這個縣城娶來的媳婦解饞,我大娘是一口也吃不上的。這些事母親一輩子沒忘,常念起奶奶對她的好。

母親嫌老家苦也嫌父親不懂事,大伯領着長工下地幹活兒,說好晌午飯不回來吃,讓父親送到地里。奶奶、大娘和母親把飯做好,裝進兩個筐父親挑着走了。到吃飯的時候,人們左等不來右等也不到,餓得不行跑回來。大伯奇怪地問:不是說好把飯送到地里,怎麼這會兒還不送?大娘說:老黑(父親乳名)早就挑着走啦?大伯心裡明白定是父親找不着,說:別等他了,趕緊揍(做)飯吧。正在大伙兒吃飯時,父親挑着筐晃悠晃悠地回來了。我爺爺問:老黑,你把飯送到哪兒去了?不是叫你送到東大窪嗎?父親吭吭哧哧地說:我在東大窪轉一遭也沒找見他們,鬧半天他們回家來了。爺爺氣憤地說:廢話!說好的是正晌午,你看看這都什麼時候啦?父親沒吭聲。一個長工小聲說了一句:這可真是財主家的少爺,連自家的地都不認得。母親附和了一句:可不,純粹是個活廢物!父親抽出扁擔追着母親打,氣得爺爺罵道:老黑你個混蛋!你再打一個我看看!我活扒了你的皮!父親這才罷手。大伯領着長工幹活,父親連水都不挑,水瓮老是空的。大伯天黑還得去挑水,大伯比父親大十歲什麼話也不說。大娘心疼男人不免嘮叨幾句,大伯二話不說,把瘦小的大娘拎到套間裡打一頓,打的大娘鼻青臉腫也不敢吭聲。因為大伯的親事受了媒人欺騙,大娘比大伯大五歲,模樣又不太好,她娘家是小地主,怎比得我母親娘家是縣城富戶,母親模樣俊會討老人喜歡。偶爾炒個豆芽菜,父親和比他小一輪的大哥搶,搶得爺爺連酒都喝不成。爺爺也沒辦法,一個是老兒子,一個是長子孫,只好任由他倆搶。母親也承認父親饞父親懶,她卻說:你大娘多嫌我們容不下我們。所以他倆才上北京投奔姥姥家。

大概是一九五零年,母親幫着姥爺做肥皂,父親吃不了這苦,姥姥給父親打聽工作。剛解放知識分子奇缺,父親是高中師範畢業,很快找到一份工作,是南下工作團,去雲南貴州還是廣東廣西說不準。姥姥尋思:時間長了二閨女也得跟着走,日後親家問我可怎麼交代?姥姥沒讓父親去。第二撥是門頭溝區政府,姥姥覺得門頭溝不遠讓父親去了。父親儀表堂堂,報到後派給區長當秘書。一九五零年參加工作,開始是髮小米,後來年年升級,到五六年父親漲到行政十八級,每月工資七十八塊錢。那是共產黨發行的第二套貨幣,蘇聯版,一元換一塊銀元。只有那套貨幣有三元面值,後來我收藏了這套貨幣,但是缺少大黑十元,二百六十塊錢是一九九零年的行情,據說現在漲到二十九萬。母親懷着我來到北京,做胰子非常忙,具體我是哪天出生的,竟然沒有一個人記得!母親說:誰管那些事兒呀?忙就把人忙死!我就記得老三生日是正月十五,撈元宵的時候他出生了,別的我都不記得。父親也給老三照了光身坐像,伏天裡我跟父親去的照相館,他很軟坐不直身子,攝影師用毛巾綁住他的肚子,即便如此他的身子也有些前傾。


戶口本我的生日是自己選的。讀小學時老師讓填一張表格,必須填出生日期。但是戶口本上只有一九五一年,沒有具體日期,二弟的生日是五三年九月十三日。母親說瞎寫一個得了,我只好寫五月十五日。到五歲時我還沒有名字,爺爺給我取名趙金城,大伯家的大哥叫趙金龍。但是舅舅看完電影《英雄兒女》,把名字王慶琛改成王誠,所以我不能叫趙金城,戶口上父親寫的是趙卯生。姥姥看我胖敦敦傻乎乎就叫我傻子,傻子叫了很長時間。大姨嫌不好聽給我取名紅魁,給二弟取名叫喜兒,母親說老二小時候愛笑,可能受電影影響,《白毛女》女主角叫喜兒,《劉巧兒》男主角叫田喜兒。大姨把自己名字也改了,原名叫王月橋,母親叫王月亭,聽着就是一副畫!但是大姨改名王哲學,我一點兒也不喜歡她這名字。後來,母親住養老院才對我說:我出生時肉皮黑,老家婦女坐月子,街坊當家都要送雞蛋。有個女人來看你姥姥,看見我說:這丫頭真醜!你姥爺不愛聽給了她一句:大了就俊了!人家走後你姥爺說:你說丑我偏說俊!就叫大俊。所以母親的小名叫大俊,大姨叫大靜,三姨叫大琴。但是,三姨的學名王月芬卻是母親給取的。


大姨父郭熙昉有肺結核病,生下表姐和表哥,在表姐五歲那年去世了。大姨家有三間北房三十畝地,還有半畝場院,大姨不願改嫁姥姥不放心,經常回去幫她收秋收夏。一次收夏的時候,晚上姥姥和大姨在院裡納涼,有人從牆外走過,聽見娘兒倆說話喊了一句:小白褂婤(洗)乾淨點兒!話音兒是個老爺們兒。姥姥心頭一驚忙問大姨是怎麼回事?大姨不說,姥姥追着打大姨,大姨死也不說。姥姥當即把大姨的房子和地都賣了,強拉着大姨和一雙兒女來到北京。此時大姨已經感染了肺結核,聽說大紅蘿蔔專治肺結核,姥姥一次買兩筐,一天三頓紅蘿蔔,還真管用,大姨的肺結核很快就鈣化了。姥姥讓大姨去學裁縫,同時給大姨找婆家。大姨在縫紉班拜了乾姐妹,經乾姐妹介紹認識後來的大姨父於書莊。於書莊只要女孩兒不要男孩兒,姥姥和大姨只好把表哥送到天津爺爺奶奶那裡。當時於書莊在中藥鋪抓藥,後來自學針灸成了針灸大夫,再後來是北京中醫院針灸科主任,在非洲帶了不少洋徒弟,他是姥姥家唯一吃過國宴的人。

前邊說的大多是姥姥講的,少部分是母親說的。我最初的記憶是一個夏天,大概是七月熱天氣,母親把我放在汽油桶上,厲聲說道:不許動,動就摔死你!我對母親講這事,母親不相信:那你才幾個月大呀?不可能。我說:我記得汽油桶離南牆根兒不遠,旁邊有一棵小樹。母親想了想肯定地說:對,是棵小桃樹,不錯,有棵小桃樹!我說:我看見你們用一根長木棍,木棍前頭插着一塊磚頭一樣的木塊,你們用那個東西在一口大鍋里攪。鍋底下燒的是木頭,煙熏火燎,我坐在汽油桶上感覺很熱。母親解釋說:那是在熬油,做肥皂用的。你要是這麼說倒是也對,可那時候你頂多七、八個月,你怎麼記事那麼早?我說:我還記得會走路的時候,在姥姥八仙桌下邊玩,桌子下邊有一個木箱子,箱子裡有一種用刀子削的藍色長條碎片,有點兒象臘一樣的東西。母親毫不猶豫地說:那是刨花鹼,做肥皂用的。我還說:姥姥那張紅色的大漆方炕桌,有一天桌子放好了,我正扶住桌子等着吃飯。忽然舅舅抓了一把筷子大叫了一聲,嘩啦一下子摔在桌子上,嚇得我哭不出聲來。母親說:這事我不記得,那你記得北屋的田爺爺田奶奶嗎?我搖頭說:不記得。母親說:田爺爺可喜歡你啦!一看見你沒人抱就跑過來,把你舉過頭頂,還用嘴嘬你的小雞兒。你姥爺一看見他這樣就跟我說:二閨女,去把孩子抱回來!你姥爺怕他把你嘬壞了。在我童年的時候,這是姥爺唯一疼我的一件事。生在姥姥家長在姥姥家,我第一怕姥爺,他整天沉着臉;第二怕舅舅,他整天不說話;第三怕三姨,她脾氣不好。事情也很奇怪,母親和舅媽倆人比賽生孩子。舅媽頭胎生了表姐大素,母親轉過年生下我;舅媽次年生了表妹二素,母親接下來生二弟小喜兒;然後舅媽又生表妹王敏,母親隨後生三弟小勇;舅媽再生四表妹王麗------她們倆就像存心鬥氣一樣!舅媽生一個是閨女,母親生一個是小子!舅媽生了五個閨女,母親生了四個小子!舅舅又是獨生子,真是把姥爺氣死啦!難怪姥爺不待見我們。姥爺總是沉着臉瞪着我,姥姥喜歡我,姥爺說:你那是瞎掰!養外孫子是蹬着碌碡望雪——白白一場!姥姥則說:我樂意,我揍耐(就愛)瞎掰!姥爺干生氣沒有辦法。

有一件事是姥姥講的。她說:那年你也就一歲,冬天颳大風,我坐在床鋪上揍(做)活,你趴在窗台上用鼻子蹭玻璃玩。忽然你從窗戶跟前跑開,跑到被摞後頭,倆小手緊貼着牆,站得筆桿兒溜直,眼睛一眨不眨。我還納悶兒呢,心說這是怎麼回事?這時候突然來了一陣大風,咔嚓一聲,外邊做飯支的廈子一下子拍到窗戶上,這一床碎玻璃呀,撒得哪兒哪兒都是。我就想:老天爺呀,這孩子八成是個貴人?他怎麼就知道事先躲開?要是不躲開,就算拍不死也得拍個滿臉花!真是老天爺保佑啊!但是這件事我一點兒印象都沒有。

另一件事我卻記得非常清楚,也是在冬天。我和父母不在姥姥家住,我們在北邊五十米處一間小北房裡住。姥姥家人把那兒叫油坊,以前那裡榨過食用油,後來改成皮鞋廠。一天早晨,母親穿上小棉襖在院裡生火爐,我醒來看見母親不在,她穿的那件列寧式、栽絨領子的棉襖蓋在我身上。我從被窩裡伸出小手,到母親棉襖口袋裡摸,摸出一張藍色的錢,後來才知道那是五三年版的兩元。我知道錢能買糖吃,就把這張鈔票裝進我的棉襖口袋裡,母親生着爐子進屋給我穿好衣裳,然後抱我去姥姥家,到姥姥家母親放下我去幹活兒。過了一會兒,姥姥忽然想起我來問母親:傻子呢?怎麼看不見傻子了?母親說:跑不遠,丟不了。姥姥不放心跑到大門外,見我正舉着那張鈔票買糖呢。姥姥上前一把奪過來訓斥我說:你這個傻子!把他這副挑子都買下,也用不了這兩塊錢!用零錢給我買了糖拉着我回家。這件事我記得非常清楚,尤其是前半截兒偷錢,後半截兒買糖的事,經姥姥提醒我也能想起來。那時我才一歲多還沒有二弟,我比二弟大兩歲。

還有一件事是姑姥姥來北京,給我買了一個火柴盒大的鐵皮小汽車,我在油坊門口玩得很高興,皮鞋廠工人下班一涌而出把小汽車踩扁,我大哭了一場。沒東西玩時我就站在工人跟前看,做鞋的每道工序我都見過。切皮鞋底時用一把很鋒利的刀子,切得特別整齊,然後抹上一層棕色或黑色的臘,最後用火爐上的烙鐵一燙,燙得鞋底邊沿鋥亮。母親懷着二弟,父親把奶奶從老家接來,母親不久要生產,姥姥家人手緊張沒人伺候月子。這張照片是父親帶着我們去照的,時間大概在春節後,那時冬天很冷,我們都穿着棉衣。照片中可以看出奶奶有些無奈,拋下爺爺和大哥奶奶委實不情願。可是母親生下我奶奶不曾見過面,不知道接下來生男孩兒還是女孩兒,所以奶奶還是來了。照片中的奶奶緊閉雙唇慈祥抑鬱,她是那種少言寡語的人。父親很陽光單純,二十三歲屬蛇,母親比父親大一歲屬龍。


 

母親生下二弟不久,一九五五年春天公私合營。姥姥家做肥皂的工具和材料都上交了,由姥爺做主把舅舅舅媽合進去,也把母親合進去,當然有他自己,唯獨沒有把姥姥合進去。為此姥姥很是不滿意,一直耿耿於懷,她說:你姥爺一輩子沒有辦過對不起我的事,也不能說沒有,他逛過一趟窯子,那是因為跟我拌嘴生氣。但是,公私合營沒把我合進去,他這一手兒辦的可真對不起我!我老了沒有退休金,吃兒女這碗飯多難!王文山呀王文山,你可把我坑苦嘍!公私合營後,工廠給我們找的房子在宣武門外小六條,是兩間南房。這期間我做了一件難忘的事。我家旁邊有個奶牛場,沒事我趴在欄杆上看工人擠奶,看他們餵牛。有一天忽然來了一條從未見過、又高又大的黑白花大牛,後來才知那是公牛來給母牛配種。奶牛場忽然熱鬧起來,人們有說有笑。大人們散盡之後,一個男人牽着那條大花牛走了,我傻乎乎地跟在牛屁股後邊,走啊走,一直走到看見一條河。站在橋上我愣住了,後來才知那是廣安門。我知道來時是朝西走然後往南拐,再往西再往南。我的方向感很強,所以我就朝北走往東拐,這樣走來走去眼前又是一條河,而且這條河是拐彎的,河中間有一個長條形的島,島上有十幾棵大柳樹,後來印證是西便門。我有些害怕了,回過頭來再往東再往南。我又來到一條大街上,那裡是教子胡同,我看這個地方眼熟,猶猶豫豫往東走幾步,馬上認出來了,前邊是菜市口菜市場,姥姥經常帶我去買菜。於是我跟在大人身後過馬路,走進爛漫胡同,拐進西磚胡同,走不遠往南拐是箭杆胡同。一腳踏進甲13號的大門,見姥姥正忙着做飯,我委屈極了叫一聲:姥姥,哇地大哭起來。姥姥嚇壞了把我摟在懷裡,問:傻子,你怎麼跑來啦?你奶奶知道嗎?我說奶奶不知道。姥姥趕緊鎖上門,拉着我往小六條趕,她想奶奶肯定急壞了,那是一九五五年春天我剛四歲。長大回想起來,我不知道自己為什麼那麼膽大?從宣武門外小六條走到廣安門,走到西便門再走到菜市口,就是成年人也得走倆小時。我那麼小居然跑了那麼遠!真是不可思議。那時社會環境好,姥姥嚇唬我:再瞎跑,看叫拍迷花子的把你拍走,挖了你的心肝肺泡酒喝,割了你的小雞巴蛋當藥材!在小六條住了半年,秋天我們又搬家了,母親嫌總有鄰居從屋裡出出進進不方便。日化總廠給我們找的房在前孫公園41號,這是開煤鋪李氏三兄弟蓋的房。兩次搬家父親都不知道,用一輛三輪車拉上鋪蓋和盆鍋碗灶,一趟就拉完。父親從門頭溝回來發現搬了家,按新住址找來便是。

前孫公園的房子是三合院,南北一長條,沒有西房,三間北房的開間,只有兩間北屋,一間是大門道。三間東房入身很淺,空着沒人住。只有三間南屋比較規矩。北屋住的是日化總廠的郭廠長,南房依舊是我們住外邊兩間,西套間住一個四十歲的聾子寡婦和一雙兒女,因為沒有老爺們兒,感覺比小六條要好一些。那個寡婦的女兒比我大,兒子比我小,我們整天在一起玩過家家,那個女孩說她是媽媽,我們都得聽她的。有一次讓她的寡婦媽撞見了,當下他們就搬了家。說來真不好意思,那女孩說她是媽媽,我應該是爸爸,她扒掉我的褲子,自己也脫光了衣服,抓住我的小雞往她的肛門裡塞,但是怎麼也塞不進去,因為我的小雞根本不硬。這時她母親回家,用雞毛撣子打了她一頓,隨即她們搬走了,那年我五歲。一九五六年春節正月十五老三出生,因為父親愛吃甜食,家裡買了元宵奶奶煮。元宵煮熟剛盛出一碗老三就出生了,奶奶和父親手忙腳亂地接生,元宵也晾涼了,所以老三的生日母親記住了。奶奶真是樂壞了,原先只有大哥一個孫子,沒想到來到北京二媳婦生了三個孫子。

 

奶奶頭胎生的是大姑,接下來是大伯,後邊是二姑、三姑,最後才是我父親。奶奶生了兩個兒子卻得了四個孫子,真是喜出望外,奶奶再也沒有回老家。期間爺爺來過幾次,大伯和大哥來過一次,帶來的高粱面貼餅子,大伯見我稀奇的目光給了我一個,說:你吃吃,看好吃嗎?我接過來很費力地咬了一口,餅子很硬,我嚼了半天才伸着脖子勉強咽下去。大伯問:好吃嗎?我搖搖頭說:不好吃。大伙兒都笑了。當時下了一場大雪,因為東廂房空着,大哥找來一個竹篩子栓上麻繩,拉我藏在東廂房裡用篩子捉麻雀,但是一隻也沒抓着。我小時基本什麼病也不害,至多是肚子疼,應該是吃了東西往外跑喝了涼風。奶奶讓我躺下給我揉肚子,一邊揉一邊念叨:揉揉搓搓,百病消磨,吃多哩吃少哩,拉泡臭屎就好哩。如此反覆地念叨,直到我放出屁來肚子就不疼了。父親每月七十八塊錢,他給母親二十八自己留五十。母親問他為什麼留那麼多,他編瞎話騙母親說:政府有規定,十八級幹部每月生活費不能低於五十元。母親信以為真,她只讀了初小,就是小學四年級。那時父親在外邊有了相好的,三姨和老姨都知道叫小王。老姨說小王長得不怎麼樣,三姨說他倆一塊回來一塊走,挺有意思的。他倆進城聽戲看電影或者看足球賽,看完直接回門頭溝。母親一直蒙在鼓裡,但是床上的事是矇混不了多久的,父親好不容易回趟家,到家又不沾母親,母親就明白了。母親是個女強人,姥爺做胰子的時候,有人賒賬年關不給錢。舅舅要賬要不來,回家對姥爺說:人家那個主兒不會賴賬的,家裡可漂亮了,躺柜上擺着大座鐘瓷花瓶,光緞子被就摞了半人高。姥爺不放心對母親說:二閨女,你去看看,到底是怎麼回事?母親去那戶人家一看,牆上貼着漂亮的花紙,緞子被摞了半人高不假,只有兩種顏色,被子疊半尺寬,反覆摺疊六、七層,看着像很多條緞子被,其實只有兩條。大座鐘不走,花瓶都是有裂紋的,母親心裡明白。那時母親還沒結婚是十七、八歲的大閨女,母親要錢他不給,母親一屁股坐在床上說:你要是個爺們兒,乾脆說句爽利話,今兒給錢不給錢?你要是不給錢,姑奶奶我可就喊人啦。說完張開雙臂躺在床上。孤男寡女說不清,那人嚇壞了,不住聲叫姑奶奶饒了他,當下把欠下的賬還清了。

現在父親是這個樣子,母親也不跟他計較,你做初一我做十五!她馬上跟車間主任楊振湘好上了,有時還把姓楊的帶到家裡,炒幾個菜在奶奶眼前,倆人一起抽煙喝酒,嘻嘻哈哈地說笑。奶奶非常氣憤,但是她不敢跟父親講,只能獨自生悶氣。父親即便知道也不敢管,因為正是一九五七年反右,門頭溝區政府正在調查父親的歷史問題。父親參加過三青團,他和三叔在保定師範讀過書。那段時間三叔常來找父親,弟兄倆小聲談話,母親一進屋他倆就不說,母親出去後他倆接着談。運動辦問父親,某年某月某日你是否參加過一次集會?父親承認參加過,運動辦說那你就是國民黨員,那是集體參加。三叔的問題嚴重,在南京檔案館查到三叔是中統特務,因此三叔被定為歷史反革命。運動辦對父親說:你弟弟是中統特務,你們倆一起讀書,你怎麼可能不是呢?父親被定為歷史反革命、中統特務嫌疑。母親聽楊振湘說,國家沒有十八級幹部生活費不低於五十塊錢的規定。聽老楊的主意,母親抱着老三坐公交車,跑到門頭溝區政府大鬧一場。父親當即從區政府調到城子街道辦事處負責分發糧票。從此父親一蹶不振,在母親手裡永遠翻不了身,母親公開和老楊來往父親也不敢干涉。


 

我爺爺弟兄兩個,爺爺比二爺大許多,祖奶奶生了二爺之後又生了一個女兒。但是,兄弟倆竟然相差十多歲,為什麼祖奶奶生下爺爺再也不懷胎?原來是祖奶奶娘家信佛,她讓祖爺也信佛祖爺不從,祖奶奶一賭氣便抱着爺爺回去住娘家,我祖爺也很有個性,願意走你就走反正我不接,倆人竟然十年沒有同房!兩口子鬧彆扭按說是常事,但是,祖奶奶娘家是張崗村的頭號大地主,祖奶奶是大小姐哪能沒有脾氣。想當年,高祖爺一副扁擔挑着行李,帶着高祖奶奶和三個兒子,從河南來到張崗村。只因為高祖爺出身長房輩份低,總受晚輩族人接濟臉面無光,心中不免惶恐,便帶着老婆兒子跑出去,想混出人樣兒再回去。走到張崗村一看,這是一個很大的村子,現在依舊是鄉政府所在地,村裡有個大地主姓李,便投在他門下扛長活。我的曾祖爺名諱趙興旺是老三,老二名趙興邦,老大叫趙興麼?大伯想不起來了。我們上墳的時候也給趙興麼曾祖爺燒點紙,一邊燒一邊開玩笑說:麼祖爺給你送錢來啦,別捨不得花。想吃點兒麼揍(就)買點兒麼;給你多燒點兒,想穿麼樣兒的揍買麼樣兒的,稀罕麼你揍買麼。咳,揍是不知道你叫麼,燒半天也是白燒哇。

後來,東家看我高祖爺老實厚道幹活兒實在,在他家幹了幾年之後,東家對我高祖爺說:你有三個兒子,歲數也不小了,我給你二十畝地,回家各(音:葛。)人過去吧。於是高祖爺就在張崗村紮下了根。哥兒仨數老三這邊人旺財旺,老大趙興麼和老二趙興邦在村東頭,我們曾祖爺趙興旺在村南頭。曾祖爺趙興旺娶妻王氏,娘家是大河崗村,夫婦倆只生我祖爺一個兒子,名諱趙藎臣,還生了一個女兒嫁到里和莊。到祖爺趙藎臣這輩因為是獨苗,雖然出身窮家小戶卻很有個性,而且模樣生得非常漂亮,是村里拔尖兒的俊小伙。大戶李家把閨女許配給他,兩個人脾氣都不小,要不怎麼一分居就是十年。後來由李家舅爺出面調解,兩口子重歸於好才有了我二爺。後邊還生了一個姑奶奶,據說長的模樣俊俏脾氣好,女紅也很細緻,和我大姑很像,只是命運不濟,嫁到大步村一個混混手裡,很年輕就死了。張崗村裡有句俗語:南頭趙家淨是俊男人。我爺爺弟兄倆都長的十分英俊,尤其是二爺身材魁梧,按現在說身高在一米八五以上,他的鞋有一尺長,是張崗村最好的車把式,他邁出一步能把鞭子打出三聲響!有一次二爺家裡來了四個土匪,拿着兩把手槍。二爺從他們手裡奪下一把手槍上房跑了,四個人兩把手槍竟然沒有抓住他!祖爺趙藎臣給爺爺和二爺分了家,土地分成四份,一份留作祖爺祖奶奶養老,一份給大步村的姑奶奶,那個姑爺把家產敗光了,姑奶奶只好常年住娘家。剩下的房產和土地,爺爺和二爺一人一半。

我們北院過日子主要是奶奶和大伯,南院是二爺和二奶奶。在三代人省吃儉用、流血流汗和苦心經營,還有我奶奶和二奶奶娘家的幫襯下,我家終於有了三百畝土地,儼然是張崗村的二號地主。爺爺長到十歲也沒有弟弟妹妹,跟着母親常年住姥姥家,被眾人嬌寵慣壞了,好逸惡勞沾染了很多壞毛病。我姥姥評價我爺爺:一溜十八崗誰不知道趙寶泉!那可是個有名的人物!吃喝嫖賭扎藥針,就是吸毒,不過是那時候嗎啡不純,所以毒癮不大,解放後沒有賣的他就不吸了。但是爺爺識文斷字,有文化有頭腦。早在解放前幾年,爺爺就看出國民黨不行了,共產黨要成氣候,往後是窮人的天下了。他主張把土地賣了,到北京買兩所院子當市民。但是,那幾年正是我家蒸蒸日上的時候,今年買二十畝明年買三十畝,日子過得很紅火。到土改時弟兄倆一人三百畝土地,是張崗村的二號地主。我奶奶娘家在劉家鋪也是地主,二奶奶娘家是邢村的大地主。所以爺爺的主張遭到奶奶、二爺、二奶奶和大伯的集體反對,爺爺孤掌難鳴只好作罷。但是爺爺自有辦法,沒事立在大街上,看見窮鄉親主動打招呼,只要人家說揭不開鍋去借糧食。爺爺趕緊說:還用借?你回家撿大口袋上俺家背去,就說是我發的話。人們果然紛紛去我家背糧食,還對奶奶說:你們當家的讓背的。氣得奶奶渾身哆嗦,說不出半句話來。二爺和爺爺截然相反,不要說給窮人東西,就是借東西都萬難!土改鬥地主的時候,親哥兒倆都是地主成分,都有三百畝土地,二爺被鬥爭了,爺爺沒挨鬥爭。解放前有一年,弟兄倆做買賣往天津發蘆葦,定好的是編席的粗葦子,送來的卻是打箔葦的細葦子。這一下就把本錢賠光,年也過不成了。我奶奶哭着回劉家鋪,二奶奶一進娘家門就放聲大哭。他爹問:大閨女,怎麼了這是?號(哭)麼呀?有話說話!二奶奶就怎麼來怎麼去說了一番。他爹娶了三房媳婦,二奶奶是大房生的大小姐,自幼喪母。他爹說:這叫個麼呀?也值當地號!吩咐各屋都拿出點兒錢來,幫助你大姐度過年關。二奶奶娘家送來一大車東西,豬肉白面蘿蔔白菜,懷裡還揣着繼母和弟弟妹妹們給的錢。我奶奶娘家也拉來一車東西,那個年就是這樣過來的。


 

我奶奶的腳是標準的三寸金蓮,我兩、三歲時愛穿奶奶的小腳鞋。奶奶特別慈祥善良,她看着母親公然欺負父親,公開勾搭野漢子,心裡生氣卻不敢對爺爺說。爺爺來了母親又特別會來事兒,給他買雞鴨魚肉,買蛋糕點心,哄得爺爺一個勁兒夸媳婦好,罵父親不懂人事。那蛋糕奶奶捨不得吃一口,三弟胃口大,母親上班走了,三弟哭着要奶吃。奶奶只好掰一塊蛋糕放在嘴裡嚼,然後用手指挖一口抹進三弟的嘴裡,說:這個窮行子,餓死鬼托生的。我和二弟趴在跟前眼睜睜地看着,奶奶一口也不給我吃,偶爾會給二弟掰一小塊。爺爺回老家之後,母親依舊把老楊帶到家裡,那時母親既抽煙又喝酒,倆人一喝就是兩個鐘頭。奶奶看在眼裡氣在心頭,但是一點兒辦法也沒有!她是鄉下老太太從不串門兒,躲都沒有地方躲,只有獨自生悶氣,死生氣。我清楚地記得:奶奶抱着老三盤腿坐在床鋪上,我依偎在奶奶身邊,奶奶垂着頭皺着眉閉着眼,一聲不吭的樣子。終於有一天奶奶吐血了!那年春天放學回家,我叫了一聲奶奶,奶奶盤腿坐在床鋪上,慢聲細氣地說:紅魁,你奶奶病了。我望着奶奶的臉問:奶奶,你怎麼病啦?奶奶用手指着地下說:你看。我低頭一看驚叫了一聲,地上是一大灘黑色的鮮血!還有土豆大小的幾個血疙瘩!我甩掉書包跑出去給父母打電話。母親先回來的,到家也嚇壞了,趕緊叫救護車把奶奶送進醫院。父親趕到醫院時奶奶已經不省人事,正在輸血搶救,母親說輸了三千六百CC。我曾經問過母親奶奶得的什麼病,為什麼吐那麼多血,母親說是血庫破了。但是,到現在我也不曾聽說人體內有血庫,更不曾聽說血庫破了這種病,分明是她把奶奶氣病了!輸過血出了院奶奶執意回老家,一九五九年陰曆八月初十奶奶去世了,才活了六十四歲。爺爺屬雞,奶奶比爺爺大三歲屬馬。爺爺是一九六六年臘月二十走的,他活了六十八歲。不知奶奶回家說不說,父親母親沒敢回去給奶奶送葬。母親的藉口是大躍進忙請不下假來。然而我卻不信,因為母親說瞎話從來不眨眼皮兒。對於這件事情父親致死也沒說,我沒有真憑實據。但是,母親和老楊喝酒說笑時,奶奶沉着臉,皺着眉頭,閉着眼睛,一言不發的樣子,早已印在我的腦海里,無論如何也忘不掉!我猜想,父母怕奶奶回家說出實情,所以不敢去給奶奶送葬。但是我多次回老家,大伯大娘誰也沒提過此事。看來奶奶致死也沒說!哎呦,我那堅忍屈辱的奶奶呦!後來我才知道,國家幹部和國企職工有喪葬假,奶奶死了父母居然不回去送葬,無論如何都是說不過去的!

奶奶死了,我們哥兒仨只好去姥姥家吃飯。如果母親上白班,早晨吃一點兒剩飯,中午放學我領着二弟,抱着三弟去姥姥家吃午飯,下午和舅舅家的姐妹們玩,吃了晚飯再回家。如果母親上中班和夜班,我們哥兒仨就住姥姥家。早晨我到梁家園後身小學上半天課,中午到姥姥家吃飯,晚上姥姥看着我們洗臉洗腳洗屁股,她怕我們擦不乾淨屁股。姥姥嫁到縣城養成的衛生習慣,天天刷牙漱口,洗臉洗腳洗屁股,一直到死不含糊。母親一輩子三班倒,白班早晨八點到下午四點,中班下午四點到夜間十二點,夜班夜裡十二點到早晨八點。按說有三個孩子母親可以申請只上白班,我們只湊合中午一頓飯就行。但是,因為老楊的緣故母親願意上三班,她在廠里放一副鋪蓋和老楊親熱,一個月二十天不在家睡覺。夏天我們可以在姥姥家睡覺,冬天被子不夠蓋,姥姥只有兩張床,三姨老姨還沒結婚,我們哥兒仨必須回家。我那時才八歲,帶着兩個弟弟睡覺真是可怕極了!夜裡貓鬧春鬼哭狼嚎,嚇得我半宿睡不着覺。時間不太長,家裡來了一個年輕女人,母親讓我們叫她杜嬸兒,是同事杜吉林的媳婦,沒有戶口沒有飯吃。母親說:咱們魚幫水水幫魚,你給我看孩子我管你飯,沒錢給你發工資。杜嬸兒同意,這張照片上我們哥兒仨穿的鞋就是杜嬸兒做的。


俗話說:七歲八歲討人嫌豬狗不待見。我八歲也不是非常淘氣,不過是在街上瘋跑,有時甚至忘記吃飯,回家晚了杜嬸兒不讓我進屋。我說好話哀求半天,直到她滿意才讓我進屋。杜嬸兒心靈手巧,她會把一雙襪子的底翻上來,再納一雙棉布襪底和襪面縫起來,那時襪子都是純棉的不結實。她把襪底翻上來,腳趾頭和腳後跟就是雙層,三層布納的襪底,穿上又結實又好看。她只在我家幹了一年,一九六零年街道食堂招廚師,杜嬸兒參加工作戶口也解決了。杜嬸兒走後,母親把三弟送進麻線胡同幼兒園。我和二弟去杜嬸兒的食堂吃飯,食堂在後孫公園胡同一個大會館裡,裡邊雕梁畫棟很是輝煌,有一個很講究的戲台。我們在那裡看過一齣戲,劇目是《三不願意》,只記得那個花旦總是搖頭擺手地說:我們不願意呀,我的大大大老爺呀。飯票由我來掌管,我和二弟儘量多吃紅薯,一斤糧票給五斤紅薯,只在中午吃一頓糧食,一天能省出二兩飯票。我買一個饅頭或窩頭,晚上接三弟的時候給他吃,三弟飯量大幼兒園的飯不夠他吃。

 

我九歲那年母親輪白班,按說四點下班,一個小時的路程五點應該到家。可是等到晚上八點多母親也不回來,秀麗姐的母親早回家了,母親怎麼還不回來呀?急得我出出進進來回跑,老二老三跟在我屁股後邊,一個勁兒說:大哥我快餓死了!怎麼也等不回來,我只好洗手和面準備烙餅。奶奶去世後,春天老家糧食接不上,爺爺就來北京給我們做飯。六零年自然災害餓死很多人,那年爺爺的小腿也腫了,用手一按就是一個小坑,半天起不來。爺爺特別智慧,他雖然是農村人,奶奶用不好的小火爐,爺爺用起來得心應手。他習慣每天早晨去虎坊橋看報紙,看完報紙回家做飯。那天爺爺和好面溜達着去看報紙,該回來的時候卻沒有回來,我看見面已經發起來了,就把面揉成饅頭,坐上鐵鍋添上水,把饅頭裝進籠屜蓋上籠蓋。爺爺進門看見幾步跑上來,趕緊掀開籠蓋抓起饅頭扔進面盆,氣呼呼地對我說:你要是會揍飯,那還了得!還沒揣鹼呢。有那次教訓我決定烙死麵餅,我把面趕成大片,撒點兒鹽抹點兒油,捲起來切成幾段,一段做一張餅。不知為什麼烙熟的餅貼別硬,象三合板一樣,弟弟們嚼得津津有味,反正哥兒仨都吃飽了。我特意給母親留一張最好的,還炒了一盤雞蛋西紅柿。十點鐘母親才到家,我拉開抽屜給母親看,母親驚喜地說:哎呦!我兒子會做飯啦!她掰一小塊烙餅嘗了嘗說:面太硬了,記住了,煮着吃和硬面,烙着吃和軟面。炒的雞蛋西紅柿母親一口也沒吃,那天母親一定是在外邊吃過了。後來房東也搬過來住,大媽常教我做飯,一般的家常便飯我都會做了。

十歲那年,有一天母親打來電話,讓我去天壇醫院婦產科病房,帶上毛巾肥皂香皂牙刷和臉盆。第二天早晨我到天壇醫院,走進病房看見母親穿着病號服躺着,不知道母親怎麼了我沒敢問,放下東西去上學。過幾天,家門外停下一輛黑色小轎車,母親抱着一個嬰兒下了車,同事走後母親躺在床上說:都看看吧,這是你們的小弟弟。我們湊上前去一看,他可真小!小頭小臉小鼻子小眼,哪兒哪兒都小,跟肥胖的三弟比簡直象個病貓。這是母親跟老楊生的趙志毅,父親回家氣得哭一場轉身回門頭溝。生了老四母親也後悔了,一連三天對護士說沒奶,不給老四餵奶。護士覺得奇怪對護士長說了,護士長來到病房一把掀開母親的被子,母親胸前捂着幾條毛巾,毛巾都被奶水濕透了,護士長氣憤地問母親:你這是幹什麼?想把孩子餓死是怎麼着?命令護士:抱孩子來看着她喂!母親憋三天憋出奶瘡來,奶頭周圍裂口子,老四要吃奶奶瘡很難長好。母親餵奶間隔時間長,三天沒吃奶的老四,看見母親玩兒命哭,哭得母親煩了才給他餵奶,老四連吸帶咬疼得母親照着老四屁股就是一巴掌:王八蛋操的你!還敢咬我!我在旁邊說:媽,你別打小弟弟了,他是餓的。母親說:廢話!敢情你不疼!因為奶頭上塗了紫藥水,老四嘴唇總是紫色的,怎麼給他洗都洗不乾淨。產假後母親抱着老四上班,廠里有哺乳室,中間有兩次半小時餵奶時間。十七路總站是宋家莊,廠子在石榴莊,從宋家莊走到石榴莊,抱着孩子很辛苦,只抱兩個月母親就把老四放家裡了。定了半磅牛奶,上班之前把他餵飽,中間我給他熱牛奶,母親下班後再餵他。我用木板釘了一個奶箱,照貓畫虎寫上“趙它奶箱”。母親下班看見一把扯下來說:饒不懂得還瞎寫!應該是趙宅奶箱,少寫了一筆。我出去看果然都是某宅奶箱,重新寫一個貼上去。後來半磅牛奶不夠吃,母親讓我買高乾粉攙着喂,我知道老四的飯量,餓不着也撐不着他,若不然就做疙瘩湯,揪片湯,熬棒子麵粥或煮稀飯,無論怎樣我都能把老四餵飽。

前孫公園41號,北房兩間是老大的,東屋三間和南屋一間是老三的,我們住的兩間南房是老二的。弟兄三個在南新華街開煤鋪,老大是掌柜,老二帶着工人幹活兒,老三跑煤窯聯繫業務。老大娶妻生子四男二女,大兒子是個麻子臉,不知道叫李春什麼,大排行是老六,二兒子叫老八,後來猥褻老三的小女兒,被老三的大閨女送進監獄。下邊是李春梅和李春榮兩姐妹,再下邊是老九和老十。李家老二未婚沒有兒女,他住在煤鋪,輪換在哥哥和弟弟家吃飯,我家每月給老二交六塊錢房租。老大一家並不住在這裡,他們住在南新華街,只有春梅春榮或者老九老十住北屋。住在東屋的是老三,他們夫妻生了三兒三女,大女兒名叫李春瑋已經出嫁,姑爺叫安東,長的細皮白肉高高大大的。大兒子李春生排行老七,在虎坊橋刻字社工作,比我大七、八歲。二女兒李春英比我大三、四歲,很厲害,我們都討厭她。接下來是小女兒李春玲,比我和二弟小,比三弟大,再下來是十一子,他叫什麼我不知道。最小的兒子叫李春鵬,比三弟小比四弟大。我家弟兄四個和他家三個小孩子能玩在一起,而且我是頭兒,所以房東大伯大媽不嫌我們淘氣。

說起我們的淘氣,真是到了無以復加的地步!整天不在樹上就在房上。房東種了一棵香椿樹,一棵石榴樹和一架葡萄。葡萄沒熟我們就偷吃,大伯大媽裝不知道。石榴是不能偷的,因為英子數過是有數的。但是,隔壁西院有棵棗樹英子管不着,從香椿樹往上爬,然後騎在牆頭上就能摘棗吃。有一次我不在家,老二和老三騎在牆頭上,揪過棗樹枝條正在摘棗,老二看見有人來就撒了手,老三不知道沒撒手,棗樹枝回彈把老三甩到隔壁院裡,讓人家逮個正着。有一天三弟肚子疼,二弟想起母親拔火罐,讓三弟躺好給他拔火罐。本來應該在玻璃罐子裡抹一點兒酒精,但是二弟倒多了,點燃酒精後二弟往三弟肚子上扣,酒精流到三弟肚子上,滿是藍顏色的火苗,嚇得三弟連忙叫喊:二哥二哥快救火!二弟撲到三弟身上拍打。我放學回家看見他倆在床鋪上滾作一團,以為二弟在欺負三弟,才聽三弟說二哥是在救火,我一看,三弟的胸口和肚皮全燒紅了。長大後說起這件事,哥兒幾個樂得肚子疼。

我們院東邊是個資本家姓徐。房基地東西有四十米,東頭是他家出入的小門。有個老頭兒看門,沒事到大柵欄一帶去收房租,據說那邊幾條街都是徐家的。從門房到西頭中間有一個大門,可以開進小轎車。從門縫能看見裡邊是一座三層小洋樓。我家搬過去以後,從來沒看見小轎車出入。徐太太出門總是坐三輪車,永遠是放下車簾,只有下車的一瞬間,才能看見徐太太是一個比較肥胖、肉皮白皙的女人。她家買東西不用網兜和竹籃,總是用提包和包裹,買什麼東西誰也看不見。三輪車鈴聲一響小門馬上打開,徐太太自顧自下車走進去,那個老頭兒手腳麻利,瞬間卸完東西打發車夫。解放後徐家並不是獨門獨院,曾經住進去幾戶人家。但是徐家三代男人裝瘋,見人就打見東西就摔,把那幾戶人家嚇跑後,徐家男人也不瘋了。徐家是前孫公園胡同的一個迷,我們經常爬到房頂上偷窺徐家院子,總是空空如也連個人影也不見,有時大叫幾聲也沒人應聲。院子裡種了幾棵青桐樹,房東大伯根據秋天飄過來的枯葉,十分肯定地對我說:這就是梧桐樹,鳳凰非得落在這種樹上,沒有這種樹鳳凰就不來。我見過畫上的鳳凰,那是一種很漂亮神奇的鳥,總盼望哪天鳳凰能落在徐家,讓我們看看活着的鳳凰,那該多好呀。



當代文字版《清明上河圖》

    四面八方來往  五行八作不同   人情世故耀眼  花花世界盛行

    記錄城市變遷  刻畫多彩人生   揭示道德淪喪  針砭時弊世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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