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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第六章
   

长篇小说《人生舞台》之七《后台》             作者:弘魁

    金木水火土  命运我做主    我行我素我自知  苦亦甘来甘亦苦                人生一出戏  唱唸做打舞    歌罢曲终人散尽  细品功过荣与辱

第六章:政治是火近不得,婚姻是坑逃不脱

大学三年我谈过三次恋爱,都不是学校里的同学。一次是侯马孙德禄介绍的,山西省某厅长的女儿。另一个是舅舅家的二表妹,介绍人是老姨。我插队五年,表妹插了七年,甘苦和焦虑可想而知!老姨对我说:你再不救救二素,她就完了!一群坏小子围着她,她能坚持多久?她要是找一个农村的,你舅妈这辈子还松得了心吗?你舅妈一辈子没生儿子,你姥姥那么疼你,不为别人想,难道就不为你姥姥想想吗?老姨的话字字句句戳我心!插队的心情我何尝不理解?舅妈疼爱我,我又何尝不知?我只好违心地答应了。舅妈没有生男孩儿,姥姥曾经给母亲和舅妈出主意,让我们两家换一个,那样母亲有了闺女,舅妈也有了儿子。说好是老四换老四,没想到两个孩子不适应,都跑回自己的家。可是我们七个孩子,我们哥儿仨和舅舅家的四姐妹,是姥姥一手带大的,我们从小在一起玩。夏天姥姥在院子里给我们洗澡,一洗就是七个,那时我和大素姐大了,知道害羞了,心里不情愿但是也不敢违抗。现在每每回想起来,有很多美好的记忆。但是,我们之间没有贾宝玉和林黛玉的那种情感,有的只是兄妹情谊。爱情在她来说有没有我不知道,但是我绝对没有。姥姥总说姑舅亲,辈辈亲,打折骨头连着筋。姨表亲是当辈亲,下一辈儿就完了。我知道,所有外甥中我在舅妈眼里最重要。姥姥不止一次说过:谁要是寻了我们红魁,那可是有福的。这话大姨、三姨和老姨,包括母亲和舅妈都说过。

可是我的中学好友、李家立的妹妹李静娜也喜欢我,李家立的大哥结婚,是我和静娜当童男童女去接新娘。事过之后大嫂李秀萍跟我说:志刚,我们家人都喜欢你。你娶我妹妹秀娟吧,别看秀娟长得不如我,可是在我们姐妹之中数秀娟脾气最好,你要是娶了秀娟一辈子没急着。我还告诉你,好汉无好妻,赖汉子戴花枝。甭看你长得漂亮,这辈子你甭想娶上好媳妇儿!我说我在山西上大学,将来社来社去,你妹妹在内蒙,我们的日子怎么过?李家立的妹妹也不行,因为静娜跟我谈这事时,家立已经患了癌症,我不能让人家把儿子死在山西,再把闺女送到山西吧?何况静娜工作很好在大北照相馆,她对我说:我们家人都喜欢你,只要大学毕业你能回北京,就什么问题都没有。我摇头说回不了北京。所以这两件事比较好办,直接回绝就行。最难办的是表妹,我心疼她也理解她,但是心疼和理解等于爱情吗?再者说以往是兄妹,改成夫妻多难为情!别人什么感觉我不知道,我的感觉就象乱伦!可我若不答应她会怎么想呢?我觉得她想的肯定是,我是大学生她是农民,我看不上她。其实根本不是那样!我简直为难死了!而且这几件事几乎是同时,厅长的女儿问我:你不认为近亲结婚不好吗?这我当然知道。可是怎样做才能既不伤表妹的心,又把事情处理好呢?我向厅长的女儿解释,表妹的事情是不可能的,你等我把这件事弄清楚。那段时间晚上睡觉,愁得我偷偷在被窝里哭。此时,有个在省政府工作的同学叫张珍,她说中央有文件,知青回城的条件放松了,只要找个理由就能调回北京。表妹有个姨表兄在县城医院工作,我赶紧写信告诉父亲。父亲和舅舅回一趟老家,很简单就把表妹调回了北京!但是,没有十分充足的理由,这门亲事还是不好退。暑假回北京我把表妹约出来,问她:工农兵学员是社来社去,我回不了北京你怎么办?表妹说我等你。我说三年五年回不来怎么办?她说我等你。我说十年八年回不来?她说我等你。我说倘若一辈子回不来,你怎么办?我在等她一句话:我跟你去山西。但是她说:反正我不跟你去山西,好不容易回北京,我可不去山西!老姨说她是插队七年插怕了,没醒过闷儿来,我的心一下就凉了。当初我是大学生你是农民,我都能答应你。我并不愿意这件事,为了救你我只好答应。难道你忍心让我孤孤单单在外地,不肯去那边陪我?而且不再让你当农民,也在城市吃商品粮,你狠心叫我一个人清屋子凉炕,自己做饭自己吃,头疼脑热身边连个亲人都没有?既然这样就算了吧,我离开家快十年了,身边需要一个女人,一个陪我说话跟我过日子的女人。我没有再说什么,回到学校给表妹写信表示了我的态度,然后告诉那位厅长的小姐我和表妹吹了,她马上把我带到她家。毫不例外的是,我想当然地被她父母接受了,她爸妈看见我很高兴,招待特别热情。但是,她居然和前边男朋友、湖南省政府某干部的儿子藕断丝连。我两次看见那个男孩子骑车带着她,我二话不说跟她吹了。她解释说那人已经结婚,保证以后不再来往,我觉得很可笑不再理她了。

照过毕业相,大家回各自地区等待分配。毕业之前我到临汾报社实习了两个月,实习结束领导找我谈话,问我愿不愿意到临汾报社工作。我当然愿意,他们叫我回到临汾,不要把手续交给地委组织部,交给报社,所以我心里很坦然很踏实。听说今年的毕业生,地区一个不留,全部充实教育第一线。但是,我却被分配到临汾地区五七干校,还有政治系的杨胜斌。我很纳闷儿,不是把我留在报社吗?怎么又去五七干校了?我去找分管报社的地委宣传部副部长梁明,他对我说:小伙子,因为要充实教育第一线,你先去干校吧,都归宣传部管,没事。我只好去五七干校报到,没几天毛泽东死了,开追悼会那天下大雨,五七干校离城十八里地,我们半夜三点起床,吃了一点儿东西,坐卡车到临汾一中足球场开追悼会。天还在下雨,场地全是烂泥,陷到小腿肚子深,蹲也蹲不下,好累人啊!一直站了三个多钟头。杨胜斌对我说:累死了,我领你到同学家歇会儿去。我跟着他走进地委,原来他的同学是宣传部长郭璞的女儿郭小英。宣传部长有六名,郭璞是正的,还有五名副部长。郭小英的母亲给我们煮了一锅热汤面,我俩一人吃了两碗,身上暖和了才去参加追悼会。

追悼会开过没多久,开始抓四人帮帮派体系。全国闹派性最厉害的地方,一个是河北省保定,一个是山西省临汾,两地都动用了军队和枪炮。所以抓四人帮帮派体系,最带劲儿的也是这两个地方。临汾成立了专案组,揪出地委副书记胡亦仁行政八级,他不把十一级的书记赵雨亭放在眼里;还抓了宣传部长郭璞和行署专员郭勇锐,组织部长祁英也限制了自由。有一天,五七干校书记樊林峰让我去地委找副书记刘耀。我来到刘耀书记家,他是一个目光深邃,面容清瘦,身材比较高的中年人。他打量我一番问:你就是赵志刚?我点头称是。他又问:你是插队的?我说是。他问哪个县?我说曲沃。他问插了几年?我说五年。他问这期间来过临汾吗?我愣了一下说:大学公榜之前来过一次。他点了一下头又问:你知道临汾的派性吗?我摇头说不知道。他又追问一句:三一八和一二六,哪边是造反派知道吗?我说不知道,他叫我到三楼宣传部报到。宣传部办公室刘文敏向我布置任务,并把我送进郭璞的办公室,于是,我就开始了一天二十四小时的看守工作。我的任务一是防止他跳楼自杀;二是他家送饭我要翻个底儿朝天;三是换洗的衣服每个口袋都要翻遍,防止他们传递纸条。真是不好意思,第三天就是郭小英来送饭!前几天我还在她家吃饭,她母亲那么热情招待我,唉,没办法我只好厚着脸皮翻。

每天就是我们两个人,好寂寞呀,不许看书看报纸,俩人四目相对无聊地坐着。一天二十四小时实在太难熬!夜里睡觉我也睡不踏实。开批斗会,我骑车驼着郭璞去参加。回来一路上,郭璞滔滔不绝地讲:他们说的不是事实,他们坏了良心。老头儿气得浑身哆嗦,我骑着车子能感觉到。可是我知道什么呀?你跟我讲也没用。他愿意说就让他说吧,把人气坏憋坏也不好,反正没人听见。回到地委大院他就不敢说了,依旧是俩人四目相对。我发现,郭璞每根香烟只抽四分之三就掐灭,然后把烟头放在一个牛皮纸信封里。我谨慎地问他攒烟头干嘛?我知道烟头有尼古丁,听说过烟袋油渍能毒死人!他该不会------他说:我有个侄子在农村,他抽旱烟,这烟头给他就是好东西。我才放了心。直到最后大礼堂的批斗会,那次等于给他们定性。地委书记赵雨亭的副省长调令已经下了,但是他要看最后结果。他和夫人坐在贵宾休息室,听着前台的动静。前台三个对象,副书记胡亦仁、宣传部长郭璞和行署专员郭勇锐,都弯着腰在台上站好。在运动办我们被称为动力,他们叫作对象,我们几个动力坐在侧幕后边等着。发言人一个接一个上台批判,最后大会主持人宣布:把胡、郭、郭押送河西五七干校劳动改造!全场一片掌声欢呼声。此时,赵雨亭才志满意得地让夫人搀着走了。后来我才知道,原来郭璞和赵雨亭并没有什么矛盾,一直是上下级关系,比较融洽;他们年轻时参加工作,二十六岁当县委书记,都是三八式老干部,工作这么多年,怎么闹到你死我活这般田地?后来才听说,赵雨亭级别不如胡亦仁高,祁英、郭璞和郭勇锐追随胡亦仁。地委有人攀高枝有人抱粗腿,他俩是两派各自拥戴的领袖。造反派拥护胡亦仁,四人帮倒台造反派完蛋。

大会结束后,我们离开地委来到五七干校,空空的校园住满了人。临汾地区还抓了许多中层干部,也关押在五七干校。地委成立了运动办,负责这些人交代问题。当时最主要的对象是胡、郭、郭,每个对象派三人看守,郭璞的三个人分别是:地区电影公司的贾主任,文化局的张科长和我,数我年轻。他俩每天早晨来五七干校上班,下午回城里的家,只有我是二十四小时。中层干部那边连动力对象有二百多人,一向清净的五七干校热闹了。三个主要对象学习班里有规定,不准他们之间说话,这一点郭璞做的很好。郭勇锐看见郭璞马上凑过来老郭,老郭地叫,郭璞不理他,我朝他挥挥手,郭勇锐才悻悻然走开。中层干部那边也有不少年轻人是动力,我和张卫民、李国胜比较要好,闲时我们一起去苹果园,跟看果园的小姑娘套近乎,她们给我们留着最好的苹果。以往以为树上好看的苹果好吃,其实是落果好吃,因为是自然成熟掉落的。我们每天都去散步,那几个小姑娘会提前把苹果藏在草窝里,我们去草窝拾取就是。但是我们还不满足,有一天女孩子下班了,我们每人吃了三个苹果不过瘾,决定钻进铁丝网去偷苹果。第一次得逞了,我们把衬衫掖进裤子,从领口往里边塞,前边塞满,把苹果推到后边,再往里边塞,一次足足偷了二十多斤!但是当我把苹果倒在床上时,才觉得肚子冰凉,疼得我一夜都没睡稳,幸好没拉肚子。第二次不凑巧,刚钻进去就被巡逻队觉察,他们吹口哨大声叫:上,上。我们以为他们带着狗,吓得慌不择路地逃跑,平常文质彬彬的李国胜,蹿得比兔子还快,衬衫里的苹果全都掉光了。我们从一个豁口跑出来,每人吓出一身冷汗来。第二天听小姑娘说,巡逻队根本没有狗,即便有狗也不敢放出去追人,一旦把人咬伤了,苹果园担不起责任。那些男队员不过是吓唬人,那我们也不敢去了。

 在我去地委看守郭璞之前,五七干校教务处长崔洪昌给我介绍对象,他说是北京知青,人长的很漂亮,白白的皮肤,大大的眼睛,在临汾县政府工作,配你没问题。他给我写了一个条子,让我去找计划经济委员会(简称计委)的王秘书,王秘书见字条很高兴,领着我来到一间办公室叫了一声:莲青,有个事儿,你来我跟你说。他把嘴凑到那个叫孙莲青的女人耳边,小声说两句话走了。屋里只剩下我们俩人,她不说话我也不知说什么。我觉得崔处长说的言过其实,她长得很一般,算不上漂亮,配不上我。我问她属什么?她脱口而出属虎,然后又说也算属兔。我说属什么就是属什么,属相没有含糊。她想撒谎,她比我大,母亲不愿意我们找大媳妇。坐一会儿我起身告辞,站在大街上,想起体育系的武小慰,进城顺便看看他。于是我来到临钢子弟小学,寒暄几句我问他:跟你打听个人。他说是不是给你介绍对象?我说是干校处长介绍的,在临汾县计委工作,不太理想------武小慰连忙说:姓孙,叫孙莲青对不对?我说正是此人,怎么样?武小慰说太好了!她是我们全村男生想都不敢想的!我说至于吗?他说绝对至于!跟我打听你算找对了人!你说吧,我们从小生在一个大院里,小学是铁小,中学是铁中,文革是一派,插队在一个村!你说还要怎么了解?我说插队时搞过一个,因我父亲的事吹了,伤过一次心,我不想再为这事情伤心。武小慰说:这回你只管放心,这家人人品没问题!在长辛店是有名的好人。我告诉你说,只要她同意你就赶紧答应!听武小慰这么说,我觉得单凭第一印象不太好说,那就再了解了解。闲聊一会儿告辞武小慰回干校。崔处长问我怎么样,我说还好吧。下礼拜六崔处长又借给我自行车,让我去城里找孙莲青,我不好拒绝只好去了。见面她还是那副嘴脸代搭不理,我问她怎么了?是不是不高兴?她眼皮也不抬说:没有,就这样。我说:既然你不开心,我改日再来。说完走出房间骑上车子就走,她追出来叫:哎你别走,我还有事呢。我说:有事先办你的,头也不回走了。第三次见面她眉开眼笑热情招待,又沏茶又拿香烟,居然是铁桶中华牌香烟!我哪抽过这么高级的香烟!看着她忙着做饭,我想愿意就谈,不愿意拉倒,拿捏人做什么?我只是不想找山西人。交往两个多月,每周六崔洪昌都催我去城里,晚上看场电影,回来孙莲青给我一把钥匙,让我睡侯主任的办公室。周日她带我去同学家,认识了李冰、李敏、窦露萍和席月荣等许多人。有一天晚上,她给我的钥匙是两个,其中一个是她办公室的。我坐在床上想,她的意思分明是让我夜里过去,去还是不去呢?一个大姑娘向我发出邀请,如果我不过去,明天俩人见面该是多么尴尬!可是还没领结婚证,我不想做那苟且之事。但是假如我是她,遭到男方拒绝我会感到无地自容!思来想去很为难,一直坐到十二点,我想既然没什么问题也准备结婚了,迟早都是一家人何必装腔作势?想这事起了生理反应,于是我就过去了,她果然没睡在等我,睡下之后我发现她是处女。后来我才知道我错了!大错特错!真不应该轻易应许她!因为她可不是一个替对方考虑的人!

 学习班整人很过分,听张卫民说就差动手打人了。桃花已经开了,他们还点起一米高的铁炉子,用焦炭把炉肚子烧得通红,让那些对象围坐在炉子跟前,却不给一口水喝。谁要是顶不住说想起来了。那就让你离开炉子去写交代材料,要是想不起来就一直烤,直到想起来或被烤晕为止。我们这边三个大的对象,运动办也下达任务,让他们承认是四人帮帮派体系。电影公司的老贾跟郭璞谈了半天,郭璞死不承认,文化局的老张也没谈成,他俩把我叫出来,老贾对我说:小赵,我发现你挺能说的,你给老郭做做工作。我只好答应,但是我想等没人的时候再和他谈。对象不能自己去食堂去打饭,是动力给他们打饭。而且我们也不能和其他人共用一个厕所,我们的厕所是自己挖的,围起来一张席子,他去厕所我在外边守着,免得他和旁人串供。晚饭后我们可以在校园里散步,时间是半小时到一个小时,趁这个机会我跟他谈了,我怕墙体不隔音。我对他说:看来你不交代是过不去的,但是让你承认四人帮帮派体系,我都觉得不合适。假如你是省委宣传部长,或多或少跟四人帮可能有点儿联系。一个地委宣传部长,我想你大概都没见过四人帮。所以我认为,你不能承认是帮派体系!但是你必须承认有帮派倾向。他摇头否认:我没有派性也没有派性倾向!我严肃地看着他说:这就说不过去了!你知道,全国只有两个地方闹派性最严重,一个是河北省保定,一个是山西省临汾,两个地方都动用了军队,你不是不知道的!这么严重的情况,为什么不抓别人单抓你?我从实际出发,认为你不够帮派体系就不让你承认。你要说你连派性倾向都没有,那是绝对不可能的!三一八和一二六,哪边是保皇派哪边是造反派,我到现在也不清楚,我也不想闹清楚。但是你站在哪边倾向哪边,你心里最清楚!你最好实事求是地写,对组织负责也对自己负责,你好好想想吧!不谈了我们回去。那天晚上他一直抽烟,我们没有再说一句话。后来,老贾看了郭璞写的材料对我说:小赵,你真不简单!居然让他承认了派性倾向。我说我什么都不知道,只知道抓他自有抓他的道理。可是据我所知,他写的材料不是人家想要的。

麦收时节,五七干校有一百亩麦子,运动办通知第二天上午割麦子,让我去领镰刀。第二天早晨郭璞对我说:小赵我病了,去不了啦。我伸手摸一下他的脑门,果然在发烧,我找个温度计,量完三十九度多,确实在发高烧,这对于一个接近六十岁的人来说,如果在家里早就躺倒了。我想了一下说:你等着,我去运动办给你请假。我到运动办说明情况,没想到他们竟然说:有气儿吗?有一口气儿都得去!气得我愣住了!心想:这他妈还是人吗?真是一群畜生!我回来对郭璞说:他们不准假,你跟紧我,我去哪儿你就去哪儿。我带他走进割麦子的队伍。一条小路上二百多人乱哄哄的,我悄悄拉了一下郭璞,把他带到一个没人的地方,估计一上午大队人马割不到这里。我割了一小片麦子,把麦子铺在地上,看看没人注意,把郭璞拉到跟前让他躺下。我说你在这躺着,我不叫你你别动。他很听话地躺下了。直到中午休息我才有空把大夫叫到房间,给他打针开药。还有一次是大部分人开会,胡、郭、郭不许参加,运动办让我们在菜园劳动。过了十二点也不散会,我们都饿坏了,也没人通知我们吃饭。我就跑到苹果园,跟小姑娘要来十几个苹果,一个人俩,大家狼吞虎咽地吃起来。吃到半截儿,干校大门里走出一个人,我赶紧说:扔,快点儿扔。郭璞随手把吃半截的苹果扔了。郭勇锐舍不得扔继续吃,我上去一把夺过来扔了。但是,那个人只站在远处喊了一声:咳,吃饭啦。喊完转身回去了,我们赶紧回去吃饭。几年后见了郭勇锐我问他:那次从你嘴里抢苹果你生气吗?他摇摇头说:哪里哪里,你是为我好,我还不晓得。其实我是保护我自己。八个月后学习班不了了之,胡、郭、郭全都回家了,我的任务也完成了,又回到五七干校教务处。原来这小小的五七干校也闹派性,教务处长崔洪昌领头儿,还有四个教师,这一派加上我一共六个人。对立面有四十个,都是党委办公室、行政处和后勤处的人。我对派性不感兴趣,只把本职工作干好,而且我尊重老同志,不管是那个处的人吩咐我去干什么,我都一口答应马上去办。有个姓李的老婆婆说:哎呀呀,这个小赵真是个好娃,一吆唤就答应,说啥立马跑着去办,真是个好娃!

 和孙莲青接触了半年,虽然有一些小摩擦,但也没有什么大矛盾,我觉得她不过是要跟我争个高低,看得出来她对我非常满意。我知道自己长得好,我对女方的要求是一般人,生的孩子不丑就行。我知道长得好有时候并不是好事,常言道家有丑妻是一宝。找个漂亮的得整天看着她,一不留神给你带上绿帽子,自己都未必知道!但是,找女人一定要看她是否福相,不能找寡妇脸和苦相女人。还有一点是母亲的要求,一定要看手,齐手福尖手巧,千万不能要那种大拇指象脚趾一样,指甲短末端粗大,母亲不喜欢这种女人。我看了,孙莲青的手是那种肉呼呼的齐手,也就是说跟她的圆盘大脸一样,是个有福气的样子,正好验证了姥姥、舅妈、三姨和母亲的说法,谁嫁给我谁是有福气的。母亲说过男人有福福一人,女人有福福全家。我认为自己没有福气,所以要找个有福气的老婆,她能福全家不也包括我吗?我俩定了婚,回北京去见双方父母。她的父亲去年不在了,家中只有老母亲,一个姐姐和一个妹妹。姐姐已结婚有两个女儿,姐夫在远洋公司当船长常年在外。我到她家,不出所料全家一致通过。我把她带到我家,一辈子没有生过女儿的父母也很喜欢她,母亲拿出一百块钱订婚礼,她死活不要。我知道母亲性格多疑,示意她接过来,我告诉她以后要多个心眼儿,我妈事儿比较多,你若死活不要,她会怀疑你嫌钱少。

我俩商量一百块钱能干什么,想来想去只能做一件雪花尼大衣,她同意了,于是第二天一早,我俩来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八点半到九点开门,等半个小时我俩直奔四楼,柜台上摆着两种料子,一种是雪花尼,二十七块钱一米;一种是烤花尼,四十四块钱一米。我让售货员给她量了一下,做一件大衣需要两米三,加上美丽绸里子和手工钱,一百块钱足够。于是我说:就买这个吧,过年时你能穿上。母亲说大年初二把姨父、姨妈们和舅舅、舅妈请来吃一顿饭,连过年带办事。因为父亲的问题我们参加工作晚,家里没有积蓄。但是,她不要雪花尼非要烤花尼。我说:如果要烤花尼连面儿都不够,还有里子和手工费呢。她说:那我不管,反正我要那种好的。我说:你要知道,好儿不吃分家饭,好女不穿嫁时衣。你先凑合凑合好吗?售货员走过来问:你们商量好了吗?我说对不起,您先忙别人,我们还没商量好。售货员走了。我接着说:这一百块钱是老人的心意,你如果添上钱,买的超出一百块钱,我母亲会有想法,她会觉得你让她难堪,你嫌她给的钱少。这样,刚过门儿你就跟婆婆搞不好关系,以后什么事都不好办了。她说:那我不管!我不要这种,我就要那种!我说:我算了一下,要是买烤花尼一百挂零,买了你也穿不上,没钱买里子和手工费。她说:那我不管,我就要那种。我说:你这人怎么这么难说话?我现在实在没钱,因为参加工作第一年工资只有三十五块钱,我每月吃十五,寄给家里二十,刚刚寄了半年咱们就结婚。因为父亲的历史问题受牵连,我家没有积蓄反而积累三个大儿子,都到了婚嫁年龄,我早结婚就是怕父母着急,结一个少一个,他们就少一点儿精神压力。你得为我父母考虑考虑,家里确实没有钱!你先凑合穿雪花尼的,以后我一定给你买好的。她说:不行!我一辈子就结一次婚,不能将就!我说:要是那样的话,你有钱你先垫上,以后有钱我再还给你。她说:我也没钱。腿站酸了,我活动活动腿说:这不结了吗?让你垫你也没有。那怎么买?反正人家不会白给你。售货员第二次来到我们跟前问:怎么样,你们商量好了吗?到底要那种?我说对不起,您再等会儿,我们还没商量好。售货员转身走了。我强压住心中的怒火说:孙莲青,我可以跟你说,今天你先将就将就买了这件衣裳,以后我会让你穿上比这强十倍百倍的!那还不行吗?她说:以后再说以后,我现在就要这种!我说:你这不是强词夺理吗?我没有钱你也没有钱,你说今天怎么买?她扭过头去不理我。

我有一点儿迷信,觉得之所以碰上这样不通情理的女人,可能跟我坚决不吃回头草有关。我考上山西大学后,李xx给我写了一封信,说家里现在没理由反对了,咱们还是和好吧。我回信说不可能了,我们俩走到一起是你主动,你比我大两岁。那时我刚刚十八岁,思想和身体都不成熟,你主动接触我,使我那么早就接触了异性。但是在我最无助、困苦和迷茫的时候,你却走开了,是你甩了我不是我甩了你!我们之间不可能再有什么了,以后我们只是同学关系。但是,我们已经发生了两性关系,她是处女。一个女人最珍贵的东西给了我,不管什么原因我没有珍惜;所以现在碰上这个混不讲理的她!而且她又是处女!现在可能就是老天爷在惩罚我!我作了孽必须忍受!我站直身子摇摇酸疼的脖子,看看手表,已经在柜台上趴了两个钟头。我再一次压制心中的怒火耐心跟她讲:你要知道我在家里是老大,你知道当老大意味着什么吗?那就是凡事都要吃亏忍让。你将来是大嫂,也要学会吃亏忍让。现在就拿这件大衣来说,你能不能忍让一下,先凑合着穿,即便是雪花尼在临汾也是很好的,难道这就不行吗?孙莲青也站直身子大声说:就是不行!我说不行就不行!我就是不要雪花尼!我就要那种烤花尼!我气得话也说不成了,转过头去,过了好一会儿回过身来对她说:今天就算我求你!咱先把这件事办了,以后我会补偿你的!她说:不行!要买就必须买烤花尼,要不就不买!我看了一下手表,十一半点了,我已经讲了两个半钟头,说得我口干舌燥。售货员第三次走来问:你们俩商量好了没有?到底要哪种?我朝他摆了摆手然后对孙莲青说:孙莲青,我明白了,我们俩不是一种人,不应该走在一起。可惜的是我已经破了你的身子,但是这不是我一个人的错。我错就错在我穷!但凡我身上还有一点儿钱,今天什么都不说给你买就是了。但是我真没钱!不是我玩了你又不要你,而是我穷娶不起你!趁着还没领结婚证,我们赶快分手吧,我可跟你着不了这份急!说完我朝楼梯走去。当我下到一层时,没想到她从对面楼梯跑过来,抱住我的胳膊死命往楼梯跟前拖,一边拖一边嬉皮笑脸地说:跟你闹着玩儿呢,你就急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不识闹呀?我一边挣脱一边说:有你这么闹着玩儿的吗?你放手,你松手!大庭广众拉拉扯扯,这是做什么?她死活不松手。有人在看我俩,我觉得难堪死了只好跟她上去。最后买的还是雪花尼,为了买一件呢子大衣,简直没把我气疯!后来她出钱给我做了一件,说是她母亲给的嫁妆,还说她妈要给二百块钱,让买一台缝纫机。我坚决不要!我知道她不会用,买了缝纫机就是我的麻烦。但是她说已经把钱接过来了,回临汾再买嫌托运麻烦,这我就没有办法了。

母亲花五十六块钱买了一个铁管床,大姨给了一副线缇被面,三姨给了一个棉袄面,老姨问我缺什么,我说什么都不缺,老姨瞪大眼睛惊讶地说:你可真敢说话!我都不敢说我什么都不缺,你就敢说你什么都不缺。我是问你还没买什么,省得买重了。最后老姨花六块钱买了一个塑料台灯,用仨月就烧坏了。只有舅妈给的东西实在,两床缎子被面两条绸子褥面。二弟用家里的木料打了一个高低柜,父母本来不想给我,听我说孙莲青看见父亲写得信,信上说是给我们打的,只好不情愿地给了我们。但是缎子被不让我们拿走,棉花是我拿回来的,被面是我们买的,母亲请全和人儿做的,被窝里塞了花生、红枣和栗子。做被子那天忒热闹,四个全和人儿有说有笑,院里人都知道赵大妈给儿子做了两床缎子被。可是现在母亲不让拿走,母亲说家里添了人,你们回来被子不够用,让我们把被面拆走,留下被里和棉花,我们只好照办。

回到临汾,我们把家安在莲青的办公室里,单人床接一块木板,挤着也能睡得下。上班我去五七干校,每天往返三十六里地,什么时候我才能调到报社呢?这个问题让我最焦虑最头疼。我不想在干校呆时间太长,我的目的地是报社。有一天,崔洪昌吃过晚饭来到我的房间问我:刚才看见你跟张新艺聊得很开心,笑得叽叽嘎嘎的,你们聊什么呢?我说我在曲沃插队,她是翼城人,两个县挨着,就聊曲沃人怎么瞧不起翼城人。崔洪昌说:奥,那她有没有说我什么?我说没有。崔洪昌转身走了。过几天,他又来到我的房间问:下午我看见你和黄文学坐在礼堂的台阶上,说得那么热闹,说什么呢?足足说了两个钟头。我说他也是翼城人,我听他讲当地的笑话,他说的那些笑话我插队时没听说过。崔洪昌问:那,他没在你面前说我点儿什么?我抬起头望着他说:没有,什么也没说。他又走了。过了几天,我和老夏去苹果园遛弯儿回来,刚进屋子崔洪昌跟进来问我:你和老夏去哪儿了?去了这么长时间。我说去苹果园遛弯儿去了。他问:光遛弯儿?就没说点儿啥?我笑了说:还不是瞎聊天呗,想到哪儿说到哪儿。他却盯着我的脸问:不,我说的是他有没有在你面前说我什么?这下我笑不出来了,想了一下我严肃地说:崔处长,慢说人家没在我面前说你什么,即使在我面前说了什么,你休想从我嘴里掏出半个字!因为我不是那种人!可是我觉得您很在意这件事,今天您是第三次问我,所以我也不能不给您一个答复了。这么说吧,别人在我面前不管说你什么,我绝对不会原话告诉你!但是,我可以把我理解的意思告诉你。这是我的意思,只代表我本人。崔洪昌连忙问:行,你说,没关系,你理解是什么意思?我说:你是一条大鱼,五七干校池水太浅。他什么也没说转身走了。

过了一个月他对我说,地委组织部长甘守信找他谈话。我问谈的什么?他说叫他上山。我问上哪儿?干什么?他说:乡宁县当副县长。你说我去还是不去?我问:不知道您今年多大岁数了。他说:四十七,啊不,按外边说四十六周岁。我说:您比我大二十岁,我今年二十六岁。他说:你还没说呢,我去还是不去?我想了一下说:我觉得这可能是您五十岁之前,组织上给您提拔不多的机会之一,我觉得您应该抓住这次机会。他说:我要是走了,咱们这派没有核心,不是就输了吗?我反问:这边几个人那边几十人,你不走就能赢吗?他仰起脖子愣了一会儿,然后站起身来对我说:你让我想想。转身走了。过了两天,他踌躇满志地来到我屋里说:小赵,我走,决定了。我说:这就对了。闹派性很没意思,都是被人利用,最后两败俱伤。他到乡宁县四年,四个职位都做过,副县长,副书记、县长和书记,然后就下来了。他骑车子来我家说:小赵,我回来了。我说:奥,哪天走?他志得意满地说:什么哪天走?这回不走啦!临汾地区农业银行行长,咋样?我说这不挺好吗?他看着我的脸说:走吧,上我那儿去,把办公室主任给我干了吧?我摇头说:不,我不愿意。他奇怪地问:咋啦?你还没入党,连副科长都不是,我直接给你正科级办公室主任,还亏待你啦?我说:我对仕途没兴趣。办公室主任太累,早晨别人不到我得先到,下班谁走我也走不了。上边来人我得一陪到底,早早把我的胃喝坏了,我不愿意。他说起码开会不要你写稿子。我说我知道你的口才,我还是愿意干记者,自由随便就好。他坐了一会儿说几句闲话,很遗憾地走了。不知道自己能干什么无所谓,起码应该知道自己不干什么。

婚后回到临汾不久,临汾县计委在物资局盖宿舍,给我俩分了一间房子,从此我们在临汾有了家。住进房子的第一天早晨,我起床下地正在穿裤子,莲青躺在被窝里对我说:我告诉你说,从今往后尿盆得你倒。我愣了一下说:你多余说这句话!你不说这话,我连想也不想端起来就倒了。但是你说这话就是歧视人!我没有大男子主义,你也不应该欺负男人!男女应该是平等的。她说少废话!你倒不倒吧?我说你说这话我就不倒。她说那就摆着吧。说完她穿衣起床。我俩绕着尿盆做早饭,看着尿盆吃早饭,吃完早饭去上班。中午回来,屋子中间是那满满的一盆尿。我俩围着尿盆转着做饭,看着尿盆吃饭,吃完饭我生气地躺下休息,到点儿我去上班。下午回到家,屋里还是摆着那盆尿!俩人还是围着尿盆转,做饭吃饭。饭吃下去就在心口堵着,没吃几口却感到很饱满很胀。收拾完碗筷,邻居张凤毛来串门儿,在门外叫了一声:莲青。只见她地一下蹦起来,赶紧把尿盆藏到床铺下。张凤毛进来她请人家坐下,喜笑颜开陪着说了一会儿话。我这人不会演戏,心里生气脸上挂像,肚子胀气也懒得说话。张凤毛见我脸色不好看,没呆多大工夫就走了。张凤毛前脚走,她把那盆尿又端了出来,重新摆在屋子中央!

真是欺人太甚!是可忍孰不可忍!这回我要是让你得了逞,你就会蹬着鼻子上脸!你不倒,好,我倒要看看是谁去倒?我不管那些了,插上房门我就解开裤子,朝尿盆里哗啦啦地尿,尿水流出来一大片。这回她坐不住了,连忙起身阻拦我,但是我已经尿完了。她狠狠地瞪我一眼,端起尿盆出去倒了。我脱下衣裳钻进被窝躺在床上,看着她收来炉灰,往地上尿湿的地方摊,一边摊炉灰一边骂我缺德。我什么话也不说,反正我心里定了,从今天起我就不倒尿盆!你敢不倒我就敢往盆里尿!因为这事十几天她不许我碰她,后来我想:咳,跟一个女人置什么气,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说出去还嫌丢人呢。既然走到一起,命中注定是夫妻,生活在外地本来就有很多麻烦,何必自己和自己过不去呢?明天我还得去煤场拉蜂窝煤,早点儿睡觉吧。

第二天早晨,我向邻居田婶儿借小平车去拉蜂窝煤。田婶儿问我拉多少,我问这车能装多少,田婶儿说能装六百块,我刚要走田婶儿问:你一个人去吗?我说是。田婶儿说那可不行!回来有一段路是上坡,一个人根本拉不动,得叫上莲青,上坡时她帮你推一下就上来了,一个人根本拉不回来。我把田婶儿的话说了,她很不情愿地跟我去了。装上蜂窝煤以后果然很重,而且那段上坡路大概有一百米,尽管她帮我推也很费力气。第二次她死活不去了,我只好一个人去。上坡时我真是把吃奶的劲儿都使上了,短短的一百米没把我累死!不能停,一鼓作气拉上去,我把棉衣和毛衣都脱了,连衬衣也湿透了。到家卸车累坏了我,吃过饭躺床上我就睡着了,睡着睡着竟然把我冻醒了,她坐在桌边看嗑瓜子电视,我蜷缩成一团她视而不见,居然不说给我盖条被子!这是什么女人?我又感冒一场。以后我也不拉蜂窝煤了,累死我她也不心疼!雇人拉一块煤加一分钱,六百块就是六块钱,我的工资四十三块钱,她才二十八块半,这六块钱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但是没办法,她不肯帮忙我一个人拉不动,只好花钱雇人拉。我从十岁开始洗全家六口人的衣服,现在结婚有了老婆,我对莲青说:无论男活儿女活儿粗活儿细活儿,我都不反感,唯独不愿意洗衣服,你只负责洗衣服,其他的活儿都归我行吗?她说行,我洗就我洗。说罢拿了一个小板凳坐在屋子中央,然后吩咐我拿盆。我跑到厨房把大盆拿来放好。她说搓板儿。我只好再去厨房找来搓板儿递给她。她说洗衣粉。我再去厨房拿来洗衣粉。她又说倒水。我给她提来半桶水倒在洗衣盆里。她用手在水里划拉了一下,尖声历叫起来:水太凉!热水!铁壶里不是有现成的吗?我生气地说:你起来,还是我洗吧,还不够我伺候你哪!她马上立起身来,抓一把瓜子去串门儿了。她妈说她可会欺负人呢,真是一点儿不假!我算领教了。

 夏天为了省钱,我在武小慰那里买煤粉。印刷厂的社丁开小四轮车帮我去拉,小四轮开得比较快,那天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拼命蹬车子却死活追不上,两条腿软得一点儿力气都没有。好不容易到了武小慰那儿,我觉得浑身像散架一样,走路都摇晃,平常可以一手提一筐,那天两只手抱一筐都抱不动。但是社丁的时间有限,他一个劲儿催。武小慰只好找来一群学生帮忙,总算把一吨煤粉装上了车。社丁开车飞快,我在后边玩儿命追,追着追着,竟然从嘴里喷出一大口白色泡沫,象洗衣粉一样,喷出一米多远,喷得车把挡泥板上都是。到家社丁蹲在南墙根抽烟休息,我还得赶紧卸车。当我把最后一铁锨煤粉推下去之后,人也跟着一头栽下去了,我爬起来摇摇晃晃朝屋里走,进门就一头扎倒在床上。莲青见状问我怎么了,我说不知道,浑身难受,没有一点儿力气。她说:今天也不是怎么啦?我也差点儿没死了!吃了中午饭,到单位我难受死了,整整躺了一下午,到家才缓过来。我忽然想起来,连忙说:你赶紧抓一把绿豆,用擀面棍砸碎,倒一杯白开水,给我冲着喝下去。她问干嘛?我说你快点儿吧,我们俩中毒啦!她马上去弄绿豆,我把生绿豆粉喝下去了。几分钟过后,我象没事人一样坐了起来。我说:今天中午我做好了饭,你嫌没有菜汤,把买来的小菠菜冲一下,一刀两段也没择,做了一盆菠菜汤。你只喝了两口,剩下一盆我都喝了。喝的过程中我觉得有点儿拉嗓子,有根菜叶和梗上有毛毛,我也没在意。没错儿!肯定就是这棵东西有毒。你这人太粗心,差点儿要了我的命!你肚子里还怀着咱们的孩子!她说:我又不是故意的,我不是也喝了吗?我说:你才喝了两口,我连汤带叶喝了一盆!

我懒得跟她争,她这人太不懂事。上次买的煤粉也是一吨,打一吨煤粉的煤泥要掺半吨黄土。打煤泥的时候是六月热天气,我光着膀子在院里打煤泥,她坐在屋里嗑瓜子看电视,就不说给我晾一杯白开水。我一干活儿就废寝忘食,想起喝水的时候嗓子就冒烟儿了。我走进屋生气地看了她一眼,从暖壶里倒一杯开水,却烫得不能喝,只好放下出去接着干。过了一会儿,想着那杯水可能晾凉了,于是进屋去喝水,没想到她却把水喝光了!气得我用手指着她说:你怎么这么不懂人事!这么热的天气,我干那么累的活儿,你一点儿都不帮我也就算了,连杯开水你都不给我晾!你不给我晾也就罢了,我自己晾一杯水还叫你给喝了!你这个人怎么这么混蛋?她不屑地说:瞧你这小心眼儿劲儿的!不就是一杯白开水吗?有什么了不起?还大男人呢,真是小肚鸡肠!这是一杯水的事吗?今天倒好,差点儿要了我的命!而且她肚里怀着孩子!也不知道这毒菜汤对孩子有没有影响?我算倒了血霉!武小慰真是坑人!把她夸成一朵花!不过也难怪,她这人是两面派。在外边对谁都好着呢,好言好语,腿脚勤快,谁都说她是一个大好人。一进家门立马儿变样,混横不讲理。外人谁能知道?就象她穿衣裳一样,外边总是干净利落整整齐齐。只有结婚之后,晚上脱衣裳睡觉时我才发现:她肩膀上竟然裂开一个四寸长的口子,其实只是开线缝几针的事。象这种事情,不管是插队还是大学的同学,男生都没有她这样的。她就那么露着肩膀穿,说几次她也不缝,还说外人看不见。袜子破了她都是贴胶布,最多的地方能贴四层,绝对不动针线。早晨洗脸她可认真了,一边洗一边噗噜噜地吹泡,我说她:一个女人洗脸,怎么象母猪拱槽一样,吹他妈的哪门子泡儿?你是跟谁学的?你说你的她照样吹,而且吹得更响!洗完之后还要抹雪花膏,穿上衣服还要照镜子,浑身上下打扮得漂漂亮亮。但是外人怎么可能知道,这样一个外表光鲜的女人,晚上睡觉前竟然不洗脸不洗脚,更不洗屁股!那气味之大可想而知!婚后不久,我发现阴茎龟头上长了许多小疙瘩,吓我一跳去找胡太平,他说是扁平湿疣,还说你的包皮长,要注意卫生经常清洗,现在只好把包皮切除。婚前婚后我都洗,但是她不洗,我有什么办法!总不能按住她洗吧?娶了她这是我挨的第一刀。

有一次我想探探莲青的真实感情,中午下班后我躺在床上,上半身探出去垂着头,手臂耷拉在地上,她一看我那样立刻跑了。过一会儿听见田婶儿说:不怕,你跟我进来。莲青说:不嘛,我害怕!田婶儿说:有我呢你怕啥?她说:我不进去,您去吧。田婶儿进来见我端坐在床上说:小赵,你不敢这么淘气,你看把莲青吓成啥啦!莲青这才进来瞥我一眼说:讨厌劲儿的。然后做饭去了。田婶儿走后我明白了,她并不是真心爱我,她爱的是她自己!如果真爱我应该抱住我,看有没有呼吸和心跳或者采取抢救措施,而不是转身跑了。我是死是活她才不管呢。按说那时我真应该跟她离婚,因为那时还没有孩子。

回北京我跟岳母告状,岳母说:哎呀,别提啦!这个二个呀,在我们家就是王子!都是你外父宠得她!你外父就圣着她!谁惹得起呀?回家来吓得我什么都不敢说,走的时候什么东西都拿走,她就不问问这些东西,我是怎么一点儿一点儿攒出来的!她一回来就是鬼子进庄,什么都剩不下!要说没规矩我承认,妈妈生我头大的是闺女,一岁发高烧成了残废,下边生了八个兄弟。别看我是一只手,照样也给兄弟们纳底子做鞋穿。八个兄弟穿鞋跟啃鞋一个样!你说我忙得过来吗?我妈妈看我不容易,就不忍心给我加规矩。你说我就没规矩,我养的闺女能有规矩吗?逼得老岳母说出这种话,我还能说什么?岳母说:你外父是个没福的人呀!他也是心灵手巧,见什么会什么。你看你什么都会干,你外父要是活着肯定最喜欢你!我一直闷儿:这个孙莲青怎么什么都有?插队生有条件好的,但是谁也没法儿跟她比。你就说吧,红糖、白砂糖、绵白糖、冰糖,水果糖、大白兔牛奶糖、杂拌糖,黄酱、炸酱、芝麻酱、甜面酱、干黄酱、酱油膏,麦乳精、味精、干鱿鱼、锅煲鱼,咸带鱼、咸黄花鱼,炒面、白面、大米、富强粉,黄豆、绿豆、蚕豆、红小豆,挂面、粉丝、粉条、海带、紫菜,淀粉,藕粉,杏仁粉,大枣、核桃仁、花生沾、鱼皮杏仁,豆油、香油、猪油、花生油!哎呀,太让我惊讶啦!在那个物资奇缺的年代,她真是无奇不有!只有你想不到的,没有她没有的,连铁桶中华牌香烟她都有!不说衣服有多少,只尼龙袜子和尼龙丝袜,就各有一塑料袋,里边至少二、三十双!而且没有一双是没穿过的!我的衣服鞋袜和手绢都是两件,穿一件洗一件,即便是一毛钱的口罩也只有两个。每次回北京探亲,母亲给我带的东西就是,白糖、红糖、杂拌糖各一斤,其余什么都没有。我和她一个地上一个天上,根本不是一样的人,却鬼使神差地走到一起。我算过命我俩还不能离婚,因为我俩都是松柏木命,是白头到老的上好姻缘。现在她怀孕了,我每天从干校回家,她什么家务都不干,还跟我发脾气使性子。这样长了可不行,我得想辙调回城里,在外地夫妻分居,累死我也白搭。

说到调动工作,我这经历也不一般。五七干校八十多人都想进城,谁也不愿意在干校工作。恰在此时,五七干校不归宣传部,改成行政干校归组织部管了。许多人都高兴,因为宣传部是清水衙门,部办公室还有邰吉祥、房心顺、王淑兰,这些四十多岁的老干事多年没有提拔。组织部有任免权,在组织部系统升迁快。我却高兴不起来,因为跨部门调动增加了难度。我对书记樊林峰讲过,但是他一直不吐口。我没有办法只好软磨硬泡,每天晚上下班吃了饭,我用自行车驼着莲青去樊林峰家。樊书记的夫人在铁路小学是校长,脾气性格真好!天热时她给我们切西瓜;天凉了她给我们沏热茶,还拿出闻喜煮饼、曲沃柿饼,一直陪着我们说话;我们坐到什么时候人家就陪到什么时候,十二点也绝不流露半点不耐烦,这两口子真是好人性!他们不烦我可烦啦!天渐渐冷了,莲青的预产期只有一个月。我们到樊书记家,像下最后通牒一样给樊书记摊牌,我说:樊书记,您看我们这么往您家跑,我老婆挺着大肚子,您不觉得我们可怜吗?我们是外地人没有父母帮助,不调回城里日子怎么过?樊书记说:你的心情我能理解,跑到今天也快半年了。我跟你说实话吧,我也不愿意在那儿,我也想调回来。你可能不知道,其实我很喜欢你,喜欢你的才气,喜欢你的为人。所以我想,什么时候我调回城里一定把你带上,这个你就放心吧。我觉得他说的不假,但是他什么时候调回来说得准吗?万一他的仕途已经走到头儿,上级不再安排他了,那我不就惨了吗?我大着胆子说:樊书记,你的好意我领情,但是我等不得了。还有一个月她就生孩子,我必须得调回来。您让我走我走,您不让我走我也得走!这回非走不可!樊书记沉下脸来生气地说:你这娃真是不知深浅!怎么敢跟我这样说话?我就不放你!看你怎么走?我站起身来说:那我就什么都不说了。说完拉着莲青出门走了。

完了,谈崩了,干校是没法儿可想了。那么,真的就调不走吗?我静下心来想,忽然想起那句话来:阎王好见小鬼难缠。我是报社留的人,而且报社告诉我一个好消息,报纸要扩版,改成每周出三张,要增加十八个人,报社拟定的十八个人里有我,我为什么不去找地委?可是我认识谁呀?难道不认识人就办不成吗?未必!我决定把自己的事情给地委书记写封信,看看会有什么结果。于是我写了一封信,字要工工整整,内容简明扼要,让他能耐心看完。信送到王定谟书记家,他不在只有通讯员小康,我对小康说:这里有封要紧的信,王书记回来你一定亲手交给他,拜托啦!地委书记的通讯员能不聪明吗?我曾经在地委看守郭璞,小康认识我满口答应下来。没过几天,我在办公室看报纸,樊书记沉着脸走进来说:小赵,去地委组织部!甘部长找你谈话!说完转身走了。这话吓我一跳,妈吔!该不是我写的那封信捅了漏子?我不是党员也没有行政级别,组织部长找我谈的哪门子话?如果是工作调动也用不着部长谈话呀?随便什么办公室或人事科,给我打个电话不就得了吗?部长找我谈话会不会凶多吉少呢?我到了地委,来到甘守信的办公室门前,从来没有近距离接触过领导,我的心砰砰乱跳。没有退路了我举手敲门,里边一声:进。我推开房门走进去,甘部长正在看文件,看见我说:你是赵志刚?往前站一点儿。我往跟前蹭了蹭。甘部长摘下花镜,抬起头把我浑身上下打量一番,随后说:就三句话。第一,你们樊书记是喜欢你,不要误解人家。第二,听说你在五七干校干得不错,以后还要继续努力。第三,往后要和樊林峰保持良好的同志关系。行啦,回去吧。

我糊里糊涂懵懵懂懂走出来,心想:这是谈的什么话?我怎么没听懂呀?第一是樊书记喜欢我,不要误解人家。第二是我干得不错,以后继续努力。第三是往后要和樊书记保持良好的同志关系。这是什么意思?我再履一遍,第一樊林峰喜欢我,第二我干得不错,第三要和人家保持良好的同志关系------哦!我明白了!我写的信起作用了,我的工作调动成功了!如若不然他干嘛说,往后要和樊林峰保持良好的同志关系呢?不是说明我以后不属他管,跟他不是上下级关系了。对,就是这么回事!肯定是这么回事!我真高兴!心情一下子放松了,骑车子象小鸟一样飞。路上没有人和车我竟然撒开车把,张开双臂大声地唱起来。离干校还有五十米,看见樊书记在大门外踱步,我马上冷静下来,不管怎么说手续还攥在人家手里,千万不要让人家不高兴。我赶紧下车子,硬着头皮往樊书记跟前走。刚走几步就听见樊书记断喝一声:好你个小赵!竟敢跑到地委书记那儿告我的御状!看我怎么收拾你!这一声叫喊,吓得我差点儿一屁股坐地上!见我吓成那副样子,他放声大笑起来,笑了一阵他对我说:你这小子还真有一套!这回我是拦不住你了,别人也没话说啦,去办你的手续去吧。他小声告诉我:王定谟书记在你的信上边批字啦!谁还挡得住哇?噢,原来如此!时来运转,吉人天相,阿弥托福!但是一个非党员普通干部,调动工作竟然是地委书记批字,组织部长谈话,应该很少见。办手续时许多人向我打听,走谁路子托谁门子?有人干脆问我给谁送了礼?送礼之风那时就开始了。我听人说本来郭璞没有事,他的所谓四人帮帮派体系问题,纯粹是老婆给惹的祸。他老婆叫郭明娇,组织部长祁英的老婆也是个不拾闲儿,由郭明娇出面兜揽,谁想要个什么官儿,写个小条给郭明娇,再给郭明娇送十斤鸡蛋,她把鸡蛋分给祁英老婆五斤,事情就办成了。郭明娇揽得太宽了!临汾地区十八个县市,谁找她都能办得了。地委书记赵雨亭没人求,赵雨亭的门没人登,人家能不恨她吗?那时候送礼也就是五十斤好大米,十斤猪肉;再不是两只大公鸡两个大猪头。七十年代就是这种行情,工资几十块钱,送礼也就几十块钱。可是我调动工作没花一分钱,没托任何人。所以我说没有的时候,那些人死活不相信,他们总是撇撇嘴说:这娃,还看不出,嘴这么严实!事情办成了,给大伙儿说说又能咋。我心情挺复杂,我是报社留下的,来五七干校是权宜之计,临汾报社增加十八个人里有我。情况比较特殊,所以我给地委书记王定谟写信,人家才会批字。倘若我随便说了,人们乱哄哄给王书记写乱七八糟的信,这合适吗?我觉得我没有这个权利,所以我咬紧牙关什么也不说,办完手续我离开干校来到临汾报社。

 刚到报社领导把我分配到办公室,每天的工作就是接收和分发信和稿件。报社分工简单,一个政工口,一个农业口。农业上的事归农业口,其他都归政工。办公室有杨秀珍、杨莲子、知青王立新,两个摄影记者王燕宾和张先引,大家都要参加早晨的收信分信,干完这点儿活儿就聊天。大家齐忙动手,拆信封的拆信封,登记的登记,分堆的分堆。有些信封是纪念邮票,我把这种留在一边,把邮票剪下来再分堆。刚弄几天杨秀珍批评我,说我不应该动这些信封,有人不高兴了,吓得我再也不敢弄了。活儿干完,杨秀珍往往会对我们说,她要去地委或者行署办事。大伙儿乐得她走,她是办公室主任,她走了我们年轻人更随便。很准时,整十一点杨秀珍就回来,她总是让我们先走,说:你们年轻人都有小娃娃,回家做饭去。办公室有我盯着,大家只管放心。于是年轻人就先回家,所以办公室的年终奖非杨秀珍莫属,我们也心服口服。但是社长宣读的时候,总有人冷笑或嗤之以鼻,印象最深的是范家赭,他总会冷笑着说:这个杨秀珍,真是个难寻的大好人!我们还纳闷儿:可能是杨秀珍得罪了人。后来才知道,杨秀珍说去地委或者行署办事是借口,她回家做饭去了。待她把饭做熟回到报社,让我们年轻人先走,她十一点半回家进门吃饭。公事私事两不误,年年评先进年年得奖金。好人她做了,好事她干了,好名她得了,奖金她落了。所以评年终奖,只要宣布办公室是杨秀珍,就有人嘻嘻哈哈起哄,杨秀珍脸上永远是微笑,什么话都不说。

在办公室干了一段时间,我被分到政工口归李靖华管。李靖华可不是小人物,连社长张国柱也敬他几分,他是李雪峰的八个秘书之一,文革中李雪峰受到打击,李靖华下放到临汾报社。那老头儿把握政策非常严谨,对待工作十分严肃,稿件过他的手绝不会出问题。李靖华要给我介绍对象,我说结了婚他有些失望。从暗室拿回我和孙莲青的相片,郭晓很认真地看了一会儿,由衷地赞叹道:志刚可真是个翩翩美少年哪!郭晓的爱人韩燕也是长辛店铁中的,她是高中二年级,跟我老婆是校友,都在临汾插队。郭晓来报社之前在临汾县下乡,他大学毕业来到临汾。没过多久大学招研究生郭晓参加考试,读完研究生他留在经济日报社,后来当记者部主任。韩燕来过北京我的家,韩燕说:郭晓要是看到你家弄得这么好,就得羡慕死!他两口子本来很美满,生了一儿一女长的很好看。但是,儿子被查出先天性心脏病,更不幸的是女儿患气管炎,打了一针青链霉素几分钟就死了!是我和李虎贵把他女儿埋葬的,在尧庙烈士陵园北墙外水渠边。后来才知道,恰恰是那天晚上九点我女儿在北京出生,我有个怪念头,是不是郭晓的女儿转世投胎到了我家。

自打莲青怀孕我就开始倒霉,她没事儿找事儿天天跟我闹。我在报社资料室里看过文章,说女人怀孕丈夫要多体谅多忍耐,不然的话对胎儿发育不好。所以,本来已经是她倒尿盆,我又开始倒了;本来是她洗手绢袜子,现在她什么都不洗了;本来是我做饭,饭后她洗碗,她现在连碗也不刷了;每天下班她什么都不干,光看电视。即便这样,她还天天跟我捣乱。按说我调回来了,离生产还有一个月,你好好调养到时候生下孩子,不是挺好的吗?我开始害怕了,万一她生个男孩儿不是更猖狂,我还招架得住吗?我还有活路吗?我决定让她回北京去生产,希望她生个女孩儿,我家没有女孩儿,全家都稀罕女孩儿。妻以夫荣她不懂,母以子贵她是知道的。假如她生了男孩儿,我就等着受气吧!但是我得表示出重男轻女,我想要男孩儿!所以我说:你要是给我生个女儿我就掐死她!那时候没有B超,生男生女神仙难料。我有点儿惶恐不安,哄她北京人多,不管是你娘家还是我家,总比我一个人照顾你周到,这是第一胎,我还没有做父亲的经验。不知她怎么想的,很听话回北京了。

后来我才听她抱怨,还不如不回去呢!母亲一天假也没请,更没陪她去妇幼保健站检查。白天弟弟们上班的上班上学的上学,她还得给小弟做饭。直到生产的当天,家里只有她一个人,下午六点去医院之前,她还把弟弟修的皮鞋取回来,然后留下一个纸条,自己走着去医院,到那儿人家就留下了。没有人给她送饭,看她空着肚子,临床的姐妹给她冲了一杯麦乳精,她凭着这杯麦乳精,晚上九点钟生下我们的女儿。事过之后家里拍来电报,我才知道女儿是十二月四号出生的,恰巧是那天上午郭晓的女儿走了。李敏的丈夫陆智从北京回来对我说:哎呀,你女儿长得可漂亮啦!这个我心里有数,交叉遗传我的女儿应该漂亮。但是我却说:一个小月孩儿有什么可漂亮的。三姨两次生孩子三姨父不在国内,是我把三姨接出邮电医院。看着小表弟肉乎乎,黑红黑红的,眼睛也睁不开,我奇怪地对三姨说:怎么这么难看!三姨说:小月孩儿都这样,你刚出生的时候也是这样儿。所以我对陆智说:还没满月有什么好看的,哪看得出来呀?陆智认真地说:我看见她正在睡觉,她的眼缝特别长。你就想吧,要是睁开眼,那得多大眼睛啊!你就是大眼睛嘛。这话我相信,事实证明女儿只有眼睛象我,其他则更象她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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