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月十一日,莫言获诺贝尔文学奖。获奖原因呢,据说因为他是“魔幻现实主义”大师。一时舆论轰动,群情振奋。继奥运、航母后,中国又一次实现零的突破,足以额手相庆,耀祖光宗。 但是,莫言并非第一个获诺贝尔奖的中国人。只是,以前多数华裔得主,都住在国外。前年,倒有个住在中国叫刘晓波的人,也中了诺奖。可惜的是,他是住在牢里。所以,莫言的“零的突破”,是他住得不远不近,不偏不倚,既在国内,又在牢外。能行走于这两者之间,分寸拿捏恰到好处,又中得诺奖,不会点“魔幻现实主义”,可能不行。 我们这代人,以前听说是“生在新中国,长在红旗下”,从小“吃蜜糖”长大。后来拨乱反正,才知道我们是“喝狼奶”长大。这次莫言获奖,又有新发现,原来我们是“吃煤块”长大的1。诺贝尔奖怎样评审,是学术机密,不可妄测。但若以小人之心加以揣度,倒也有这种可能:你说中国人吃“麦当劳”长大,洋人便觉无趣;你说中国人“喝狼奶”长大,最多也就算一种“正确的”政治态度,谈不上美感;但若你说中国人“吃煤块”长大,洋人就会激动起来,“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找到了文学的惊艳。 刘晓波只是“政治正确”,莫言才是“文学惊艳”。逛动物园,游客的心理,是决不怕野兽丑陋。相反,野兽越丑陋、越可怕,游客反倒越高兴,越好奇,越“惊艳”。当然,前提是野兽必须关在笼中。野兽若跑到笼外,与游客零距离亲密接触起来,便没了“惊艳”,只有惊吓了。文学很“魔幻”,可以放在笼中欣赏。所以不妨三教九流,每下愈况。政治太现实,犹如跑到笼外的野兽。所以政治不能和“游客”长得太不像。政治必须有“正确的方向”,必须“保持一致”。当然,说是“长得像”,决不是叫你长得高大。就好比叫你和“党中央”保持一致,绝不是叫你自己变成“党中央”;要你用“毛泽东思想”武装头脑,决不是要你自己变成毛泽东。 刘晓波所以好,不仅因为他“保持一致”,更因为他甘当小学生,绝不功高震主。刘晓波对西方文明的诠释,是一种肤浅的模仿和机械的死记硬背。西方文明不需要中国出杰佛逊,更不需要中国出尼采。莫言所以好,是因为他和西方文明太不同,太另类。如果西方文明是“白”,莫言能提供“黑”;如果西方文明是“美”,莫言就能提供“丑”。莫言对西方文明来说,是“无用之用”。否则,就是写出部《红楼梦》,未见得能获诺贝尔奖。毕竟,到目前为止,西方文明尚不愿意,甚至还没有能力,去欣赏一朵和自己齐驾并驱的奇葩。所以,两个诺奖,出自同一种偏见,那就是不能平等地看待中国人。我们把这种偏见之“奖”接过来,趋之若鹜,含之如饴,那就活该别人看不起。 如果我们也“魔幻”一把,让刘晓波写小说,莫言搞政治,结果会怎样?刘晓波写什么呢?最多写出部《河殇》,“啊,亲爱的蓝色文明”!可惜,太直白,没有美感。况且,“蓝色文明”有时就不和你“亲爱”,奈何?莫言搞政治,到可以做做大学生村官。但可惜“村官”太渺小,太微观,“蓝色文明”看不见,又奈何?如果我们“现实”一点,张艺谋倒是个活证据。张某以莫言的《红高粱》起家,动用影视制作的特殊手段,无限夸大“黄色文明”的“黑”与“丑”。从《红高粱》到《大红灯笼高高挂》,做得轰轰烈烈,生意兴隆。“蓝色文明”很高兴,大奖滚滚而来。后来,不知何故,张某突然金盆洗手,改拍起《英雄》来了。从此,就算中宣部拿出整个国库作后盾,张某也与“蓝色文明”的大奖无缘了。“时不利兮骓不逝,张某张某奈若何”? 三十八年前,哈耶克获诺贝尔经济学奖。在诺贝尔奖的典礼上,哈耶克说:“如果征求我的意见,我认为应该取消诺贝尔经济学奖”2。哈耶克敢说这种话,不仅是因为他的学术观点使然,更因为他和诺贝尔奖委员会站在平等的地位上对话。诺贝尔奖在自然科学以外,另设经济学、文学、以及和平奖,本来就是一种不恰当的做法,是出自科学的自大。如今,在人文领域里,如果带着自觉或不自觉的优越感,给“黄色文明”颁发起奖状来,那就在科学的自大外,又加上了文化的自大。 注释 见莫言代表作《蛙》。 Hayek, F. A. 1974. “Hayek’s Speech at Nobel Banquet”. http://nobelprize.org/nobel_prizes/economics/laureates/1974/hayek-speech.html
陈翰圣
(2012年11月4日) (原载香港《动向》杂志2012年327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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