筆者只在此引薦一文 12月13日對南京人有着最黑暗的記憶是1937年那一次。有各種類型的當事證人和證詞。但一位當年的南京少年《虎口 餘生記》卻很少被大眾了解。筆者覺得有必要引薦此文,讓更多的讀者看到那些真實發生在83年前的許多驚心動魄的逃生細節經歷。 林長生 口述 ( 現住六合縣的居民) 1937年的12月,一位南京少年的虎口餘生經歷 虎口餘生記(1) 1937年7 月7 日,日本帝國主義在北平附近的蘆溝橋發動了全面的侵華戰爭, 妄想一舉滅亡中國。當時在南京淮海中路一個小食品廠里學徒的我,並未及時聽到 戰爭爆發的消息,無從知道日本軍殘忍成性,也沒有想到那場戰爭帶給中華民族的 將是多麼深重的災難,更沒有想到戰爭將迫使我改變自己一生的道路。 我是南京六合新篁鄉人。1936年底,我同村的一個堂兄林長華在南京淮海中路 128 號學徒 滿師。這樣,老闆許少興便要帶另一個徒弟,替代他做食品廠里的 下手活。1937年5 月,經林長華的母親( 我的伯母) 林徐氏說合,許老闆同意收留 我到該食品廠學徒三年。 我是第一次來到南京,各方面都很生疏,街道的方位向南向北都分辯不清,自 己又不識字,心裡好害怕的。林長華看到我土裡土氣,擔心我上街過遠了“迷途難 返”,便把我帶到大門口,指着深藍色底板上印有白字的門牌對我說:“上面的四 個字是‘淮海中路’,中間是洋碼子‘128 ’號,下面是‘第一百二十八號’。南 京不像鄉下見村認路。城裡許多街道一個樣,不容易辯認。認不得路時問淮海中路。 記住巷口掛的‘許記食品廠’的牌子。”他還向我介紹了許老闆的為人、家情,要 求我應遵守學徒規矩。 許少興是招郎的上門女婿,隨其岳父姓。岳父死後便由他撐門立戶,當家作主。 他的岳母和老婆都特矮小。當時他約30開外,生有一兒一女,約在8—10歲之間。 此外,許還有一個親姨娘——沈老太太孤身一人住在中華門裡的長樂街上,有些事 也要他照應。 許記食品廠實際上是個小作坊,僅雇有一個廣東人陳師傅,由他帶領林長華做 些麵包、蛋糕、餅乾之類的食品。128 號並沒有店門面,前三間供他家五口人和一 個老媽子住宿,後院一邊連接的幾間做廠房、廚房,堆放麵粉、油、糖、雞蛋之類 的原材料,有一間供師徒住宿。廠房裡有一個磚砌的烘烤爐,一個長長的案板,好 幾口用來發麵的大缸。連接廠房的外一間面向小巷,專門用來包裝食品。小店主或 小販經小巷從這裡把新鮮的食品提走。此外,院角落處還有一個堆放煤炭、黃泥、 煤球、蜂窩煤之類的小棚子,我常在棚子裡做煤球和製作蜂窩煤,差事極若。 許記食品廠收我做徒弟,計劃升林長華為二師傅,增做糕點之類的食品,並打 算在太平路開設一個門面,擴大營銷業務,既搞批發也做零售生意。但就在籌劃得 差不多的時候,日本侵略軍在蘆溝橋發生了全面的侵華戰爭。我們聽說“北方又打 起仗來了! ”但我們認為與已無關,誰也未引起注意,天天仍圍着烘烤爐轉,十天 才有一次休息。 許老闆的姨娘孤身一人,年已近70。和許老太太雖不是親姐妹卻勝過親姐妹, 常會到許家來做客。每次回去,許老太太都要她帶些食品,總要我送她到中華門裡 的長樂街上的家裡。她雖一人,卻住着前後兩進很寬暢的房子。據林長華說:沈家 原在中華路上開有一個南貨店,僱傭一個師傅,帶一個徒弟,家業底子很厚。只因 兒子抽鴉片,孫子得病暴死,媳婦一氣上吊自盡了。隨後兒子又死於肺病,僅留下 她孤身老人。現在尚有挨近中華路邊的街中有幾間房子租給他人居住,其中就有一 個挑皮匠擔子的李老頭。我每回去長樂街時都要幫沈老太太將前屋、中院、後屋、 廚房等打掃乾淨,碗廚、飯桌、板凳也都用濕抹布抹淨;有時還要幫她在中華門米 店買回一袋大米,供她食用。 這天下午,我把一袋子大米倒在她的米缸里,當即要求返回淮海中路。她看到 我腳上的一雙布鞋綻了線,便把她小孫子穿的一雙力士鞋送給我穿。我謝過後便提 着那雙力士鞋往回趕路。當我走出長樂路口拐上中華路時,看到李老頭坐在皮匠擔 子邊等生意。沈老太太曾經當面介紹過:他也是江北人,是個孤老頭,已年近60歲 了。家鄉人親家鄉人,我每次路過他身邊時都要打個招呼。這次才走到他身邊,忽 見從中華門方向開過來一支武裝整齊的國民黨軍隊。一隊隊官兵步伐整齊,姿態威 武,唱着軍歌向北走去。 那雄壯的歌聲振奮人心,招引來許多路人止步站在人行道上觀看。有人說:這 支隊伍到下關坐火車,開到上海去;上海又要打仗了! 有人說“是一個師”,也有 人說“不止,最少是一個軍”。 我只感到驚奇,羨慕那些官兵步伐整齊如一,唱的歌子是同一個聲音;機關槍、 步槍都是一樣的;馬拉的大炮更是令我驚訝,打起仗來一定是天下無敵的。待隊伍 過完了,李老頭問我“怕不怕”? 我回答說“怕”。他認為這些兵都是“老良子”, 打起仗來本事可大了,到哪裡去都會打勝仗。我問他“南京也會打仗嗎? ”他肯定 地說“不會。”他忽然看到我腳上的布鞋綻了線,便熱情地催我脫下來讓他修補。 我很感激地坐在一個小凳子上脫下布鞋,一邊等他補鞋一邊聽他講故事。 他說:“小伢子家沒有見過大世面。你不知道鬼子的眼睛是碧綠的,一出太陽 就看不見東西了,也分不清南北。所以,鬼子在東三省打了好幾年都打不過來。因 為中國兵晚上躲起來,鬼子找也找不到。太陽一出,中國兵就攆上去,用大刀砍鬼 子頭。那些鬼子都看不見路,只好睡在地上打滾,有的滾下高坎跌死了,多數滾到 大海里淹死了。”他的意思是說“不要怕,鬼子不可能打到南京來”。他看到我們 聽得很認真的,又說:“城牆這麼高,鬼子又不是孫悟空,絕對爬不上來。”他盡 量鼓勵我不用怕,邊說邊把綻線的布鞋綴好了。我也沒有把日本帝國主義侵略中國 的事兒放在心上,謝了“李公公”,及時回到許記食品廠,每天仍是做那些繁重的 雜活。 虎口餘生記(2) 那時,民間很少有人看到報紙,更無廣播可聽,時事消息只能從道聽途說中略 知一二,與已無關的事都是心不在焉,東耳朵進,西耳朵出。到了八月初我們才確 知日本鬼子很厲害,在北平進攻中國部隊,一仗打得很激烈,雙方都死了很多人。 北平到底離南京有多遠? 廣東師傅說“有兩千多里。要走兩個月才能到南京。”許 老闆擔心做壞了麵包、蛋糕,要我們別怕,說道:“鬼子在東三省打了好幾年,後 來又到上海打,都沒有打贏。上海離南京有六七百里路。對南京沒有影響。”沒有 經歷過戰爭的我們,眼前又感覺不到戰爭對我們有什麼威 脅,精神上一點也不 緊張,每天仍是圍着麵包爐有條不紊地干着自己該干的活計。 但是,“八·一三”那天,日軍大舉進攻上海,與“一·二八”戰爭不同,第 三天日機便飛臨南京上空狂轟濫炸。每次飛來十多架,恐嚇式地擾亂社會、威脅市 民、動搖人心、破壞民用設施,使人對日軍產生恐懼心理。 隨着上海的難民相繼涌到南京,日軍對南京加緊空襲。有時一天飛來好幾次, 夜間又接着空襲。那時國民政府腐敗無能,內藏親日派,潛伏在南京大大小小的漢 奸很多。夜間空襲時,地面上的漢奸便發射訊號彈指示目標,與天上的日機緊密配 合。人口密集地區和交通要道,遭日機轟炸的尤為厲害,死傷的平民特別多。 9 月25日那天轟炸得最為殘酷。自上午9 時半至下午4 時半,日機先後5 次共 95架次侵入南京上空,共投炸彈500 枚,炸死炸傷平民600 餘人。當時下關難民收 容所亦不幸中彈,被炸死者在百人以上。前往觀看者只見殘骸滿地,碎屍血衣慘不 忍睹;蘆棚大火熊熊,濃煙直衝九霄。電力公司、自來水公司、廣播電台都中彈, 被迫停水、停電、停播,給居民生活上造成極大困難。中央醫院亦遭到日機的攻擊, 住院病人和醫護人員亦有少量的傷亡。法國大使館附近亦有兩顆500 磅重的炸彈落 下,幸未曾爆炸,否則辦公樓將被炸倒,亦會造成人員傷亡。法國政府向日本提出 強烈抗議,但日本竟然置之不理,繼續派出飛機轟炸南京。 至此,市民們才恍然大悟,顯得異常驚慌。隨着國民政府遷都至武漢消息的傳 出,大公司、大商店老闆紛紛協帶妻兒逃往長江上游,大部分市民逃往江北江南鄉 下,暫避日機的狂轟濫炸。許少興看到麵包、蛋糕、點心的銷路銳減,存貨一天多 似一天,又估計到形勢將會越發嚴重下去,家裡人又處在危險之中,便動員陳師傅 和林長華暫時回家躲避日機的轟炸,待南京市面平穩後再回南京,重操舊藝。他又 辭去老媽子,決定留下我照顧他岳母、姨娘和看守食品廠。開始時我很不願意。但 許老闆又提到《保證書》上的規定:學徒三年,一切都要按老闆說的去做;徒弟違 約要按天數付給老闆的伙食費。我只好勉強順從了。於是,許老闆便帶着妻子和一 兒一女到江北林長華家裡去躲避日機轟炸去了。 當時我還不知道做飯的老媽子也被辭掉。等許老闆他們走後,僅過三天,她也 背起包袱回安徽和縣老家去了。 那年我僅13歲,不懂什麼世事,對於戰場上的形勢更一無所知,哪裡知曉日本 鬼子殺人放火的殘酷性,仍按許老闆的囑咐:隔一天去長樂街看望沈老太太一次。 她似乎什麼也無所謂,廚房房檐上被貓踩落下幾片瓦,也要我搬梯子將瓦添上去, 蓋嚴塞緊,防止再落下來。我提出要她到淮海中路去住,她再三不肯,看得出她很 留念這份祖傳下來的家產。說心裡話我也非常害怕,又很想家,因有《保證書》在 許老闆手裡,真正要算伙食錢又拿不出,只好硬着頭皮等下去。同時,我那天返回 淮海中路時,又聽到李老頭說:三下南唐時,金陵被圍困一年多也未被打進城來; 現在的城牆這麼高,鬼子的眼睛又見不得太陽,肯定不要緊,怕什麼呢? 我也信以 為真了。 此刻,戰場上的形勢對中國很不利。11月4 日,日軍在上海東南方向的杭州灣 登陸,企圖包圍我上海守軍。中央軍隨即被迫從上海總退卻。日軍緊追不捨,直向 南京方向追擊過來。南京城裡的難民和傷病兵一天比一天多。許老太太看到他們流 浪在街頭巷尾淒悽慘慘,挨凍受餓;又聽他們說:日本鬼子殘忍歹毒,沿途燒殺奸 淫搶掠,無所不為。她心裡又為在江北的女兒女婿一家擔憂。12月6 日上午,經和 沈老太太商定:要我到江北去跑一趟,把南京的真實情況告訴她女兒女婿;又囑咐 我:萬一我不能及時返回南京,一定要她女婿從速返回,商量“要事”。中午飯後, 我便到花牌樓附近的科巷去找我二姐林秀英1 約她一同回家去算了。 林秀英,生於1919年8 月,是雙胞胎,又先生母胎,故小名叫大桂子( 其妹小 桂子僅活一年便夭折) 。她在1936年中秋節之夜離家, 到南京當女傭;次年正月 返回家探親,回南京時她告訴我:她在科巷××號。當時我不識字,又忘記了門牌 號碼。到許記學徒後我曾抽空去找過她幾次,均因忘記了門牌號數而未找到。9 月 25日日機大轟炸後,許老闆已帶妻兒去了江北,因擔心我二姐的人身安全,我又到 科巷去挨門挨戶詢問。有一個老太婆告訴我:她在公共廁所倒馬桶時,雙方交談中 得知有一六合姑娘叫林秀英的,好象東家住在靠近太平路。我又像大海里撈針一樣 挨門詢問,終未查到一絲線索。傍晚很喪氣地返回許記。當夜,我做了長夢:我二 姐林秀英反反覆覆活靈活顯地出現在我的眼前。 虎口餘生記(3) 12月7 日早飯後,我經和平門出城,心急如焚似的奔向燕子磯。在經過磚瓦廠 邊的公路上,我眼睛忽然一亮,看到前面不遠有一個打大辮子身穿短打的大姑娘, 尤其看到辮根子處緊扎着一圈又一圈的紅頭繩,頭腦中出現我二姐細嫩微紅的臉蛋。 想到這裡忍耐不住,當即加快步伐追趕,上前一把抓住她挎着小包袱的右胳膀,歡 天喜地的說:“二姐姐,你把我急壞,今天終於找到你了。” 她用左手拿過小包袱,右胳膀一揮掙脫我的一隻手,轉過臉來氣憤地問道: “誰是你的二姐姐? ”我一看,她一臉大麻子,在用右虎口擦去她劉海下的汗珠子 時,我又看到她腦門上像皺紋荷葉一樣難看,使我連連吃驚。她又教訓我說:“小 伢子,這麼莽撞? 若是別人,非甩你兩個耳光不可”。我連連道歉,像根木段子一 樣站在那裡灰心喪氣,眼睜睜地看着她向燕子磯方向走去。我慢吞吞地緊隨其後 , 在燕子磯坐上木帆船到通江集下船,徒步40余里,當天下午回到家裡。媽媽見到我 很高興,得知我未找到二姐又哭了起來。我又及時的找到許老闆,把許老太太的囑 咐一五一十的告訴了他。許老闆向我問了一些其他情況,當場並未說什麼。誰知僅 僅只隔三天,許老闆向我提出:要我和他一道同去南京取物,同去同回,僅有兩天 時間就返回來了。我媽堅持不肯放我走,但給我當保人的伯母卻幫許老闆說話,結 果我於12月11日又跟隨許老闆回到淮海中路128 號。此時,南京城裡已經隱隱約約 聽到城外的炮聲了。許老闆的心情很緊張,和他岳母簡單地交談後,當即領着我趕 到長樂街沈老太太的家裡。他們在房裡進行了密談,取出一隻約30斤的皮箱,我餓 着肚子扛着皮箱,快步跟隨許老闆回到許記家裡吃晚飯。當晚,從許老闆和他岳母 的談話中得知:他已和他姨娘談妥:萬一世道再緊 ,外面穿起舊衣服,帶上錢和 衣、被,二位老太太同去難民區避難;有可能的話就返回來看看家;世道一穩定就 迅速返回家裡,同時寫信寄去江北,把南京城裡的情況一五一十地告訴他。許老闆 也表示:只要世道一安定,他很快地就返回南京。 南京城裡已經停電停火。許老太太心情很沉重,再三念叨着家裡還堆多少麵粉、 白糖、湯油( 做桃酥用的) ;存放的麵包、餅乾被老鼠糟蹋得一塌糊塗。許老闆也 不忍心,只好對他岳母又進行細緻的安慰。 南京的東邊和南邊都已炮聲隆隆。1937年12月12日,我們天不亮就吃飽油炒飯。 許老闆提起他家一隻小皮箱,我便用毛竹扁擔的一頭穿進皮箱的提環,拗起背在肩 上跟隨許老闆趕路。街上許多市民打早湧出,背被子的,提包袱的,拖兒帶女的絡 繹不絕,邊走邊罵聲不絕。我們經和平門出城,路上逃向燕子磯的人成群結隊,談 論着從燕子磯可以逃到江北去等事。但是當我們來到燕子磯江邊上時,看到滯留在 江灘上成千上萬的難民因無船過不了江。他們唉聲嘆氣,責怪中央軍不顧人民的死 活,把船都控制到隱蔽地方去了。許老闆很有心計,見到沒有希望從燕子磯過江, 便毫不猶豫地領着我,匆匆忙忙地趕到下游的巴斗山,只見江邊上停着兩隻小木帆 船,而要過江的卻有好幾百人。船價暴漲,由原來的30個銅板漲到兩元( 約合600 個銅板) 。一隻平常只能坐20個人小船,一下子湧上四、五十個人。許老闆很大方, 一出手給了船老闆五塊響噹噹的現洋,要求帶我二人過江。船老闆推辭一氣後收下 他三塊現洋,卻只肯帶他一人過江。我又哭又鬧,要求同船過得江去。船老闆卻要 退錢,連許老闆都不肯帶了。許老闆看到我那樣又不忍心,站在跳板上遞給我兩張 “中國農業銀行”紙幣說:“你拿着這兩塊錢等下一班船。萬一沒有船,你就返回 城去。小伢子家,中央軍又不會抓你的差,不要緊的。”船老闆又一再催促,待許 老闆擠進船艙便抽掉跳板,另一個船工便猛撐一篙子,在眾人咒罵聲中那隻木帆船 順流而下,像弦的箭一樣飛速駛向江北岸的通江集。 站在江邊上的好幾百人都抱怨唐生智。其中又有人說:中央軍已派人到江北抓 船去了,不會再有船來。也有人說:大批的船隻被中央軍控制在三汊河、下關和魚 雷營備用;再多一些船隻也會被他們一一抓去,不會讓我們老百姓過江。許多人憤 憤不平的離去了。 我不知所措,跟隨上百人站在江邊上盼望能有船來。約摸過了半個多小時,忽 然聽到江北那邊傳來幾聲槍響。有人斷定是中央軍在強行抓船。至此人人便紛紛離 去。我又怕又無可奈何,被迫按許老闆的吩咐,跟隨幾個大人往燕子磯方向返回, 指望從那裡坐船到江中心的八卦洲去。但是,當我們來到燕子磯時,烏龍山炮台響 起了雷鳴般的炮聲,宣告封江了! 後來得知,此刻三艘日艦已出現在棲霞山江面, 是我炮兵炮轟敵人所致。 燕子磯的江灘上和街里的難民在增多,其中也夾有平民打扮的散兵。已是枯水 季節,寬大的江灘上站着黑壓壓難民在等船盼船,想從這裡渡江去,逃了一條生命。 但是聽說從早上到現在連一條船影子都未見到。人們紛紛議論叫苦連天,也有人憤 慨地罵道:“唐生智說話不算數,堅守南京三個月,與南京共存亡,完全是騙老百 姓的! ”看到從燕子磯過江到八卦洲已經無望,我只好往城裡趕路。迎面仍有很多 難民陸陸續續地向燕子磯涌去。他們全然不知在燕子磯的難民已有好幾萬人了,像 積水不暢那樣被滯留過不了江啊! 虎口餘生記(4) 下午2 點鐘左右,我趕到和平門時,守軍還在試關城門。當我和一些難民在第 三道城門洞裡慌慌張張交錯而過時,看到守城的官兵們正忙着往城牆頭上抬運“水 機關”,即馬克沁重機槍。但沒有絲毫軍事知識的我,並未去猜測日本兵已距和平 門不很遠了。在下坡的路上我聽到中華門外隆隆的炮聲,然而我又想起李老頭的話 :“鬼子的眼睛是碧綠的,一出太陽就看不見東西了……城牆這麼高,鬼子又不是 孫悟空,絕對爬不上來。”我想着走着來到中央路上,迎面看到許多難民成群結隊 地走向和平門,估計也是逃往燕子磯去的。到達鼓樓便聽 到中山門以南隆隆的 炮聲,似乎比昨天的炮聲有所減弱了。經過新街口,看到一些市民拖兒帶女,哭哭 啼啼地走進難民區里。放眼看去,一片淒悽惶惶,令人心酸。 到了淮海中路128 號後,當晚我又奉許老太太之命,摸黑趕到長樂街,勸說沈 老太太帶上錢、被子和換洗衣服,明天打早去淮海中路和我們同住在一塊,或者同 去難民區避難,以免時時刻刻惶惶不安、擔驚受怕。但沈老太太仍然猶疑不決。 日寇野心勃勃地試圖滅亡中國,因而進攻南京的攻勢極猛,恨不得一口吞下南 京全城。鑑於南京是國民政府的所在地,生死存亡,關係重大。因此我愛國部隊在 城外進行了頑強的抵抗,給予敵人以迎頭痛擊,擊斃了大量日本兵,阻滯了日寇進 城的速度。市民們聽到一些勝利的消息,都寄希望於愛國部隊——擊退日本兵的進 攻,保衛住南京的城池,保衛住市民們的生命財產的安全。 但是,形勢突然變化,市民們的希望一夜之間便全部落空了。1937年12月12日 下午2 時,唐生智召開軍長會議,下達“停止抵抗,撤離南京”的命令。命令迅速 傳達到師、團、營、連。整個守軍緊急作出撤離南京的準備,城外我方的槍炮聲突 然停息下來。不知內情的市民、難民們還以為擊退了日本兵的進攻,緊張的心情寬 鬆了一些,卻萬萬沒有想到:日本兵借着中國部隊作撤離南京準備之機,已經攻占 中華門以西一段城牆,磨刀霍霍,正準備向南京市民和難民下毒手了。 南京市人民世世代代都要牢牢記住這一天——1937年12月13日這個大悲痛的日 子——侵華日軍不顧國際法的約束,對南京市民、難民們展開了殘無人道的大屠殺。 這一天上午,日軍未經攻城戰鬥,擺開殺氣騰騰的戰鬥隊形從光華門、雨花門、中 華門侵入南京城裡,劃定區域,明確任務。剎時刻機關槍聲、步槍聲、手槍聲和手 榴彈爆炸聲相互交織,一陣緊似一陣,日本軍有計劃有組織地把我市民、難民、散 兵、傷兵、病兵當作戰鬥對象進行攻擊,傾刻間街頭巷尾、居民門口一個一個活人 被無故打死,血肉狼藉,屍體縱橫,傷者慘叫,呼天喊地。而追上來的日本兵慘無 人性,不管是活人還是死人都一一補刺一刀,決不饒過一個活人。 這時我正在勸說沈老太太快些動身。昨天晚上,她聽我講了所見到的那些險情, 仍然心神不定。我又向她講了和平門試關城門和一些難民走進難民區的事,她才慢 慢吞吞地在燈光下撿好一包衣服。我從房門外還看到她從箱子裡取出一些現洋,反 復的數了又數,戀戀不捨地放在包袱里,試着提提後放在自己的床上。又過了好一 會問我吃飽了沒有,得到我肯定的答覆才要我到另一個房間裡去睡覺。早上起來, 她要我幫她捆好被子,連同大、小包袱都提來放在正廳的桌子上。本來鎖起門來就 可以走的,但她又想到晚上為我煮的飯沒有吃完,說吃過早飯再走也不遲。她舍不 得離開這個生活多年的家,更留念這份祖傳的家產。猶豫中突然聽到中華路方向響 起的陣陣槍聲,越來越近,又見幾個市民驚慌地從她家的大門外向西跑過去,精神 上也緊張起來了,急忙從後進穿過天井和前進,跑出大門外想向驚慌的人們問出什 麼事了。就在她跨出門檻的時候,一顆子彈正中她的頭部,頓見鮮血從她的太陽穴 處流出,兩手張開似乎想抓住什麼似的,掙扎中倒在門檻上死去。這是我親眼看到 被日本兵無緣無故打死的第一位老人。她很善良,祖祖輩輩都生活在南京,卻在1937 年12月13日上午,被侵華日軍打死在她的家門口了。正在我被嚇得六神無主驚哭不 已時,為送給沈老太太剛上好棉鞋的李老頭氣喘噓噓地跑進來躲藏,一把抓住我拖 到後進,斷斷續續地說:“不……得了啦! 日本兵……進了城,見到中國人……就 開槍,許多人和沈老太太一樣……被打死了! ”我說:“不是說鬼子的眼睛碧綠… …”在李老頭對我解釋的時候,幾個日本兵快速從沈家大門外向西追過來,邊開着 槍追殺剛跑過去的老百姓。後面上來的一個日本兵用刺刀撥動一下沈老太太的屍體, 又補刺一刀才走。 見此情景我又被嚇哭了。李老頭對我又勸又嚇。因怕招來鬼子,我才止住哭聲 問道:“沈老太太被打死了怎麼得了? 許老闆一定不會饒我。”他說:“街上被打 死的人很多很多。沈老太太又不是你打死的。別怕,許老闆也不怪你。我們不能在 這裡等死,快同我一道去難民區吧。”我們說話間突然有一個日本兵端着槍闖進門 來,照准我開了一槍,子彈頭把我右肩膀頭上的棉襖撕開了一個口子,露出了陳舊 的棉花。我當即被嚇懵了。李老頭驚慌地催促我說:“有什麼要緊的快拿上,要快 !”我慌忙提起沈老太太的小包袱,才轉向邁開一步,又聽一聲槍響,子彈頭穿過小 包袱的底部,小包袱在我手上逛盪一下,隨即一塊塊白花花的現洋嘩嘩地落在地上。 我正準備彎腰撿現洋時,李老頭抓住我的一隻手在槍聲中拖着神志模糊的我衝出了 沈家的後門,隨即我們匯入了躲避鬼子追殺的人流,在炸耳的槍聲中跨過一具一具 屍體,跑過一條條街巷,拼死往難民區里逃命。 虎口餘生記(5) 由外國人劃定的難民區在新街口西北,東起中山路,南起漢中路,北止山西路, 西止西康路。李老頭在南京挑皮匠擔子十多年,對主要的街巷都很稔熟。從長樂街 往難民區里逃命全靠他領路。只要有鬆一口氣的機會,他就會停下來告訴我這是什 麼街、什麼巷,我們該往哪裡走比較近。 好在當時大街上家家關門閉戶,而在小巷裡卻有不少人家門戶洞開,大概主人 想觀察外 面的情況,仍有一些站在門裡伸頭向外張望。日本兵在後面追殺我們, 或者前進的路上又遇到堵截要殺死我們的日本兵,我們便利用時間差,從小巷裡的 這家跑到那家,從這條街跑進那條巷,跑跑躲躲,躲一會趁有機會又往難民區里跑。 沿途我們看到好幾條街上大火沖天。條條街巷裡都躺有被日本鬼子殺死的中國人的 屍體。不少人家看門守家的人已被殺害,不時還看到兒童和婦女被奸後殺害的慘狀。 評事街上一具女屍懷裡抱着嬰屍,鮮血從皮革店門口的石階上流到石階下;另有兩 具男屍橫躺在石階上,鮮血從鵝卵石縫中流到街心裡,令人膽顫心驚。 李老頭在不住的嘆息中想帶我和另外三個人跨過一橋,再橫越建鄴路,準備抄 近進入難民區。恰巧此刻建鄴路東邊又響起槍聲,估計又是日本兵從白下路過來追 殺老百姓,決不能橫越建鄴路去送死了。但往西逃命又無小巷,返回去將會離難民 區越去越遠,更不能站在街心裡等死。於是,暈頭轉向的我們被迫沿河南小巷又慌 亂地向東逃跑。 李老頭和我從沈老太太家跑出,此刻途中到底跑過幾條街幾條巷都茫然無知, 到底看到過多少具屍體也說不上來。我們本想通過中華路過內橋,但到了小巷的出 口處又聽到中華路上的槍聲,只好打消此一念頭,又迅速沿小巷返回,躲在一家空 無一人的大屋子緩一口氣。此時我才感到口乾舌燥,擰開自來水龍頭想喝水,無水 出來。找到一口缸里有存水,我拿起小瓢舀起一瓢水咕咚咚喝起。他們每人都喝了 一些水。我們站在這家的院子裡靜聽,四面不遠處都斷斷續續地傳來槍聲。大伙兒 都認為直接橫越小河和白下路,經洪武路直奔中山東路,再向西到難民區去的路最 近,特別是巷子小也就比較安全。 時近傍晚,我們提心弔膽地走出這家大門,站在河堤下隔河向北看去,白下路 上的中國銀行五層大樓底部有好幾個窗口往外冒出黑煙,估計才被鬼子縱火不久。 好在此刻白下路、洪武路、中華路方向都沒有槍聲,大家都斷定是逃向難民區的機 會。但是,當我們橫越快要乾涸的河底時,冷不防內橋頂上射來密集的槍彈,其中 兩個人中彈被打死。李老頭不顧死活地領着我們快步如飛地衝上河堤跑上了白下路。 我遠遠看到中國銀行的牆腳下躺有好幾具屍體,絲毫也不敢遲疑一步,快步鑽進洪 武路口。往日菜市場上擁擠的人群已不見蹤影,只有好幾具屍體躺在街心伴隨着空 蕩蕩的一些肉案子。我們正向北往前趕路時,發現前面有好幾個人也向北走。李老 頭催我加快步伐,說道:“這就不要緊了,一定能夠安穩地到達難民區里。”我提 出要去看看許老太太,也好把沈老太太被鬼子打死告訴她。然而還未等李老頭說出 可否時,前面不遠處突然響起“嗄公! 嗄公”炸耳的槍聲,無疑又有鬼子了。槍聲 中只見二男二女調頭向我們這邊跑來。我驚哭着緊緊跟隨李老頭和一個中年人調頭 猛跑一氣,在槍聲中拐進閨奩營小巷,迅速鑽進一家大門。後跟進來的一個矮子很 機靈,反身關上大門,又插上了門閂。 這家的房屋很寬暢,三開間,兩廂兩進,中間是小天井,後院半邊是廚房,看 來是個富有的人家。主人在市府任職,隨着“遷都”帶着老婆孩子已去漢口,獨自 留下老父親在家守門。老先生頭戴禮帽,身穿長袍,腳蹬棉鞋,已備足了四個月的 米、煤、油和鹽,以為中央軍可以守住南京三個月,英美亦會出面干涉,日本也不 敢蠻橫到底,定會和中國簽定停戰協定,仍退回上海,南京必然安然無恙。 我們四人中的矮子是從秣陵關方向帶着老婆、兒子、女兒前天才逃進城裡,到 難民區里沒有找到住處,返回到馬道街臨時住在一個熟人家裡。因為看到鬼子搜街 打死了好多人,只好帶着老婆和孩子往外跑,老婆在中華路上已被鬼子打死,驚慌 中15歲的兒子和13歲的女兒被衝散,生死不明。矮子講着講着哭了起來,估計自己 的兒子和女兒很難留下一條活命。另一個中年男人是從句容方向帶着老婆孩子前幾 天逃進中山門裡,因沒有縣裡發的“難民證”,又沒有熟人證明他的身份,所以難 民區里拒不收留。他們曾經逃到下關,那裡的人很多很多,因沒有找到住處又返回 城裡。他們在外面吃盡了苦頭,再往哪裡逃已無指望,今天上午想冒死返回家去。 但是,他們走到西華門卻遇到殺氣騰騰的鬼子,老婆孩子計三個人當場被打死,只 身沿中山東路狂逃,後來又鑽進小巷,暈頭轉向地跑過幾條小巷,本想跟着熟悉街 巷的人經洪武路逃進難民區去,可是又遇上萬惡的鬼子。他們途中所看到的燒殺情 況與我們所見大同小異,都認為鬼子已下定決心要把南京城裡城外所有的老百姓斬 盡殺絕,不留一個活人。 老先生聽了外面慘狀,卻說了他的不同看法,認為日本人也是人,不會那麼不 講理,特別是不會不問清是什麼人就把人打死。你們不該跑,站住讓日本人檢查, 他們認定你不是中國兵,也就不會把你無緣無故地打死;你一跑,他們認定你是中 國兵,就會開槍。那個中年人不同意老先生的看法,說他在家裡就聽說鬼子要霸占 中國地盤,中國人不服,所以鬼子見到中國人就開槍打死。我這才逃離家鄉,本想 往鄉下逃命,可鄉下到處都是鋪天蓋地的鬼子,被鬼子打死的人很多。我有兒有女, 好死總是不如賴活着,只有逃進南京城一條活路。今天的事實正說明日本要霸占中 國土地,果真見到中國人就開槍一一打死,我的兒子才11歲,女兒才9 歲,日本鬼 子都不肯饒過他們啊! 他說着說着就斷腸似的痛哭不止,令我們心裡都很難過。老 先生心也軟了,很同情我們不幸的遭遇,拿出鍋巴要我們就着冷水充飢。 虎口餘生記(6) 天黑了下來,外面仍斷斷續續傳來槍聲。 我們的心情難以平靜,站在後院裡觀察周圍的火情。不遠處的中國銀行那邊顯 出紅光,似乎是在內部悶燒,火勢並不怎麼旺盛;城南、城東和城北三個方向的火 光已把空中的雲彩映紅,惟有西北角處暫時無火情。我們認定那就是難民區所在地 的方向,都想能插翅飛進難民區去該有多好。大家想到德國人、美國人真好,在南 京遭受浩劫時還設個難民區保護中國 人;唯有日本人是世界上十惡不赦的大壞 蛋,在南京製造了千古難平的民族仇恨。 我一開始時非常驚怕,毫無主張,跟着李老頭邊跑邊哭,還記掛着許老闆不會 饒我。李老頭邊跑邊勸我,鼓勵我,又給我作解釋,說兩個人在一塊逃難總比一個 人逃命要好,可以互相仗膽,互相照顧。後來,我沿途看到許許多多被鬼子打死中 國人的屍體,神經逐漸麻木了,又覺得不聽李老頭的話早被鬼子打死,惟有跟着他 逃難才有活命。但一遇險情我又怕又哭,以為再也見不到媽媽和姐姐了。李老頭一 勸說我又鼓起了勇氣,惟一的指望是逃進難民區里去,尋求德國人、美國人的保護。 當時,估計路上肯定不會順利,就怕鬼子在每一個巷口都會設哨,又藏在黑暗 處藉助火光看到我們一舉一動,而我們卻看不到他們,危險性很大,因而我們不敢 冒然去亂闖。老先生擔心我們挨凍,特意拿出一床被子鋪在一張空床上,要求我們 將就一些。我們謝過之後四個人便和衣橫躺在床上過夜,打算天亮後再往難民區里 逃命。 第二天早上,老先生要到大門外去出恭,我也跟在他身後去解大便。他才跨出 大門檻走了兩三步,巷口處射來子彈便把他打死在家門口了。見此情景我大吃一驚, 把伸出大門檻上的一隻腳急忙地收縮回來。正在我驚恐無措時,一個持槍的鬼子飛 快地闖進門來,見到我便凶神惡煞似地嘰哩咕嚕說些什麼,又踢我一腳,皮鞋尖踢 在我的左胯上,疼痛難忍,立刻哭出聲來。正在那鬼子拔出帶血的剌刀往槍口上安 裝時,我的一股熱尿不自主地流在褲筒里,以為這一下非死在鬼子手裡了。恰在這 時,一個身穿旗袍、手提包袱的少女慌慌張張地一步跨進門來,見到門裡有一個鬼 子,驚叫一聲“我的媽呀”,慌忙轉身想往外跑。那個日本鬼子就棄開我,像餓虎 撲羊一樣一把抓住那少女的衣領。趁着那少女哭着掙扎時,我猛醒過來,飛速穿過 天井,跑進後進。我們四人誰也不敢去搭救那個少女,只見又有兩個持槍的鬼子闖 進大門。因怕他們到後進來殺死我們,我們四人便惶恐地跑出後門,翻過後院的牆 頭,跳進狹窄的小巷,彎來彎去找到出口,又轉上閨奩營小巷的中段,已知洪武路 那頭決不能去,只好加快步伐向東逃命。 此處距淮海中路不遠,我已知閨奩營東去是娃娃橋,向南拐彎經觀音巷是白下 路。而閨奩營和娃娃橋相接處往北拐彎便是火瓦巷,去淮海中路已經很近了。但是, 經過觀音巷與閨奩營構成的丁字路口時,看到地上橫七豎八的躺着好幾具屍體,鮮 血順着鵝卵石縫流在路面上。有一具屍體被擊碎腦殼,腦漿飛濺在牆上,腥味刺鼻, 我直打寒顫。原來觀音巷中有一棟樓里住有鬼子,門崗見到有人經過此處便開槍射 殺。正對觀音巷的一根電線杆上留有許多彈痕,擦過的彈頭把木皮擊飛,留下一道 道口子。經過這裡的人只要稍慢一下腳步必死無疑。我們四人又驚又怕,在槍聲中 快步如飛地跑過巷口,跑不多遠便拐進火瓦巷,才敢放慢腳步。才走到塘邊上,我 們看到迎面跑來五個人,有兩人中彈倒下了。其中一個壯年罵聲不絕,想用胳膊肘 子支撐起身子回頭看看殺人的強盜,卻未能如願,屍體終於滾下了塘坎。矮子遲疑 了一下,也中彈慘叫着倒了下去。李老頭領着我和那個中年人調臉就跑,隨即跟隨 另兩個人跑進娃娃橋小巷。另一個老頭卻盲目地隻身跑進閨奩營小巷去了。我的頭 皮變得麻木了,經過大觀園( 現是南京監獄) 門口時,看到該旅館的樓房正在大火 中落架,熱氣流帶着灰燼直衝雲霄。我們五人絲毫也不敢放慢腳步,一口氣越過小 拱橋衝上了太平路,抬頭一看便被驚呆了。 近處躺着一具具屍體,北面的太平北路北端,南面的四象橋,東面隔着太平路 的馬府街都有大火,濃煙滾滾,而且火勢還在蔓延,在擴展,走過去不被鬼子打死 也要被火燒死。而且南面白下路十字路口處的鬼子在放槍,射殺零零星星逃命者。 正在我們猶豫觀望時,南面的鬼子發現了我們,緊隨機槍聲響,那個從句容逃出來 的中年男子倒了下去,喊着“快跑”的另一個人也中彈被打死。餘生的李老頭,我 和另一個人被迫茫然地調臉返回娃娃橋小巷。但是,我們才越過小拱橋,剛才盲目 跑進閨奩營去的那個老頭在槍聲中又迎面向我們跑來。看來又處絕境:四方八方都 是殺人的強盜,無處可逃,必死無疑。可是野獸都有避死就生的本能,人有思維和 理想,那怕是有一線生的希望都不能放過。心慌意亂的我們緊緊跟隨兩個男人鑽進 眼前的一家深宅的大門,又跟隨原來藏在門裡的一個麻子一直跑進第三進,飛快地 爬上廳堂壁板後面的一個樓閣。麻臉男子待我們五人都爬上了樓閣,神速地把木樓 梯抽上樓閣,關嚴樓閣的木門,轉臉屏住氣從壁板縫裡觀察前廳,天井和廳堂里的 動靜。 虎口餘生記(7) 緊跟着老頭之後闖進來10多個日本兵,個個手上持有寒光閃閃的刺刀。鬼子挨 個看着左邊的那個房門,但都未進去,卻集中用槍托搗砸右邊的那個緊閉的房門; 不一會房門被砸爛,從房間裡拖出剛才躲進去的那個老頭。幾個日本兵一涌而上, 圍着老頭亂打亂踢。老頭臉上連連中拳,眼睛,鼻子都流出鮮血。最後一個日本兵 一刺刀捅進老頭的胸膛。那老頭的慘叫聲刺入肺腑。 我用雙手捂住自己的臉不忍再往下看。 待日本兵從這家房間裡拿出幾床被子走後,麻子告訴我們:他是回民,姓馬, 家住武定門裡的城牆腳下,祖祖代代種菜謀生。昨天十點多鐘,他聽到城外和附近 都沒有槍聲便到菜地去拔菜。然而才低頭拔起一棵青菜,突然聽到家門口有槍聲, 急忙往回跑,只見老父親被打死在家門口場上,嚇得他渾身打顫;又看到他老婆在 堂屋裡正和一個要強姦她的鬼子扭打在一起,他14歲的兒子已被鬼子用刺刀刺倒在 地,連聲慘叫不止。他渾身冒冷汗,一個箭步跳進大門,拿出門後的一把鋤頭,照 准鬼子的頭就是一下。卻萬萬未曾想到擊在鬼子的“鐵帽子”上,嚓的一聲響未傷 到鬼子。那鬼子急忙鬆開他老婆想到大門邊取槍,卻被他慘叫的兒子死死地拖住了 一條腿。而後他和老婆都感到鬼子不會放過他們,是死是活定要一拼,於是他們壯 壯膽像打狗一樣將那個鬼子處死。他老婆心都要碎了,抱起死去的兒子慘哭,喊怨 叫屈。但是,鐵路上又有兩個鬼子向他家這邊走來,急忙拉住他老婆跑出大門。跑 不多遠老婆又中彈死去,他含恨扔下老婆的屍體向北逃命。然而他颶在不遠處越過 鐵路,轉臉一看家裡的房子燃起大火。他昨天晚上逃到娃娃橋,看到這樓閣上比較 安全,就躲在這裡等候機會再逃。 麻子哭了一會又告訴我們:這戶主人已逃到安徽去了,只留下一個50多歲守門 的女人,昨天遭十多個鬼子輪姦,晚上還艱難地摸到前面關上大門。他很同情那女 人的遭遇,要她和他一道躲在樓閣子上,女人卻不肯。今天早上,又有三個鬼子砸 開大門,像狗一樣輪流姦污她 。最後一個鬼子站在床沿前強行行奸後,殘無人道 地用刺刀捅進了她的下身,女人無力地呻吟着死去。 剛才,麻子想到大門口看看動靜,卻看到我們一夥跑進這家深宅。幸虧有這個 樓閣,否則我們全死在鬼子的刺刀下了。 於是,我們從樓閣子爬到那房間的天花板上,從樓板縫裡看到樓下房間裡床上 一具女屍——女屍上身穿一件敞開懷的衛生衣,赤裸的下身兩條腿耷拉在床沿上, 腹部已被從陰戶破開,一團腸子掛在她的襠下,雙腿間的地板上有一灘黑血,令人 毛骨悚然。 我們大伙兒談起無論如何不能在這個地方等死,一定要逃到難民區。此刻,我 們都把難民區視為在南京惟一的天堂,只有逃到那裡去才有活命。麻子認為所有的 大街上都去不得,盲目亂闖危險性很大。各條小巷裡家家戶戶的大門都開着,未打 開的門因鬼子搜查搶東西,或找女人姦污,都被轟開了。只有利用時間差從這家跑 到那家,躲躲跑跑,遇到個把鬼子先下手為強。你不打死他,他一定會打死你的, 只有打死他才能保住自己命,看準了機會就往難民區里逃。 就這樣我們五人又趁機小心翼翼地轉悠到火瓦巷來了,在“何濟公寓所”圍牆 外一個小巷深宅里,又看到一個老頭隨着一個30多歲的女人躲藏在堆雜物的房間裡, 很黑,不易被人發現。據老頭介紹:女人是本巷賈先生之妻。她男人在國民政府里 工作,已帶着兒子逃到漢口去了。昨天,鬼子從她家裡把她搜出來,看到她生得漂 亮,硬要帶到兵營里去姦污。走到塘邊上,她含恨跳塘自殺。但又被鬼子從水裡拉 上岸來,死拖硬拉將她拖進本巷一個燒餅店裡毒打,10多個鬼子剝光她的衣服輪姦 了她。鬼子們離去後她的腿已無法行走,又想上吊尋死。老頭勸她忍住氣活下去。 由於濕棉衣不能再穿,便把她架到這裡,睡在黑屋中被窩裡躲藏。 老頭住在白下路上的觀音巷口,兒子媳婦帶着四個孩子已逃往江北。他和老伴 都認為已經年紀大了,鬼子來了也不要緊。萬萬未想到鬼子十分歹毒。昨天上午, 他和老伴聽到內橋邊的槍聲,便站在門口向那邊細看,只見鬼子邊向他們開槍邊向 他們跑了過來。他們被嚇得直打哆嗦,趕緊跑進家關上大門。兩個鬼子砸開他家的 大門,見到他老伴迎面就是一槍,當場將她打死;他迅速躲進房間,鑽進房床下才 未被鬼子搜到。下午時分,他通過觀音巷逃到火瓦巷,發現了正準備上吊的賈太太, 急忙上前勸說和安慰。 老頭咬牙切齒地咒罵着日本鬼子,勸我們快去逃命。 我們個個都為自己的性命擔憂,總想快些逃進難民區去。這一帶的路我很熟悉, 便領着他們從背街悄悄地溜到淮海中路南側的一個小巷子裡。我要求李老頭千萬跟 我去看看許老太太,生死也好向許老闆有個交代。因窺視到淮海中路上座北朝南的 金昌里幾棟洋房裡都住有鬼子,幾匹大洋馬就拴在圍牆的大門口,持槍的鬼子從門 口進進出出,看樣子正處在搜殺老百姓的緊張狀態。而許家的大門就在金昌里的斜 對面,根本不能經大門而入。所以李老頭勸我不要老鼠去啃貓鼻子,自己送死。但 我仍領着李老頭等人從後門進到許記食品廠里 ,逐屋細看:麵粉、白糖、湯油、 食鹽等被搶一空;我的破被子和破衣服被扔在地上。李老頭看到我收拾地上的破衣 服很急,催我快走。我仍將早上尿濕的內褲子換了下來。許家的前屋每一個房間裡 都被翻得亂七八糟,細軟全被搶光。而許老太太的去向卻無從知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