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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国传统学术之结构:从道德到厚黑学》近日开始发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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体用


杨道还 12/13/2020


《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介绍之二.二


    中国人讲体用,事物的本质谓之体,事物的功能谓之用。这与结构和功能有点类似,但又不同。大自然中的事物,有结构,就有对应的功能;有功能,就必然有与之对应的结构,否则功能就不能实现。但一旦牵涉到人,结构和功能之上,还有个人去使用的问题。所以体用是顾及了结构和功能,但又有深一层的意义,或者说高一层的复杂性。


    体和用不能混为一谈。《墨子·耕柱》有,墨子与他的弟子骆滑氂对话,墨子说,“我听说你好勇。”骆滑氂说:“是的,我听说某地有勇士,一定去找到并杀死他。”墨子说:“人都是护持他所好的,制服他所厌恶的。你这样杀勇士,不是好勇,是恶勇。”这里墨子所讲,就是体和用的分别。骆滑氂喜好的,是勇的用之一,即好勇斗狠。骆滑氂喜欢的不是勇本身,显然他对勇的本体、本质也就一无所知,他的勇不是真正的勇。体与用,本应该是互为支持的,但只知道其一,却往往是有害的。骆滑氂这个例子不仅讲出来了体和用的分别,还讲出来了混淆两者的人甚至可以导致悖反的行为,即好却害之。


    多年前,网上流行一个笑话,说中国的神仙,都是头朝上,站着飞的,超人却是像鸟一样,头朝前,横着飞。言下之意,中国人缺乏结构和功能的理解。但一旦知道体和用的区别,就会知道这不是一种“缺乏”,而是另个层次的理解,而且与缺乏正相反,是更深层的理解层次。人本不具有飞鸟之结构,飞的功能只能用物达到,这是用,不能与体混淆。人坐飞机,总不是像鸟那样趴在座位上。超人横着飞,看似照顾到了结构与功能,却没有飞鸟的翅膀,结构与功能相悖。


    从体用层次出发,很容易理解结构和功能,反之则不然。认为上述例子是“缺乏”的人,其本身缺乏一整个理解层次。对体用缺乏理解,造成很多现实问题,因而对其的讨论不仅仅是怀古的、学术的,而是具有现实意义的。如上所讲,缺乏体用层次的认识和理解的人,行为取向可以与自己意愿南辕北辙,却不能自知。现代人对教育的迷思,就是个例子。成功的教育从体上来讲,是要孩子幸福、自在;从用上讲,则要孩子成有用之才、成功。只知道其一,是有害的。


    以下略举几例体用。


    钱穆说,中国人常神圣连言,圣言其体,神言其用。这句话的意思是,“圣”是就本体而言的,“神”是就功用而言的。原始思维中的神,是从用中来的。雷公电母是什么形象?波塞冬的愤怒是人形怪物呲牙裂嘴,还是惊涛拍岸?讲神,却去讲体,讲功能与结构,是荒诞的。信神,却去崇拜土木偶人、偶像,是愚昧的。而用科技去寻找神之体,或者因为“神的形象”是人想像的,就去否定神,是荒诞加愚昧的。这些事,却有很多人去做,而且自认为是很聪明的。(对此问题的深度讨论,以及原始思维中神之用的讨论,详见拙著《修养》。)


    孟子讲,“徒善不足以为政,徒法不能以自行。”现代人重视法制,认为法制健全,条目繁多而严谨,就万事大吉。殊不知只有法之体,没有人去善用,法律也就将成为规避、玩弄的对象。孟子所讲的“善”,不是指伦理上的善,而是方法上的善才、有才能的意思,如善战、善舞中的善的意思。孟子这句话当然不是指人治,也不是指法治,而是讲,这两者如果单独、排他性地施行,皆不可行。没有能善用法的人,执法的人和法官没脊骨,再好的法律没用。这样的法律,对社会来说是窒息性的:胁持善类,而失去了惩恶的基本功能。但没有法律之体,讲善用的人,就像没有树,却想要有果子一样,是空想、投机。


    知识也是有体用之别的。中国古人讲学和术有别,学是体,术是用。不是有知识,自然就能用、会用。书呆子有学无术,读的书越多,记下来的越清楚,就越不能用。程颢批评谢良佐,说,“贤却记得许多,可谓玩物丧志。”谢听了,汗流浃背。这是有体无用,这样即便学的体也不能保全。说起话来高瞻远瞩,实行时却一步路也迈不出去,这样的学又有什么意义?只能使学成为被嘲弄的对象,给读书无用论提供原料。也有人只追求术的,如讲读书无用论、讲不学有术的人,但这样的无米之炊显然是画饼充饥的自欺欺人。


    古人即便不出来做事情的,无术,也要讲究学问,即学和问。这种学问,不是死的知识,而是对知识的学而时习之的揣摩,并由此生出涵养来。当有人来问的时候,小扣小鸣、大扣大鸣,不扣不鸣,不是闷葫芦,讲不出来。这样的鸣,不是掉书袋、背书上的内容,而是言谈微中。所谓微中,即是发出来的话一发中的,极其细微的地方也切中要害。所以有“言谈微中,名士风流”的说法。名士是没什么用的,但为何风流?所谓风流,有流风,对人有影响。名士有如杰出的艺术品,但以人为质料,是人之谓,不是名之谓。古人欣赏、羡慕名士,以至于模仿,就形成流风。比如陶渊明、严光、林和靖等人。这与现代人喜欢包装而成的明星类似,但现代人喜欢的是那个金玉其外的包装,不是喜欢那个人,因而形成的流风多是物质化的、恶俗的。人的学问的涵养达到了博洽,自成与众不同的一体和品位,即成名士:博,在学之体上渊博;恰,在有问时,能回答得恰如其分。名士不是学士,名士之所以为名士,不在学而在于自我。名士对于学,是“去小知而大知明”,犹如“取之尽锱铢,用之如泥沙”,因而风流。相比之下,津津乐道俺上过这个课,这个课很重要;读过那本书,那本书高深;有多少学位,哪个学位大,这样的人就像守财奴,守财奴样的寒伧怎会风流起来?


    据说梁启超讲课,开场白说,“兄弟我是没什么学问的“,顿了一顿,又说,“兄弟我还是有些学问的。”梁启超这句话,可以说是对学的体用的理解。世间学问多了,学问之体无涯,梁启超所知的那些,当然无法与这个学问之体比,这是“没什么学问”。但从用上讲,梁启超的所学,自有他独到的心得,因而有独得之用,这是“兄弟我还是有些学问的”。只有学,别人查书一样可以找到,这些人行将为为机器人取代,不去自危,还去骄傲什么?有自己的术、有扣必鸣,不是学问是什么?所以梁启超前恭后倨,自有他的傲然。他的这句话,随口道来,也是言谈微中,有其风流。所谓师者,有学问之谓也,不是有知识之谓也。希腊人所谓人是万物的尺度,即是如此,但未能理解师的重要性。


    迈克尔·波兰尼提出个人知识。个人知识这个名词,看起来是自相矛盾的:讲到知识,便是公共的,没有个人一说;个人的,便不是公共的,没有知识一说。这个名词,也只能在明白了知识的体和用之后,才能理解。波兰尼《默会知识论》所讲的重点在于,科学知识与科学发现不同,也是体用的一种,兹不展开。


    体用与结构和功能的差别又在于体和用的关系。与结构和功能要求的必须互恰不同,体用的关系有多种。陈荣捷总结出来六种,“一是体用有别,二是体用不离,三是体用一源,四是自有体用,五是体用无定,六是同体异用。”(对这六种的具体解释,需要相当篇幅,有兴趣的,详见拙著《修养》第二章。)


    体用与结构和功能的差别还在于体用是半开放的。结构和功能不能是开放的,因为开放意味着不确定,不确定的结构,如何能从中推出确定的功能?反之亦然。


    所谓半开放,是指,体不变,用却可以变,用又可以导致体之变。这个变,不是子虚乌有地凭空而来,而是雪泥鸿爪,一丝一毫都总有来历。举例来说,字和词的用法,可以翻出新意,这个新意得到认同,写到字典里,又改变了字的本意。又如字的通假,有来历的是通假,没来历的只是白字。黑墨写的白字,时间也能慢慢把其磨白研灭。


    现实世界也是半开放的,对现实世界的知识也是如此。维基可以看作知识的一个凝固的,确定的体,对封闭性问题,有确定的答案。但对于半开放和开放性的问题,维基却无能为力,所以又有quora。中文的网络世界里,对封闭性问题,即答案确定的问题,有各种百科;而对于半开放和开放性的问题,即答案是开放的、多种的、不能定于一的,则有知乎。这是quora和知乎得以出现和存在的根本原因。一种知识是什么,可以在百科中找;但对于一个知识如何理解,是半开放性的,只能在知乎的多种答案中自己选择。至于完全开放的,如对某个知识,如何看,如何评价,这类的问题,则是完全开放的。所以有人讽刺知乎为“编乎”,即编瞎话。但问题在于,对于完全开放的问题,去寻找答案,不亦惑乎?这本身即是有学不能用的一个后果。

杨道还新著《传统学术与个人修养》已于近日出版:https://www.lulu.com/search/?contributor=Daohuan+Yang&sortBy=PUBLICATION_DATE_DESC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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