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是“六四”二十五周年。全球華文媒體,除劉雲山先生領導的那部分,都在不惜版面,隆重紀念。二十五年來,華文或非華文的媒體上,不知已發表過多少有關“六四”的文字。但是,在這幾近汗牛充棟的文獻中,大概沒有一行字,是用來紀念他的。
他不是知識精英,不是學生領袖;他沒有在天安門廣場遊行,沒有獨身阻擋過隆隆前行的坦克;他不曾在“陽光燦爛的五月”宣布絕食,更不曾夢想過自己的行為,能夠“晴朗共和國的天空”。如果沒有“六四”,他大概和大多數上海平民一樣,或已退休,或已下崗;或在馬路上指揮交通,或在家裡頭酣戰麻將;或成為上訪的一員,或成為“毛左”的粉絲。但“六四”改變了這一切,更確切地講,“六四”提前轟轟烈烈地結束了他本該默默無聞的一生。“六四”後,他作為上海頭號“暴徒”,“從重從快”地被上海最高當局處以極刑。他受刑那天,天安門廣場總指揮,可能正在奔赴西方的路上。他渺如沙粒,賤若塵土,自然得不到“黃雀行動”的眷顧。既沒了未來,更遑論日後有皈依基督的幸運。所以,臨死,靈魂大概帶着罪惡。 他的案情很簡單。“六四”後上海廣新路焚燒火車那天,他閒着無聊,又和阿Q一樣,喜歡看熱鬧。於是,混跡人群。人喊口號,他喊口號;人說燒火車,他也說要燒火車。臨動手,沒有縱火工具。命中注定,他身上帶着火柴,便很慷慨地借於他人。他天生低能,上海當局在宣布罪行時,反覆強調他行為沒準頭,外號“毛估估”,以至他的真實姓名在上海無人提及,只有“毛估估”三字,家喻戶曉。按理說,一個低能兒,不應承擔刑責。上海當局既已決心借他人頭,以謝天下,卻又毫不諱言他的低能,動機大概是想說明,他本來就低人一等,所以死不足惜。 “六四”後,上海黨政領導好像集體中了彩票,紛紛進京當上中央首長。“毛估估”定刑時,江澤民已在北京榮登中共第三代領導核心的寶座。上海諸事,交由後來成為國務院總理的朱鎔基全權定奪。和江澤民比,朱鎔基形象好得多。江澤民令人瞠目結舌之處,不在於他的庸俗;而在於他對自己的庸俗,完全渾然不覺,自我感覺無比良好。這應了一句老話:“沒有一種幸福,不是來自糊塗”。朱鎔基不同,冰雪聰明。所以,他被鄧小平和趙紫陽共同賞識為“懂得經濟”。殺“毛估估”,“懂經濟”的朱鎔基深思熟慮。“六四”後的全國形勢,按共產黨規矩,上海不殺人,不見血,難以過關。但殺誰,權在地方當局。殺“毛估估”,是因為朱鎔基認為,殺他成本最低,這是一場經過冷靜計算的殺戮。告老還鄉前夕,朱鎔基不忘傾情表白:希望在人民心中,自己是個清官。但當他講到“清官”時,想到的大概只是“錢”,沒想到“血”。 上海的《世界經濟導報》(簡稱“導報”),“六四”後被定性為“上海動亂的策源地”。既為“策源地”,罪孽自比馬前卒“毛估估”之類深重。更何況,“六四”前,導報和上海當局結下梁子,你死我活,大有“不是東風壓西風,便是西風壓東風”之勢。“六四”後,上海當局本應仇人見面,分外眼紅。但導報從業人員中,雖有入獄,卻無判刑。箇中奧秘,就在於審判導報記者,成本太高。前兩年,“唱紅打黑”的英雄王立軍,在性命攸關時,劍走偏鋒,毅然決然,星夜投奔美領館,為的也是要把敵手“做掉”自己的成本,提高到極限。他計算精確,幹得漂亮,所以一舉成功。可見,中國共產黨人,歷經幾代世事變遷,終究不愧為唯物主義者,只有面對“成本”這類“物質”,才會產生感覺。 “六四”前,導報記者,雖不及天子腳下不時聲稱代表趙紫陽的智囊風光,但也曾忝陪“改革精英”末座。可惜,這種地位很快被“天安門廣場總指揮”等新貴取代並超越。“黃雀行動”連導報記者都顧不上,更何談一介草民“毛估估”。“毛估估”被送上祭台成為犧牲後,善寫宣言的“精英”,沒寫宣言。不僅沒寫,心頭或許還有幾分讚許。所以,殺“毛估估”的,也不僅僅是上海當局。然而,墨寫的宣言,終蓋不住血寫的事實。“天安門廣場總指揮”嘴裡的“血流成河”,流的畢竟是“毛估估”們的血。雖然他們無論在當年的宣言,還是今天的紀念中,都不是主角。 “六四”已過去四分之一個世紀。約四分之三個世紀前,魯迅先生寫過篇《為了忘卻的紀念》。今天,人們紀念“六四”,無非是為了毋忘“六四”,寫的依然是“為了忘卻的紀念”。以上文字,則算是為了從未紀念的紀念。
陳翰聖
(2014年6月4日) (原載香港《動向》雜誌2014年346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