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介绍的旅游攻略,到巴黎建议去一次枫丹白露。豪华堂皇比不了凡尔赛,却多了分宁静和时光穿越的感触。可如果谁来咱三番(San Francisco)文化沙漠的话我真没什么好推荐了,要不然您走一趟天涯海角吧。当然不如酒乡纳帕(Napa)听起来那么有品味和苏格兰调情,但和对的人结伴走次天涯岂不浪漫?肯定能留下抹不去的回忆。天涯海角旁有个帕拉弟奥新古典主义建筑风格的艺术馆,克隆了那个同名但在巴黎左岸毫不起眼的军团荣誉宫。《老孔父子》则在馆外很少有谁注意到的冷僻之处。 老孔(拉奥孔, Laocoon)是3千多年前特洛伊的一名祭司和先知。按照维吉尔长诗第二卷的叙述,当特洛伊全城都在为十年围城之敌终于退去而雀跃,兴致勃勃地将希腊人遗留下的木马视作神赐的战利品时,唯有生性忧郁多疑的老孔警告人们可能的灾难,疾呼要烧掉这个不详之物,他的告诫“当心带着礼物的希腊人”已经成为西方谚语。因金苹果恩怨而誓要毁灭特洛伊的女神雅典娜放出海蛇处决了搅局的老孔,还殃及了他两个儿子。性格决定视角,也决定命运。 这个故事也被古罗马最著名的大理石雕像《老孔父子》所呈现。该雕像于文艺复兴时期(1506)在古罗马遗址被重新发现后安置于梵蒂冈,成为其博物馆的镇馆之宝。咱三番那个军团荣誉艺术馆外这尊《老孔父子》(下图)就是其无数复制品之一。细心的观察者会注意到这个复制品与现在梵蒂冈那个原版似乎有什么区别(用树叶遮住了下体这个区别不算),但是否想过这意味着什么? 当这个雕像被重新发现时,正在梵蒂冈的米开朗基罗被教皇儒略二世招至现场协助鉴定,成为了最早目睹这件古罗马文物的艺术家之一。《老孔》是悲痛绝望,痛苦挣扎,力量与美的奇妙结合,能够唤起观赏者千差万别的感受。而有着多疑忧郁自怜和陷入内心恐惧的一代雕塑大师老米无疑会更加心心相惜感同身受。
但有一个遗憾,老孔的雕像在发现时右臂已经在肩膀处断裂丢失,不见踪影。人们开始好奇那个丢失的右臂是如何伸展的。性格决定视角,米开朗基罗认为右上臂应该是上抬与肩膀持平,小臂弯曲向肩膀后延伸,一种颇具悲剧感扭曲且痛苦挣扎的姿态。而其他艺术家,包括乐观开朗,EQ高的让老米望尘莫及的拉斐尔,均一致认为尽力向上撕扯的右臂不仅渲染英勇搏斗,更附和形而上美学构图原则。最后投票结果是美学且积极不屈版本轻易胜出,消极痛苦的悲剧版仅得忧郁的老米一票,向上伸展的右臂成了标准的复原和所有复制采用的版本,包括如今三番军团荣誉艺术馆外的那尊老孔(上图)。 之后人们似乎忘记了《老孔》还有只丢失的右臂,更没人在意米开朗基罗到底读出了雕像的什么寓意。或许因为启蒙年代的太平盛世,下雨打孩子闲着也是闲着,德国有个叫莱辛(G.E. Lessing )的艺术评论家就琢磨起为什么雕像里那个悲哀的老孔嘴部仅仅微张,而维吉尔长诗中的老孔在那一时刻却在声嘶力竭地高声哀嚎?莱辛挖了这个坑之后的两个多世纪间,“雕塑中的老孔为什么不哀嚎”(G.E. Lessing《Laocoon》1766)成了歌舞升平年代文人骚客们最爱搭的楼。谁如果不能套上美学形而上地跟着钱钟书朱光潜说两句评论都不好意思在文化圈里混。 周杰伦有那么句歌词:“给我两分钟,让我把记忆结成冰”,却经常地被误听成了“给我两根葱,让我把记忆煎成饼”。英语里将这种误听称之为“孟古灵”(Mondegreen),源于有人将一首苏格兰民谣中“他们刺杀了伯爵莫里,将他陈放在绿地”(laid him on the green)误听为“他们刺杀了伯爵莫里,还有那女子孟古灵”(Lady Mondegreen)。平克在《语言本能》一书中提到(S. Pinker 《Language Instinct》),除了那些整蛊搞怪的之外,许多孟古灵并不合情合理,甚至往往牵强附会,然而却让误听者们深信不疑。甲壳虫乐队《Norwegian Wood》中令人莫名其妙,与前后歌词内容毫无关联的那句“Isn't it good, Norwegian Wood”疑似列侬有意埋下的孟古灵。有人猜测其原词是“Isn't it good, no way gonna work"(“听着虽好,然并没卵用”),比较符合放浪形骸的内容和桀骜不驯披头士形象。无论这种猜测对不对,可以肯定的是,披头士们唱的《Norwegian Wood》与村上春树《挪威的森林》所诠释(或所被诠释)的那种自怜忧郁的物衰美完全风马牛不相干,读者(甚至村上自己)都孟古灵了。 孟古灵形而上的有多美好,真实里的形而下就有多冷酷。还记得老孔 “当心带着礼物的希腊人”那句告诫吗?这件让文人和艺术家趋之若鹜,堪称艺术史上第一的唯美雕塑杰作《老孔父子》恰恰就是古希腊人送给古罗马的一件礼物(敲黑板)!当然,古希腊人没有在雕像里埋伏下阿基里斯,也并非在高级黑他们的罗马征服者,而是在用老孔那句告诫来暗示古罗马人。维吉尔长诗中老孔声嘶力竭地哀嚎其实并非如人云亦云所说是一种诗对于雕塑的形而上异化,而是身为征服者民族一员的维吉尔,在谱写为征服伟业歌功颂德的史诗时,根本没有领会被征服者文化中诸多元素的寓意(包括这幅雕塑,如果他曾经见过)。直至时过境迁近1500年后才由那个有着“卡桑德拉情结”的局外人米开朗基罗看出了其中隐晦。 说到卡桑德拉情结就不得不回到特洛伊。当年特洛伊城有另一人在老孔之前,甚至远在特洛伊被围困之前就预见了未来的灭城之灾。这个人就是特洛伊的卡桑德拉公主,集美丽神圣智慧和国王的宠爱于一身,更幸运(或者不幸)的是她还有预见未来的能力。然而,因为她拒绝了阿波罗的潜规则(你懂的)而被神封杀,诅咒其预言将不被任何人(包括其父王)所听信。她对未来灾难的疾呼甚至哭诉反而被人们误解为中了魔咒的病症。直至现代,那些不被人们相信的危言或者末世论者们仍往往被称之为卡桑德拉或卡桑德拉情结者。这些先知者的内心其实往往非常痛苦焦虑和悲哀,就好比身处向前方断桥疾驰列车中自知险情的索非亚罗兰,其警告不被其他乘客理会时的心境(没看过电影的小朋友们自己去补课)。 索非亚罗兰和电影中的前夫在最终千钧一发之际将疾驰的列车制止在卡桑德拉断桥边缘。而卡桑德拉公主本人却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城池和家国的万劫不复之灾。末日的特洛伊人们就像ABBA《Cassandra》的歌词所唱那样,祈求卡桑德拉原谅他们曾经的漠视。然而此时,轮到卡桑德拉漠视身边发生的一切。 特洛伊城破之后,斯巴达王夺回了海伦,而卡桑德拉倾国倾城的美貌则征服了希腊联军统帅,迈锡尼(希腊的古称)国王阿伽门农。用古希腊悲剧之父在其著名悲剧《阿伽门农》中所说,“阿伽门农成了自己俘虏的俘虏”。这位希腊诸王之王重蹈了特洛伊人欢天喜地迎接木马的覆辙,如获至宝地将卡桑德拉接回自己的王宫。卡桑德拉坦然前往,因为她已预见了下一个悲剧的结局。不过这次她再未向他人警告或者吐诉,她将自己当作礼尚往来回送给希腊人的灾难“木马”。最终特洛伊国破家亡那一幕又在迈锡尼宫廷重演。 花开两朵各表一枝,咱从特洛伊回到老孔雕像的前因后果。特洛伊战争比咱老祖宗的牧野之战还早100来年。近1000年之后,到了咱这边秦嬴政忙着灭六国的时候,爱琴海那边希腊化的安纳托利亚半岛西端(与巴尔干半岛上的马其顿隔爱琴海相望)横空崛起了一个帕加马王国(Kingdom of Pergamon)。这让人们听着陌生的城邦王国当年在爱琴海之耀眼相当于咱华夏大地现在的魔都,或者罗大佑唱《东方之珠》时候的香港。其图书馆规模仅次于宇宙第一的亚历山大。而其卫城之规模和建筑雕塑技艺之精悍甚至风头盖过了雅典的本尊。希腊化时代,爱琴海(或者宇宙)文化中心实际上雅典已经让位于亚历山大和以佛所,而建筑和艺术中心则如果帕加马称南波兔不知谁敢称南波万。谁再说只知雅典不知帕加马我跟他急。 在两次马其顿战争中(第三次是后来的事),面对共同的敌人,帕加马始终站在罗马人一边,所以当罗马人征服了安纳托利亚之后,将半岛上大片辽阔领土和所收战败求和者的赔款均赐予帕加马作为对铁杆小弟的回报。本来就极其富有不差钱的王国(至于人家如何天上掉馅饼拿到第一桶金的故事今天就略了),现在一不留神又家中有矿,赶上当年地里流油的科威特,数钱数的手发软。 躺着挣钱衣食无忧,却偏偏又赶上个堪比洛伦佐-美第奇,爱好人文艺术的国王。不难想象帕加马如同后来的佛罗伦萨,挡都挡不住地成为了希腊化时期建筑和雕塑艺术的宇宙中心,并且形成了一种与之前希腊古典雕塑之风(代表作有雅典的《投铁饼者》)截然不同的崭新艺术后浪,即“古希腊的巴洛克风格”,颇有17世纪才出现的现代巴洛克风格那种气势磅礴,并以力量,扭曲和动感强烈,且经常直面恐惧,痛苦,和生死搏斗等题材为特色(绕了这么大一个弯,是不是听着又开始熟悉了,没耐心半截弃剧的全都去面壁)。这种风格与前面提到莱辛钱钟书朱光潜他们所理解的艺术形而上美学已经不太搭调了。 帕加马风格的代表作是帕加马卫城大祭殿的系列浮雕,据信是公元前175年完成,比《老孔父子》最初原作早半个世纪以上,比维吉尔的史诗则更要早一个半世纪。自1930年,包括浮雕祭殿曾短暂地陈列于德国柏林博物馆岛上的帕加马博物馆,后因二战关闭。战后被作为战利品运往彼得堡(列宁格勒)。直至新千年之初在柏林重新开放展出之前,这件文物的真容基本上不为世人所熟悉。当人们终于广泛关注到这些浮雕时,才恍然明白以前他们对《老孔父子》的解读,从莱辛甚至从拉斐尔起,都孟古灵了(其原委后面再说)。 帕加马最后一代国王性格宽仁,对财富和王冠均兴趣索然,反倒痴迷于医术和园艺这些形而下,俨然一位无为而治的理想国君。然而,金无足赤人无完人,门修斯说过不孝有三,这位国君恰好犯了第一,膝下无子。为了避免自己身后争夺王位而起的同胞相残或者罗马硬着陆武装吞并引发冲突的灾难,国王干脆立下遗嘱,来了个裸捐,将这个希腊化王国作为礼物“赠予罗马”,你们谁都别抢了。又赶上他真没福气,无忧无虑的国王当了没几年就挂了(公元前133年)。 这个时候,帕加马王国中那些有卡桑德拉情结,希望维持现状保持王国独立的希腊人开始灼灼不安了。他们试图给罗马人传递一个暗示,让他们看到接受希腊人的这份礼物的不详前车之鉴,从而让罗马人知难而退。他们自然想到了利用老孔那句名言的典故,再加上阿伽门农重蹈覆辙的悲剧。《老孔父子》这幅伟大的杰作就是在这种目的下由帕加马人构思甚至极有可能由帕加马工匠雕刻制作(罗马人记载的是罗德岛的三位大师,但现在认为是指后来的复制品的制作)送给罗马人的一件醉翁之意不在酒的礼物。可惜这些帕加马的希腊人忘记了罗马人那种直言不讳的文化和死磕到底的天性,罗马人要么根本没有领会这么隐晦的暗示,要么豪不在意这些卡桑德拉式的“狼来了”。反正最后是,伟大的艺术杰作和富裕的王国,罗马人都高高兴兴地照单全收,一个也不丢下(其中曲折今天略了)。 在《老孔父子》被重新发现400年之后,米开朗基罗受老孔雕像影响的西斯廷那宏伟的天顶画已经成为不朽之作,老孔的雕像也已成为梵蒂冈博物馆的镇馆之宝。而在距老孔雕像最初发现地点不远处发现了疑似原来遗失了的那段右臂。这段右臂马上被转交给梵蒂冈博物馆,却阴错阳差地被遗忘在仓库中。时间又过了50年,1957年,在最初发现老孔雕像450年后,这段右臂最终重见天日被确认属于该雕塑,且其姿态正如米开朗基罗所言,呈现向背后延伸的痛苦扭曲。80年代中,梵蒂冈博物馆从老孔雕像上拆下了之前孟古灵的复制,换上了重新发现的原版右臂(见下图)。 然而,之前复制且已经散布于世界各地的老孔雕像,包括三番军团荣誉艺术馆外这尊,则大部分仍然保留了之前孟古灵版。 但此时,人们仍未将《老孔父子》与帕加马的历史和文化联系起来,仍然接受莱辛的形而上美学解读。直到这一个千年之初,当那些公元前175年帕加马卫城大祭殿的浮雕战后首次在柏林重新公开展出之后,帕加马在其中所扮演的角色逐渐大白,米开朗基罗的直觉也再次让人叹服。 下图是两幅帕加马大祭殿浮雕。第一幅是雅典娜(中)大战巨人王(左)。可以看见正在被雅典娜的蛇撕咬缠绕着并进行殊死搏斗的巨人王那强烈扭曲肌肉突起的躯体。非常典型的由帕加马所创新的“古希腊巴洛克风格”,从中是否看出了老孔与蛇搏斗的痕迹!?当年米开朗基罗正是被《老孔》中这种风格所震撼,一改其之前雕像《大卫》那沉静的古典风格。为了凸显人物肌肉的雕塑感,米开朗基罗在创作中开始完全聘用粗壮的男性模特,甚至是在设计女性角色时也不例外。西斯廷拱顶绘画中无论男女老幼的众多人物,包括5位古希腊女先知,伊丽园中的夏娃,甚至天使都能让人联想到巨石约翰逊。 下一副仍然是诸神(中间站立者)大战巨人族(两侧如老孔般长须者)。右侧即将倒地的那个巨人的右臂与《老孔》失而复得的右臂如出一辙。 显而易见,《老孔父子》无疑是参照或者干脆照搬了比其早近半个世纪的帕加马大祭殿中这些浮雕。在那个艺术原创荣誉感十足的年代,只有帕加马人自己会如此明显直接地拿自己现成的构思和作品重新组合。也只有为了强调老孔那句“当心带着礼物的希腊人”的典故,希腊人自己才会在向他们意识中希腊的统治或征服者敬献礼物时选择这个主题。而这个礼物,暗示的就是帕加马这个富裕的希腊王国本身。 “雕像里的老孔为什么不哀嚎”这个问题本身,以及莱辛他们的形而上孟古灵解释,现在看来都是小题大做拿衣服了。其实答案很简单,作为雕塑形式的《老孔父子》第一个版本应该远早于维吉尔的长诗。所以那些古希腊雕塑家们根本就没有考虑这样的问题:一百年以后有个古罗马人写的史诗里老孔要哀嚎,咱是不是现在也先让他在雕像里先跟着嚎上?而从古希腊神话,史诗,悲剧,直至帕拉马祭殿的浮雕可以看出,古希腊文化中没有以声嘶力竭哀嚎去表现生死搏斗这种一定之规。所以古希腊雕像里的老孔不哀嚎是因为古希腊文化的特征,而并不是所谓雕塑的空间特征与诗的时间形式的区别。而其后100多年才有的维吉尔长诗中老孔的哀嚎,反应的则是罗马人的文化意识,和诗还是雕塑本身也没有必然关系。莱辛和钱钟书他们孟古灵,过度解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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