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知識界在痛感被西方看不起的同時,同樣看不起那些在某些方面——更不用說整體上——還不如自己“先進”的非西方兄弟,現在甚至連日本和俄國也包括進去了。這種看不起常常表現在談論國際問題時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忽視甚至排斥。
本文轉自澎湃新聞
我對兒子的主張向來是:你是自由人,你是社會人,咱倆彼此不干涉,各過各的。你愛誰是你的事,你需要我,我就幫助你,你不需要我躲遠些。
誰知,我在新加坡,有一天吃飯。飯店裡看到一個優秀的華裔男生,樣貌儒雅,教養斯文,舉止得體,身邊竟然坐了個印度姑娘!要是燈開暗點,我都以為他對着夜空說話一般黑的印度姑娘!
我的心頓時疼了。
我堅定果斷地對兒子說:“你記住:你以後不要找印度人或非洲人做老婆,媽媽不能接受自家的孫子看起來像伸手能搓出灰一樣的……沒洗乾淨。尤其是滿嘴說饒舌的鳥語。”
兒子說:“那白人呢?”
我想了想說:“也不如亞洲女人,最好是中國女人。”
這是一篇題為《身為中國人的子女是件很嚇人的事情》文章中的話,作者六六是中國很有名的作家(作品有《蝸居》和《雙面膠》等)。這篇文章被廣為轉載,包括一些影響很大的思想學術類網站。當我看到這些話,尤其是“我的心頓時疼了”的時候,有些不相信自己的眼睛。從文章的上下文來看,作者有對自己也干涉兒子找對象,從而還是落入“中國父母”之窠臼的調侃。但文字中對印度人和非洲人的蔑視極其生動刻薄,加上對“優秀的華裔男生”的那種由衷的讚美,讓人很難想象這其實是自我批判,而只會覺得是作者真實想法的表露。
編劇六六
當兒子問如果找個白人媳婦如何的時候,作者的反應是“也不如亞洲女人,最好是中國女人。”這話也有兩層意思。第一,印度人已經被從“亞洲人”中排除了出去,從上文看,就是因為膚色,所以作者心中的“亞洲人”是沒有深膚色的。第二,白人可以,那是因為膚色不再是問題,但還是比中國女人略遜一籌,我想這是因為文化的隔閡,而不是說你找了一個比我們中國人在種族上低劣的媳婦。
種族歧視是普世現象。人更是生活在不完美的現實中的。你不能要求每個人心裡都是種族平等主義者,正像你不能保證每個人心裡都沒有犯罪念頭和骯髒想法一樣。但你心裡怎麼想和你在大庭廣眾之下怎麼說是完全不同的兩回事,這也就是文明和野蠻的界限。
我不止一次聽到有人對批評他們對某些種族和族群有偏見的人說:你真虛偽,你心裡不還是和我們一樣?這確實是一個很難讓人做出高姿態來義正詞嚴地反駁的說法,唯一可以反問的是:難道等你把想法付諸行動並受到我的批評後,你也會說:別假裝正人君子,你難道也真的不想這麼做嗎?
經歷了上個世紀的二次大戰,第三世界獨立運動和西方國家內部的種族平等運動後,世界很多國家內部的公共討論對和種族有關的政治正確性的觀念已經越來越重視和普及。這種政治正確性在多族群的國家尤其敏感。但種族歧視,種族偏見和種族主義仍然在各種社交媒體和網絡空間廣泛存在。在中國,這樣的言論在網絡上的泛濫是一個不爭的事實,其內容既涉及中外,也包括漢與非漢。
這種自我與他者和主流族群與少數族群之間的歧視雖然在世界各國都大同小異,但中國在這方面比較特殊的是一些知名知識分子在他們的公共言說中也毫不掩飾他們有嚴重問題的種族觀念,他們或者不知道這是種族偏見和種族主義,或者他們知道,但卻並不認為這有什麼大不了的,甚至認為自己不過說了真話而已。
請看下面這一段:
“種族歧視如果是制度法律上的那確實不應該,馬丁·路德·金時代南方各州規定你黑人孕婦上車也得給白人小伙讓座,這是膚色決定的。金追求平等。今天美國沒有法律制度上的種族歧視,而且政府政策向黑人傾斜就像中國給少數民族加分一樣。但人心裡的東西是沒法……來撫平的。基本上一棟公寓大樓搬進去一個黑人白人就開始往外搬,最後一個樓全黑了……美國的SAT考試,相當於咱的高考,華裔百分之一百通過,亞裔百分之八十五,算上韓國就完蛋了(學生笑),白人百分之六十,拉丁裔百分之二十五, 墨西哥挖地道過來的那幫,黑人百分之七,所以黑人都不上大學,只能滿街追(聽不清)去。馬拉松冠軍。只能幹這個。要不就打球,要不就像摸着電門似的音樂一來他就轉(學生笑)。他只能幹這個。你根本沒見着他有什麼科學家。你那個黑人裡邊賴斯,奧巴馬,奧巴馬也不純黑,半黑,鮑威爾,那都是黑人中的另類,太少見了,他們能念到博士碩士太少見。有的黑人上了小學六年連自己名字都不會寫,死不認二十六個字母,沒給我遺傳這學習基因……所以他通過率很低,所以你看不起他吧,或者表面上很尊重,但人心裡的東西你沒法來……
“你看非洲國家很明顯,大陸給錢和大陸建交台灣給錢和台灣建交,寡廉鮮恥,根本就不懂什麼叫道義,有錢就是爹有奶就是娘,翻臉比翻書都快,心比臉都黑(學生笑)……
“所以你在美國這些地方看見黑人躲着走。敢惹他們的就是韓國人,辣椒吃多了脾氣火爆,說是小黑崽子在韓國超市偷巧克力吃了,就一塊錢,沒有錢,老闆娘“嘣”一槍把他斃了。”
這是北京知名歷史教師袁騰飛在高中歷史課上講課的內容。這裡不談事實問題(例如各個族群SAT的“通過率”——SAT沒有一個公認的通過率,只有分數的高低——和美國公寓大樓里黑人一住進去白人就搬走等等),就說評論。有關韓國老闆娘殺死黑人小孩一事發生在洛杉磯,被殺者是一個15歲的黑人女孩,她拿了一瓶果汁沒有付錢就往外走,被韓國裔的老闆娘開槍打死。美國各個族群都有人從店裡偷東西,學生犯事的特別多,其處理頂多是把家長叫來並留個記錄。為了這事殺人?不要說是在課堂上,就是對黑人再有偏見的人在私下恐怕也難以用這樣的口吻——“小黑崽子”和 “‘嘣’一槍”——來談論這樣的慘案。
重要的是,這些話把“黑人”的種族特徵抽出來,認為這是他們在政治、智力和道德上的缺陷的根本原因,所以美國的黑人和非洲的黑人都一樣。而那些成功的黑人卻是黑人中的“另類”,好像不再屬於黑人。在全球範圍內把黑人如此分類出來另眼相看,這是最“徹底”也是最“古典”的種族主義觀點。此外,這些話里還有對韓國人和墨西哥人歧視性的評論,很明顯背後有一個基於種族的等級秩序觀念。
袁先生對美國黑人的看法一定程度上也是北美很多華人對黑人的看法。有意思的是,也有很多華人在談到身邊一些表現突出的黑人時會不經意說:“他/她不像一般的黑人”,正像袁先生把賴斯、鮑威爾和奧巴馬等等說成是“黑人”的另類一樣。
在美國打拼的經歷和角度使得相當一些華人忽視了一個人類社會的基本常識:讀書成績好壞只不過是人生的一個方面,雖然是非常重要的方面。不是世界上每個民族或族群都把“學而優則仕”或“學而優則富”作為人生目標的。黑人文化重視音樂、體育、社交,黑人文化注重生活的即時當下性,並不總是用“將來”來規範和束縛現在,對生活的態度比較放鬆,黑人對自己的權利非常看重,寸土必爭,黑人政治組織和政治活動的能力很強,黑人對自己族群那個悲慘的過去始終不能忘卻,對於他們來說,對歷史的遺忘和麻木就是犯罪,黑人學習語言的能力非常突出,等等。所有這些,就像華裔文化注重成績、排名、學位、收入、在哪個社區買房子等等一樣,成就了美國文化的多元和豐富。
在一個族群多元的社會裡,沒有哪一個族群能把所有的長處都給包了。你對生活的理解和追求只是你的理解和追求,別人不一定非要像你一樣拼命追求“上進”。更不用說黑人中產階級也為數不少,黑人知識分子的思維和批判能力和別的族裔知識分子一樣敏銳,他們當中既有對整個西方文明從希臘羅馬開始對世界和人生的態度的深刻批判,也有對自己族群存在問題的無情解剖,就像魯迅和柏楊等人批判“國民性”一樣入骨三分痛心疾首,甚至為此遭到自己族群中人的憎恨。
當然毋庸諱言,黑人族群的弱點和缺陷也很明顯,但這種弱點和缺陷和他們的種族特徵沒有關係。就我自己的教學經驗來說,從非洲和加勒比地區來的黑人新移民的子女,一般要比美國本土的黑人學生用功,他們當中在品行方面發生問題的也要少得多。
袁先生的另外幾個有關殖民主義和非西方文明的視頻中也有一些說法,讓人難以“下咽”。有關美國的西進運動和印第安原住民的評價,我聽到的是“教材中評價廣大印第安人遭受屠殺,但未開發地區被開發。這是什麼概念?就像我們前面講西方擴張,道理是一樣的,歷史的發展總要有人付出代價。如果印第安人今天還在那個地方呆着的話,那那個地方也許還停留在史前文明時代。但今天印第安人在美國就像咱們的熊貓一樣,屬於珍稀頻危保護動物。他們可以不服兵役不交稅,所有寫着NO SMOKING的地方可以噴雲吐霧的一定是印第安人,你別仗着你黃臉也在那兒噴就完蛋了。”
有一個視頻談到海地。海地是世界上第一個由黑奴起義建立起來的國家,但在當代經濟發展和社會管理方面毫無疑問是一個“失敗國家”,甚至有傳言說海地人只得吃土。講課人發揮說:海地“原來是法國殖民地,紅酒麵包不要吃土去吧。聯合國列為最貧窮的國家之一。”還有,“這話你得兩說啊。我們中國確實受西方入侵帶來深重災難,我們現在客觀上承認傳來了文明,你說非洲和拉丁美洲在白人入侵前還是史前文明時代呢!”
海地
美洲和非洲的許多地方在白人入侵前絕不是“史前文明”。我想,一個歷史教師是完全知道瑪雅、阿茲特克、印加和松海、剛果和馬里這些名字的,我相信講課人在教授這些內容時毫無疑問會說他們都是富有成就的人類文明。但為什麼當把它們和“白人”放到一起時就忘掉了這些,它們就從“文明”退到“史前”去了呢?能不能用“歷史發展的代價”來評價非西方民族遭受的災難呢?對今天一些非西方國家政治經濟的落後原因的探討,能不能延伸到對它們當年反帝反殖爭取獨立的鬥爭的重新評價呢?世界上獨立後正常發展的非西方國家不是更多嗎?
六六女士和袁騰飛先生的這些話讓我想起幾年前讀到的一篇流傳很廣的談論為什麼中國人在非洲受歧視的網文,作者也是一位很有影響的社會評論家,在非洲工作過多年。那篇文章在客觀陳述中國人在非洲遭受的不公對待時也表現了相當程度的種族主義觀點,和六六女士和袁騰飛先生的一些觀點甚至說法非常相似,例如也用“鳥語”來形容非洲當地語言,認為非洲在白人到來前沒有文明,暗示非洲人的動物性,說“黑人爭取獨立,那只是政客玩弄的把戲”等等。最有意思的是對“中國人為什麼在非洲受氣?”這個問題的答案是“其主要原因是我們沒有對他們殖民。” 不過,那位作者後來很快在另外的文章中糾正了自己的說法,對中國人為什麼在非洲遭受歧視給出了令人信服的答案。
我在這裡重提舊事,只是為了指出一個事實:上述六六女士和袁騰飛先生對黑人和其他一些非西方民族和文明的說法,在中國知識分子的言論中應該說不是很罕見的,而且這不是一些零碎的看法,而是涉及對整個非西方世界和人類文明一些基本問題的看法和評價。這些言論在中國的公共言說甚至學校課堂上公開傳播,沒有遭到任何抵抗和批判,甚至連這樣的意識都沒有。
和這些具有明顯種族主義色彩和傾向的言論相比,中國知識界更為常見的是社會達爾文主義和民族/種族的自大。而這二者又是相互聯繫的,反映了相當一部分中國知識分子的世界觀。這種言說特別反映在很多通俗歷史作品和通俗歷史討論中。通俗歷史作品和討論有很多形式,是今天大眾文化和文化市場化的產物,從歷史講座到歷史小說、影視作品和網絡討論,對當今中國人的歷史觀有不小的影響。
任何人都可以談論歷史,起碼他們都是自身的歷史學家。但這並不是說,任何人都可以任意地從歷史中抽象出某種法則、規律、模式或范型,對人類歷史和文明做宏觀的劃分而誇誇其談。而這恰恰是當前中國通俗歷史討論中存在的問題。網絡上那些業餘歷史學家對“中華文明”和“世界文明”等等大而化之的討論比比皆是。但以下言論卻不是出於他們之口:
“人類文明可以分成兩種,一種是世界性的,一種是區域性或者民族性的。也因此不同的文明圈它的歷史地位、作用影響、責任擔當也是不一樣的。根據這一點, 我認為當今世界的人類文明可以分為三個世界。第一世界是西方現代文明,第一世界的第二名是伊斯蘭文明,第一世界的第三名中華文明。也就是說西方現代文明、 伊斯蘭文明和中華文明是世界文明中的第一世界。第二世界的綜合排名是斯拉夫文明、印度文明、非洲文明、日本文明、拉美文明。其他的屬於第三世界。因此在未來的世界,將是西方現代文明、伊斯蘭文明和中華文明唱主角,因為第三世界在世界文明中的地位相當於散戶,大鱷是前三甲,西方文明、伊斯蘭文明、中華文明。這就是中華的位置。”
這是“著名歷史學家”易中天先生在北京大學的演講,題目是“文明的意志與中華的位置”。很多人從不把易先生當作一個值得一提的學者,正如這個演講的題目所表示的那樣。但我覺得單憑他聽眾的廣大,就不能對這些宏大敘事掉以輕心,尤其是在“北大”。我在一篇網文中說:易先生“這裡談的究竟是歷史,是文明,還是江湖世界的排座次,是考科舉,是奧運會的獎牌數,是GDP,還是股市?排不上第一等級的文明怎麼可以統統歸入‘綜合排名’?第三世界近百個國家又怎麼可以被打入‘散戶’?‘大鱷’云云,難道意味着其他的都是小魚小蝦嗎?所謂‘唱主角’,最直接的解釋就是有更多的話語權甚至是獨白權—戲台上的主角不就是這樣的嗎?”
在一個國家文科最著名的高等學府發表演說,用權力話語、江湖話語和股市話語來定義和排列“世界文明”,而所謂“中華文明的位置”就由這三套話語的坐標來界定並據此要求比別人更多的“責任擔當”——我很想知道在座的“北大”那些中國學者和學生中有沒有人質疑。在座的如有外國學生和學者,尤其是那些來自被易先生歸入“綜合排名”或者等而下之——“散戶”——的又有何感想。
把全人類用社會達爾文主義和種族主義的觀念(當然結合了傳統的“華夷之辨”)來分類,自說自話地建立一個優劣高低的等級秩序,據此來給中國定位,把很多被自己看成是等而下之的民族甚至整個地區排除出人類文明的概念或者甚至意識不到它們的存在,這一套貨色是從晚清時候在中國知識界就有相當影響的。從康梁嚴譚陳天華到孫中山都或多或少地在這個話語影響之下,今天漢語中很多對黑人、各地土著和印度人的蔑視性用詞在那個時候就已經有了。而這個影響在“趕超”、“自強”、“雪恥”、“球籍”尤其是“崛起”等等話語下從未得到認真清算。
中國知識界在痛感被西方看不起的同時,同樣看不起那些在某些方面——更不用說整體上——還不如自己“先進”的非西方兄弟,現在甚至連日本和俄國也包括進去了。這種看不起常常表現在談論國際問題時對這些國家和地區的忽視甚至排斥。
今天中國有關“文明”的討論越來越多,既有專業學者,也有普羅大眾,但很多人都是把這個討論作為論證中國文化優越性的講台。很多學者嘴裡的世界其實就是西方和中國,文化比較研究其實就是“中西”的比較而非“中外”的比較。西方幾乎是中國唯一的參照系。很久以前中國“領先”,後來被西方趕超,受西方的欺負,現在中國崛起,“大國”幾乎成了中國的自稱。世界史尤其是近代以來的世界史就是大國的主宰史。世界除了“西方”就是“東方”,而這個“東方”甚至“亞洲”常常又成了“中國”的代稱。
難怪有人站在崛起的中國放眼四望,除了西方,一片散戶。
上文所引的那些種族主義觀點和社會達爾文主義觀點放在任何國家都有可能出現,但中國的問題是它們出自知名知識分子之口,不但見諸公開發表的文章和大眾講堂,而且竟然沒有人對此提出異議。我想,這至少可以說明種族平等和文化多元的觀念在知識分子中遠沒有成為基本的價值觀,所以很多人對這些觀點習以為常,讀着很自然,聽着並不覺得刺耳。
更進一步說,這種受眾文化和今天中國從主流輿論到大眾媒體中形形色色的中華文明優越論,中華民族是最優秀的民族,中國人的聰明才智是如何突出等等話語的薰陶分不開的。總之是“我們中國”如何如何。這些文字放在中文語境下人們已經習以為常了,但如果按照它們的原意翻譯成外文,其骨子裡的自我優越恐怕會讓別人感到又回到了十九和二十世紀,是古典形態的社會達爾文主義甚至種族主義的再版。
(本文作者程映虹系美國特拉華州立大學歷史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