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国现代鸦片战争 （4）司法迷局

OxyContin的销售狂欢继续着，越来越多的人开始被卷入这场鸦片战争当中。到了2002年，统计显示有两百五十万的美国民众对类鸦片药物成瘾。越来越多有良知的医生开始发声表示他们非常不愿意开OxyContin给病人，因为往往导致病人上瘾。全国最大的两所连锁药店，表示不会在自己的药店里提供OxyContin这种药物，因为这种药物往往招来黑帮和吸毒者的入店抢劫。

与此同时，西弗吉尼亚州的州检察官John Brownlee决定起诉普渡制药。检察官们早在1999年就开始注意到OxyContin药物上瘾和被滥用的情况。John Brownlee和他手下的检察官们，怀疑背后的普渡制药和Sackler家族，对这种药物的成瘾性是不是早就知情。

在公众面前，普渡制药摆出一副无辜的嘴脸。普渡制药的研发总监Paul Goldenheim在2002年众议院作证的时候说，普渡制药在发行药物OxyContin的前四年当中，从未听说过药物被滥用的情形。普渡制药一直到2002年2月份才第一次听说OxyContin被患者当作毒品服用。但是西弗吉尼亚州检察官们获得的电子邮件证据显示，早在1998年，普渡制药的高管们和Sackler家族成员们，就知道他们的明星药物：30毫克的MS Contin药物在黑市被毒贩子们以40美金一粒的价格作为毒品出售。这种药物在黑市还获得了“紫色刮刮乐”的外号。因为只要刮开紫色的药衣，吸毒者就能直接吸取中间的吗啡成分。而随后推出的OxyContin，则获得了“山里人的海洛因”的外号。普渡制药的一份内部观察报告显示，许多瘾君子会把OxyContin直接碾碎，溶入水中，再把药水煮沸，提炼出高浓度的药水，最后把高浓度的药水当作毒品直接注射到体内。

在传唤多个医生，患者和普渡制药的销售人员之后，John Brownlee带领的西弗吉尼亚检察官团队，对普渡制药和Sackler家族，提出了一份长达120页的起诉书！起诉内容包括文件造假，非法散播处方药，用药品换取性服务，在众议院进行虚假陈述，以及试图影响政府内阁人员。起诉书中明确指出，FDA的药物审批书中虚假地宣传了OxyContin的药效，普渡制药的高管们和Sackler家族，刻意地隐瞒了药物会被滥用成瘾的事实。

如果这份起诉书最终被定罪，普渡制药的高管们还有Sackler家族将面对毁灭性的牢狱之灾。不甘心就范的普渡制药，开始大撒金钱，开启幕后的政治游说活动。普渡制药先是找到了刚刚卸任的纽约明星市长朱利安尼Rudy Giuliani,邀请他加入公司，帮助普渡制药来渡过这场公关危机。当时朱利安尼刚刚从纽约市长位置上退下不久。由于在纽约市长任上的出色表现，朱利安尼在民间拥有极高的声誉，被人称为美国的“明星市长”。朱利安尼被聘后，四处奔走为普渡制药发声。普渡制药随后又招纳了前任美国联邦检察官Mary Jo White加入公司。Mary Jo White作为第一个纽约区的女性总检察官，曾在美国检察系统深耕十多年，有着深厚的人脉。

Mary Jo White和Rudy Giuliani一起，找到了起诉方检察官John Brownlee的上司Alice Fisher，还有他上司的上司，Paul McNulty，对这两个人进行了游说。在一通幕后操作猛如虎之后，普渡制药公司和检察方达成了认罪协议，来换取检察方对Sackler家族不予起诉。普渡制药公被罚款6亿美元。几个在国会作出虚假陈诉的高管自我认罪，被罚款总共三千四百万美元。咋一看来，好像终于正义得到了伸张。但是John Brownlee直到今天仍然觉得这个判罚憋屈无比。因为这6亿美元对于普渡制药简直就是九牛一毛。普渡制药从OxyContin上获得的销售额大约为90亿美元，交个6亿美元的罚款，对于普渡制药真的就像普通人交了一张超速罚单一样轻松。而那几个被罚款的高管，普渡制药不但帮他们缴了罚款，还在年底给他们颁发了额外的奖金，大概意思是表彰他们在法庭上代公司受的苦。

无论是Alice Fisher,还是Paul McNulty，都知道这个水放得太大。时至今日，他们都把放普渡制药一马的这个锅争先恐后地甩给对方。究竟是谁让120页的起诉书，让这个关系到全美的鸦片案的板子高高举起，却又轻轻放下？是谁主导了这次放水？也许永远不会有人知道答案。

在案子判罚当天，法庭外站满了失去年轻孩子的父母们。他们高举着自己因为误食过量OxyContin而死去的孩子的遗像和标语。其中一个家长的标语写到：你们创造了这种药，你们推广这种药，你们害死了我的孩子，并且还在继续毒害其他的孩子。

美国现代鸦片战争 （5）完美风暴

2006年的案子结束之后，普渡制药并没有撤回，或者减少OxyContin的销售。与此相反，普渡制药加速加量地推广销售OxyContin，他们推出了比之前最高剂量800毫克更大一倍的1600毫克的药片。这简直就是想让患者一次嗨到死。普渡制药的内部文件显示，当时连普渡制药的销售人员，都忍不住在电子邮件中对公司上层发出灵魂拷问：“在已知有许多服食过量者是死于服食800毫克的药片的时候，为什么我们还要推出1600毫克的药片？”在案子判罚后的第一年，也就是2007年，普渡制药的销售达到创公司以来的最高点，30亿美元。普渡制药被判罚的案例，并没有让其他制药公司觉得警惕，恰恰相反，它让所有的制药公司闻到了钱的味道。如果能够合法地在美国贩毒，受到的最重的惩罚不过是上缴你贩毒所得的十几分之一给政府，那么何乐而不为呢？各个制药公司争先恐后地开发出类似于OxyContin的类鸦片类止痛药，抢占止痛药市场份额。止痛药开始充斥市场，从药房流入黑市，再流入到吸毒人员手中。

与此同时，互联网在2000年左右飞速发展。类鸦片镇痛药始终是处方药，病人想要拿到药，必须要有医生开的处方。虽然医生中免不了有害群之马，但是大部分的医生还是很珍惜自己的名声。毕竟乱开处方药，被抓到是会被吊销医生执照的。即使有患者因为上瘾而想要医生开多点处方，但患者不见得能刚好认识那个愿意乱开方子的医生。而互联网，让这一切都变成了可能。一个需要类鸦片药物的患者，只需要在网上搜索一下，就能轻易地凭关键词搜索到一个愿意在网上开药方的医生。互联网还帮助了毒贩隐藏他们的行踪。毒贩会虚构一个住在西岸的患者，在网上向一个住在东岸的医生索要处方。最后的取药地点，却会是在中部的一个小镇上。网络的便利性让类鸦片药物几乎是随手可得，简直是上瘾者的天堂。联邦缉毒局很快就发现了经网络销售的类鸦片药物数量暴涨。经过一番艰巨的斗争，华盛顿的立法者在2008通过了俗称的“网上药店 法案”( Ryan Haight Act), 收紧了网络药物的销售。

然而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贩毒者和吸毒者马上就找到了新的途径。佛罗里达州是对处方药控制最宽松的州。许多人一窝蜂地开始涌入佛罗里达，开起了各色各样的疼痛诊所。这类诊所内往往只有一个医生。无论任何人从前门进去，只要经过一个仪式性的简单检查后，就能获得一份止痛药处方。这个处方必须要到后门的药店那里取药，而且店里只接受现金。一个客人从进门到拿到止痛药离开，往往不超过25分钟。这些店的生意好得出奇，人们排着长队等待进店接受“疼痛治疗”。

上图为佛罗里达州的疼痛诊所外面排队的人群

2009年前后，佛罗里达一个地区，短短的两三年内有142家疼痛诊所开业。在佛罗里达州的大城市西棕榈滩市，疼痛诊所比麦当劳还要多。美国的75号高速公路，一头起源于佛罗里达州，贯穿美国中部横跨多个州。自从佛罗里达的疼痛诊所遍地开花以后，中部各州前来进货的毒贩和上瘾者络绎不绝。75号公路因为成为输送OxyContin的主要交通路线，在吸毒人员口中得到了”Oxy Highway”这个称号。

2011 年底，美国缉毒局开始了历史上最大的一次缉毒行动之一，在佛罗里达出动了500名警察，查封了一千九百万美元现金，逮捕105名贩毒人员。在2011年联邦缉毒局把佛罗里达这个漏洞也最后堵上时，上百万的鸦片成瘾者突然发现自己很难买到以前唾手可得的类鸦片药物了。他们身上的戒断反应逼迫着他们去寻找代替类毒品。为了满足毒瘾，一部分的上瘾者开始尝试吸食海洛因。但是海洛因非常的昂贵，黑市价格高达20-30美金一小包。

这时候，药物芬太尼(Fentanyl) 的出现，及时的填补了毒品市场上空出来的市场需求。芬太尼是一种在实验室中制造出来的类鸦片药物，它的药效要比传统的吗啡强100倍！芬太尼药效比之前的止痛药药效更强大，因而更容易上瘾，也更加一不小心就会导致吸食过量而死亡。因为芬太尼是彻底的实验室产物，它并不像其他类鸦片药物一样需要罂粟作为原料，所以芬太尼的生产成本极低。而相对容易的制造流程，让一些有基本化学知识的人能够轻易地在自己的后院中通过化学反应合成制造出芬太尼。

一开始，芬太尼在兲朝作为药物出口，是合法的。很多美国人开始在网上直接从兲朝邮购芬太尼。各种各样的芬太尼药物被藏在表面掩饰的包裹里，堂而皇之地通过邮寄系统，源源不断地从兲朝发送到美国。兲朝作为全球药物原材料的最大生产国，在经历鸦片战争180年后，发现自己又被卷入了另一场鸦片战争。具有讽刺意味的是，这次兲朝的角色调了个180度，成为了鸦片的输出国。从2013年一直到2019年，数不清的芬太尼从兲朝不断出口到美国。

在川普咄咄逼人的贸易战攻势下，兲朝终于在2019年，宣布出口芬太尼为违法，开始全面管控芬太尼的销售出口。美国方面也大举在各个网络平台上封杀各种销售芬太尼的广告。然而这注定又是一场猫鼠游戏。一些毒贩开始批量从兲朝走私进口芬太尼，再在美国当地化整为零地邮寄到各地。另一些毒贩则开始进口芬太尼的原材料，因为这些原材料的贸易仍然属于合法。在得到原材料之后再自己简单合成芬太尼。虽然兲朝崴脚部的发言一百次里面有九十九次都如同懒婆娘的裹脚布，但偶尔也会有一次有理有据，比如说下面这段：“朴素的经济学原理告诉我们，需求和供给相伴相生，没有需求谈何供给。美国国内普遍存在滥用处方止痛药的传统，占世界人口5%的美国人消费了全球80%的类鸦片药物。美国政府在减少芬太尼需求方面完全可以做得更多。”

在2016年美国缉毒局抓获了一个德州的最大地下芬太尼制造毒枭Caleb Lanier。美国缉毒局吃惊地发现Caleb几乎在现实中复制了美剧致命毒师(Breaking Bad)里的一切。Caleb会以3500美金的价格从兲朝进口200克芬太尼原材料，在自己的后院工具屋里合成芬太尼，转手卖出后就能获得3万美金的纯利润。在被抓之前，Caleb是一个家庭美满有妻子和一对子女的中年宅男，无论是妻子还是邻居都没有觉察到任何异样。唯一和美剧致命毒师主人公不同的是，Caleb并没有什么深厚的化学背景，他的本职工作是一个电脑修理技工。从Caleb的案子我们可以一窥芬太尼药物合成的流程之简单和利润之丰厚。

经过从1996到2002年的普陀制药的全国推广，对类鸦片药物上瘾的人数在美国节节升高，创造了一个以百万记的上瘾群体。从2002年到2008年的互联网处方药盛宴，让吸毒者如痴如醉，美国对鸦片成瘾人数进一步增加。从2008年到2011年的佛罗里达特供，让上瘾者心满意足。最后，在上百万上瘾者的期盼中，芬太尼在2013年横空出世！芬太尼价格便宜且很容易从国外获得，几百万的上瘾者纷纷开始吸食这种更新型，更强力，也更容易致命的毒品。一个席卷并摧毁全美国的鸦片危机完美风暴，最终形成了！

在这场惨烈的完美风暴当中，你听不见枪声，看不见尸体，甚至很少在报纸头条看见这些生命的消失。感受最深的，是全国各地疲于奔命的医疗急救人员。每个夜晚在茫茫的夜色下，在救护车的鸣笛声里，都有生命因为服食过量的芬太尼而随风飘逝。每一个逝去的生命，背后留下的是数个被悲伤撕裂的家庭。有的人每周工作80个小时，仍然不愿意放弃兼职的抢救员工作，只因永远忘不了自己高中最好的两个哥们，因为服食过量药物，突然在课堂上倒下，再也没有起来。有的人刚为人母，本已戒毒数年，却忍不住复吸。最后一朝不慎撒手人寰，留下懵懂无知的幼女，和悲伤不已却还要强撑着负担起抚养孙女责任的白发父母。在这场全国范围的类鸦片药物危机里，死去的往往是那些青少年。青少年好奇，莽撞，不知分寸，缺乏指引，这些种种因素叠加起来，在服食过量药物死亡的人数中，白发人送黑发人的例子占了相当多数。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一次没有枪声的谋杀，一场不流鲜血的屠戮。

美国的对鸦片类上瘾人数和每年因为服食药物过量而死亡的人数，自2000年以来不断攀升。服食药物过量而死亡的人数，从2000年的3785人，一路攀升到2015年的15281人。在2015年，平均每天有42个美国人死于药物服食过量。而到了2019年，美国服食过量药物致死的人数达到了惊人的70630人，平均每天有193个美国人因为药物服食过量而死！

美国现代鸦片战争 （6）无人担责

在美国深陷在现代的鸦片战争的今天，无论是美国的司法系统，还是美国缉毒局，都没能找到这场战争的罪魁祸首，更遑论将其绳之于法。制药公司们一脸无辜地说，我只是负责生产药物，我生产的所有药物都是经过联邦食品药物总局(FDA)批准的；药物的分发商更加一脸无辜，我只是个跑腿送货的，把药从工厂送到药店；医生们觉得自己其心可鉴日月，我只是为了消除病人的痛苦而给他们开了几瓶止痛药；药店说，我完全合法合规，医生开什么药，我就给病人拿什么药。身处于华盛顿的参议员和众议员们，明知道这片土地上的民众正在被鸦片侵袭，越来越多的人死于鸦片类药物服食过量，但他们却什么都没做。他们没有出台新的法规，甚至没有收紧控制本已失控的类鸦片药物。在整个消费链上，似乎每一个环节都合法合规，但最后造成的却是成千上万的美国人沦为类鸦片上瘾人群。

作为这场鸦片战争的始作俑者，Sackler家族的命运如何呢？如果我写的是小说，那么我一定会给Sackler家族一个家破人亡的结局。可惜本文所有的内容都基于现实。在2007年从西弗吉尼亚的官司中脱身后，随着类鸦片药物在全美范围 的滥用成瘾问题，Sackler家族和普渡制药很快又陷入到其他州的诉讼官司里去。

2007年，肯塔基州起诉普渡制药，最后以两千四百万美元庭外和解。到了2018年，泛滥的类鸦片药物导致全国有22个州在共同起诉普渡制药，诉因是普渡制药虚假夸大药物作用导致药物被滥用。到了2019年初，全美有36个州加入到了这场浩浩荡荡的官司中去。这时候，任何人都会忍不住去想，如果在2006年，西弗吉尼亚州的检察官团队没有迫于政治压力，坚持不和解，把普渡制药和Sackler家族绳之于法关进监狱，那么后来这场席卷全美的鸦片战争，是不是就不会发生？可惜，这只是一个只能存在于我们大脑当中的如果。

到了2020年底，招架不住的普渡制药和起诉者达成了和解协议。普渡制药将支付高达80亿美元的赔偿金。普渡制药破产了，但是Sackler家族毫发无伤。早在2019年底，普渡制药就向法庭申请了破产。在申请破产之前，Sackler家族的所有成员都已经彻底退出普渡制药的的董事会和管理层，普渡制药和Sackler家族在法律上再也没有任何关系。而在这之前，Sackler家族从普渡制药公司账上转走了超过100亿的资金到自己的家族私人账号。破产的普渡制药公司，只剩下了一个空壳子。那80亿美元的赔偿金，只存在法律文件当中，普渡制药公司永远都不可能付得起这笔罚金。至于Sackler家族，他们成功地脱身了。和解协议中包含一个条款：起诉者不会向Sackler家族寻求任何针对个人的法律诉讼。和解协议中的另一个条款显示，起诉者无权向Sackler家族追溯之前就转到私人账户的资金。

早在2002年，普渡制药的CEO Richard Sackler国会面前作证时就表示，他预计当时Sackler家族通过销售OxyContin获利已超过10亿美元。时至今日，Sackler家族身家累计超过100亿美元。Sackler家族在世界各地拥有数不清的地产，酒店和滑雪场，Sackler家族同时还是美国最知名的古董收藏家之一，藏品极其丰富珍贵。

在Sackler家族暴富的对面，是另一组血淋淋的数字：

从2000年到2019年间，全美共有四十八万七千八百四十二人，死于药物吸食过量！

（全文完，谢谢阅读）

注1：本文内容来自于纪录片《Crime of the Century》以及Wikipedia

注2：普渡制药(Purdue Pharmacy)和普渡大学(Purdue University)除了名字相同之外，毫无关系。

注3：药物服食过量(Overdose)是美国疾病管理中心定义的死亡原因。正常服药的人里面极为罕见会出现Overdose致死的情况。99%的Overdose死亡病例，都是因为吸食了过量毒品或相当于毒品的类鸦片药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