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家住在长江北岸
我家住长江中游北岸,一直对老父兢兢业业的驾船生涯不以为然。 ”开船的“. 左邻右舍这样说。 轮渡呀,驳船呀,客轮呀,划子呀等等在江河谋生者都可叫“开船的“。 四维小路五福路相交的红砖墙凉台顶5层楼房的’长航宿舍‘,70年代初,是令所辖中小学老师头疼,邻里不安,朋友不屑一顾的‘窝子’。从那个‘窝子’出来的男孩子们,社会印象是 ‘调皮捣蛋,聚众闹事,流氓阿飞’;学校评语是“成绩差,爱打架,骂人,逃学‘。女孩子嘛,不矜持,不文静,不娴淑。 原因就一个: “父亲不在家;父亲们是开船的”。
还没资格住进长航宿舍呢, 因为父亲不是汉口分局的。老父的职业从没给我们带来什么荣誉与优越。 印象中老父喜欢走路。 初以为他来自苏北农村;后又以为他喜欢艾青的诗 《我爱这土地》: 为什么我的眼里常含泪水? 因为我对这土地爱得深沉……
他说他不知道艾青。 记得80年代末,女儿3岁,放在父母家里,每天早上老父都要带着他外孙逛街,一走就是几站路。小孩走累了,望着川流不息的公共汽车,望着毫无尽头的大街小道,问: “爷爷,你的月票带了吗?” “呵呵,我带了健力宝”。 一米以下小孩坐车免费,老父亲买了张月票.但每次女儿要求坐公汽时,老父总说“没带月票”,取而代之的是一听健力宝。 偶尔,老父会说: ’啊,今天带了月票。‘ 女儿就非常高兴,爷倆沿着中国最大江城坐在叮叮咣铛的公汽上几小时兜风。 很久以后才慢慢理解老父为什么喜欢走路. 船上的生活,长年累月不接地气,一年的大半年,一生的半辈子在长江上漂泊,有限的船舱天地,昼夜轮流值班。是不是特别渴望足能踏在泥土上双脚好好接个地气? 在家里,有个字是不能说的,就是‘翻’,比如: “翻个身“,要说成“转个身“; “蓝子打翻了“,说成“蓝子泼了“。 “翻跟头”,就是‘猴把戏’。 后来被悄悄告知: “翻-船“是最令船员忌讳的. 老父解放前开始在船上工作,从西崽做起。西崽就是现代语的”服务员’,行话就是‘学徒’。 那时船上伙食分二等:高级船员4菜1汤;还有茶水费;普通船员大锅饭。 他总记得在灯下清理燕窝,一丝一丝地捡去碎羽毛,一盏一盏地漂洗细杂质;然后用100w灯泡给40来岁的船长熬燕窝的情景。 ‘先用清水泡24小时,再用镊子挑出碎羽毛,也得几个小时’. “灯泡反过来,上面放个铁丝网,网上放个铝锅,锅里放陶瓷杯,燕窝就这样慢慢地炖”。 “如果那个晚上船长外出没回来,这燕窝归我喝了”。 问他 燕窝是什么味道? ”像是稀饭“。
那年他19岁。船长是他舅舅。
难怪老父对现在的山珍海味常常不屑一顾: “哈是假的”
老父讲一口地道”黄陂话’ 。我们那里流传这样一首’歌谣‘: ”奸黄陂, 假孝感 又奸又狡是汉川”。
意思是黄陂人小气。
可老父说他很自豪:年仅20岁时把全家从江苏十二圩黄陂村的乡下迁到大汉口,原因是那年他提了’干‘:当了舵工,可以进出’驾驶室“,可以有西崽为他服务。 他说,解放前,叫洋船因为都是洋人在把舵。驾驶室里只说英文。 “那你会说英文吗?” “当然会“ ”比如….“ “把舵,左转,右转” “说一下听听” “@#¥%……”
谢天谢地,老父从没参加过子女们任何学校家长会,他的黄陂话常常是亲戚朋友们之间的谈笑,他从不生气。因为他的母语是扬州话。他的户口落在川江山城,不属于汉口。 谢天谢地,老父一年只休一次长假52天。这时,我们就不能在外面过早吃食堂。他被巷子里的老太婆们称为“采购“买红买绿买天买地,在家煨汤炸鱼煎藕煮蛋炒箩卜…他说外面餐馆食堂很脏很脏,家里吃干净卫生。其实是他的船因密闭性好很多时候运汽油到川渝支援西藏修路,运桐油到上海出口换外汇。这时厨房不能开伙,只能吃罐头喝凉水。
(2) 老父属龙,性格B型,血型AB。 1975年交通部设‘330通航办公室’,老父被总船长点名去了。什么是330? 纪念毛泽东1958年3月30日视察三峡坝址,葛洲坝水利枢纽工程命名为“330工程”,指挥机关叫“330工程指挥部”。 他不是很想这个差事。顾虑之一是他的工资,有点高,几十年了在一艘船上这样拿,大家见惯不怪, 因为他可在川江上乘风破浪, 不信, 您请来。 一旦上了岸, 工资要减;机关部门,牛人多了,什么名牌大学毕业的,什么高工,什么资深老干部,他不习惯, 他发言没有谱, 说话不看稿。他很幸运遇到梁应辰先生。 梁应辰在看海图时,和同行发现了一件匪夷所思的事:长江在葛洲坝段的标高还有负值——海图显示长江最低的地方比海平面低了40多米。这让梁应辰增添了对水利工程的敬畏之情。这就是交通部为什么要请当地水域最有经验的老船长做咨询的原因吧。梁先生对老父很尊敬。 每次他来汉口, 老父安排他上船体验; 每次到北京开会, 梁先生安排老父发言。后来梁先生入选工程院院士。330通航办公室领导是位老红军,ta行政12级。有次老父从长办开会回来给办公室汇报说, 他与林一山谈了近半个小时。 Ta说: “你凭什么与林一山说话?” 林一山是葛洲坝工程技术委员会主任, 水利部部长。 老父退休工资相当于60年前的17倍。60年来,他的收入由三位数稳步缓慢地升到四位数。武汉热干面,1966年每碗0.10元计算,现在是多少?4元的话,就是40倍。 他说: ’俱往矣,我还活着,已赚了‘. 这不是站着说话不腰疼。 90年代初他在长航医院,1周内腹部开刀二次禁食十几天才找到病因-结肠癌,(曾经的国家大纳税户,Ta的医院连三甲都不是)第一刀损伤了大腿主静脉,第三刀手术后输血不幸患上丙型肝炎,他的右腿自此一直就是黑的。此外,高血压心脏病三度传导阻滞靠心脏起博器泵血。 他,就是曾经的人民26号船长. 人民26号是美制中型登陆艇。1946年从大西洋,经英吉利海峡,绕过法国诺曼底,驶入长江,驶入三峡。 三峡全长204公里,两岸悬崖绝壁,江中滩峡相间,水流湍急。 他曾穷过,富过;年轻过,病过,老过,衰过,从没长眠过。
现在,老父,您真的要长眠吗?您的回忆录还没写完呀, 老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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