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清平隨筆 | 談學論術12. 回應關於“認知來自需要”的批評 “談學論術11”提出了“認識不是來自實踐,而是來自需要”的新見後,聽到了一些質疑批判,這裡打算做點簡短的回應。 此前有個針對“談學論術9”的問題:“質疑批判”是不是就是“科學”的態度呢?不好意思啊,答案是否定的:同義反覆地說,只有純粹基於好奇心的質疑批判,才算“科學”的。要是有非認知的需要摻乎進來,又大體上符合邏輯,如同“論證誰是王八蛋”那樣子,則是“學術”的。不怎麼看重邏輯,主要靠感悟體驗,靈光一閃,博聞強記,引經據典,也提出了有意義的異議,不用說是“學問”的了。至於扯着嗓子把不中立的欲望情感發泄一通,尤其喜歡拿出“重說三”的架勢,反覆嘮叨“你就是個王八蛋”的那種,還是劃到“罵街”那裡吧,嗯哼。 不必說了,俺老漢的脾氣,是不會搭理最後那種淋漓盡致的“質疑批判”的,但隨時歡迎別的隨便哪一種,理由就一個三段論:人皆有限;淺人是人;因此淺人有限。既然有限,不管方方面面,包括描述論證,思維推理,立場觀點等等,免不了有缺陷,並且恰恰由於有限,自己還很難發現。 怎麼辦呢?最有效的法子,當然就是讓別人來找自己的茬兒,挑自己的刺兒了。對俺老漢來說,這法子甚至還是一項應盡的義務——否則的話,你那麼喜歡質疑批判,還號稱“逮誰批誰”,怎麼等到別人來批你的時候,你就不高興了,板起面孔拒之門外呢。豈有此理,不是? 特別是前些年,淺人琢磨是與應當、善與正當、自由意志、主客關係等問題的時候,發現了西哲的一些漏洞,形成了自己的一些新見,卻有點拿不準,覺得那麼多先哲前賢,怎麼會在這樣子重大的問題上,犯下這樣子低級的錯誤呢? 於是乎哪怕文章發了,心裡也還是沒底,所以專門跑到幾個學術群里,積極主動地和人鬥嘴抬槓,就是想從別人的質疑批判里,看自己是不是站得住。你還別說,儘管俺老漢自以為,到現在為止,這些質疑批判都不足以推翻自己的立論,卻的確幫助自己發現了很多不嚴謹不細密的缺陷,獲益可以說就倆字:匪淺。 這兩年很少這樣子做了,倒不是不肯面對質疑批判,主要是覺得微信群的這類討論,既發散又碎片,花了不少時間(這個現在對淺人特寶貴),收效也不怎麼大,自己感覺相當明白了,對方還是堅持己見(這個也正常),要是不回應,又有點不禮貌。要是再碰上幾個群的異議差不多,還得重複這種收效不大的時間花費。 再三考慮後,今後準備改走事後諸葛亮的清純路線,先記下有意義的質疑批判,然後再在帖子裡給出回應,就像下面做的這樣子。目的呢,當然也不是說服誰,主要還是讓自己能把問題想清楚說清楚,減少模糊籠統,以及自相矛盾。 具體回應前,再解釋一下幾個簡化了的術語:所謂“馬哲”,指的不是馬克思自己的哲學,而是一百年來在前蘇聯和中國占主導的哲學思潮。狹義上的“西哲”,指的是把“認知理性”當成基本精神的西方主流哲學,因而不包括後來西方研究馬克思的哲學思潮(下面簡稱“西馬”),以及那些反理性色彩很濃的西方哲學思潮。所謂“中哲”,指的則是中國以往的哲學傳統,以及當前國內外圍繞這個傳統展開的哲學考察,所以廣義上也涵蓋了國外的漢學研究。 “認識來自需要”的淺見,自然是針對“認識來自實踐”的馬哲觀點說的,因而與西哲討論“知識來自經驗還是天賦觀念”的語境有些不同:西哲的問題意識在於“知識的基本內容是什麼”,結果把亞里士多德指認過的好奇心源頭給忘得差不多了;“談學論術11”說過,馬哲正是抓住了西哲的這個漏洞,才順着經驗這根藤,摸到了實踐這個瓜,然後就停在那裡,不再往前走了。 俺老漢則是順瓜尋根,把“人是有需要的存在”的第一命題落腳到認知領域,找出“人們為啥追求知識”的答案,於是才接着亞里士多德講,得出了同義反覆的廢話一句:人們要追求知識,直接地是因為他們有求知慾;哪怕實踐在其中也起到了助推的作用(就像為了種莊稼,“不得不”研究植物學那樣子),同樣是由於非認知需要啟動了好奇心的緣故,所以不能停在“認識來自實踐”的結論上。 有個批評說了,這樣子的回答混淆了動機和途徑,但途徑不見得一定就比動機次要啊;就像對於“孩子來自哪裡”的問題,既可以回答“來自繁衍後代的本能”,也可以回答“來自性交和精子與卵子的結合”,兩個回答都是原初和根本的。 不過吧,按照馬哲自己給出的標準答案,實踐對認識的決定作用是整全的,分散表現在:1、實踐是認識的來源;2、實踐是認識發展的動力;3、實踐是檢驗真理的唯一標準;4、實踐是認識的目的和歸宿。至少,考研的時候,少答了其中隨便哪個要點,都是很難得到高分的。 淺人的新見明顯針對的是第二點;然而呢,恰恰由於它涉及的是比途徑標準歸宿更原初更根本的動機源頭,所以也能在不同程度上適用於其他點。比方說吧,要是缺少了“繁衍後代的本能(驅力)”,孩子還有多大的可能“來自性交和精子與卵子的結合”呀?可見動機對於途徑的根源性:你連“想要如何”的源頭動機都沒有的話,難道還會為“從哪如何”的途徑問題傷腦筋嘛。 順便補充一點:在“人性邏輯”的系列裡,“(內)驅力”和“動機”等術語差不多等於同義詞,說的都是“需要—想要—意志(意欲)—自由意志”這根第一鏈條。不僅如此。其他問題上,淺人也打算秉承“奧卡姆剃刀”的精神,努力避免不必要的重複術語,因為除了提供一些沒啥意義的學術飯碗外,大多數情況下,它們只是把簡單明了的事情弄得複雜晦澀了,讓人覺得不明覺厲而已,嗯哼。 還有個批評說,馬哲沒有否認“需要”的源頭地位,因為教科書裡總是說,生產實踐是為了滿足衣食住行的需要,白紙黑字寫在那裡。所以呢,馬哲說“認識來自實踐”,也可以說已經有了“認識來自需要”的意思了。 淺人首先來個反問吧:教科書裡有沒有從這裡得出結論說,(非認知的)需要就是實踐的動機源頭呢?有點小小的遺憾,似乎還沒聽說過,因為馬哲在這方面的核心理念只是“實踐”,並非“需要”。無論如何,要是教科書不像這樣子蜻蜓點水地一筆帶過,而是認真嚴肅地把需要當成了原點立起來,然後再自覺徹底地貫下去,它還有資格號稱“馬哲”嗎? 另外舉兩個先哲的例子:在他們的代表作(不是後人編的教科書)里,斯賓諾莎聲稱,意欲或衝動是“人的本質所在,從中必然產生那些傾向於維繫人的存在的東西,人們因此被決定了從事種種行為”;康德宣布,“生命就是一個存在者按照欲求能力的規律展開行動的能力。”不過呢,難道我們因此就有理由斷言,這兩個理性主義者,已經把“人是有需要的存在”看成了第一命題了麼? 說穿了,剛才的幾個例子,只是為人生哲學的第一命題提供了佐證,還沒有把它當成了核心理念,自覺徹底地立起來,再邏輯自洽地貫下去。這一點很重要,因為俺老漢搞了這麼多年學術,一個寶貴的先教訓後經驗就是:不管研究哪個思潮,情況如何複雜,都要牢牢抓住它的核心理念不放,別被細枝末節繞暈了。 淺人接着再來個反駁:哪怕馬哲自覺徹底地承認了“實踐來自需要”,也不可能從中推出“認識來自需要”的。理由很簡單,按照同義反覆的廢話兩句,實踐來自的是道德、實利、信仰、炫美這些非認知的需要,認識來自的是好奇心或求知慾這種特定的認知需要,二者雖然經常交織,性質上卻截然不同。忽視了它們的區別,單講它們的交織,很容易讓辯證法又成了變戲法。 說白了,“認識不是來自實踐,而是來自需要”的新見,並非因為俺老漢對需要有什麼特別的偏好;倒不如說,它只是從價值中立的視角,圍繞認識本身及其與實踐的關係做出的實然描述。所以呢,各位要是放棄了潛意識裡某些規範性的預設,直接面對人生在世的本來面目,包括“生產實踐是為了滿足衣食住行的需要”這個連教科書也承認的簡單事實,應該不難得出差不離的相似結論,不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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