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T - 從快樂的街頭男孩到嚴厲的非裔虎爸Travis
是我十幾年前的同事,也是我最好的非裔朋友。平日裡少言寡語,一幅嚴肅認真的表情,加上光頭總是剃的亮晶晶的,看不出真實年齡。不久便是Travis的生日,按照慣例,公司買了蛋糕為其慶生。同事們起鬨問他幾歲了,他靦腆地一笑說歲月蹉跎已經三十歲了。這讓同事們大跌眼鏡,說他長得成熟老練。Travis
笑着解釋他二十歲的時候就曾被誤以為四十歲。末了還加了一句,我的族人看起來總是顯老的。比如Lebron James。我便說我知道Lebron
James, 是我兒子的偶像,前不久剛買了一雙他的籃球鞋。記憶中那是第一次與Travis 聊天。 後來彼此之間就比較熟捻了,稱呼也逐漸親昵了些。比如大家不再叫他Travis,而是簡潔地喊他為
T,如同我的英文名 Susan
被稱為Sue。T在倉庫里負責出貨進貨。“賣苦力的辛苦活”T經常挪瑜自己。確實也是,倉庫里沒有空調和暖氣設施,暖氣倒也無所謂,休斯頓的冬天頂多也就是撓個痒痒調劑一下。而沒有空調卻是一個天大的事情。有時一百度的高溫會持續月余,艷陽高照,潮濕悶熱,空氣中堆積着濃稠的濕度,不上不下的粘人,呼吸不暢的壓抑。那些天裡,碩大的倉庫只有兩台比人高大的巨型電風扇,一刻不停地工作。吹出的風蒸騰着逼人的熱氣,倉庫猶如蒸籠。有時偶爾需要到倉庫走一遭,短短幾分鐘便汗流浹背了。而T幾乎一天八小時都在倉庫工作,其中辛苦自是不言而喻。 T說他的祖輩肯定來自非洲的某一個部落,具體位置名字均沒有記載流傳下來。就連他的姓氏都是很常見的非裔姓氏,據說是祖上的老東家賜予的。“其實我是沒有故鄉的。”他說。那是一個周五的午後,大家都比較輕鬆,聚在一起閒聊。負責物流運輸的David說他父輩的祖上來自德國,母親的祖父來自西班牙,祖母是愛爾蘭人的後裔。其他同事分別來自墨西哥、哥倫比亞、秘魯、德國、法國等地。總之每個人都能說得出自己的根之所在。唯有T是個例外。他便非常的羨慕我們,面露傷感,但也只是一閃而過。這是一個比較沉重且敏感的話題,大家都自然而然地避而不談了。 T的性格溫和,為人謙恭。瘦削健壯的體型,黝黑的膚色,有着非裔特有的健壯大長腿。我經常與他開玩笑,說他跑起來一定可以與非洲的斑馬媲美。他總是靦腆羞澀地笑笑,露出一排潔白整齊的牙齒。T熱愛籃球,是休斯頓火箭隊的忠實粉絲,但是卻非常迷戀洛杉磯湖人隊的籃球巨星布萊因特。其實他的外貌長相與布萊因特有幾分相似,我還開過他的玩笑說他之所以迷戀布萊因特是因為他們的長相類似。T謙遜地說布萊因特比他帥多了。 T的舞姿相當優美帥氣。也是一個周五的下午,臨近下班之際,同事們都放鬆了,大家把音樂調高,隨着節奏扭腰甩胯地舞動起來,歡呼周末的到來。後來T也從倉庫走進辦公室,副總裁路斯歐大聲說,舞蹈屬於這個男人。T便加入了我們,最初與大家一起輕輕擺動,幾分含蓄幾分靦腆。音樂鏗鏘,T的舞姿漸漸放開,恣意而奔放。慢慢地,大家把中間空曠的地方讓了出來,留給了T。伴隨着麥克.傑克遜得天獨厚的嗓音,T的每個細胞仿佛都在舞動,整個身體幻化成奔放的旋律,澎拜而充滿激情。回到家後,我還與先生感慨,每個種族都有每個種族的優點和特長。比如T,天生會跳舞,靈魂里藏着舞者的精靈,韻律融進了骨髓和血液里。T的舞姿不是天長日久訓練後的精緻完美表演,沒有任何人為技巧。而是人舞合一,天然渾成,由靈魂散發至每一條血管每一個關節的自然常態,或者說是生命本身的肆意釋放。從此意義上說,T是一個真正的舞者。 T的臉部輪廓清晰、剛硬,鼻梁高挺,很有立體感。有次聊天說他有四分之一的愛爾蘭血統,應該算是混血兒了。但他堅稱自己是非裔。那年正值奧巴馬競選總統。每次談論起大選,T的眼裡總是飽含淚水,非常動情。記得有一次我反駁了T一句,大意是說奧巴馬的競選流於形式,口號多於務實政策。旁邊一個同事開玩笑說,T,你來斷定一下Sue是否有種族歧視。T大聲反駁道,NO,Sue絕對不會。後來我發現T的意識里沒有政策的對錯合適,只因為奧巴馬是同宗同族,他便選了他。那時我明白同胞之間的感情不僅限於我們華人之間,任何種族都有這種情懷。所謂人同此心,心同此理。 我和T同住在一個叫做凱地的小鎮。有一天清晨一上班T就特意走到我的辦公間,提醒我家門周圍的灌木叢一定不要過高過雜,要一眼可以看清楚。我說我們家的灌木叢低矮、稀疏,一目可以瞭然。T說他居住的社區發生了一件事情,有強盜藏在一戶人家門前周圍的灌木叢里,待女主人開門之際,武力強行進入施行犯罪。最後T說,那就好,我昨晚一聽到這個新聞,就想着今早第一件事就是要提醒Sue注意安全。 在這個疫情肆虐、動盪不安的初春時節,窗外雨絲紛飛,我已離開凱地小鎮多年,想起這件往事,依舊對T充滿感恩。 那年秋天,也飄着小雨,T的兒子讀了小學。那段日子,T每日津津樂道的大事就是每天陪着兒子做家庭作業。兒子對他抱怨說老師和小朋友說了,快樂的童年最重要。我在旁邊附和說是啊,快樂比什麼都重要。T非常生氣,斬釘截鐵地表示反對。他說他有一個所謂快樂隨性隨意的童年,每天放學回家,就在街上同一幫小孩子玩耍,從來不學習。他的父母從未對他有過任何要求和管教。他的父母的觀點就是讓孩子的個性完全自由開放。 “我的童年實在太快樂了,整個一個街頭男孩(Street Boys)。可是為此付出了沉重的代價。快樂的童年一直延續到快樂的少年、快樂的青年。高中混了四年。然後,就開始了不快樂的人生。” 那是我第一次看見溫和的T情緒激動。 “兒時的快樂換來了今日的不快樂。你看,你坐在有空調的房間,而我只能在火爐般的倉庫里工作。我絕對不能允許我的兒子象我一樣。我決定每天督促他學習,玩耍有時,絕對不能成為一個象我一樣的快樂的街頭男孩。”T緊握拳頭,以示決心。 後來才知道收入並不高的T選擇了凱地小鎮,就是為了兒子。因為那裡有相當不錯的公立學校。T平日裡也相對節儉,午餐經常是自備三明治,鮮少與其他同事一起外出就餐。卻從未缺席兒子的任何一次家長會和學校活動,關注兒子的每一次考試。最大的願望就是兒子將來可以走進大學校園,然後在有空調的環境裡工作。 辭職離開那家公司時,是一個夏天。T依舊在沒有空調的倉庫里汗流浹背地出貨進貨。臨別時,他送給我一張卡片,寫滿了祝福的話。最後一個下午,我與同事們一一擁抱告別。T靦腆地說,今天一定要給Sue一個大大的擁抱。光陰流轉,歲月在一個個開空調和不開空調的日子裡慢慢過去。空調的轟隆聲里,偶爾會想起T,還有他關於童年、快樂、街頭男孩和空調的故事。不免會感慨一番,人的一生無論怎樣做,如何走,總會由許多遺憾的,所謂魚與熊掌難以兼得。 時光荏苒,許多年過去了。依舊記得T喜歡休斯頓的冬季。說庫房裡透着寒意,是最舒服的時節。前些時日,百年一遇的極端寒流襲擊休斯頓,在那些風雪交加斷電停水的日子裡,再一次想起了我最好的非裔朋友。那個擁有快樂童年的街頭男孩,那個不願自身悲劇在下一代身上重演的非裔虎爸,那個沒有抱怨社會和歷史,卻懂得反省自身成長過程里的缺陷和失誤的謙恭男子,那個雖然我反駁他的偶像總統,卻善意理性地斷言我只是政見不同而非種族歧視的T,栩栩如生躍然眼前。我想,經歷了疫情和大選,面對族群撕裂的社會,
T依然不會以種族論英雄、論成敗,也不會因政見理念分歧而攻擊任何人。T只會靦腆地一笑說:“我曾是一個快樂的街頭男孩,一定不要我兒子成為街頭男孩。我希望他長大以後在一間有空調的房間裡工作。” (03262021 刊登於《世界日報》副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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