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清平随笔 | 斯是思史6. 世界级是怎么个意思? 各位还记得“斯是思史1”提到的那句流言吗?其实哈,撒切尔太太想必也不会否认,中国有自己的思想家;她的言下之意只是暗示,这些人的原创性理念,仅仅属于“本土级”或“地区级”,还够不上“世界级”。也因此,咱们的玻璃心才会隐隐作痛,同时伴随着渴盼巨人的深度焦虑:何以西方出现过亚里士多德和尼采之流,偏偏咱们龙的传人里面,就找不到档次差不多的人物呀? 有人不高兴了:这不胡说八道嘛。咱儒家的前圣先贤,已经跟着威震海外的孔子学院,迈出了国门,走向了世界,连那些白皮肤黄头发的老外,也一个个挤破了头,上赶着来学习咱们源远流长的博大精深呢。更何况世界儒学的全球大会,听说都已经破了八届了耶。 问题还是在于,怎么理解“世界级”的核心语义。 有一回和朋友瞎聊天,说中国还赶不上前苏联,既没出过世界级的思想家,也没出过世界级的音乐家。那朋友不乐意了,反驳浅人说:西方那些个有名的交响乐团,来咱们这边访问的时候,不是经常上演“梁祝”“黄河”吗?这还不是“世界级”的铁证么? 他没有看到的,是事情的另外一面:西方那些个有名的交响乐团,不来咱们这边访问的时候,是不是也经常上演“黄河”“梁祝”呀?要知道,它们无论去不去俄罗斯,都会时不时奏上一曲肖斯塔科维奇哦。到不了这地步,最好别说是世界级的,因为还是咱们黄皮肤黑头发的自己人爱听,老外不见得真心喜欢。 所以吧,各位不要自信心爆棚,一看到洋模特儿身披大花床单,走了几回米兰巴黎的T台,就觉得咱们的时尚征服了世界。连自家这地儿也没几个人穿,还觉得实现全球化了,如此意淫得紧,很快会肾虚滴,不是? 哲学方面的情况也差不多。翻翻“人类哲学史”“世界哲学史”的外文教材,肯定能够找到孔孟的大名。但问题在于,他们主要还是被当成了异国风味的学问来搞,不是被当成了理念历程的主线来论,态度有着微妙而又深刻的不同。就像走进孔子学院的那些老外,除了怀揣着对于东方式神秘的好奇心,或者打算学点汉语,投身中外贸易,有多少真想汲取咱儒家的大智慧,指导他们为人处世呀? 将近三十年前,头一回去美国访学,与几位洋教授聊起了中国哲学,有的说了解一点皮毛,有的干脆说一无所知。当时俺老汉就一脸懵逼了:这些个家伙,完全不懂周孔的礼教,照样当他们的大牌,在中国还颇受推崇。可咱们这边搞哲学的,要是谁说自己精通阴阳五行,周易八卦,却不晓得苏格拉底黑格尔何许人也,十有八九会被当成大庙门外摆摊算命的。是不是世界级,差别就在这里哟,文言又叫“人比人气死人”,嗯哼。 浪漫通报一声:眼下的非西方文化,除了原本与基督宗教就有许多关联的伊斯兰教,只有佛教才有资格叫作世界级的,不仅走出了印度的地盘,在亚洲影响很大,而且在世界上的其他地区,也或多或少渗透到了普通人的生活里,不仅仅是教科书上的知识,只供学生们硬背下来,考试的时候用上一回而已。 相形之下,哪怕势头最猛的咱儒家,也排不上号,说破了天,勉强可以说是地区级的,虽然越过了中央之国的边界,可主要还是在韩国新加坡,外加朝鲜越南这两个亲密不亲密的社会主义邻邦,才有比较广泛的影响力。 为什么呢?免费告诉儒生们一条浅显的道理吧:作为朝廷大正统,咱儒家处理的,历来都是些地区级的问题:怎样在姬旦确立的权贵礼制主义架构里,凭借移孝作忠的润滑剂,让君臣父子的先王之道一代代传下去,永不变色。所以哈,无论古代,还是今天,它都没那个底气,让自己升格成世界级。 谓予不信,敬请琢磨一下:像三代圣王已经实现了宪政,今天要让衍圣公当元首这样的陈词滥调,有多大的可能,把全球学者的胃口吊起来呢?你又如何让亚非拉欧美的普通百姓,也像你们一样,眼瞅着文武周公孔圣孟贤的道统画像,内心深处就憋不住,咕咚咚如同泉水那样子,涌出来一股又一股的暖流啊? 对于鲁迅的许多理念,包括当下饱受某些高人诟病的“国民性批判”(不好意思哟,浅人更喜欢“儒根性批判”的说法),俺老汉都比较认同,就是不太赞成他的这句话:“只有民族的,才是世界的。” 不错哦,任何世界的,都是民族的——不然不就成了石头缝里蹦出来的?然而呢,并非民族的,都是世界的——否则后面这个词还有什么意思呀。所以哈,要想跳过从民族到世界的龙门,除了原创深度绕不过去,还得另外再加个前提:问题必须是世界级的,不是地区级的;不然的话,你瞅哪儿凉快,蹲那玩儿去吧。 其实呢,西方的那些个理念,最初也是本土级的,主要在欧罗巴的小圈子里呼风唤雨。只是靠着“现代化即科学化”的蔓延效应,它们才有了如鱼得水的机遇,能在全球范围内翻江倒海,逼着非西方的文化们,也不得不拿来当成参照系。 也因此,非西方文化要产生世界级的理念,就得围绕世界级的问题下力气了,并且把批判的矛头对准了西方主流文化,让破中有立的成果连洋人们也绕不过去。否则的话,你绞尽脑汁,挖空心思,复兴了古代的圣王智慧,最多只能勾起几个西方黄热病的猎奇心,想穿透西方文化的层层屏障,就俩字:没门。 怎么样,够难的吧。不过别急,更糟心的还在后面呢:按照“斯是思史2”提到的时间标准,哪怕此时此刻,非西方文化已经诞生了世界级的思想家,也要等上两三百年,看那时候人们对待他们的理念,是不是也像今天我们对待西方文化的理念这样子,绕它不过,才能定下来。所以哈,与其急吼吼地深层焦虑,不如慢悠悠地埋头努力,先找准了世界级的问题,再谈别滴。 什么样的问题才算世界级啊?说实话,浅人也拎不清,但有一点那是相当的明白:不管裹小脚当太监,还是国体院通三统,尽管再民族不过,肯定世界不了…… 事已至此,哭也木用,不妨拿出阿Q的精神,安慰安慰破碎的玻璃心:即便未来的一百年,咱们出不了世界级的思想家,也没什么大不了的。理由至少有仨:第一,三千多年了,祖上那样阔,不也没出过。第二,绝大多数的非西方国度,同样没出过。第三,西方的不少国度(像南欧的两颗牙),虽然出过世界级的文艺家足球家,出思想家这方面,照样是乏善可陈。所以哦,出不了就出不了呗。 既然过去的一百年,咱们靠的都是西风东渐,为啥不依然故我,岁月静好地等风来啊。君不见,当下的文化倒爷,少乎哉?就仨字:不少也。 再补一句对不住“制度决定论”的话吧:出思想家这事儿,还真不是制度说了算;不然的话,怎么同样的制度下,有时候短短几十年,接连出了好些位,有时候长达几百年,也出不来一个呀。无论如何,康德、黑格尔、叔本华、尼采这些家伙,很难说生活在自由开放的年代吧,不是? 所以哈,关键还是看这届思想者自己行不行:不管里里外外的氛围怎样,你能不能在出思想的时候,冲破封闭的牢笼,扑腾自由的翅膀,围绕世界性的根本问题,在深度批判的基础上,提出带有个人烙印的原创性理念,后人还绕它不过? 现如今已经全球化了,不管是信息资源,还是理论话题,统统像秃子头上的虱子那样子,明摆在那里,要是高鼻梁蓝眼睛的那些家伙,能够时不时整出点世界级,偏偏咱们怎么搞都搞不定,你还好意思老是羡慕人家,总走桃花运,却抱怨自己生不逢时,没赶上激情燃烧的好岁月嘛。 撇开咱们据说打夫子的时代起,就有了重视教育的优良传统不谈,脑袋瓜子里的基因差别,应该没有弹跳力方面那样大吧,嗯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