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幼河的博客  
在美國混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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ZT:我的岳母
   

我的岳母

高爾泰

 

 

我結過三次婚,有過三位岳母。第一位岳母,名字叫王淑真。甘肅武威人。武威古稱凉州,我們都叫它凉州。邊陲絕塞,歷來兵家必爭之地。兩千多年間屢毀屢建,直到二十世紀中期,依然荒蕪小城。風沙兵燹抹去了建築物上的一切華飾,只留下不同層次的灰黃和黑褐兩種顏色,望中一派蒼凉沉鬱,土厚水深。不知道什麼時候,基督教傳進了這個地方。五四運動的那年,一九一九年,我岳母出生在一個基督教家庭。我的岳父李瑤圃醫生也是基督徒,比她大十多歲,抗戰中從河北淪陷區逃難至此。逃難途中,前妻死於日軍的空襲,留下五個孩子。最大的十一歲,最小的不到兩歲,都成了我岳母的孩子。在我岳母同他又生了兩個女孩之後,他當隨軍醫生走了,一去無消息。

為養活七個孩子,岳母學會了各種生計。裁衣服、做鞋子、補鍋補碗、磨刀磨剪、盤爐盤灶……許多男人的行當,她都幹得麻利漂亮。還擺過地攤,賣自製的工藝品,兼代寫書信。

直到文革前夕,她們家箱子底下,還有一些那時候做了沒賣掉的背袋、馬褡、繡荷包之類。在厚實的、布滿線疙瘩的灰黃色土布上以白麻線縫成的圖案,粗獷古樸。配以黑、棕兩色,沉靜里略帶憂鬱,使人想起那個小城。

我的妻子李茨林,是她親生的兩個孩子中大的一個。不記得小時候吃過什麼苦,也不記得受到過什麼特殊的照顧。她說,那時候哥哥姐姐們都上學,晚上回來,媽媽幫他們溫課,完了還教背一段《聖經》。每餐飯前,八個人圍桌而坐,一齊低頭低聲祈禱,感謝上帝的恩賜,求上帝保佑爸爸。她和她妹妹茨恩兩個,從未穿過新衣,都是穿哥哥姐姐們穿剩的衣服。從未感到委屈,大家都歡歡喜喜。

一九四九年秋天,李醫生回來了。受過重傷,成了跛子。到人民醫院當門診大夫,拿國家的工資,由國家調配。十年間武威、蘭州、隴西、張掖、平凉、慶陽都幹過。幾度妙手回春,逐漸聲譽鵲起,成了河西一帶的名醫。但工資依然低微,難以養活十一口之家(回來後又生了一男一女)。我岳母竭力拉扯,得以維持溫飽,並讓老大老二到蘭州上了大學。隨着李醫生的調動,全家也跟着搬來搬去。搬家的事全是我岳母的。關塞蕭條,道路艱難。她一次又一次地,帶着大包小包和一群孩子,在滾滾黃塵里上下汽車、火車、牛車、馬車。

一九五八年出酒泉,過玉門,到了敦煌,生活才安定下來。敦煌和凉州同樣古老,秦時明月漢時關。但是更加邊遠,平沙莽莽黃入天。

初到的那幾年,正碰上全國饑荒,那裡更慘。她帶着孩子們到城外挑野菜,挖草根,剝榆皮。回來仔細加工,摻和在配給的糧食里,照樣的正式開飯。開飯前照樣的全家圍桌默禱,感謝上帝的恩賜。那時,茨林的小弟弟、小學生李武生問道,咱們找來的,咋說是上帝給的?她回答說,上帝不給你力量,你怎麼找?上帝不給你野菜,你到哪裡去找?後來(一九六二年)李醫生當了敦煌醫院的院長,大些的孩子們已在外工作,各有了自己的家,生活才開始改善。茨林、茨恩上高中,小弟上初中,妹妹念小學,成績都優秀。為了他們的前途,父母親都早已不再管他們的信仰。聽任學校里所教的一切,天大地大不如黨的恩情大,爹親娘親不如m親之類,去指導他們的思想。開飯前的祈禱,也早已經取消。但岳母仍然堅持,全家要低頭默坐片刻。

一九六四年夏天,茨林跟着她爸到莫高窟敦煌文物研究所出診。她爸看病時,她獨自亂闖,好奇地在無數陰暗的洞子裡穿來穿去,不知道害怕。我憑藉着鏡子的反光,在一個洞子裡畫壁畫,天天面壁,都快變成達摩了。偶然相逢,成了朋友。

第一次到他們家去,對她的母親——我未來的岳母印象很深。她是西北人的形象,穿一身黑色的土布衣服,式樣很凉州。出門系一條棕色頭巾,結法也很凉州。說國語,略帶凉州腔。長圓臉,剪髮頭,古銅色皮膚,手大腳大。雖只四十五歲,看上去有五十多了。臉上深深的皺紋刻劃着往日的風霜。目光沉靜安詳,動作從容,質樸里透着優雅。她很少說話,只是微笑,在她跟前很自在。

一九六六年初春我和茨林結婚時,李醫生已在六五年的四清運動中,被打成了歷史反革命,不再是院長了,但還是醫生。兩個月後,文革爆發,我被揪斗抄家,茨林帶着我的文稿,到娘家避風,發現她父親正被重新算賬,歷史反革命升級為現行反革命,加上基督徒是帝國主義的走狗,掛黑牌,戴高帽,牽着遊街,被打得死去活來。十幾歲的李武生被捕入獄,判刑十年。這批人剛抄了家,那批人又來了。一直折騰到一九六七年秋天,李醫生被押送農村,交給貧下中農監督勞動,家裡才沒人來了。家中少了兩個人,但是多了一個人——我和茨林新生的女兒高林。女兒在一九六七年元月初降生,正是恐怖的高峰時期,家裡人來人往,革命群眾紅衛兵亂翻亂砸鬼叫狼號。混亂中嶽母一直抱着初生的嬰兒,輕輕撫拍,不斷耳語,不讓受到驚嚇。孩子在她懷裡,一直都很安靜。岳母沉靜的目光、鎮定的語音,成了全家的慰藉。茨林說,嚇人勁兒的時候,只要看看她媽的眼睛,她就不那麼害怕了。那種處變不驚、每臨大事有靜氣的境界,我很佩服,也很想學,但是學不到。人潮過後,是冷寂。老爸小弟走了,生活無着,沒人上門。鄰居同學遇見,躲着走不罵一聲狗崽子的,就該算是好人了。

岳母帶着茨林姐妹三個,清理劫後,檢點殘餘,該洗的洗,該修補的修補,該放在哪裡的放在哪裡,一掃狼藉。窗格子拼湊復原,糊上了新的白紙。到我出了牛棚,可以請假進城來看望她們的時候,屋裡窗明几淨,又有了生活的氣息。吃飯前,大家仍然低頭默坐片刻,無聲地,感謝上帝的保護,為受苦的親人祈禱。

姐妹三個,都失學在家。岳母叫她們別急,說別人上學,也是白上。都革命去了,串聯去了,好老師都打倒了,還學什麼學?她每天教三姐妹學做鞋,學裁剪,學編毛衣,學炒菜做飯補鍋補碗各種家務。還為了織毛毯,打造了一個木架子。但是生活無着,前途茫茫,也不知道受害的親人們現在都怎麼樣了,再忙也蓋不住心焦。一天中我好幾次看到,三姐妹中的這個或者那個發呆。岳母說她們被慣壞了,經不起摔打。要不是她們離不開她,她就要到農村照顧岳父去了。她說,他爸一輩子治病救人,就是干不來個農業活。六十多歲了,又瘸着一條腿,沒人做個飯洗個衣服,怎麼能行?

不久,黨中央搞下放知識青年的運動。不知道有沒有政策精神,實際上反革命家屬首當其衝。三姐妹都被送到了農村。茨林帶着高林,到了沙漠邊緣東方紅公社的向陽大隊。兩個妹妹到了躍進公社的延安大隊。岳母不是知青,本可以留在城裡。她主動向“下放辦”提出要求,把她安排到紅旗公社李醫生所在的長征大隊。那時街道里弄村莊,都是這一類名字,現在回想起來,幾乎分不清哪裡是哪裡了。只知道她那一帶,原名郭家堡。

在河西走廊,敦煌算是個物產豐富的縣,郭家堡也算是縣裡比較富裕的地區。社員的勞動工分,屬於全縣最高標準。從敦煌到玉門的公路(據說原先就是陽關古道)打那裡通過。長征大隊離公路不是很遠,交通也可謂方便。隊裡給了李醫生兩間土屋,門窗炕灶齊全。不會幹農業活,就安排他放牛。隊裡有十幾頭牛,他每天趕到野外放牧,早出晚歸。風吹日曬很苦,但是自由。可以在光天化日之下,向上帝禱告。

不料有一天,一頭老黃牛跌斷一條腿。大隊支部看成階級鬥爭的新動向。第二天收工以後,開了個全大隊的鬥爭會,把他吊在籃球架上批判,打擊反革命分子破壞生產的氣焰。受傷的牛,大隊宰了分了,沒他的份兒。但要他賠一頭牛。賠牛的錢,從他每日的工分中扣除。扣多少,扣多久,都不知道。總之他繼續放牛,除了口糧再沒工分。

我岳母去後,為掙一份工分,和生產隊裡的勞動力一同出工。收工回家,洗衣做飯之餘,自製土坯,改盤了爐灶,增建了雜物間,養了一群雞,一頭豬。哪個雞豬有病,自己針灸治療。屋前屋後,都種上了蔬菜。最不可思議的,是一點一點地,挖出了一口井,從此用水不必跑遠。還挖出了一個地窖,可以把蔬菜儲存在裡面過冬。她常說,完了要到茨林那裡和茨恩那裡,都住些日子,也幫收拾一下。她常說,她們被慣壞了,二十多歲了還嫩生得很,怕她們吃不來這個苦。

茨林帶着高林,到那個沙漠邊緣的小村,沒能堅持下來,竟然一病不起。我從酒泉趕到時,她剛剛停止呼吸。岳母已幾天幾夜沒睡,告訴我遺體尚溫,要我摸一摸。我剛摸過,又要我再摸。一次一次幾乎不許我的手離開。聲音裡帶着哀求,眼睛裡固有的沉着冷靜全沒了,有的只是絕望和驚恐。我也絕望,我也驚恐。這時我才知道,悲痛是不能分擔的。岳母所承受的,不會因為我也承受而減輕。反之,我也一樣。每個人都必須承擔自己的全部,為了曾經有過的愛。

入殮時,她把茨林生前較好一點的衣服鞋襪全都放進了棺材。但細心地剔除了所有的動物毛皮製品。她擔心那些動物的鬼魂,會在地下向女兒索取。這種同她的宗教信仰完全沒有關係的想象,其強度也就是愛的強度。我是無神論,也受了她的影響:事後想起茨林的皮帶沒換,不由得大吃一驚。

喪事畢,我帶着高林,要趕回酒泉。岳母半夜裡起來,烙了些餅,給打在包里。趕着一輛隊裡借來的驢車,送我們進城搭汽車。我勞改時學會了趕車,要求執鞭。趕了半里把路,她說這樣不行,還是我來吧。我剛從她手裡接過高林,還沒坐好,就聽見鞭梢在空中噼啪一響,車子一下子就加快了很多。此後她一動不動,只偶爾吆喝一聲,驢兒乖乖地直跑。時值殘冬,寒風夾帶着細沙,撲面尖利如刀。我們都緊緊地裹在老羊皮大衣裡面,一句話不說。風聲嗚嗚,蹄聲得得,只覺得道路漫長。

到得敦煌城,剛剛趕上汽車。高林睡着了,她囑咐我小心,“別讓孩子醒了,要哭。”車行漸遠,回頭望,她一直在目送我們。一動不動站着,鐵鑄一般。風沙漠漠,白楊蕭蕭,一片孤城萬仞山。那年夏天,她給高林和我做了幾件衣服,到酒泉來看望我們。我事先不知道,正在放了暑假的酒泉師範禮堂,給地區革委會主辦的農業學大寨展覽畫畫。她先到地區革委會打聽到我的下落,一路問了來。帶着高林,在一個教室里,把課桌拼在一起,住了幾天。給我們把所有的髒衣服破衣服都洗淨補好,才回敦煌去。

八十年代中期,八十高齡的李醫生獲得平反,在敦煌城裡開了一家私人診所。名醫懸壺,門庭若市。那時我在成都,茨林的妹妹茨恩來看我和高林,說她媽常叨叨,要是茨林還在,跟她爸學醫多好。

 

 

我的第二位岳母,名叫陳艾木。在我出生的那個江南小城,陳姓是第一大宗。在故鄉的憶象中,總有那藥店,那巷,頗親切。

我出生的那個江南小城——江蘇省高淳縣淳溪鎮上,陳家祠堂是城裡有名的建築,進去要先上很多石頭台階。重門深院,雕梁畫棟。有不少狐仙鬼怪的傳說。隔壁又是城隍廟,小孩子都不敢一個人在裡面。我岳父姓樊,名字叫樊×卿,中間一個字記不清了。在城裡開了一家藥店,叫“存仁堂”,譽滿江南。他早已去世,我從沒見過。我只見過那藥店。小時候每天上學,都要經過一條深長的窄巷。青石板地面,兩邊是灰色磚牆,牆根滿是綠苔,叫陳家巷。一進巷就聞到絲絲藥香,是牆那邊在泡藥。曲里拐彎上了大街,就是店面。櫃檯和貼牆的藥櫃都是深色的,光線很暗,濃烈的藥香瀰漫到街上。店那邊還有同樣的一條巷,叫陳家水巷,一直通到河邊。沿着河走,我也可以回家。

一九五零年我出外上學,想家。在故鄉的憶象中,總有那藥店,那巷,頗親切。但是,十幾年後再回去時,門巷依稀,藥店已不存在,變成了“高淳縣文化館”。那個陳家祠堂和城隍廟也都不存在了,變成了“高淳縣委招待所”。

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岳母生於一九一八年。她從小受儒家教育,熟讀經書。真率誠實,思想正統,視忠孝貞節如天經地義。結婚不久,剛生了一個女兒,丈夫就去世了。家中有多少親朋故舊,固不甚了了;繼承了多少鄉下的田產,城裡的房產,店裡的資金庫存,也都沒處捉數。母女倆深居藥店後院,一切由本家賬房料理。她最大的憾事就是沒有兒子,不能延續夫家香火。給女兒取名繼卿,算是一種彌補。頂住改嫁的壓力,親自教育女兒。空院深庭,孤燈繼晝,集慈母嚴父於一身。院牆外,是四十年代的中國。內亂外患,遍地烽火。深重的民族災難,萌生出不計其數撫慰人心的民間宗教。這些四十年代的民間宗教,掌門人都有一套宇宙人生的宏觀理論,力圖提供一個精神的家園,一種救劫的法門,來安頓人們飽歷滄桑的驚魂。層次各有高低,儀式五花八門,但又都共同謹守着古老的傳統價值觀念。講道德,重仁義,尚忠恕慈悲,信善惡有報。犖犖大者,標榜儒釋道三家精義,吾道一以貫之,信徒逾千萬。

所有這些民間教派,都少不得要通過商業的途徑設壇拓荒。有許多機會傳到重門深院裡索居獨處的我岳母那裡。孤寂中,她正需要一種心靈的寄託。終於在抗戰勝利的前夕,接受了引度。非常誠信。以謹守儒家教義的那份虔誠,心無旁騖,致力於自度度人。使命感強烈到攝人心魄。很快得到鄉里的一致敬重,不到三十歲資格就超過了老前輩。隨之她名下的存仁堂藥店後院,也成了本地教友的聚會場所。

自古以來,每一種民間宗教,都是一個民間社會的凝聚力中心,都藉由某種神秘(夢、星象、童謠、扶乩、占卜、預兆……),自稱受命於天,因此是國家權力的天然異端。自黃巾、白蓮以來,歷代朝廷都把民間宗教視為異己的力量。

岳母在一九五零年被捕。所有的財產都被沒收歸公。只在藥店後院留了一間半房子,給她十一歲的女兒樊繼卿居住。發一點兒生活費,讓孩子自己管自己。孩子很堅強,經過這殘酷的磨練,更堅強了。

岳母出獄後,身體極為虛弱,視力銳減。在那間半屋裡,和女兒同住。四面是階級鬥爭,親友迴避,鄰里側目,求告無門。用一張小桌子,在陳家巷口擺了個香煙攤,做一點兒進城鄉下人的小本生意,供女兒上學。每天中午,女兒放學回來,吃過飯,都要替她看一陣攤子,換她吃了飯,才去上學。這樣一直熬到女兒初中畢業,當了鄉村小學教師。絕境中不向任何人求助,默無聲息地保持着做人的尊嚴。這份看不見的崇高,早已被歷史塵封。

後來政府要用房子,把她遷到北門外陳家山墳地高淳醫院後面居住。房門離醫院的高樓只有三公尺,陽光全被擋住。她在陰影中出沒,無聲無息,也像個影子。也好。那些年大躍進、大煉鋼、公社化、公共食堂、全民皆兵……折騰得人人直喘。她是專政對象,不准參加群眾運動,不准享受公共食堂,反而生活比較平靜。

女兒想念她,每個星期六下午,都要步行二十幾里路,進城來與她同過一夜。這是無比珍貴的時刻,母女倆都極為重視。饑荒年代,有什麼好吃些的,各自都要留着,直到這時,才一同吃。不管有多麼大的風雨和泥濘,都擋不住這每周一夜的相聚。女兒在學校里除了上課,寡言少語。只有回到家中,別來多少事,同母親說個沒完。後來女兒得到一位同學好友(丈夫是公社秘書)的幫助,調回城裡,到縣農機廠當電工。依然獨往獨來寡言少語。“文革”中人們互相鬥得不可開交,她們暫被遺忘,生活更加平靜了。一種隱身人的平靜,也算是因禍得福。反而是我的到來,破壞了她們的平靜。

一九七一年,我在甘肅酒泉的五七幹校勞動。請了一個月的探親假,帶着四歲的女兒高林,從西北來到江南,看望我的母親。自從父親死於勞改,家裡的房子被沒收,母親一直住在政府留她的兩間破舊小屋裡面。被打成右派下放農村的姐姐,為了孩子們能上學,到城裡和母親同住,算是“黑人黑戶”。亂世闊別,且喜重逢。但是想起死去的親人(父親和高林的母親),欣喜中不免滲透着更深的悲哀,笑臉上又都帶着淚痕。

母親和姐姐,都想把樊繼卿介紹給我。她們都喜歡她。說現在像那種正派誠實、賢淑孝順的人,已經再也找不到第二個了。何況也是受害家庭出身,政治上不會歧視我們。樊在農機廠的電工師傅邢東泳,是我上小學和初中時的同班同學,也誇她多好多好,熱心地要促成此事。我想見見。但母女倆聽說我結過婚,有一個孩子,就不想見。岳母還批評我守喪不滿三年,續弦是一種不敬。責怪老邢把我這種人介紹給她的女兒,是瞧不起她們。老邢極力爭辯。精誠所至,金石為開。半個月後,他終於獲准,帶我去給她們看看。這是我第一次見到我岳母。她五十來歲,瘦高個兒,穿一身淡灰色的、布紐扣在側面的那種大襟衣服。寬額深目,眉宇間有股清氣,如方外人。女兒三十左右,形象氣質做派都像她。穿一套洗得發白的勞動布工作服,毫無華飾,一掃凡庸,活脫就是母親的複製。在十五瓦的電燈光下,四個人圍着一塵不染的小方桌,喝上好的涇縣新茶,聽老邢說些鄉下瑣事,倒也不覺得拘束。繼卿倒茶和把桌上的茶水擦乾淨的動作,舒緩從容。這次見面,給我留下溫馨的感覺。

第二天,老邢來,說岳母態度很明確:做個朋友吧,婚姻就免談了。她說,他們兩個人不合適。他是個烈性子,繼卿也是個烈性子。一個要吃鋼,一個要吃鐵。兩烈必相剋,不是魚死,就是網破,免了吧。我說,我一句話也沒說,她怎麼就說我烈性子?老邢說,那我就不知道了。不說話也不好,說是“沉沉不語者不可輸心”。他說,這件事恐怕只好算了。繼卿本人倒是挺喜歡你的,印象非常好。但是她對老娘百依百順,這事看來不成。我請老邢幫我約繼卿出來,單獨談談。談了幾次,互相喜歡,決定結婚。岳母堅決反對。繼卿堅決不聽。老邢說,這可是第一次,繼卿對老娘不孝順呀。我去拜見岳母,岳母仍然堅決。說,我是為你們好,與其將來後悔,不如現在死心。繼卿也很堅決,請人幫弄到一張農機廠革委會的證明,寄到酒泉,讓我在酒泉辦結婚證。有了結婚證,就算是夫妻了。當她把這個既成事實告知岳母時,岳母意外地平靜。說,我知道你,你是說一不二,早晚會有這麼一着棋的。天命難違,我認了。結了婚就得好好地過,終身大事,不是試着玩的,不可以使性子,不可以說一不二,有事要商量着辦,才能夠逢凶化吉,知道了嗎?從那時起,岳母接納了我。

一九七二年我回家探親時,關心愛護我就像我母親。結婚後,繼卿提出,要到我們家去住。我家兩間屋,老得快散架了。緊靠汽車路(泥土路面),很髒很吵。除母親和高林以外,還住着姐姐一家三個,根本擠不下。我勸她別去。她堅決要去。說,“誰家的媳婦不進門呀?”說姐姐一家應當分開,“這麼窩在一起,不像個正式人家。”我說現在是非常時期,而且一年只有一個月的探親假,先湊合一下,將來再想辦法。她說,這是不把人當人呢。

我以前寫了許多文章,要求把人當人。現在聽說,我自己也不把人當人了,吃了一驚。但是牽扯到姐姐一家,分辯不清。她是純粹的理想主義,名分大於實際。我是俗人,實際大於名分。這種名實之辯,只能“說一不二”。年復一年,繼卿一直想改造我,我也一直想改造她。誰都達不到目的,就像青石板上釘釘。我向岳母求助,說光講道理,不顧實際行嗎?岳母說,你們一個要吃鋼一個要吃鐵,叫我能說個什麼?人心別說是肉做的,就是個鐵秤砣,在胸門裡頭吊了這麼多年,也該有點兒人氣了,怎麼就這樣子的一竅不通?實際要講,道理也要講。道理是根本,實際是枝節。人懂道理才是人。別人越是不拿我們當人,我們越是要活得像個人樣,你說對吧?我提出要求離婚,岳母根本不信,不相信我會混賬到這種程度。說,吵歸吵,這種氣話,以後誰都不許再說。我要求協商解決,但是無法協商。岳母告訴我,人有良心才是人。不可以想結婚就結婚,想離婚就離婚。一切由着自己,不拿別人當人。這個硬道理,我不能反駁。面對銅牆鐵壁,決心逃避崇高。繼卿堅決不離,事情拖了多年。我向法院起訴,纏訟又是多年。一九八七年法院判決離婚以來,繼卿一直沒有再婚。事實上岳母和她兩個,從來都沒有承認過法院的判決是算數的。

我和繼卿生了兩個十分可愛也十分聰明的女兒,但除了一年一個月的探親假期,十五年間從未共同生活。她們很不容易。我和高林在外,也很不容易。那一切無可奈何,轉眼已成歷史。但是歷史,有時候也很沉重。她們母女兩個那種超凡脫俗的理想主義,那種在虛擬的世界裡追求完美的努力,使我每念及之,都不免肅然起敬。同時又有一份對於悲劇性崇高的恐懼。每想起她們為我所受的一切痛苦,以及孩子們因父母離異所受到的一切痛苦,我都有一份深深的負罪感。

 

 

我的第三位岳母,名字叫紀宇。一九二八年出生在北京城裡一個基督教家庭,祖上有羌族血統。日本入侵華北淪陷時,全家逃難,經武漢、西安,到了蘭州,住在黃河邊上的一個果樹園裡。日夜河聲浩蕩。她晚年的回憶錄,是從這裡開始的。第一句是,“濃密的樹林,遮斷了漫天烽火。”她從小沒心眼,大大咧咧。別的孩子很容易地就可以把她手裡的食物哄過去吃掉。她常獨自爬上搖搖晃晃的羊皮筏子,或率先走上咔咔作響的冰河,不知道害怕。父母親曾擔憂,她是不是有點傻。後來上了學,功課很好,才放心。父親在美孚石油公司做經理,常帶她到他們的交易場所——茶館、酒樓,有牌桌和大煙榻之類的地方吃飯。說等她長大了,要送她到美國留學,她都不感興趣。

戰時後方,共產黨地下組織活躍,學校里私底下流傳着不少禁書。她床頭點支蠟燭,一讀就是大半夜,把共產主義理想和改造世界的事業,當做了新的上帝。十六歲那年,她和幾個要好的同學一起,搞了個讀書會,被國民黨特務抓進監獄。還是不知道害怕,同審問她的人對嚷。女監里有兩個共產黨員,一個叫王方玉,一個叫樊桂英,都對她關心愛護無微不至。從她們那裡,她學到很多東西。以小孩子的身份,用各種方法,幫她們同獄中其他黨員聯絡。大家都喜歡她照顧她,她對黨更有了感情。解放後,王方玉當了鐵道部勞資局長。樊桂英當了“右派”。八十年代我在北京她的家中,見過這兩個人。命運雖迥異,一樣是平常老太婆。絲毫也看不出那個英雄時代的傳奇歷史。父母親用金條上下打點,把她救了出來。半年多的鐵窗生活,摧毀了她的健康,卻堅定了她參加革命的意志。康復後告別父母,一個人到了北京。一面上學,一面尋找地下黨。後來做了學工委(中共地下組織學生工作委員會的簡稱)書記宋汝棼(曾任全國人大法制委員會副主任)的秘密交通員。就這樣,一個沒心眼大大咧咧的女孩子,變成了一個在敵占區做地下工作的共產黨員。與學工委男同事李昌紹成了朋友,生死與共的那種。但是不久,她就同其他幾個年輕人一起,被組織上送到解放區,上華北聯大去了。去革命根據地,要偷越封鎖線。大家都很興奮,特別是她。乘車時把座位讓給別人,步行時搶着幫掉隊的同志背行李。休息時集體唱歌,她站着打拍子:“向前向前向前/我們的隊伍向太陽/腳踏着祖國的大地/背負着人民的希望……”“要推倒三座大山/填平苦難的深淵……”唱得熱血沸騰,打拍子的兩手,不覺都握成了拳頭,緊得發痛。

但是到達目的地以後,一切和想象的不同。幹部吃飯,分大中小灶。開鬥爭會,場面很血腥。連扎兩根小辮子、穿一件花衣服,都是小資產階級思想……大家互相監督互相批評,離自由平等博愛的理想很遠。不少同學情緒低落,她也是。在黨的教育下,學會了“自我批評”,取下了“有色眼鏡”,才又振作起來。

一九四九年學校隨軍進京,改名為中國人民大學。與昔日的男友分手,她大病一場,幾乎死去。學校把她送到協和醫院,同志們輪流值班看護。每次要輸血,都有滿滿一卡車人來排隊驗血,更使她深深感到革命大家庭的溫暖。出院後,與一位在病中照顧她無微不至的同事結婚。丈夫在經濟系,她在哲學系。得一子一女。女兒小雨,後來是我的妻子。至今保存着一些他們當年的老照片,男女都穿着一式四個口袋的寬大軍服,生活簡單,精神充實。

一九五七年“反右”時,她是系總支副書記。經手把一個個同自己從前一樣百無禁忌的青年送往京西煤礦勞改,感到不安。昔日男友李昌紹是忠誠的共產黨員,也在外語學院教授任上被打成“極右派”,更使她困惑。到回龍觀精神病院去看望“右派”學生劉大驍,回來後更有了一種負罪感。二十多年後,在人大哲學系建系三十周年的慶祝會上,她作為嘉賓上台講話:“在座的各位,有許多是反右運動擴大化的受害者。我當時盲目執行政策,傷害了許多無辜,一直十分內疚,請求大家原諒。”說着向台下深深地鞠了一躬。下來有兩個人找她,一個是主持會議的人大副校長,一個是中宣部理論局局長,都是她當年的學生。他們說,紀老師你今天不應該這麼說,我們沒必要向他們道歉。她回答說,我不那麼認為——這是後話。

丈夫原則性強,不愛聽她的牢騷。從五七年起,生活和工作都越來越壓抑。一天夜裡,她做了一個夢。夢見在一輛長途汽車裡坐着些不知什麼人,外面風雪茫茫,她縮在後座,要到東北大興安嶺勞教農場去找李昌紹,只為了說一聲“我相信你是好人”。車不停地開,變成一間屋,沒門沒窗,一地沒頭的小動物,嚇醒了。在回憶錄中,她寫道,分手十幾年,同李已毫無聯繫,夢揭開的秘密,把自己都嚇了一跳。

幾年後,她離婚了。同哲學系一個同事結婚,一起調離了人大。她調到北京師範學院(現在的首都師範大學)丈夫調到中國社會科學院哲學研究所。家也先後搬到了永安里八號樓和大北窯一號樓。新生活並不美好,唯物主義者和理想主義者之間的種種差別,使他們相處日久,相違日深。

她依然寂寞。常在假期裡帶着孩子到各地走走看看。道路艱難,滿目荒凉,每次遠行歸來,都感到身心俱疲。但她下次還去。來回於鄉土中國的苦難,和學院生活的單調壓抑之間,不知舍此安歸?“文革”開始時,她“靠邊站”。在農大畜牧系當總支書記的她的姐姐被打得很慘,向她求助。她幫助姐姐逃到一位朋友的山西老家,太行深山裡的一個小村躲藏。村幹部和民兵來問這問那,姐姐很害怕,又跑回北京。瞞着她,向紅衛兵自首,把一切都招供了。她被揪斗時毫不知情,矢口否認一切。直到人家說出她的朋友烏子瑞(前北京市鐵路局局長)和他的老家、太行山里那個偏僻小村的名字,才傻了眼。面對革命群眾的滔天怒火,當年在國民黨監獄裡英勇不屈的她,低頭彎腰,任人推來搡去,像換了一個人。但是本性難移,依然沒心眼,依然大大咧咧,依然生活在別處。

“撥亂反正”以後,我到社科院哲學所時,她的先生是我的領導,常邀我到他們家吃飯,我因此認識了她和她的女兒小雨。她頭髮已經花白,目光依然單純,待人依然真誠。凡有進京鳴冤的熟人、學生來訪,她都鼎力相助。或供食宿盤纏,或代申訴陳情,忙得不得了。但幫助他人的快樂,治不好親人背叛的創痛,更不能充實信仰和愛情破滅以後留下的雙重真空。我發現她只要一靜下來,就陷入憂鬱之中。眼瞳里映着那個精神宇宙中的黑洞。

我和小雨結婚時,她告誡我不要涉入政治。說政治太骯髒了,書呆子摻和不起。說小雨身體單薄,出了事也擔當不起。我們走後,她提前離休,和先生分居,開始寫回憶錄。孤燈繼晝,廢食忘寢。寫到寫不動,就喝濃茶。手指寫麻了,揉一揉繼續寫,像一種自我施加的刑罰,但於她是一種快樂。我們每次回去看她,她都有新東西給看。歷史資料豐富,個體經驗獨特。文字清澈透明,就像她純淨的目光。但是讀着讀着,我忽然感到悲哀:這分明是為了抗拒黑洞的引力,在尋找失落的自我。

一九八九年秋天,我被迫與家庭隔絕,最惦念的還是小雨。後來才知道,這期間她每天給小雨寫一封長信。家常瑣事、往日經歷、讀書心得、傳奇故事、剎那間的感覺,夢……除了政治無所不談。兩紙箱信十幾萬字,正是小雨亟需的精神支持。那年她骨折臥床,請了個保姆做家務。這些信都是在床上寫的,可信上卻隻字未提。

我自由後,和小雨去北京看她時,她還在臥床。人瘦了許多,眼睛更大了,但神采已不復奕奕。一直在床上寫作,近四十萬字的回憶錄,已接近完成。她說精力不濟,越寫越慢了。樓外一面是立交橋工地,一面是國貿大廈工地,噪音山響,煤煙、瀝青、機動車廢氣和塵土混合的氣味,強烈濃厚。只有在她的書稿裡面,才聞得到清新的空氣:奔河,秋林,萬樹梨花一片香雪海,沉沉雪夜裡爐火的溫暖,和漫長而又崎嶇的獻身路上,號角聲聲,紅旗飄飄,馬鳴風蕭蕭……

我的一個在報社工作的好朋友,帶着新婚太太去看望她。太太拿走了岳母剛剛完成的書稿,說可以幫助出版。不久又單獨前來,要岳母補充人大“反右”部分的資料。取走補充稿後,從此音信全無。

一九九二年五月,我們得到噩耗趕到北京時,岳母已藉助安眠藥擺脫了黑洞的壓力。遺容安詳,嘴角上遊走着一個形而上的微笑。遺書很平靜,說我是自我解放,你們不要悲傷。囑我們為她要回書稿。我去找我的朋友。朋友真誠依舊,訴說了許多外界不知的苦楚,讓我直接找他的太太。他太太比他小三十六歲,可能是有代溝吧,很難說話。那些天,我天天在大北窯和金台西路之間,頑固地來回奔走,終於要回書稿,但已殘缺不全。好在這些得失,已經於岳母無損。寫作把她的人生,高揚到了抒情詩的境界,這就夠了。手段大於目的,過程大於結果,意義的追尋,大於意義本身。正如她小時候獨自遠行,投身於不可知的命運,那份一往無前的獻身精神,早已把她所獻身的那個烏托邦的幻滅,作為一個被揚棄的環節,變成了她的自我實現。那麼美麗,又那麼神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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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爾泰(1935年10月15日-),江蘇高淳人。中國畫家、美學家、散文作家。“六四事件”後,經“黃雀行動”轉抵美國,現居拉斯維加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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