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买枪记
   

小说

买枪记


     光鲜漂亮的城市也有阴暗压抑的街区。这里就是。

    单车道的街在这里断了,形成一个死胡同。街的一边是一个四车位的加油站,失修的黑色顶棚被灰色的柱子撑着,像一只巨大的乌鸦,黑羽下是少见的老旧设备,还在强撑着卖油,一块牌子白底红字写着“只收现金”。街的另一边是一栋黑色的,餐厅一般的房子,没有窗,墙上粉红色的字写着“Girl Girl Girl(小姐,小姐,小姐)”,下面画着一个巨大的深红色嘴唇,几辆脏旧的汽车稀疏地洒在门前的停车场上。街的尽头是一栋质量颇佳的建筑,看起来是一块坚实的,没有修饰的立方体,也着黑色。立方体的门牌很醒目,583,这是我要找的地址,“南方枪店(Southern Gun)”。我辛苦展转跑到这里,是想买到一只CZ 75D手枪。我查过,这城市里其他的枪店都没有存货,需要预定,这里有。我的打算是今天就把它买了带走。

    我推开枪店的弹簧门,屋里屋外两个世界。里面灯火通明,象是007常去的那间屋子。一排排短枪挤在玻璃柜里,一只只长枪张牙舞爪地挂满了墙,恶狠狠的刺刀,阴险的消音器从柜台里默默地指向你。我的脚不自主地在门边犹豫了一下,弹簧门却迫不及待地要搧过来,我急忙迈进屋子。

    屋子里几乎挤满了人,各式各样的人。店员都着黑装,结实强壮,有几个画了莫名其妙的文身,在街上我是不会招惹的,这里他们都那样和蔼认真地接待着顾客。客人们谈着,问着,试着,手中摆弄的不像是凶器,倒像是袜子,内衣。这样的环境下,人们从容的神情更使我紧张。是直接走到柜台,还是排队,哪里有队?我不自在地退到门边,是思考,还是在观看,自己也说不清。这时弹簧门又开了,一只薄裙下细长的美腿伸了进来。我抬头看到一位漂亮的白人姑娘和她的男友跨进大门。那位姑娘轻飘飘地转向大门另一侧,从记号器中撕下一张号牌,动作从容熟练,接着,两人慢悠悠坐到了远处的长凳上聊天。这时我的心才平静下来,学着撕了一张号牌,也坐到长凳上。

    我心情忐忑,神情不安,不光是因为生疏的环境,更是因为我知道我在做一件犯法的事情。但是我不能不做,为了他。他是我近五十年的朋友,路明,可能叫他兄长更合适。

    那时我在初中一年级。我性格懦弱,但脑筋还好使,其必然的结果是,在课堂上受到尊重,在课外受到欺辱。那些课堂上被老师骂得狗血淋头的同学,总想找机会把受的气转帐到我的名下。记得有一次上数学课,老师走进课堂,头也不抬就抛出一个问题,“勾股定理中的一个锐角是多少度?”“45!”坐在我旁边的一位抢着回答,他的绰号“老二”显示他在班上的彪悍程度。我看了他一眼,小声地喃喃,“6030”,这点声音平息了老师眼中将喷出的怒火,却听到“老二”喘了口气,嗓子里带出一个音,“儿!”那天课间操时间,最彪悍的“老大”,带着“老二”和其他两个人追着我不放,要扒我的裤子,“有什么资格在班上充狠,今天要看看他长毛没有”,这种情况下我当然是无处可逃。就在我闭上眼睛等待他们得逞的时候,我听见“老大”“哎呀”一声大叫,从我身上滚了下去,“老二”也怯生生地站了起来。我睁开眼睛,看见一位高年级的男生,怒目注视着屁股被踢惨了的“老大”,然后转向我,微笑着拉我起来,说,“快把裤子扣上”,说完转身就走,那潇洒的气派只在小说中见过。受宠若惊的我,夹在一堆泄气的皮球当中,看着那魁梧的背影渐渐远去。他突然回过头来,大声对我说,“以后他们再欺负你,来告诉我!”从那以后,确实没有人再敢欺负我,班上传,我是“有人”的人。

    但我确实不知道那位高年级的男生是谁。

    一个大雨天,中饭后我打着伞从家返回学校,看见足球场上有两个裹满了泥和草的人在雨中疯狂地踢球,场景使人震憾。观众只有一个,打着雨伞,抱着两个铝饭盒。我驻足观看,认出其中一位就是那高年级的男生。端饭盒的同学告诉我,他叫路明,校篮球队中锋,球场上另一位是校足球队的前锋。因为足球前锋今天午饭时取笑路明不懂足球,引发了这场雨中的“单挑”。虽然那场比赛不分胜负,我却在雨中结识了路明,他高三。我从此粘住他,成了他的小伙伴,有事无事往高三教室跑,他打比赛,我为他守衣服,他忙作业,我为他打饭。随便别人怎么说,我就是愿意。路明也喜欢我,他说我长得有点象他,要知道,他可是我心中的美男子。为了他这话,我在家里偷偷照了两天镜子,回来对他说,我这丑样怎么比得上他。他说我的五官很好,只是位置的排列欠佳。

    后来他下了乡,我装病留在城里。

    有关路明的能耐和我们的交往,我可以一口气说好多。我的笔记本里一直夹着两封发黄了的短信,它们会让人一下子明白很多事。

    一封是他在乡下写给我的。

    “我把我高中的所有课本和能找到的参考书都给你寄来了,这里还收了一套别人不要的,我自己读。任何时候不要忘记多学点东西。”

    另一封是他到美国读博士时写给我的。

    “不要犹豫,快把托福考了,你有硕士学位,到这里读博士不用考GRE。附上75美元的支票,去交托福考试费。”

    好多年以后,我在美国东海岸一所大学得到一个教书的职位,路明在南加州一家公司做研究。我们在东西两岸各忙各的事,交往的时间间隔慢慢变成以年为单位,但没有人怀疑过它的质量。

    几天前,收到路明的邮件,说他生病了,问我能不能过来看看他。这样的请求在我们之间从没有发生过。我第二天就飞了过来,对学校里说的是家人病重。

    第一眼看到他,我几乎哭出来。他靠在床头,浓黑的头发变得稀稀疏疏,人瘦得出奇,面色干黄,眼睛无光,已经不是一年多前见到的样子。我的抱怨还没有出口,就被他给堵在嘴边,“一年前查出的病,没有告诉你。我知道,除了增加难受之外,没有其他意义。”他说话中气不足,但还是那样合情合理的果断。

    进门前,于敏已经把他的病情向我作了详述。于敏是我中学时的同班同学,我们班的班花,为追路明下的乡,要不然也可以像我一样装病留城。她说路明患的是胰腺癌,发现时已有胡豆那样大,立即去女儿路涛作专科实习医生的梅奥诊所(Mayo Clinic)作了手术。

    “那可是给世界上王公贵族们治病的地方啊,手术应该很不错吧!”

    “病的性质在那里。现在继续化疗和药疗。”回答很平静,但令人心揪着。

    上次聚会时,我开玩笑说于敏是永远不老的“冻美人”,此时的她,一瞬间压缩进了二十年的岁月,其原因不用人提。她嘱咐我不要在路明面前谈他的病,眼睛里转动着泪花。

    我和路明对坐着,不讲话。以前,在学校,在他农村的破屋里,在我的家,甚至在美国的校园,我们也曾这样对坐着,常常是他讲,我听,我是那样地依赖他,信任他。此时我真想说点什么,但心里很清楚,讲出来的都是假话,满脑子盘旋着患同样病而离去的“史蒂夫•乔布斯”的名字,不让我有思索的空隙。路明盯着我的脸仔细看,从左到右,从上到下,不停地搜索着什么,他突然笑了起来,“你越老越好看”, 那笑有点艰难,但还是透出他年轻时的调皮样,“是不是包子蒸熟了,挤在一道的褶皱都打开来。”我从心底里笑不出,但浅表的笑神经还是被他拨弄开。他满是针眼的手缓缓伸向床头柜,我上前帮忙,他挥手制止。他从抽屉里取出的是自己的驾驶执照,和一张纸。他指着驾照说:

    “你看看,上面这个人像你还是像我?”

    那时候的他,满头浓发,丰满,健康,笑容满面,可现在. . .

    “一百个人都会说,驾照上的这个人是你!”

    我似是而非地不语,他大概会认为我多少有点认同。

    “小钟,我是想求你做一件事。”

    我一辈子都在等这样一句话从他的口中说出来,可是为什么它来的这样迟,而且是在这样的时候。尽管这样,那种自尊,自豪,侠义,混合在一起的模糊感觉,使我的心里特别好受。

    “帮我弄一只枪。”

    我一吃惊,大脑似乎突然被插进一根高速数据线,各种影象,八方涌来,真实的,虚假的,亲历的,想像的,都裹着“死”的概念,光速般翻滚。无病无灾时,我们常常用它来装点谈吐和思想,感觉它离得那样远,这时,一下子冲到了跟前。

    “不要那样看着我,准备一下而已。后悔从前没有做这件事,现在自己做不成了。”

    “你知道这是要干什么吗?”

    “当生命里最重要的东西已经不可能再有,换一个‘活法’又有什么奇怪的。人悠悠地来,也可以悠悠地去。”

    “那是悠悠吗?”

    “是不是悠悠,你看看这个。”说着,他递给我从床头柜抽屉里取出的那张纸,“这里面任何一种办法,都比ICU里面更要‘悠悠’。”

    这是一张表格,他说从网上的研究文章中翻译过来,列出了可以见到的各种自杀方法,以及每种方法的三项定量指标。这三项指标把那些方法从最优到最劣逐一排列,其精确和认真的程度不得不令人信服。

 

排名 方法               致命能力     致死时间(分钟)   痛苦程度

1   霰弹枪击头部           99.0%       1.7            5.5

2   氰化物               97.0%       1.8            51.5

3   一般枪击头部           97.0%       2.5            13

4   霰弹枪击胸部           96.4%       1.4            16

5   引爆炸药             96.4%       1.6            3.75

6   卧轨                96.2%       17.92           7.08

7   跳楼                93.4%       4.56           17.78

8   一般枪击胸部           89.5%       7             21.7

9   上吊                89.5%       7             25.5

10  车祸                78.5%       20.5           30

    . . . . . .

26  过量处方药           12.3%       129             8.5

27  过量非处方药          6.0%       456             22.5

28  割腕失血             6.0%       105             71


    这张表看得我心惊胆战,与此同时,另外一张表立即浮现到眼前。那是两年以前,路明和我谈篮球时送给我的,篮球场上投篮命中率最高的球星的排行:

 

1   阿塞•卡尔德隆  98.1%

2    卡尔文•墨菲   95.8%

3   穆罕默德•劳夫  95.6%

    . . . . . .

10  布莱恩•罗伯茨  94.0%

 

    曾几何时,他对生活怀有那样强烈的兴趣和热情。

    “我们并不怕死,但我们是凡人,我们怕痛苦,特别是长时期的无望的痛苦。”

    他说“我们”的时候,这话变成了哲理,你不服都不行。像往常一样,在他严密的思考面前,我没有辩驳的余地。要按着理性的思路走,就得强压着你的情感。

    “你知道加州最近通过了有关安乐死的法案吗?”我问。

    “知道,也详细读过。几个医生坐在一起,来鉴定一个身患绝症的人,再活不过三个月 . . . 人的生死要别人来啰啰嗦嗦地决定,我不想那样。”他的神情,他的语调,强烈地触动我的认同感,即使我的州通过同样的法案,我也不想那样。

    “怎么没有让于敏. . .

    我丝毫没有推诿的意思,只是想这种最私密的事情当由最亲的人去做。

    “我想你可能更适合帮我做这件事。不必告诉她。”他的脸上有不易言出的难色。我知道,于敏是个单纯善良的女子,这种事太血腥,大概引起过他们见解的不和。

    路明接着向我解释了具体的操作方法。其实很简单,用他的驾照,护照和其他个人信息,到枪店去冒名买一只手枪。他说,这样做虽然有逆于加州的枪支管理条例,也是没有办法的办法。凭我和他照片的相似程度,出问题的可能性是零,就像是鲁肃上了诸葛亮的借箭船。至于买什么样的枪,他让我决定。

    我在网上熬了一整晚,弥补我的枪械知识。第一次做这种事,有一种莫名其妙的虚荣心,在它的驱使下,我决定买一只市面上公认最好的手枪。我观看了不下10个介绍手枪品牌和性能的视频,决定选择捷克设计美国制造的CZ系列的半自动手枪。这类枪看上去形象高贵,最主要是在好几个网站上它都被评为排名前10的世界上最好的手枪,其中CZ 75B SP-01型被选为北约武装部队官兵的标准配枪,CZ 75D型个子稍小,是特工的首选,也成了我的选择。于是,我找到了“南方枪店”。

    轮到我的号牌了。我的躯体感觉着心跳,步态怯生生,慢慢走到柜台前。店员接过路明的驾照和护照,神情友好,随便看了我一眼,便发给我枪支安全证书的考试卷。完全没有料到面试竟如此简单和没有悬念,路明的眼力又一次得到证实,我提着的心飞快落地。 30个题的常识测试不在话下,路明已经告诉了我如何准备。一切手续很快办完,但是我却不能立即把枪带走,所有材料需要交到FBI,最后作一次购枪者的背景审查,期限为10天。这倒不用担心,路明是个行为清白得透明的人,只是我还要再来一趟,完成这项秘密行动。

    两个多星期后的一个周末,我又从东边飞过来,到枪店取枪。这时路明的情况有些好转,可以在屋子里做点力所能及的事,于敏也可以到公司去应卯几个钟头。路明要我带他一道去枪店。他在一旁看我在试枪室里试射了两梭子,我要他也试试,他接过枪,细细观看,拉了一下枪栓,便还给我,对那枪赞不绝口,只是觉得枪栓有点重,但认为把子弹推上膛应该没有问题。我们两人开着车在市内小小地旅游了一回,他说了很多话,大多是有关于敏母女。他对路涛不担心,“那是个强人”,但对于敏放心不下,时时露出对她的切切深情。路明告诉我,好多年前,他和于敏各买了50万美元的人寿保险,后来他改变了主意,把对于敏的保险改成了对自己的保险。

    “她不在了,我不愁没办法,我不在了,希望她更安全一些。”

    “她知道她会有100万美元的人寿保险吗?”

    “是的。”

    我们乘于敏还没有回家,去完成购枪的最后一道程序,把枪藏在一个隐蔽可靠的地方。对此,路明早有打算。路明的床是双层海绵床垫,上层是乳胶记忆绵,下层是普通硬海绵。在路明的指导下,我用利刀在下层床垫边割出半尺长的口子,把枪和一个上了10发子弹的弹夹稳稳地放进去,然后用透明塑料布封好。黑色的枪盒很容易打发,放在路明的工具箱里,会被认为是个普通的电钻盒子。

    我告别时,路明拥抱了我。我第一次发现,虽然已十分羸弱,他的肩是那样宽。我体会到了于敏伏在那里的感觉,那是一种女人和男人都可以靠得住的肩。

    “你要好好的,路明!我们都离不开你。”我的心一下子酸得发痛,眼睛开始湿漉漉,说话都有点不自在,“今年放暑假,我要来陪你两个月。我们开车去俄勒冈,去洛基山,我们乘飞机到处去看NBA . . .

    那时正是初春。寒意退去后,东海岸迎来了遍地的桃花和樱花,路明的病也像那气候,一天天好起来,令人鼓舞。他特别告诉我,春假的两周不要去看他了,来回一趟蛮远的,把好时间都堆到暑假去。我查了今年学校里暑期的日程安排,定好了机票,那是给学生考完最后一门课的第二天。

    有一天下午,我在书房里备课,电话铃响起来,语音系统报告一个不熟悉的电话号码,我通常是不接的。电话铃顽强地响了近一分钟,不达目的誓不休的模样。我过去提起话筒,不耐烦地说,“你是谁啊?”

    “钟叔”,我听出是路涛,“我爸爸走了。”

    我的头像被什么东西重重撞击,但我忍住没有发声,下意识地等待着路涛的另一句话,那将会是更猛的一击。路涛沉默了许久,说,“就是刚才,在医院的ICU病房。我是在这里给你打电话。”不像有枪击事件发生。疑惑夹在悲痛中。我请求路涛等我来看他最后一眼,就买了当夜的机票。

    我有好长时间没有见过路涛。小时候那样粘乎乎地缠着我的丑小鸭,如今出落得胜过年轻时的于敏。更让路明夫妇骄傲的是,十来年的时间,她从一所名校到另一所名校,稳稳立住了自己的前程。毫无疑问,她是继承了父母的好基因。路涛带我去看路明。他静静地躺在那里,憔悴无比,但面色安详。我弯下身,轻轻提开他的衣领,看到他的喉咙和胸部都没有切口和穿刺的痕迹。路涛明白我在想什么,说,“最后的时间,爸爸没有想象的那样痛苦。”

    路涛是一周前在明尼苏达的实习医院里接到于敏的紧急电话,说路明突然不好,已经请911把他送到了医院,第二天她就赶了回来。路涛赶到时路明已进了ICU,开始实行抢救措施,因为于敏代表家人提出的要求是“尽量抢救”。路涛找来病历和各种检验指标细细研读,并和自己医院的老师详谈分析后,代表家属更改了治疗要求,除了使用镇痛措施外,不必抢救。路明昏迷了两天后,安静地离去。

    我在医院没有见到于敏,路涛说妈妈太悲痛太劳累,怕她也垮下去,要她在家里休息。我帮着路涛打点所有的事。一周以后,我们在安放骨灰的殡仪馆举行了亲友参加的,简单的追思会,于敏来了。路涛在追思会的发言中讲路明那些趣事和笑话,一会儿英语一会儿中文,惹得人们含泪大笑,于敏却始终面色凄寂,低头不语。我几次无意中碰到她的目光,她立即躲开。我暗自思量,于敏大概另有其他的情绪叠加在丧夫的悲痛之上,是不是查觉了我背着她为路明做的事?我在离开之前一定要找机会和她谈清楚。

    追思会结束后,路涛告诉我,于敏邀请我一道回家去坐坐。还是那栋绿茵覆盖的别致的楼房,路明走后,我突然觉得这里离我远了许多。于敏把我和路涛带到路明的卧室,说里面保持着是路明去医院那天的景象,她和路涛都不曾动过。我第一眼就往下层床垫的切口上看,贴在上面的透明塑料布已经不在。于敏走到床前,从床头柜的抽屉里,取出一块白毛巾裹着的东西,放在床上,又慢慢打开。路涛吃了一惊,我却象小偷在赃物前那般安然。这是那只CZ 75D,弹夹已经安放到位,但子弹没有上膛。

    “那天,路明突然疼痛得厉害,感觉非常虚弱。我想情况不好,就到客厅里打911电话叫救护车,将近五分钟才办妥。我再回到路明的屋子,见他靠在枕头上昏睡了,这只枪摔在地毯上。听到救护车的声音,我把枪包起来放进抽屉里。”于敏低着头说话,谁也不看,我知道她的心在看我。我此刻想的是另一件事。我记起在枪店试枪时,路明说枪栓有点重,他一定是在决定生命的最后一刻,没有力量拉开枪栓,把子弹推上膛。高贵的CZ 75D欺骗了他,我的虚荣心欺骗了他。这是好事还是坏事?我一时无法给自己找出答案。想到路明在天堂里看着我,他那善良的眼睛里微微的怨色,使我羞愧,无地自容,我甚至想拿起那把枪,把子弹推上膛,射向我的太阳穴。然而我这个懦弱的凡人,此时只等待着于敏和路涛的斥责。

    没有斥责,只有眼泪。寂静的空气里,单调的秒针行走声伴着泪珠在滴 . . .

    “路明是我的兄长,我愿意为他做任何事情。是他让我知道了以前不知道的东西,他想做的事,也是我自己今后要做的。”我受不了沉默和眼泪的压力,这样多天来,第一次哭出了声。

    那一晚,我向于敏坦白了我和路明背着她做的事,并向她和路涛解释,为什么那支枪会那样掉在地毯上,没有被击发。我退空弹夹中的子弹,用毛巾把枪包好,找来枪盒,这也是路明的一件财产,应该由她们处理。我告诉于敏,路明是多么地爱她,想着她,直到要诀别这个世界的时候。

    离开南加州的前一天,我又一次来到“南方枪店”。我要买一只枪,实践路明生前想做没有做成,而我到时候也会去做的那件事。与其回家去买,不如在这里,车轻道熟。我已经在网上找到了一款堪称操作起来最不费劲的枪,S&W 442左轮手枪,袖珍,威力强大,据介绍,最柔弱的女人也可以毫不费力地击发它,用它来防身。这一次的感觉不再有拯救者那牧师般缥缈的悲壮,而是有点实实在在的,孱弱又无奈的胆怯,但是我知道我要的是什么。我悄悄地溜进那弹簧门,飞快地撕了一张号牌,低着头等在一旁。屋子里还是那样灯火通明,人拥人挤,弹簧门开了又闭,在身边咣当作响。

    忽然我注意到,弹簧门后又伸进一条美腿,顺着往上瞧,我吃了一惊,“涛涛!”我喊了起来。紧身牛仔裤裹着路涛健美的身体,她上身穿着宽松的白衫,马尾辫高耸,带着一副墨镜,左肩上是个蓝色挎包,右手提着那只我十分熟悉的CZ 75D黑得发亮的枪盒。

    “你好酷!”

    见了我,她那安吉丽娜•朱莉般的强势形象一下子松懈下来,她摘下墨镜走到我跟前。

    “从那天的谈话里,我想你有可能会跑去一家枪店”,她小声对我说,“没想到今天在这里碰到你。”

    “那你这又是怎么回事?”

    “换枪来了!”路涛一边说,一边把我拉到屋子里一个安静点的角落,找来两把塑料凳子,一副要往空口袋里倒豆子的架势。

    “你知道吗,加州枪支管理条例不允许配偶继承去世人的枪支,只有子女有这个权力。现在,我就成了这把枪唯一的合法继承人。”

    “你就继承吧!多抹些油,等你七十岁时说不定用得着。”

    “那时长生不老药已经发明了,用不着这个。”

    “那就卖掉。你还要在美国各地转战好些年,带把枪在身边像个女特工。”

    “说真的,钟叔,现在倒是妈妈想要留住这把枪了。”

    路涛伏在我的耳朵边,向我讲起了自我离开后她和于敏之间发生的事。

    那晚上路涛半夜醒来,看见于敏抱着那只空枪,靠在床上发呆,包枪的白毛巾已经被泪水浸湿。路涛钻进妈妈的被子,默默地搂着她,想给她一点安慰。

    “涛涛,我不如你钟叔!”路涛听见妈妈开始主动表达心里的感受,又惊又喜。这位医学院的高材生知道,这是因为极度悲痛而处于情感封闭的人,回复到正常状态的一种征兆。

    “我和他生活了一辈子,还不如小钟那样理解他。”

    “你们理解的方式不同。”

    “对他的病情,我们知道,他更清楚。那个时候,他要的不是苟延残喘,是人的理解。”

    于敏从枕头下面拿出一个信封,塞到路涛手中,说:“他给我留下了100万美元的人寿保险,这是保险公司寄来的赔偿通知。这个钱我不要,全部给你!”

    “妈,你这是搞什么呀?”

    于敏突然大声痛哭起来,什么也不顾了。“涛涛,你爸爸曾经求我给他买把枪,我坚决不干。什么中国的传统观念,什么夫妻情分,什么一线希望也要抓,不,不,是我听说对自杀死亡的人,保险公司不赔偿人寿保险。”

    妈妈这样痛苦地自责自己,使足智多谋的路涛也傻了,她说一辈子没有见过妈妈有过如此的表情和行为。我很清楚,于敏不是她自己所说的那种人,她的善良,温柔,对路明的感情,是众所周知的。保险公司理赔的传言有可能增强了她原来就有的拒绝买枪的决定,但这因素在其中所占的分量应该是相当少的,是她失夫的痛楚和强烈的自责把这个因素放大了。

    “妈妈一定要我收下保险公司的那个信封,没有一点商量的余地,就像那是给她带来灾难的魔鬼一样。我知道从那份赔偿通知到真正的赔偿,还有很长一段时间,就收下了那个信封,慢慢再给妈妈做工作。我对她说,今后不管我走到哪里,我就用这钱在我家旁边为她买一栋房子。”

    我赞扬路涛的机智。

    “更神奇的是,妈妈求我把枪留给她,但要换成一把女人可以用的小枪。她说绝不是想自杀,她要照着爸爸的想法过日子。”

    这时候,我想起托尔斯泰的那句名言:“人间一切都是虚幻,只有死是真实的。”死,它摧毁事物,它改变事物,显示出的力量,无可匹敌。

    一系列的手续完成后,我定了一只S&W 442,路涛也用那把CZ 75D换了同样一只,十天以后店方会递送到各自的家里。我们又各买了一盒子弹,一道走出店门。

    路涛走向她的车,突然停住了,转过脸对我说,“钟叔,等我以后有了正式执照,你和妈妈也退休了,把家都搬到一个城市,我来管你们的事!”

    “什么事?”我惶恐地问。

    “生死的事!”她晃晃手中的子弹盒,笑了。

    那笑,一下子唤起我几十年的记忆。路明一脚踢开压在我身上的“老大”,把我从地上拉起来,挂在他脸上的就是这种笑。

    告别了路涛,我把新买的那盒“135g Gold Dot”的子弹放进后备箱,一边开车一边细细品尝存在脑中的,S&W 442的滋味,那是枪店店员刚才向我们演示,我们又分别实践过的。用拇指稍稍一推,弹盘就很容易地从枪体滚出,9毫米直径的子弹放进弹盘就像丢进几粒花生米,然后手腕使力,轻轻一甩,弹盘就回到枪体,一切都是那样轻松,毫不费力。下面就等扣动扳机了。呃,记得扣扳机时我憋了一口气,为什么?好像是扳机有点重?到底有多重,垂死的人还扣得动吗?不行,一定要回去搞清楚!

    我一脚踩向了刹车.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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