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学徒年月:(1)醉里挑灯看剑
   

(俺的学徒时代,每天一包烟,或三级烟叶卷大炮)

(1)“RUA”
    
    背景:大概1975-77年,上大学前。
    
    那会儿,我在北京西郊一个大型工厂里当翻砂工(据考证,和师院附应该是一个工厂)。在老师傅眼里,还是个没啥烦恼的傻X青年。
    
    我工段里一老师傅当时也就25、6岁,是个中专生,还是单身汉,自己的事儿不急,却老惦记给我介绍个对象什么的。印象中那会儿年轻的或者老的工人阶级也没啥娱乐活动,好像铆足了精神头介绍对象是他们主要的娱乐之一。
    
    那天周末下了班,他叫住我:“嘿,你也别回你那脏兮兮的宿舍画地图啦,跟我回我家,我请你吃包饺子。”我父母当时虽已从干校回来了,可我仍然习惯住工厂宿舍,自在。
    
    他们家住在烟袋斜街,老北京的小胡同。我俩一路骑着自行车,快到他家时,他说:“待会儿见到我们大杂院儿的大爷大婶儿,他们说什么你都别吱声,装‘RUA’(2声)就成。”
    
    我头一回听见老北京跟我说俚语,就问他:“师傅,rua是啥意思?”
    
    师傅在家门口的小铺里买了一瓶二锅头,半斤猪头肉,进门后觉着屋里闷热,就让我帮他把一个小炕桌俩马扎儿搬到当院儿,说:“来,咱俩先喝点,我妹妹在百货大楼鞋帽组,还得一个钟头才能到家,咱边喝边聊。”
    
    小酒喝着,他指着趴在他家对面房脊上的几只鸽子,给我大致解释了啥叫“RUA”:“你呢,没在胡同里串过,没养过鸽子,跟着师傅,你就长学问吧。这是养鸽子主儿的术语,最早是形容鸽子病了,打蔫儿。后来就成了形容人的词儿了。大概齐是说,这孙子很拘束,老像有什么短儿被别人攥在手里,浑身不雨做;软棉花捏的,一脚踹不出仨屁来;死JB皮,三把撸不开;纸糊的B,唬弄大巧子;。。。。。”
    
    后来我心目中高大英俊的这工人阶级越喝越高,越说越离谱,脏得我不好意思继续往下引了。
    
    (2)“阅世”
    
    那天,抡板锹翻了一天砂子,累得躺在工厂宿舍的上铺上就想睡。脑袋底下一本书硌醒了我。一看,是王国维的《人间词话》,刚从烟袋斜街师傅家的书架上踅摸来的。我没想到,师傅家是书香世家,他爸爸三四十年代曾在法国留学,遗憾的是,66年自沉后海辞世了。
    
    他妹妹那天下班回家,亭亭玉立往我跟前一站,吓了我一跳。1.75M的身条,可惜比我大三岁。就是比我小也不成。我那时还满怀着远大的革命理想,认为年纪轻轻的搞对象是庸俗的市侩哲学。师傅见我久久好像都没那意思,就说,“傻~帽,女大三,抱金砖。”
    
    我那会还没学会装酷,为了表示点什么,就从书架上抽出这本书,想跟他借。他说:“这是我妹妹的。搁我,早奔废品收购站了。”我就转脸跟她借。算是我跟她的第一次交往吧。我看见他妹妹在书上画了不少记号,至今记忆犹新的一段是:“客观之诗人,不可不多阅世。 阅世愈深,则材料愈丰富,愈变化,《水浒传》、《红楼梦》之作者是也。主观之诗人,不必多阅世。阅世愈浅,则性情愈真,李后主是也。”
    
    在这段话旁边,有一行娟秀的小字:“我发现了,有些文学家长于纪事,比如巴尔扎克,他的小说全部由各省和巴黎的风俗人情构成,作者若没有敏锐的观察能力和阅人阅世无数的生活经历,单单凭能写是绝对不可想象的;有些长于抒情,比如雨果,他的成名作《巴黎圣母院》据说只是根据‘宿命’两个字,就构思出这样一部煌煌巨著,浪漫至极。虽然他们性情迥异,但他们殊途同归,都能达到尽善尽美的王国维的‘境界’。”(大意)
    
    看完这段,我有点睡不着了。。。
    
    (3)“虞美人”
    
    “你丫又跟那儿跑马!还让不让人活啦?”下铺的楚中天伸长腿隔着铺板给了我屁股一脚,“都tm快11点了,求求你啦,赶紧关灯睡觉!”
    
    “去你M的!”我骂了他一句,随手关了灯。躺在硬邦邦的木板床上,依旧辗转反侧。只好披上衣服来到了厂子外头。不远处的八宝山已渐成冥色,夏夜,星空,京郊,大片等着双抢的农田,和路旁一望无尽的穿天杨。暖风轻拂,不知为啥一下想起了前些天从高干子弟出身的车间技术员“刺儿”那转抄来的据说是润之早年写给亡妻的“虞美人”:
    
    堆来枕上愁何状?
    江海翻波浪。
    夜长天色总难明,
    寂寞披衣起坐数寒星。
    
    晓来百念皆灰烬,
    剩有离人影。
    一钩残月向西流,
    对此不抛眼泪也无由。
    
    那时刚粉碎四人帮不久,我还很嫩,对老毛的感觉既崇拜又憎恨,颇为复杂。。。。。。
    
    我知道这么走下去,没准能碰到老邓。他小50了,因为曾经是国军的少校文书,被定为历史反革命。白天,他被关在粉尘弥漫的小屋里,负责活砂子。我进厂他就住宿舍,和我隔几个门。从没听说过他的家人。以前他和谁都无话的,大家也不敢搭理他,只知道他学富五车,写得一笔好字,曾经是一个后来在社会上很有名的工人书法家的老师。76年后胆子渐大,和我们几个住宿舍的小青年接触多了些。听说,还有20来岁的大姑娘喜欢他呢。
    
    “小牢子啊,你知道吗?”他觉到了我站在身边,依然仰望星空:“白天我恨这个地方。晚上我却爱这个地方。”
    
    “嗯?为什么?”我烦闷的时候,喜欢和他扯扯淡。
    
    “我和你们不一样啊。天一亮,我就开始了噩梦般的提心吊胆的一天。我周围的空气里不光是粉尘和毒烟,还充满了杀气和窒息。我老得想着自己的历史问题,又说错什么话了么?要不要赶紧去向领导坦白争取个主动?说不定哪一天,就被押到台上批斗或陪斗一番。日复一日重复着这丧家狗一样的生涯。只有熬到了天黑,下了班,你的心情才开始好转,你会想到月夜里的星光,无垠的宇宙,当你站在月光下,看到白天熟悉的那些可恶、可怖的东西都掩没在了黑暗里,只有清风明月这些大自然的永恒的美在,你就会感慨万端。。。你知道我刚才嘴里在嘟囔什么吗?那是贝多芬的《月光奏鸣曲》啊。”
    
    我请他再哼几段旋律给我听听。除了会几支“200首”里的外国歌,我还从没听过正经的西洋音乐呢。
    
    “好听!这些东西你怎么还记着?是解放前当官儿那会儿听的吗?”
    
    “哪儿啊。解放那年我才20岁。主要是文革前听的。回头有空我给你讲讲贝多芬。”
    
    “老邓,怪不得人都说您学问大呢。”我突然想起了什么:“哎,您看过《人间词话》吗?”
    
    “学问越大越反动。四人帮这话说得没错嘛。”老邓认真地说。
    
    (4)“纯性爱”
    
    “你刚才说什么?《人间词话》?”老邓看着我,轻轻地脱口而出:“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销得人憔悴。。。”我感觉繁星一下子映入他的眼睛里,他的声音也有些沙哑。
    
    “老邓,您有家吗?您恋爱过吗?” 我真不懂事,哪壶不开提哪壶。
    
    他这次是直接看着我的眼睛:“我?你,你认为我有资格谈恋爱,有资格成家吗?”
    
    “资格?成个家还要什么资格?”我大惑不解。
    
    “当然,这是人间最要资格的大事之一。”老邓认真地说:“有两种人不配有家,不配有感情生活。一种是黑白两道搏命的冷血政客,另一种就是我们这样的历史罪人。我要家干什么?让我老婆整天跟着我担惊受怕吗?让我的孩子从一懂事就让人骂成‘狗崽子’吗?让那帮混蛋在我身上爽够了,再到我老婆孩子身上爽一把吗?”
    
    “难得遇上你这么个忘年交,今天我豁出去了,索性说得再邪乎点。我的个人观点:还有种人,社会最底层,比如说你吧,也不配有家!”老邓越说越来劲,有点和批判会上慷慨激昂批斗他的工人阶级先锋战士角色互换了:“唉!你们这些孩子还不知愁滋味呢。不是我地主资本家的反动血统论没改造好,如果你和车间里多数浑浑噩噩的学徒工、二级工一样还好,那你就去结婚生子,传宗接代,反正你也不在乎你的后代是甩在墙上的一泡淞,还是屁颠屁颠给你打酒买醋的傻小子。可如果你想活得明白了,我就劝你趁早死了这份心。我问你:将来你孩子在学校里,老师同学问起来,你爸爸是干嘛的啊?----翻砂工。----你儿子要不从此受歧视都怪了。你儿子在学校里、社会上受歧视,回家来就会歧视你。老婆也越来越看不起你。你还有个好儿吗?你不信?这就是现实,是社会现状。你看看咱们车间里,每年都有推荐的工农兵大学生名额吧?说是群众推荐,领导决定,我眼瞧着连续两年都有人推荐你,可你知道为什么最后都是别人去呢?不赖你,赖你爸!谁让你爸级别比那几个人低呢?你爸好歹还是个革命干部,等你成家生子了,你还不如你爸呢。你还不是最差,好歹还是工人阶级领导阶级,你儿子也许连工作都没有,老插。当然,会有个别人比老子强,但整体上,就是一代不如一代。我不信进化论,我信退化论。”
    
    我承认他说得是事实。我的心灰透了。
    
    “别灰心。”他仿佛看到了我的内心,“你还年轻。只要你明白今晚我说的话,你就有希望。不过你可千万记住,今晚上的话,30年之内你不可对任何人讲!30年之后么,随你便吧,我早就不在了。。。”--现在是2007年,一晃30年后了,不知道老邓您在哪儿?
    
    我宿舍里有几本从老爸书架上拿来的马列,实在没书看时就翻翻。记得共产主义大师恩格斯有过这样的思想:在人类社会最高级的共产主义阶段,人与人之间的爱情将以纯性爱为基础。
    
    如果生活真的象老邓说的这么惨,我TM倒有点儿信共产主义了。
    
    我低头看了看脚上的片儿鞋,破了个洞。突然觉得,该去百货大楼买双新鞋了。
    
    (5)“观自在,心自在”
    
    我睡到中午,跳下床,打开床底下我唯一的财产,米色柳条箱的锁,从里边小夹缝翻出这个月最后的5块钱,我今天要去办件大事,要去买鞋。
    
    和老邓月夜PK的第二天好像是星期五,是北京市劳动局规定的我们这片儿厂子的公休日(那天也可能不是星期五,我只是倒了一天休?记不清楚了。反正那天没上班)。那会是六天工作制,除了干部可以休星期天,劳动人民都在星期天之外轮休。你女朋友或老婆要是另一片的,你们就不能同一天休息。所以不要说往上比,就是比农民,也大大的不自在。
    
    那阵子,我喜欢穿懒汉鞋,就是墩子说的片儿鞋,2、3块钱一双,黑布面白底白边儿,不仅经济实惠,那年月也是巨酷的行头。它有个最大的好处,不用系鞋带,忙时一提是鞋,闲时一踩是趿拉板儿。那会儿也有皮鞋,三接头、将校靴什么的,不是穿不起(初中时我就趁白回力,嘿嘿),可我一个翻砂子的,上下班脚蹬一双锃亮的大皮凯(一直不知为何老工人管皮鞋叫大皮凯),感脚有点滑稽。
    
    我不知道那天她在不在班上。从西郊八宝山附近倒了几趟车,到王府井百货大楼已经三四点了。先在一楼卖吃的玩的区域转了转,几次有点动摇,非得买鞋不可吗?这双鞋如果穿着黑袜子,看不大清楚露脚尖嘛,还能坚持个把月,雷锋还没过时吧。但是马上提醒自己,你是来买鞋的吗?
    
    转到三楼(四楼?),越高越没感兴趣的,好像不是床单就是枕头什么的,好容易找到了鞋帽柜台。真巧,看见了,她高高的站在哪儿,正招呼着一个顾客。我K,真有1米75哎,是高了点;不过前一段电视里看见基辛格携夫人访华,夫人穿着高跟鞋比他高小半头呢。中国最好永远不兴高跟鞋。她穿的是最普通的扣袢儿白底黑布鞋。我开始琢磨是不是该攒钱买双加厚底儿的三接头了。那天在她家,没兴趣也没好意思细看人家。既来之则安之,我不着急,索性远远地、慢慢地看过去。我还算好运,正是夏天。那时在北京观察女孩子身条儿,只有夏天是最佳时机。
    
    那天,她穿着白色的短袖衬衣,蓝布裤子,感觉非常的干净利索。当她给顾客拿鞋时,举手投足觉得有前有后,身条没得说。细眉细眼,长得古典了点,但很白。一白遮三丑。加上她有一种淑女天成的气质(也许我看了她的书有点先入为主),算是比较耐看的那种吧。
    
    然而,看着看着,不知怎么一激灵,忽然想起了“观自在,心自在”的白衣观世音。那是厂子里另一个神神叨叨的传奇人物老岳(老岳外号岳陪斗,每次开全厂批斗大会,不管批什么批谁,老岳必定陪斗),在一次批斗大会结束不久,趿拉着拖鞋,从他的宿舍踱过来,一边皱着眉头活动着被拧脱了臼的胳膊,一边给我讲的一个佛典。
    
    那天他看见我正在翻一本文革前的《大众电影》,说:瞧你丫这点品位。我心目中的美女就是观世音,你丫不明白了吧?听哥哥给你白乎白乎。观世音又叫观自在。观是观照,自在是“纵任”的意思,就是修行得到的胜果。观世音修成胜果后,得了“十大自在”,就是,(1)寿自在︰能延促命。(2)心自在︰生死无染。(3)。。。“观自在”是一个什么境界?要想观自在,需得心自在。如果没有能观的心,怎么叫做观自在?但是,能观的心却不是自在的,而是以我们这个能观的心,去观照到另有一个本来就自在的心;找到了本来就自在的心,而能够这样现前观行的菩萨,就叫做“观白在菩萨”。。。
    
    看着老岳神神叨叨的挨那绕来拐去,我越听越乱,借口困了,请他哪凉快哪歇着去:“嘿嘿嘿,你不研究《我的奋斗》,又改信菩萨啦?就你这德行,什么时候把你的胳膊拧成麻花了,你丫就彻底自在了。”
    
    而今天,看见远处的她,我忽然觉得若有所悟了。
    
    待到那客人走了,我深呼吸几下,平了平喘,大步走了过去。
     
    (待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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