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中国,人口拐卖常常是跨省流动的。
妇女和儿童,被从西贩运至东,从比较贫困闭塞的省份,拐卖到相对富裕发达的省份。
具体来说,云南、贵州、四川、广西、新疆是主要流出地。浙江、江苏、山东、安徽、福建、广东则是主要流入地。
2004年,来自多个大学和研究所的研究者们组成了一个“华东五省云南/广西籍被拐卖或拐骗者流入地个案研究”项目组。
研究者们去了华东的五个“买方省份”——浙江、江苏、山东、安徽、福建,面对面访谈了许多位被拐卖的女性。
在江苏接受访谈的,正是六位被拐卖到徐州的女性。
那六位接受访谈的女性,哪些因素造成了她们被拐卖?她们曾经历过什么?曾反抗和逃离过吗?后来,她们又为什么不回家?
徐州有两个特点,一是(曾经)比周边穷,二是交通便利。
江苏是国内富省,对贫困地区来说,“江苏”自带光环。比起南京、苏州、无锡等地,徐州就被比成了“欠发达地区”,几十年前尤其如此。虽然徐州近几年GDP增长较快。但2002年时,江苏省社会科学院评估了13个江苏省辖市的综合实力,徐州排在第11位。这意味着徐州及其下属县城和农村,对周边人口的吸引力不够。
徐州又是南北的交通枢纽。称得上“全国综合交通枢纽”的城市也就几十个,徐州就是其中一个。至少在交通上,“外来媳妇”的流入是很便利的。
二者叠加在一起,使得徐州成为了“云南女性被拐卖骗婚”的典型地区。1985年以后,许多云南籍的女性被拐卖到徐州,1988年~1990年是高峰期,单单一年里被拐到徐州的婚姻迁入女性就有2000~3000人。
不仅如此,1993年以后,甚至出现了“人带人”的现象。为了利益,一些先期到徐州的女性开始介绍家乡的女性(包括14岁~18岁之间的大龄女童)过来。一些此前被拐卖的受害者,变成了害人者。“老乡卖老乡”,也是徐州某些村庄有着许多云南籍女性的原因。
2000年,全国进行“打拐”专项严打。此后,徐州的拐卖妇女儿童有所下降,立案数目也从过去的一年上百起,下降到后来的一年几起。
然而,许多被拐卖到徐州的女性,人生已经永远被改变。
大部分时候,买方属于“当地偏穷的人家”,或者是男方个人条件差,难以在当地婚娶。
徐州的6位女性流入的家庭,有4个属于贫困家庭,因为家穷娶不到当地媳妇,而买/娶一个外地媳妇,成本要低得多。
A的丈夫年龄过大,比她大16岁,结婚时33岁,在当地这个年龄基本娶妻无望,“说过不少,总也没合适的,后来请人算命,算命的说他错过机会了,在本地找不到了,要找个外地人做媳妇,这样可以冲喜”“自己年纪小,还是小孩,他这么大,心里觉得很害怕。”
B流入了贫困家庭,“一月不吃一瓶油,一年不吃一回肉”,不仅如此,由于在村里是小姓,家族人少势弱,也常常受到欺负,“现在这么穷,村里有扶贫款,就是不给。”因为没有申领到扶贫款,所以她家到访谈那年还借住在别人家里,没有自己的房屋。
C流入了贫困家庭,“当时婆婆常年生病,经济条件也不好,生活条件比其他人家差,在当地找对象有困难。”而且家里也是小姓,“赵姓的势力比较小,办起事不如姓李的(村里大姓)的那么顺”。
D丈夫当时已经42岁,(D仅16岁),父母已故,连“买妻子”的钱也没有,是在路上强“拉”妻子回家的。
E流入的家庭则更加复杂,丈夫身材矮小,长相丑陋,不受父母喜爱,也得不到多少父母的庇护。E因丈夫的丑陋而十分难堪,从未让自己娘家亲戚见到她丈夫。不止如此,丈夫的二哥因为在分家时没有得到想要的东西,经常借酒发疯,大吵大闹,甚至暴打家里人,E就多次遭受二哥的拳脚暴力。
F的丈夫家庭贫困,而且男方有小儿麻痹后遗症,腿部残疾,难以自理,不能做农活,只做点缝纫活,但维持自己的生活都很困难,“差,差,来的时候,什么都没有。”“他家最困难了,比他再困难的,只有老光棍了,没有比他再困难的了”。
贫困的家庭,糟糕的男方条件,非自愿的婚姻,都增加了被拐卖女性的痛苦。
六个人里,相对来说“自愿被拐”的是C。她是在信息不对称的情况下,同意嫁给来云南的丈夫的。
C丈夫的表嫂也是云南人,表嫂表哥来云南走亲戚,C的丈夫跟着来了,于是遇见了C。当时C听丈夫说,江苏徐州这边“不用砍柴烧,不用背,不用挑,是平原,什么都用机械化,干活很轻松,还有很多苹果树”。C觉得比自己在云南的生活好很多,就跟家里说,想出去,不想在山沟沟里过一辈子,想知道“大世界”是什么样。
到了徐州后,C虽然一开始不习惯,也发现很多情况不太符合,比如没有苹果树,机器(拖拉机)是别人家的,但是她安慰自己,“骗不骗也就这么回事……是平原不假,也不用挑,不用背,开始的时候也不用我干活……”
如果说C还是部分知情,那么ABDEF则全是非自愿、不知情的情况下被拐卖的。
A和B是被熟人或亲戚骗出去后被卖的。
A的熟人给她介绍了一个“能找活干”的人。她并不认识那个人,但出于对熟人的信任,而且希望干轻松、挣钱多的活,就跟着那人走了。
B是一个有亲戚关系的“小大姐”说要带她去县城玩,她上了车,那个“小大姐”却偷偷下了车。车上的男人是人贩子。
E和F是去找工作,被伪装成劳务中介的人贩子骗去卖掉的。
E跟着姐姐去昆明玩,姐姐出去做生意,让她在旅社里等,她上劳务市场找活干,碰到几个人说有大生意,让她跟着走,她跟着上了火车,发现去的不是之前告诉她的地方,但已经上了火车,下不了了。
F赶集时遇到两个本地人,一个姓张,一个姓汪,说可以带她出去打工,她跟着这两人走,就被卖掉了。
D的遭遇可能是最惨的那种,在村里被亲戚下药,强行拐卖。
姑奶奶的侄女给D下了麻醉药,她昏昏沉沉了三天,醒过来已经被带到了徐州火车站。和她一起被带出去的还有她姑奶奶,她姑,都被卖掉了。她趁人贩子没注意逃了出来,却走投无路,不识字,身上没钱,也听不懂当地的话,又遇到现任丈夫,被他硬拖回家。
人口贩运之所以难以禁绝难以辨认,原因之一就在于,几乎什么样的犯罪者都有。
人贩子有男人,也有女人。有单人犯罪,也有团伙犯罪。有人说是要帮助介绍婚姻,嫁到好地方好婆家;有人说是要带你去见世面开眼界;有人说是要招劳力介绍工作……陷阱多种多样。
有人觉得被拐卖女性是自己不够谨慎,然而像D那样在村里被亲戚下药,又该如何小心预防?何况许多被拐卖女性成长于传统农业社会,那是建立在诚实互信的基础上的“熟人社会”和“亲缘社会”。人们会自然地信任亲戚、朋友、同乡,对自己的小孩也大多是“放羊式”管理……研究发现,在许多流出地农村,子女外出数日不归,不告知家长,家长也不过问不追查。比如“华东五省流入地个案调研项目”访谈的21个人里,被拐卖的那次离家,7个人告知了家长,14个人未告知,未告知者为告知者的两倍。
这些文化习俗,正是人贩子所利用的。
不要期待被拐卖女性是完美受害者,要看到她们的生存逻辑和实际处境。
研究发现,被拐卖的女性往往有个共同点——生存于多重困境中。
她们家乡偏远闭塞,这是地理困境;家庭穷困,这是经济困境;家里缺少温暖关爱,这是情感关系困境;身为女性,更早地辍学,更早地承担家庭重任,成为童佣、童农,这是性别困境。
A父母早早亡故,A只上了半年学就辍学,帮哥哥家干农活、带小孩、做家务,“家里有羊、有猪,上午吃了饭,把羊、猪往山上放,下午太阳下山赶回家。二哥家有三个小孩,跟我差不多大,比我小两三岁,小时候就帮着带小孩……在家帮他们干活,没法上学”。
D没上过学,想上,但爸爸在外工作,她是老大,有两个弟弟三个妹妹要带,父母就让她辍学做家务,“父母叫我不要上了,家里很忙很忙,所以我也不上了……我从小就比较顾家……七八岁就在家放牛,12岁洗衣服、带弟妹……”
E记得,自己家乡“不太好,有饭吃就不错了,钱么,就不要说了,根本就没有什么钱花的”。
F母亲改嫁给继父,她和哥哥都被迫辍学,在家里做家务,而继父的孩子都去上学,“家里有一群羊,叫我去放,他的娃子都上学了,我们都没有上学去。不愿意去,就打我。每天背一个大筐,里面放几个京果(饭团),一点榨菜,极辛苦。(痛哭)”
她们没有受教育权,没有家里的资产继承权和事务掌控权。她们唯一可说得上拥有的,是一部分自身的择偶权和外出打工权。她们想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改善自己的生活,几乎只有“嫁到好地方”“去好地方打工”这两条路。她们的“库存知识”和“库存能力”,只有自己的身体和双手。而为了抓住偶然出现的机会,有时候,她们就会忽视或者放弃一些知情权。
不能仅仅用“愚昧、无知、轻信”来定义她们。她们的生存和发展需求并没有错。生而为人,谁不想脱离贫困,谁不想改善生活,谁不想为自己和家人获得食物、健康保障、教育和工作机会?
历史学家吴思曾在解释“强盗土匪靠什么生活”时提出一条“血酬定律”——“人们的核心计算是:为了一定数量的生存资源,可以冒多大的伤亡风险,可以把自身这个资源需求者损害到什么程度……”“用血肉之躯所受的伤害,换取这个躯体生存所需要的资源,就成为一种‘活路’。”
搏命,可以换钱。
研究者认为,“血酬定律”适用于任何以命相搏者,包括许多被拐卖拐骗者。
一个偏远农村的贫穷文盲女性,她所有的,也不过是自己的身体和自己的命。
以我身、我命,赌一条出路。
有时候,她赢了。有时候,她被拐卖了,满盘皆输。
她们拥有得太少,以至于高风险的赌博,竟成为理性的选择。
一,个人能力、知识、信息不足。
二,拐卖拐骗者的强力控制。
三,收买者及其家庭,还有流入地社区的强力控制。
四,原家庭和原社区的不支持、不接纳。
被拐卖的女性,常常属于“大龄女童”,14岁以上,不满18岁,她们尽管生理上已经成熟到可以“售卖”,但心理上则依然处于易被控制恐吓的童稚状态。另外,许多被拐卖的女性在传统农业社会里长大,熟人社会的规则、经验、能力,都与现代工业社会需要的截然不同。她们不识字,语言不通,常常不会听也不会说普通话,既不知道自己身在何处,也不知道能向谁求助。
A回忆,“我又不识字,年纪又小,跟着出来了,一路上转来转去的,就不知道到了哪里了……(知道自己被卖后)我能有什么想法?我又不识字,年龄又小,走,也不知道往哪儿走,搁在那就搁在那了。我真的什么也不会想了,听天由命。”“不同意怎么办?你走又走不掉,一个小女孩,你能往哪里去?”
B说,“我不认识他(人贩子)。我不识字,我身上没有钱。他当时(在徐州火车站)下车,让我跟他走,我身上又没有钱,我不跟他走,能跟谁走?”“当时不懂报案,想跑也不懂怎么跑,当时也没心眼儿,不像现在。”
B当时决意不吃不喝,紧跟着拐卖者,她以为拐卖者总要回家乡,这样自己就能跟回去。“我听说,有种东西,吃了以后什么都不知道,就跟着人走了,我就不敢吃。什么都没吃,水也没吃。到了徐州,人家说我怎么这么瘦,都是饿的。……我也不吃你买的饭,我也不喝,我就一直跟着你,你是云南人,你要回云南,我也就回去了,我当时就这么想的。……现在看,也恨自己的,我不识文化,不用脑子。”
被下药拐卖到江苏徐州的D,此前压根连“江苏”这个省都没听说过,一点都不了解,她当时处于陌生之地,身上没钱,不识字,自己说话别人听不懂,别人说的话自己也听不懂,实在是处于走投无路的境地。她努力自救,劝人贩子说,“你们把我带出来了,再把我送回家,我父母亲有钱,我就说自己到这儿来玩的,不说你们把我带到这儿来卖的……”遇到买主她也表明自己要跑,“一天来一个人,来交了钱,来带我,我说,我不待在这儿,我要回云南去……后来人家就不要我了。”
据调研,被拐卖女性的自救方式至少有六种,①向拐卖者求情;②向收买者表明自己的拒绝;③不食拐卖者的食物;④紧随拐卖者以期返乡;⑤逃跑;⑥自毁、自残。然而,自救并没有那么容易。
人贩子和收买者的控制手段包括两大类,一是精神控制,欺骗、恐吓;二是身体控制,限制行动自由,甚至使用暴力。
人贩子和收买者常常会先把女性骗到收买家庭,再威胁被拐卖女性,如果不听话或者反抗,就把她转卖到更恶劣的境况中去——更穷的地方,更穷的家庭,更丑更恶的买主,更凶狠暴力的家庭……这是非常可能实现的威胁,许多被拐卖女性也的确被吓住了。
A说,“听别人说,要跑被逮住,就用强。有人逃跑,扒了衣服就打。很害怕,就不想跑。”“老婆婆(买主母亲)说了,你要是到一个不好的人家,打你,强迫你,你不是还得受了?我想想也是,打到你身上,那不好受,心里怪害怕的”。“他们家的人也讲,邻居也讲。人家都说,钱用掉了,你人要跑,不要打你吗?”
B是被欺骗,糊里糊涂地自己去了收买人家。人贩子在徐州下车后,骗她说是去走亲戚,“亲戚家”其实就是收买家庭。到了以后,“(男方)三嫂也是云南人,她劝说别再想回去,说你想回家是白想。你在这个家,就是穷,你要是再到别家去,说不定大二三十岁,也可能瞎眼,缺腿少胳膊的。”
B男方的三嫂其实也是被“骗”过来的,说是相亲,“当时说,你看了觉得好就留下,看了觉得不好就回家,可是来了就给看住了,不让走”。
E被同样的手段欺骗。“他们(人贩子)找到买主来看,我就闹,后来他们想长期这样也不是办法,就跟买主说好,骗我说是他们的亲戚,带我去玩几天,结果就被卖到这户人家了。”
传统的性别观念和性别规范,比如贞操观、母爱观,也束缚了被拐卖女性。
访谈研究发现,绝大多数被拐卖女性是在与收买者发生了第一次性行为(有时是强奸)后,开始“认命”的,孩子出生后更是加深了她们的“认命”。《中国拐卖拐骗人口问题研究》中写,收买人及其家庭羁绊被拐卖妇女的两大方法,就是快速成婚与生育,即民谚所谓的“生米煮成熟饭”。
跑过多次的D说,“不让我出去,怕我跑掉”“后来有小孩了,我走了就没人管小孩儿了,(我)就不想出去了”。
E说,“天天锁在屋子里,看着。……反抗也没用,当天晚上就把我锁在屋里,我就闹了。后来他哥哥,他们来了好多人么,他们都说我, '你要不服从的话,就给你送回去(退还给人贩子),送回去,人家给你找个七八十岁的老头儿’,他们就这么吓唬我。……我吓得就不知道怎么办了,只好听话了。”
另外,对女性“要贤惠、不贪财”的规训,甚至让一部分被拐卖女性自愿留下,以证明自己“不是怕苦怕累、嫌贫爱富”。有些女性把人贩子付的路费、收买者付出的金钱都认为是自己的债务,自己觉得背负了沉重的经济枷锁而不敢离开。
人贩子、收买方和收买方家庭,都会限制被拐卖女性的行动,女性在生下小孩之前,通常没有行动自由。
家乡远在千里之外,自己又没有钱,逃也不知该怎么逃。即使逃离,孤立无援的女性,也往往会被周围人围剿抓回。
E也逃过多次,有时候是被抓回,有时候是不认路,怕再被拐卖,只好自己回去“不是想,是经常逃跑……就是哪会想跑就跑了,不过,再找机会也没有用,跑不出村口,就给人家弄回来了……才来的时候,三天两头地跑,跑也跑不出去”,村里“好多人给我抬回来的”。现在“当然想跑,还是想回去”。“人家村子里面当然向着人家这边人了,他难道还向着我外地人讲话?那是不可能的”。村干部对夫家收买媳妇这件事,没来管过,也没来看过,“什么都没有”。
E有很多次逃跑是因为被丈夫的二哥殴打,有一次大年初二下大雪,她被打昏死,摔在石头上,“那次,他哥哥又打我,我昏过去两次吧,后来醒过来了。他们都叫醒我说‘你还想跑吧?’那次(我)又跑了。不过,后来晚上,他家又带来了好多人吧,追到我,”“上一年出去打工,都被他们弄回来了。我到上海打工,就被他哥哥嫂子给弄回来了。”
被下药拐卖的D,反抗得是最剧烈的。她后来觉得那段经历耻辱,在访谈里也略过不提。但接受访谈的村支书却告诉了研究者,D被现任丈夫强带回家后,死活不干,装疯卖傻,大小便都在床上,她丈夫一直在“感化”她,一年后有了小孩,她就“好”了。
也许有些“疯女人”,只是坚持不肯被“感化”。
F说,(自己被买)“村干部才不管你(这)事儿,当地人向着当地人,他才不管你的事儿,哪个管你?我说我算是幸运的,还有死的呢,被逼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