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评论-四同-万维博客-万维读者网（电脑版）

人字桥吊装之日，裴子骞亦不在场。来凤山动乱一夜，格里柯和云南府衙兵丁强请硬接，用一乘绿呢小轿将卡米尔抬走了。隔日，裴子骞急急返昆，去铁路公司寻找卡米尔，公人尾随便将他捕了。罪名不详，一说“绑架铁路工程师，实属胆大妄为”；一说“诱骗洋女私奔，引发外交纠纷，罪莫大焉”，一说“私匿铁路法工程师大人，酿成了铁建施工进展延宕，致使财务巨亏”……不管何种罪名，事已酿成法领馆向滇府开口索赔，当局不能不严加惩戒。这样，子骞莫名其妙被投了监狱。

昆明县衙监狱位于府城钱局街。按中国古例，监狱主建筑有牢房、狱神庙、狱吏房和刑讯室，昆明县衙监狱属模范文明监狱，已无狱神庙，只留一小场坝，每月初一、十五，或狱内发生重大事情，狱吏召犯人来此举行祭拜，祈求神灵保佑。场坝柱子上刻有对联，上联：“尔违条犯律罪有应得”；下联：“吾发奸擿伏歧途指返”。虽然监称“模范”“文明”，内瓤黑暗恐怖依旧。按大清律，刑讯逼供属合理执法勾当，行刑过程犯人被滥施重刑酷刑至死均不追究。史料载，晚清云南府狱吏在册者饷银极低，每年仅银六两，按当时一般平民标准仅够四口之家一月之用，不在册者（临时工）更低。史料又载，晚清狱吏鲜有生活不优裕不富足者，何焉？靠山吃山也。狱吏敛财手段一，自是滥施酷刑，“不问罪之有无，必械手足，置老监，俾困苦不可忍，然后导以取保”；二为阴使烂条设法株连，将与案件稍有牵连者一体抓来，不问清白顽烈，有辜无辜，一律酷刑折磨，任你呼号达旦，无法忍受，继而便敲诈诱劝亲属交纳保金始得放出，不搞得人犯家属倾家荡产绝不甘休。保金既能快速私分肥已，狱吏对无钱取保者、或有钱而暂时不愿痛快掏钱者，自然想出各类酷刑侍候，加倍折磨。

裴子骞在洋人手下做事，定然是财神爷了，狱吏们焉能放过如此肥肉？于是先来一顿杀威棒，打个皮开肉绽，继而投与强盗、土匪同室而囚，让匪类轮殴欺辱；接下来关单间，戴铁镣，折腾得奄奄一息。姑父姑妈探监，看侄儿细皮嫩肉儿折磨成这般摸样，想想多年来对裴氏独家根苗寄了多少希望，眼见他日日进取，前途向好，心里曾何等快慰，没承想顷刻之间，煞啦啦大厦倾塌倒，昏惨惨朝夕命难料，如此下场，焉能不让人落泪痛哭？俩老人相搀相扶回家，马上筹集银两，向冤狱酷吏上下使唤，事情稍微好转。

宋运禄夫妇近日饱受惊吓，再已难受这般困厄交攻了，思前想后，几十年从永昌小本经营起家，再来昆明苦心拼打，四方讨好，八面玲珑，好容易积累下今日场面，本想借洋人筑路、洋货入滇之机，大跨一步，不料莫名其妙一朝失足，落入深渊，枉费了半世辛劳！又想朱子卿，滇府商界一代豪杰，场面够阔绰了，财气够粗大了，如今尚落得家产尽抄，亡命天涯！宋运禄由是想世事无常，否泰变幻，盛宴再热闹，终有烟消火灭之时。银两再多，又有何用？真真身外之物罢了。当初为挣钱发家，起早贪黑，日积月累，一分一厘地攒，一丝一黍地省，原来竟不知为谁辛苦为谁忙！如今纵拥了豪宅、田亩、银两无数，却只能用来怯难消灾！他的家底全昆明人都认得，官吏狱卒焉能不知？如不将他榨干挤尽，那班人定然是不肯罢休的，再说，岁末荒世，世风昏阴，宦场黑暗，哪儿有理好讲？宋运禄踌躇无计，日日冥思，竟一夜白了头发，亦一夜豁豁开朗，顿然有了决断：即便鬻房散财，倾家荡产，也得尽快把侄儿救出牢笼，然后一起回永昌，从头开始。小百姓的日子虽平庸清淡，却更实在安稳，岂不别有另一番快活？如今继续滞留省城，现成就一“通匪”罪名悬在头顶，如丝挂斧钺，稍有动静，很可能便丝断斧坠，脑袋瓜下这根脖子想躲也无处可躲了，如他自己也真进了班房，那时便没人能搭救了。

姑父始终弄不明白侄儿子骞为何被抓？原来，卡米尔与侄儿联姻，定能为日后的洋货生意固加一层保护，增多一条捷径，商人之心，不过如此而已，故而滇南反军，“反清灭洋”，兵临城下，宋运禄便自作了主张，有了将“洋准儿媳”私藏乡下呵护之举，咋能想起莫名其妙就触犯了怒洋人，惹怒了官府。若说有关此事，姑妈多少知道些隐情，远在永昌老家的村医裴效仁则全然蒙鼓里，一无所知，恰如当初姑父母擅作主张，把子骞送进洋学堂一样，恰如当初他们暗中撺怂子骞与卡米尔相好一样。知道此事真相的，其实只有裴子骞一个，但他永远不可能告诉局外人。姑父现在知道的就一件事：如不抓紧脱离昆明这一是非之地，很可能他自己也逃不掉了，于是抓紧将房产田产卖了，库存货全部贱价折变了现银，将子骞保释出狱，然后一家子仓皇离昆西行了。

临行前，宋运禄让子骞的姑妈去法华教堂，给牧师留了一封信，商人做事从来周全，他还想留一条后路。此事他没有让子骞知道。

全家人重归永昌。现在，姑父、姑妈和神医父亲完全一条心了：必须要子骞尽快成婚生子，为裴家延续香火。程序还是照老规矩进行，只是父亲已老迈，这一次完全得由宋运禄夫妇操办了。运禄夫妇请来钟离老伯商量，钟离年岁虽与神医相若，下巴颌上稀稀疏疏的山羊胡已经全白，骨瘦如柴，但精力依然充沛，听罢子骞及宋运禄一家的府城遭遇，顿时拄杖叹息，连骂“洋人可恨！洋人可恨！”，又连叹“贤侄呀！贤侄呀！” 声音嘶哑，如弱风过隙，丝丝作响，继而便大有拔刀相助的气概，道：“子骞婚事，裴家绝大事体耳！老夫此番管定了！”老秀才步履踉跄，很快找到上次那位“全福”媒人，如此这般作过交代，又抖抖索索塞些银两，老媒人也垂垂老矣，但子骞第一次婚事来龙去脉依稀记得清，于是高高兴兴找到裴神医、姑妈、姑父，巧舌如簧，口吐莲花，说是上次婚姻初动，遇灾未遂，说明凶孽已一次祛净，二次动婚便不必再沿旧序了，七七四十九天祈神期悉数可免，只要男女双方八字相合，即刻便可成婚迎娶。

裴子骞什么都没表示，无论反对，抑或顺从。他心内清明，正是因为他和卡米尔之间的亲密爱意，惹起了另一个法国暴吏格里柯妒火日夜焚。基督教义把嫉妒列为人类“七宗罪”之一。《圣经》又说：“爱是不嫉妒”。可西洋文学经典偏偏出了一个伟大的摩尔将军奥赛罗，因为嫉妒，竟然亲手扼死了爱妻苔丝德梦娜，而中国故事，最多有一个春花弱柳的林黛玉，因为小心眼，嫉妒，不过就将泪珠儿独自秋流到冬，春流到夏。子骞非常清楚，正是因为他的爱刺痛了格里柯的蛇蝎毒情，让宋姑父半世辛劳顷刻间楼塌烟消。他没有任何理由再拒绝长辈的安排。于是，他彻底遵从了中国几千年来的习俗，一切按古礼进行：择定吉日良时，穿上新郎的丝绸长袍，头上冠礼帽，礼帽上绕了缎带，缎带上插两支五彩的雉鸡翎，和戏文小生一般鲜艳；新妇则凤冠霞帔，璎珞垂颤，百花红裙，也和戏文里的贵娘娘一般明丽夺人。然后百子炮仗齐放，然后唢呐吹响，锣鼓喧天，裴子骞将从未见过面的新妇迎进家门，再由满脸起皮打皱的礼赞生指导，一拜天地，二拜父母，三，夫妻对拜。礼赞生牙已脱落，说话不关风，把“父母”念成“乎母”，“夫妻”念成“虎妻”，逗得滿堂宾客乐不可支。然后进洞房，合卺。床头被闹房的人“撒帐”：松子、枣子、瓜子、豆子、包谷子弄得满床都是。等闹房人客散尽，裴子骞的陌生女人耐心地用小笤帚低头扫了许久，把“五子”扫干净了，二人方才卧去。裴子骞默默无语地接受并完成了这一切，如同被无形手指牵动的玩偶。

一年以后，他们果然为裴家添了一个儿子。后来，又添了第二个，也是男丁。裴家的香火不再单传了。再后来，永昌城里开始兴办新学，裴子骞受聘去新学堂作教席，为群山中的边地孩子讲授《欧氏几何》，还有《世界堪舆》，如同当年玛丽老师一样，向好奇的孩子循循介绍片片树叶般漂浮于蓝色海洋的亚细亚、欧罗巴、亚美尼亚、阿非利加……还有尖塔刺天的哥特式建筑、巴黎圣母院、蒙马特尔高地，还有，拉雪兹神父公墓。

74、爱之余音

人字桥的主设计师、方案中标人费尔南德斯·卡米尔在施工现场。

当最后一根钢梁即将吊装成功，现场嘉宾迫不及待，开始旋开瓶塞，倒酒，叮叮当当之声乱起，卡米尔悄然离开了。她不想让人发现她参加了庆祝酒会，甚至不想让人知道她参加了这座举世惊叹的桥梁设计，并艰难中标。几十年后，人们只是从她的回忆录《远东之恋》知道，最后一根刚梁起吊的时候，作为女性，她突然感觉胆怯，她害怕承受不了过度的喜悦，害怕看到渺小的人类和巨大的钢梁，像上帝的玩偶一般吊在飓风之中摇摆，在最后刹那再一次遭致毁灭性的灾难。为了远东这一条陌生的钢铁之路，给追逐财富的欧罗巴淘金者、冒险家和野心家带来好运，西方人的想象力和勃勃雄心已经让许多人将生命腐烂在这片荒野的群山之中。卡米尔害怕看见有人再次从虚空坠入深渊。她挽着费尔南德斯叔叔的手臂悄然离开了。

保罗·费尔南德斯专程赶来。他不是为了庆典，他是来见卡米尔。技术难度如此艰巨的伟大桥梁，费尔南德斯·卡米尔最后夺魁，叔叔亦为此自豪，必得前来祝贺。国家使然，时代使然，费氏历尽苦难：广场喧嚣、街垒激战、军号凄厉、大屠杀、巴黎血流成河……从蒙马特尔高地仓皇出逃，流亡荷兰、比利时、英伦三岛……最后终得在基督的怀抱中找到安宁。卡米尔幸运多了，一出生就赶上法兰西安定平稳的和平岁月，顺利完成了最良好、最完整的教育。费牧师不希望卡米尔这代人再像父辈们那样，为虚妄的政治理想去街头愚蠢地呐喊、喧嚣、彼此厮杀。她该有属于他们这代人自己的世俗生活，追寻属于他们一代人该得到的幸福。听说侄女爱上了一个中国少年，这少年正是他和夫人玛丽的学生，夫妇俩都为此高兴。许多南国之夜，星汉灿烂，他和玛丽都立于十字架下为他们祈祷。滇南暴动消息传来，事后万千变动，夫妇俩大为惊骇，忧思重重。保罗·费尔南德斯和他的夫人玛丽，想知道这一切。

卡米尔对此地山路已很熟悉了，她领叔叔随她朝崖边长满飞松的林中走去，那儿密树阒寂。她不想听欢呼、听鞭炮、听锣鼓齐鸣，什么都不想听。一路踩去，只有残叶簌簌作响。

牧师问侄女，听说峡谷底部距离桥身有两百多米，是整个工程最险恶的一段？卡米尔回答是的；又问：几十米的桥梁修建共花了将近两年时间？卡米尔也回答是的；再问，所有零件，哪怕一颗螺丝钉，都在法国锻造好，海运而来？卡米尔也答是的；再问修这桥，听说死了许多人？这一问，卡米尔只是点了点头，没了多余的话，只有一声叹息，万豁松凤。此时的二人胸中，都被心语塞得满满，却不知从何吐露才好。长长导火索点燃了，悄然向前，慢慢烧去，谁都害怕最后引爆，却不愿将火索掐灭。宋词人辛弃疾有云：“而今识得愁滋味，欲说还休。欲说还休，却道天凉好个秋！”卡米尔的心被愁苦憋得难受，最想说话，却连天凉好秋一类出口也找不到。她害怕一旦出声便情绪难抑，会痛哭失声，不可休歇。她只有不停地走，走，走。报复一般，将铺满路径的枯叶踩得乱响。

费尔南德斯换一个话题，道：“铁路工地的中国苦力被上帝宠召离去，他们的妻儿现在都什么境况？你知道吗？”卡米尔性格多女儿之风，温婉妩媚，但胆识亮烈，对正与邪，对善与恶，毫不含糊。她告诉叔叔：“中国的女人、孩子、年迈的母亲、父亲，他们失去丈夫、父亲、儿子，除了哭泣，全然无助！他们只知道一切都因修路而起，如果欧洲人不来，他们生活原可以千年沿袭，如伊甸园一般平静。于是他们便将仇恨发泄给铁路。有的砸路标，有的毁图纸……把仇恨发泄在欧洲人身上，或者发泄给他们政府的官员，造反，杀人，因为他们的政府屈从了欧洲人。就像法兰西曾经的大革命，热月政变、雾月政变、雅阁宾恐怖，两次复辟，两次帝国，三次共和国……开始是第一个人被杀，仇恨放大一次，再杀第二个、三个、四个……人头从断头机上滚滚落下，仇恨不断放大，人越杀越多，一直杀到巴黎公社，差不多整整一百年！”

法国大革命，正是费尔南德斯一代人的噩梦，她最不愿旧事重提。他把侄女打断了：“我们那一代的故事已经结束，但愿人们将他彻底遗忘。”他双手合十，口念一声“阿门”。

卡米尔话闸既开，定不愿被人截断，续续说：“可是——冤冤相报的故事偏偏又因我们而在东方上演！保罗叔叔，面前穿山越岭，艰难修筑的铁路，我真不知道它留给中国是什么：交通发达？生活便利？绵延不断的仇恨？甚至天地翻覆？中国人太陶醉于他们的千年文明了！他们把人类情感的源泉：家族成员间最自然的情感变成整个伦理哲学和整个社会的生活方式，中庸退让，陶乐其中。可我们，为什么总是那样迷信力量？刺激欲念？一门心思要征服自然，征服他人，制造仇雠？也许，我们财富上胜利了，精神上却彻底失败！我真担心，我付出太多热情、精力和智慧，参与修建了这条铁路，它引发的民族怨恨，也会像我们法兰西民族内部的怨恨，延续一百年！”

叔叔知道侄女烈性，耐心听她将满腹话语一齐说完，才沉沉劝慰，要卡米尔毋须多虑：因为历史的记忆力总是很糟糕的。人类首先是物质欲望的动物。金钱的诱惑袭来，有谁还去巴黎街垒的厮杀和呐喊？等到火车为人的钱袋运来叮当作响的银币，他们难道会想起为死去的人报仇、哭泣？他又说，只有神对人类的爱，神的拯救，才是永恒。说了又双手合十，口念“阿门”。

卡米尔固执回答，说：“不管别人记忆怎么糟糕，这条铁路留给的痛，在我心中刻骨铭心。注定会记忆一辈子，直到永远，哪怕地老天荒，海枯石烂，我相信我总是不会忘记的。”

叔叔知道她说裴子骞，女人心里有了爱，是万难动摇的。他只满含同情，无言看她。卡米尔的情绪果然一泻千里，一把抓紧了保罗·费尔南德斯的手臂猛摇，问他：“叔叔，你难道没听说，子骞已经被云南当局抓了？就在我离开中国的第三天，投进了监狱！”

原来一切都在叔叔预料中，费尔南德斯表情还是平静安详，如桃李无言，只听风吹树摇人纷纷。卡米尔急切告诉他，说她从巴黎写过许多封信寻找子骞，都杳无回音，托印支总督府和云南领事馆打听，亦全无下落。卡米尔因“人字桥”设计已成了名人，哪怕仅仅因为这条铁路的利益，政府也不会对他的要求不给理睬的，但是没有！任何消息都没有！卡米尔蓦地返身，紧紧抱了费尔南德斯，将脸贴紧叔叔胸口，放肆大哭。

费尔南德斯胸口起伏匀净。如此郑重平和，不知经历多少灾难方得练成？他轻抚侄女发额，说：“卡米尔，我知你在受苦。叔叔何尝不在受苦？上帝面前，我们都是罪人，需得用毕生精力赎罪。正因为此，神告我们，不要因伤害了他人而受苦。尤其自己钟爱的人。”

卡米尔抬头看叔叔，无望地轻轻摇头，山风劲吹，长发鸟羽一样肆意散乱。

两人都无言了，只听满谷松风霍霍作响，费尔南德斯又开始自言自语：“神差他的独子耶稣到世间来，为我们受苦，被鞭笞，钉上十字架而死，牺牲自己的血肉？为什么？因为主，要我们借着他而得生。”他念的是《新约约翰一书》。他对卡米尔说，我们一起用受苦来赎罪吧，但愿苦难，能化解仇恨。

卡米尔蓦地想起中国监狱的酷刑，想起了站笼，粗拙木头制造的，立在昆明县衙门口，比人的个头高许多，必得垫上几块砖头才能将囚犯的脖子卡进上方的窟窿。狱吏专用调整垫脚砖头的高度来折磨囚犯，只需少半块砖，整个颈椎骨就被吊得惊天动地，甚至整个儿断裂！卡米尔不知道心上人是不是被站笼折磨过？如果这样，那将比一枪毙命更加悲惨！她再次肆意大哭了。她向叔叔喊叫：“裴在监狱，肮脏，残酷，受刑，上帝拯救不了他！”

费尔南德斯不得不说了，他请侄女不必哀伤过度。他说：“我已找过子骞，他的姑父拯救了他。他自由了。只是姑父彻底破产，财产都用去行贿了官员。子骞和姑父姑母全家，都回了永昌老家。”卡米尔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迫不及待问：“子骞，他结婚了吗？”

费尔南德斯想告诉她子骞已经结婚。此时，他怀中就揣着裴的信。信是用法文写的，新婚前夕寄出来，先寄到平政街法华教堂，再转给他的。他说他非常爱卡米尔，却无法违背家族的意志。还因为他和卡米尔的爱被另一个叫格里柯的法国人嫉妒，征服者的习惯思维无限放大，于是裴家几乎彻底被毁。他承受不了本应属于国家承受的灾难。仅仅为了倾家荡产拯救他的亲人，为了替他们延续可怜家族血脉，他必须遵命与家乡的女子结婚了。他请牧师在适当机会向卡米尔转致他的愧疚。看见侄女情绪反应如此强烈，叔叔动摇了。他决定隐瞒，只平静地反问：“为什么要问这个？”卡米尔感觉自己失态，也恢复了平静，说：“我只想知道，他是不是平安？”又说：“我还想知道，他是不是爱我？”

牧师说用《圣经》“哥林多前书”回答，语调重归于经文背诵：“爱是持久永恒，又是恩慈；爱是不嫉妒，爱是不求自己的益处，不轻易发怒，凡是包容，凡是相信，凡是盼望，凡是忍耐。爱是永不止息。”然后无言良久，叔叔又自言自语：“其实许多事，说与不说，并没有什么不一样。也许说出来，很多美好反而破坏了。留在心中吧！”他告诉她，其实不可知本来就是一种美丽。人生就是永远在追求着不可知。如果一切都预先清楚了，像数学，物理，答案都能通过公式推导出来，天下人生会多么苍白！也许正是这种实现不了的爱，才是永恒的。他要侄女回国去重头开始。

“结婚吧！孩子。”牧师最后说。

75、婚礼

莽莽群山传来唢呐声。空谷传响，变得格外苍凉。卡米尔和叔叔俯身探看，有婚礼队伍像细细的红色溪水，正在杂绿丛生的峡谷里蜿蜒流淌。一行二三十人。或穿红衣，或披红绸带。一班人吹奏，一班人抬花轿，还有抬嫁奁的、还有提灯笼的：灯笼上都写着一个大大的汉字，标识着新娘未来家庭的姓氏；新郎则骑在马上，陪伴着花轿同行。轿前还有人不时用五谷撒地，驱魔祛灾，祝福新人一生平安。队伍穿过山林，走过田野，向阳光下闪着漠漠白光的村落，缓慢地一路走去。对于未来的幸福，他们那么执着、那么顽强、那么快乐——虽然目的地显得过分遥远。

在卡米尔梦中，自己曾经融入过这样的队伍，坐过这样的轿，被东方善良的人们簇拥。他们用歌声，和音乐为她祝福，带她走进一种全新的生活，而现在，她知道，她完全是局外人了。目送红色细流向山的那一边流去，仿佛是神启，让她从很遥远的地方，很遥远的时间，真实地看见了这最后一幕：子骞的婚礼，也是她爱的葬礼。梦已经醒来。她的心充满惆怅，又变得平静。她默默在心中为中国人祝福。

铁路通车，卡米尔便回国了。已经没有了爱情的滋扰，她就把精力全部交给建筑事业了。这项目授予功勋工程师，当教授。把自己在中国的经历写了一本书。她说她从小崇尚自然科学，她觉得是科学和工业文明让人类重新发现了自己的尊严和力量，把上帝挤到一边去。她根本没有想到，当西方人企图把这一切带来东方，他们自己却变成了野兽。是因为对财富的贪婪？还是西方人的傲慢与偏见？还是人与生俱来的罪恶……即便在中国这样一个古老的、尚未遭到感染的、自然和谐的国土，科学技术带来的，却是令人难以消弥的仇恨！她曾经对科学的力量表示怀疑。甚至希望去巴尔玛修道院，披着安详的黑袍，度此残生……

但是没有，她思考再三，人类企图用技术进步来改变生活，常常适得其反。原来，人首先需要物质的此岸，此岸是可以用高次方程和笛卡尔坐标来界定的，但却并非全部。人还得有精神的彼岸，也许你根本就到不了，甚至你对它完全不可知，但这并不重要。此岸的物质的欲望是没有止境的，可怕的，不可能用物质来平衡，只有用彼岸的精神来加以平衡。神就是我们的彼岸。爱也是。只有她们才可以让人安慰，平静。现代社会的病根也许恰恰就在于此。卡米尔与叔叔和解了。

关于格里柯，卡米尔的回忆录《远东之恋》着墨极少，她觉得这个肖小之人根本不配她来记忆。她只写了如下一件事：她和叔叔从庆典现场下上，邂逅了中国乡村的婚礼队伍，此时，格里柯像阴影一样意外出现在她的身后，幸灾乐祸地问她：“观看中国人奇特的婚礼，你心里是不是有点酸溜溜？”卡米尔转身便给对方狠狠一记耳光，只骂了一句：“你滚开！”

卡米尔写《远东之恋》，是回国几十年后的事，她已经老了，白发苍苍，孤独地坐在壁炉边上。她终身未嫁，但中国往事，巨细未忘，她都记得清清楚楚，温暖又伤感。回忆录特别附上了裴子骞婚前写给费尔南德斯的信。信在牧师死后，才由玛丽转交给了她。裴告诉牧师，如果能见到卡米尔，请转告说他永远爱她。另外，信封里还有一张大红贴子，是结婚请柬。请柬用工工整整的汉字邀请牧师夫妇出席婚礼。落款是让卡米尔刻骨铭心的名字：裴子骞。并排的，还有一个她不认识、裴也不认识的中国姑娘的名字。

尾声

云南人崇重节日。过年自不必说了，从除夕到元宵，天天有节目：购年货、燃香烛，放鞭炮，供奉祖宗、家人团聚，走亲访友，入庙求神，登山野游，总无餍足；元宵次日，还得上城墙“游百病”。继而三月三，耍西山，对歌之声日夜难歇；继而端午，挂菖蒲、艾叶，雄黄酒对饮粽子，再挤去河畔看龙舟；继而火把节，吃牛汤锅看斗牛，举火游行，满田满野；继而中元节，人人门前烧纸拜祖先，奉阴魂；继而中秋吃月饼，“开群筵以坐花，飞羽觞而醉月”……想必边地故城，人际交流本少，百姓总得假年节之机热闹一番，为漫长寂寞的日子寻找一些儿快活。却说宣统元年、公历1910年3月31日，已是暮春，昆明繁花将谢，天地将变，云南府万人空巷，喜欢观看热闹的百姓摩肩接踵，熙来攘往，万头攒动，喧声鼎沸，是来目睹一场云南人亘古未见的奇特闹事：滇越铁路通车盛典。

火车站位于盘龙江畔，按法国风格修筑，石头饰柱、饰窗，黄墙红瓦，小尖塔耸峙于上，檐下挂一个圆形自鸣钟。庆典当日，横跨铁道而拱，用松枝和鲜花临时搭建了一座巨大门楼牌坊，牌坊花团锦簇，顶部还饰一巨大花环，花环左右则插大清国龙旗和法兰西国蓝白红三色旗。身着法国军装的乐队一溜烟站在月台上，奏《马赛曲》，奏迎宾曲，待到装饰得花枝招展的火车头拖着一串车厢铿锵铿锵开来，穿过牌坊，准确停靠在月台上，附近十几台蒸汽机车顿时拉响汽笛，雪白蒸汽和疯狂汽笛四面喷射，顷刻间声震天地。

庆典厅内，中外政要、达官显贵、工商名流、贵妇名媛、报社记者、西装革履、长衫马褂、洋人、华人，一个个笑逐颜开。从光绪二十九年起，历时共9年，滇越铁路历尽艰难、于九死一生中终得修完，焉能不让人喘一口气？于是开瓶，香槟酒泡沫横飞，于是举杯，觥筹交错；于是屋顶下嘈嘈杂杂，嗡嗡营营，烟气弥漫，如被人捅开的马蜂窝。

离火车站约莫三四里地的菜海子，海畔也有通体披黄的建筑，亦用石头饰柱、饰窗。整个建筑呈方形，结结实实的两层土楼，围着一个巨大的方形操场，100年后的今天，所有建筑依旧色泽如新。这所晚清政府训练新军的学校，就是中国近代史上很有名气的“云南陆军讲武堂”。共和国两位开国元帅：朱德和叶剑英，还有许多的革命志士就从这儿迈出了辉煌人生最初的脚步。如今校旁的蔡海子已改了颇具诗意的名字：翠湖。共和国国歌的作者聂耳，就是在此寻觅了最初的音乐灵感，写下了著名的乐曲《翠湖春晓》。几十年后，每当冬日降临，西伯利亚的海鸥都会准时飞来，在这儿温暖的的绿柳波光中探寻春天的消息。

1910年春天3月31日，法国人在中国土地上举行他们的铁路通车庆典，素喜热闹的昆明百姓万人空巷去火车站看稀奇，此日，讲武堂亦宣布停课。其时清府训练新军之所，已悄然变了革命党人的天下。全体军校少年在四方操场集会，是要大家牢记此意国耻之日。讲武堂高级军官、总办李根源，字印泉，号曲石，别署高黎贡山人，生于滇西腾越，时年30岁，资深同盟会员。是日，李根源脱却军装，穿一身便服，全体学员亦脱军装，穿便服，意在与清廷规制割裂。李登台，面对满场少年，他金刚訾目，冲冠一怒，痛斥列强鬼蜮，欺我河山，忿诉清庭鞑虏，丧权辱国。史载，李总办振臂向天，作如是盟誓：“法国今天将滇越铁路修抵昆明。我们国家不惟修不起铁路，甚至将国家主权拱手送给外国人。我等军人，有守土之责，大家应努力学习，将来誓必雪此耻辱！”激扬处声泪俱下，满场亦一派嚎啕痛泣。会毕，李率学员一路引吭奋歌，疾走车站示威抗议，昆明古城窄街陋巷，一时便奋声激扬，震震屋宇。歌名《云南男儿歌》。歌云：

勉哉云南男儿！汽笛一声，金碧变色。

大好河山谁是主？倒挽狂浪中流砥柱。

好男儿，磨砺以需，兴亡责，共相负……

第二年十月十日，武昌起义爆发，二十天后，农历九月九日，重阳节，昆明跟即爆发了著名的“重九起义”，起义由蔡锷将军从昆明北较场起兵攻城，越铁路通车日率队抗议的李根源等诸首领作内应，带领云南陆军讲武堂师生，一天之内便拿下省城。革命军仗剑而起，登高一呼，顷刻间三迆边地应者云集，对洋人和清廷的仇恨如旋风骤至，狂飙天落，摧枯拉朽，风卷残云，顿时便将旧云南打了个落花流水。这正是：

休向神州叹陆沉，虎狼四环亦堪惊，

留得补天豪梦在，一声鼙鼓百万兵。

又说朱子卿。周云祥暴动失败，他夤夜潜逃日本，参加了孙中山、黄兴领导的同盟会的，重九起义爆发前，受同为同盟会员的广东陆军提督龙济光之托，秘密潜回云南老家，暗中招募兵勇听用。重九起义，驻临安南校场新军七十标教官、同盟会员赵又新起兵响应，蛰伏多年的朱渭卿遂开城接应，临安府光复，临安各界人士会议成立南防军政府，一致公推朱为都统，朱旋率兵出师，势如破竹，所向披靡，很快光复了滇南各府。云南都督蔡锷论功行赏，正式任命其担任临安澄江总兵，赐中将衔。

历史很快开了个玩笑，袁世凯“洪宪称帝”闹剧，朱子卿拥兵自重，偏偏当了京城短命皇帝的忠实拥趸。云南乃护国讨袁战争发祥之地，焉能容得如此叛逆？于是革命政府断然将其逐下舞台。可叹煊赫一时朱家花园，巨额家产，一时间又被当局籍没，“反洋英雄”朱渭卿再次一无所有。潮流如此，他注定已无机会翻身。岁已暮年的朱子卿被投入民国监狱，囹圄间郁郁而终，时年60岁。

100年后，唯一能见证这段历史变幻的，只有朱家花园画堂中孤悬的“中将第”匾额，每日里无言打量南来北往的旅游者，熙熙而来又熙熙而往的好奇目光。

亦有对这条铁路加以赞美者。此人名唤袁嘉谷，字树五，号澍圃，滇南道石屏人，云南第一个亦是唯一一个、亦是最后一个状元：经济特科状元。10年前他离家北上，远赴京城赶考，一路搭轿、骑马、买舟、脚行，万重高山，千条长水，几十天漫漫路难行，让他比久守边地、老死蓬蒿的云南人更懂得铁路对一国一地经济发展之重要。荣登龙门，衣锦还乡，正是十月金秋，滇越铁路通车已经六个月，颠簸在火柴盒般仄逼夫人火车车厢，闲望家山旧村在车窗外倏倏后去，因为精通经济、亦仅仅精通经济，状元无不兴奋地对随员道：“我不能说云南的振兴始于此路，但今后云南经济、文化的发展都与滇越铁路密切相关”，说罢口占一绝：

万般难料的是，恰恰因他写诗赞美的“新生事物”、这条群山中蜿蜒出没的窄窄小铁路，给了赐予他最高荣誉、地位的王朝毁灭性一击。铁路通车第二年，在外省做官的袁嘉谷举家返乡，再次乘滇越铁路火车，辛亥革命已成，中华天地已换，眼见得山野屋宇随风而逝，他不禁惆怅万端，无奈处又赋诗一首：

满腹惆怅返南滇，铁骑过处化云烟。

千山万壑瞬息过，去时来时两人间。

草民百姓是不会写诗的，对于日日变迁的事物，他们就喜欢调侃，于是，在流传滇地的民谚《云南十八怪》版本里，又出现了两则新辞，直传至100年后的今天：

火车没有汽车快，

铁路不同国内通国外

等所有喧嚣都烟消火灭，似乎没有新鲜热闹好看了，老百姓很快又重归了重复过几千年的日子。依旧前日晚戍时起更，到次日凌晨卯时，每隔两时辰听巡街的更夫用竹梆敲报五次。卯时终更，穿心鼓楼上的钟鼓也响了，昆明城东金马山阳光初吐，人们便按照自己的习惯开始新一天的日子。男人起床穿衣，然后去油灯摇曳神龛前上香，祈祷全家全天日平安；妇人则要早些，要洒扫庭除，要淘米下锅，为全家老小煮早点；接着四处鸡叫，深巷里的狗也东一处西一处地吠，俄而城门打开，粪车在狭窄的石板街上撵出一路轰隆隆响声，妇人们便纷纷将马桶、夜壶抬去街两岸等候；接着是走街串巷的小贩出动，他们有的肩挑担子，有的手端木盘，有的柃竹篮、背背篓，用各各不同的声腔和旋律，高唱低吟食物的名号，有太平糕、蒸蒸糕、豆沙糍粑、烧饵块、糖稀饭、米花团、丁丁糖……有创意的小贩还给自己叫卖的商品加上定语，如“好吃的水豆腐喽”“四牌坊米面粑粑嘔”“祖传秘制啰山梅子啰”等等，声调或响亮，或悠长，或铿锵侃切，或余音袅袅。尾音太悠长，有时听起来几乎成了悲剧咏叹……九里三分古城墙围困着的日子就在混声交响中慢吞吞启程，并悠悠延伸，直至黄昏来临，街头巷尾，烧豆腐摊开始四处登场，宣布一天的喧嚣和艰辛落幕，夜生活开始了。发过酵的豆腐块，像玩具一般排满铁丝网，铁丝网支在铁锅上，铁锅里盛满栗炭火，经炭火一烤，发霉豆腐便满街飘香。梳着转髻，头戴绣花船形护鬓的老奶一手挥动蒲扇煽火，另一支手则变戏法似地不停翻动铁丝网上正在发泡的豆腐块。白居易诗《问刘十九》“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市井草民围着铁丝网下那一团欲明欲灭的炭火悠闲进食，很有如此温暖的意境，仅就外在情景而论，又有火中取栗般急不可耐的快感，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城隍庙前的烧豆腐摊，因有老更夫这位特别顾客，围吃的人自然最多，众顾客或是想听他讲古典，或是想听他传新闻，或是想欣赏沉醉时的怪相，只是他酒量太大，烧豆腐摊上那点儿小酒，根本没办法麻痹他坚韧的神经，看似摇摇摆摆，快不行了，他偏偏陡地便站起来，醉醺醺了，戌时已到，他依旧打更去也。

老更夫新推出的更辞里，最近又多了一条：

人都说，隋朝亡国呀嘛，因为修了运河

运河千万里呀嘛，今儿日依旧船儿穿梭

要不是龙舟花船呀嘛，下呀江南看琼花

隋炀帝治水的功劳呀嘛，和大禹差不多

这段更辞有点深奥，和“富翁吃乌龟遇火灾”一样，需要向听者多做解释。不知道围吃烧豆腐的顾客问没问？也不知道打更老倌儿咋解释的，只听人说，这段更辞是赋闲举人唐某私底下帮他编的，举人家住云南府扁担巷某宅院，就是把他称为“圣人”那个老倌儿。原作是一首唐代诗歌，诗中所说运河南起余杭，北至涿郡，费时六年，工役无数，皆为隋炀帝想下江南看琼花，搞得民不聊生，怨声载道，最后把江山社稷彻底弄垮完事。写这首诗的文学家，叫皮日休。

(全文完）

作者：周孜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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