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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枚文
2021-12-13
2021年11月11日,张纯如纪念公园。(摄影:张盈盈)
又到了这个日子。
每年的这个冬天, 12月13日。那阴沉的天,那座距离我的家乡不远的寒冷的城。那数十万被屠杀的死难者,和他们不能安息的魂灵。
还有一张年轻美丽的脸庞和一个名字,总在这个日子里,被人们反复提起,并怀念。
Iris Chang, 张纯如。
这个在不到30岁时就写出了《The Rape of Nanking 南京大屠杀:被遗忘的大屠杀》一书,并永远把自己的生命定格在了36岁的华裔女子。
张纯如妈妈张盈盈为女儿写的传记。(摄影:一枚)
张纯如出生在1968年3月28日的美国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所在的普林斯顿医院。她的父母和母亲都是60年代从台湾来美国留学的高材生。那时,她的父亲张绍进正在普林斯顿大学的Institue for Advanced Study(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作博士后。在她离去后,她的母亲张盈盈在那本为她所著的《The Woman Who Could Not Forget 不能忘却的女性》回忆录中,深情地回忆道:The apple and cherry trees were in full blossom on the campus of the Institute for Advanced Study in Princeton, New Jersey. Baby Iris was lying in a brand-new stroller under the pink quilt my mother had just mailed her. I looked at her tiny little face; she was so peaceful in her deep slumber. It was mid-April 1968, two weeks after she‘d been born.苹果树和樱桃树的花瓣正在新泽西普林斯顿大学高等研究院的校园里盛开。还是婴孩的Iris躺在一个崭新的小推车里,身上盖着我的母亲刚刚(从台湾)寄来的粉色的小被子。我看着她小小的脸,在她的睡梦中,是如此平安香甜。那时1968年四月中,她刚刚出生两个星期。(一枚译)在书中, 纯如的妈妈张盈盈说, 在她出生之前,她的英文名字Iris和中文名字纯如,就已经被她和先生选定了。那时,孩子的性别在出生前还不是很容易确定,所以他们为男孩和女孩都准备了名字。他们俩都觉得Iris这个英文名字给女孩特别好,尤其是喜欢希腊神话的纯如的爸爸,因为在希腊神话里,Iris是一个在天堂和人间传递信息的彩虹女神,所经之处,都留下彩虹的身影。她说他们当时还没有意识到,Iris其实也是一种花的名字。是的,鸢尾花,蓝色的, 象征着光明和自由,是法国的国花,又被称为爱的使者,有着力量与雄辩的寓意。 而Iris的中文名字的纯如二字,象征着纯洁和天真。纯如的妈妈说, 她的中文和英文名字在某种程度上,也反映了她的一生。虽然在当时取名时,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1968年。她其实只比我大三岁。她出生在新泽西的普林斯顿。而29年后的1997年,我从中国到美国后生活的第一个地方,也是在新泽西,离普林斯顿仅30分钟车程的Piscataway小镇。1997年,也正是南京大屠杀60周年。赶在那一年的12月13日60周年纪念日之前,张纯如的著作《The Rape of Nanking 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正式出版了。
张纯如著的《南京暴行-被遗忘的大屠杀》。(摄影:一枚)
《永远的张纯如》一书中提到,为了写这本书,张纯如“花费了两三年的时间,从中文、日文、德文和英文的原始材料里收集素材,先后到到中国大陆多次,查阅东京战犯审判记录, 采访幸存者,联系敢于站出来说话的日本二战老兵,阅读当时在华的美国传教士和医务工作者的日记。” 那段准备材料的日子和后来的写作过程让张纯如身心交瘁, 她减轻了体重,开始掉头发。是啊,1994年的12月,当张纯如在一次研讨会上看到张贴的南京大屠杀的照片时,她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说自己 “从来没有看到过这么悲惨的照片” 。26岁的她决心开始写这本书,是带着愤怒来写的, “我不在乎这书能否赚钱,对我来说,让全世界了解1937年在南京发生的事情,非常重要。”
书出版了,不但在华人世界备受瞩目,而且在美国评论界也被广为赞誉。在序言中,哈佛大学历史系教授William Kirby称其为“第一本充分研究南京大屠杀的英文著作”, 而获得过普利策奖的美国作家Richard Rhodes则称为“一本极有力而具划时代意义的书”。而年轻的她,则将她书中所描述的同胞的恐惧和痛苦,都深深吸入了自己的体内。直至2004年11月的那一天,她年轻的生命戛然而止。
永远的张纯如。(摄影:一枚)
在《永远的张纯如》一书中,如下的段落,记录了2004年的那个悲伤的日子是如何开始的:2004年11月9日清晨大约9点钟,一位骑摩托车的过路人在加州的Los Gatos南部17号高速公路旁的一条看似废弃多日的偏僻小道上,发现了停靠在那里的一辆小汽车。他走上前去,想看看是否车子出了什么问题需要帮助, 但是发现了坐在驾驶座上的人已经死亡。警察在他拨打了911后赶到,警局的发言人后来在回答记者的提问时说, “车子没有从里面锁上,车身和车窗完好无损,从随后赶到现场的警察所掌握的证据来看,她显然是被从自己随身携带的一把古董手枪里射出的一发子弹击中头部而死亡。”而在张妈妈为纯如写下的传记中,她说2004年11月9日那一天,是“她希望忘记,却永远无法忘记”的日子。那天早晨8:30,电话铃声响起,纯如的先生Brett Douglas告诉他们,纯如在夜里离开了家, 她的那辆白色的车也不在车库里。张妈妈和张爸爸立即赶去了纯如的家。他们两家挨得很近,走路两分钟就到。在她的家,他们在她的电脑旁,发现了一个纯如在当天1:44am打印出来的条子:Dear Brett, Mom, Dad and Mike:For the last few weeks, I have been struggling with my decision as to whether I should live or die.As I mentioned to Brett, when you believe you have a future, you think in terms of generations and years; when you do not, you live not just by the day - but by the minute.You don’t want someone who will live out the rest of her days as a mere shell of her former self… I had considered running away, but I will never be able to escape from myself and my thoughts.I am doing this because I am too weak to withstand the years of pain and agony ahead. Each breath is becoming difficult for me to take…The anxiety can be compared to drowning in an open sea. I know that my actions will transfer some of this pain to others, indeed those who love me the most. Please forgive me. Forgive me because I cannot forgive myself.亲爱的Brett,妈妈,爸爸和Mike(纯如的弟弟-一枚注):过去几周里,我一直在是否我应该活着或者死去的决定里挣扎。正如我曾经对Brett提起过的,当你相信自己还有一个未来的时候,你会考虑几代人或者几年;然而,当你不再相信自己还有一个未来,你就甚至不是在一天天地煎熬,而是在一分钟一分钟地熬着。你们不会希望一个人仅仅在她从前的空壳里度过她的余生......我曾经想过逃离,但我永远不能逃离我自己以及我的思想。我选择了这样做,因为我实在是太虚弱了,虚弱到无法挺过眼前年复一年的痛苦和哀伤。每一次呼吸,对我都变得如此艰难......这样的焦虑,就像溺水的人淹没在大海里。我知道我的行动,会把我的痛苦转嫁到他人的身上,尤其是那些最爱我的人。请宽恕我。宽恕我,因为我无法宽恕我自己。在今天这样的深夜里,当我再次读着张纯如在决定结束自己生命的最后一刻的那个凌晨,写给自己的丈夫、父母和弟弟的绝笔,我的心一阵阵绞痛。那每一分钟都在煎熬着她,那每一次呼吸都变得如此艰难的她.....而她的母亲,当她读到这封绝笔的一字一句的时候,当她为女儿写这本传记的时候,我无法想象,又会是怎样的痛,在她的心里呢。那一天,他们一家人绝望地到处寻找着纯如,又存着最后一丝希望,只要噩耗暂时还没有来到,或许还有可能找到她回家。直到那个深夜,几乎已经是半夜12点了,张爸爸和张妈妈接到Brett的电话,说他马上和一个警察一起过来。“我非常难过地告诉你们,Iris已经身亡了。”警察说, “她在今天清晨用枪自尽,她的尸体被发现在Los Gatos她自己的车里。”那一刻,地动,山摇。张爸爸和张妈妈倒在了他们客厅的沙发上。“我发现自己,掉在了一个无尽的黑暗隧道里,坠落。” 在书中,张妈妈这样写道。我,多么希望自己可以穿越时空到那个时刻,去抱抱她。
获赠于张妈妈的张纯如纪念公园明信片。(摄影:一枚)
2021年的11月14日,星期天的上午,在San Jose Iris Chang Park(圣何塞张纯如纪念公园)里,我见到了张妈妈。我走上前,告诉她我的名字。她微笑着跟我打招呼,说谢谢我三天前给纯如送来的花。三天前是11月11日,离纯如离去17周年忌日刚刚两天。那一天,我结束了在San Jose的工作后,驱车,第二次来到了Iris Chang Park。我的怀里,捧着我前一天特意买好的,一大束,17朵洁白的玫瑰。后知后觉的我,到今年10月中旬时,才偶然知道在我们湾区的San Jose,两年前,就已经有了一个专门献给张纯如的公园:Iris Chang Park。于是,10月15日下午,在带客人看完San Jose的房子后,我看到离接儿子放学还有一点时间,心里一动,就下了高速,来到了那里。“......很小的公园,紧挨着居民区和附近的公司。午后的时光,公园里安安静静没有一个人。我一个人走在阳光下,想着她。我想以后我会经常路过来看她。”11月9日是张纯如离世的忌日。可惜我那天没能抽出时间赶过去公园。第二天,我在Costco仓储超市里看到一大捧的24朵白玫瑰,心里动了一下,就买了下来,心想哪怕是晚了,我也还是要带着鲜花去看她。那天早晨离开家的时候,我特地写了两张卡片,正面写的中文,反面写着英文。第一次去张纯如纪念公园后,我在一枚园地的耕耘者群里分享了照片给大家。大家都请我下次去看她的时候,也为他们献上敬意。所以,这17朵白玫瑰,也是为一枚园地的作者和读者们献给的她。我去公园的时候,里面依旧是静悄悄的。我把花留在了公园入口写着她的名字的碑下。那块碑上,也刻着她的简介,如下:
2021年11月11日,张纯如纪念公园。(摄影:张盈盈) Iris Chang (1968-2004),a San Jose resident, was a writer, investigative journalist, historian, lecturer, and humanitarian. She had a deep reverence for humanity, was concerned about the rights of all humans, and fought tirelessly to bring light to injustice. Iris believed our path to freedom lies in our belief in the power of one person to make a difference. 张纯如(1968-2004),圣何塞居民,作家、调查记者、历史学家、讲师和人道主义者。她对人性怀有深深的崇敬,关心全人类的权利,为揭露不公不义而不懈奋斗。纯如相信我们通向自由的道路,建立在这样的一个信念上:一个人的力量,可以让世界不同。(一枚译)Please believe in THE POWER OF ONE. One person can make an enormous difference in the world… One discovery can cure a disease or span new technology to benefit or annihilate the human race. You as One individual can change millions of lives. Think big. Do not limit your vision and do not ever compromise your dreams or ideals. - Iris Chang请相信一个人的力量。一个人可以对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一个发现可以治愈一种疾病或跨越造福或歼灭人类的新技术。作为一个个体,你可以改变数百万人的生命。想象远大,不要限制你的视野,永远不要妥协你的梦想或理想。- 张纯如 (一枚译)Power of One。一个人的力量。太多的时候,我们都觉得一个人的力量微乎其微,面对不公不义,我们愤怒却又无能为力,因为我们只有一个人,一个人怎么可能改变这一切呢?但是张纯如却告诉我们,要相信一个人的力量。一个人的努力,也可能可以对世界产生巨大的影响。她就是如此。年轻的她,用她一个人的力量,把84年前,发生在1937年那个寒冷的冬季南京城的那场惨绝人寰,告诉了整个西方世界;用一支笔,一卷书,第一个把南京大屠杀历史带进西方主流视野。非常巧,那天在我放下花束离开后不久,张妈妈也来到公园探望。她看到我留下的花和卡,非常感动。因为担心卡片被风吹走——我临走的时候特意拿了一块小石头压在卡片上,不过最近时常风雨——她把卡片收下保存了。送给纯如的花和卡能够立即被张妈妈看看并保存,我心安慰。
获赠于张妈妈的张纯如纪念公园明信片。(摄影:一枚)
11月14日我再次来到张纯如纪念公园,是因为那一天,是每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义工们来清洁公园的日子。自从10月的那次我来拜访过公园后,我的一位负责公园清洁义工的跑团跑友就把我加入了义工群。2019年11月9日,张纯如去世15年的忌日那天,张纯如纪念公园在San Jose正式开幕,这个义工群就跟着成立了。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日上午9点到11点,义工们带上清洁的工具,手套,扫帚,铁锹,垃圾袋,来到公园里,清理垃圾,拔除杂草。很多人,还带上了他们的孩子。整整两年,他们没有间断过。张爸爸和张妈妈,也每次加入大家一起来清洁。就是在这个义工群里,我看见了张妈妈拍下我的花和卡片,分享给大家。我在群里告诉张妈妈,我周日一定会过去,期待着到时候和她见面。
2021年11月14日,张纯如纪念公园。一枚与张妈妈。
出生于1940年重庆战乱中的她,算起来今年已经整整81周岁了。但是她的腰板挺直,看上去身体非常好,脸上没有一点哀苦,却尽是温暖的笑容。疫情期间,我不敢拥抱她,但是我们的目光相对的时候,我想她也一定感受到了我的爱与关切。张妈妈谢谢我三天前给纯如带来的17朵白玫瑰,告诉我,她在车里,给我和大家带来几本关于纯如的书,还带来了她新请人设计印制的公园的明信片,打开看,一份里面有六张,每一张上,都有纯如那美丽的脸庞和公园的景致,是那么精美。
2021年11月14日,张妈妈为我签名的书和明信片。她还带来了一些纪念纯如的书送给我和大家,其中就包括我拿到后立即读完的那本《永远的张纯如》。这本书里,是张纯如新(泽西)州纪念会在纯如去世后,汇集出版的亲人和朋友们对她的部分纪念文章。拿着那些明信片,她也一个个招呼义工和孩子们,确认每一个人都拿到 了一份。啊,纯如,你天上有知,当觉安慰。你的妈妈,和你一样是如此坚强勇敢的一个人。她没有一味沉浸在失去你的悲痛里,而是用她的温暖和爱,来抚慰那些你爱的人,那些怀念你的人。张纯如纪念公园的地址是600 Epic Way, San Jose, CA 95134除非遇到下雨或其他恶劣天气,每个月的第二个星期日早晨9点-11点,义工们会在这里一起,陪张妈妈和张爸爸清洁公园。下一次清洁和维护的日期是2022年元月8日,星期日, 9点到11点。如果你正好也在美国湾区,欢迎你自己,或带着孩子,一起来公园,和我们一起参加清理和维护。11月14日那次,义工们又在公园播下了不少Iris (鸢尾花)的种子。昨天在义工群里,在义工们询问新种的花都长出来没有时,我看到张妈妈回复说:”我己经用绳子绑好了缺口,没有问题了!第一期种的全部活了,第二期种90%都发出苗來了!“期待着春暖花开的时候,这蓝色的鸢尾花,在张纯如纪念公园里朵朵绽放。这爱的使者,把光明和自由,传播给更多的人。
翰林青年部每月清洁维护张纯如纪念公园的海报。
11月14日,那个星期日的下午,我在送完儿子去乐团之后,还来到了位于Los Altos的Gate of Heaven(天堂之门)墓地,张纯如安葬的地方。离开家之前,我从家里花瓶里剩下的7朵白玫瑰里取出了两朵。一朵,放在了同葬于天堂之门的跑团大师兄夷延有的墓前,还有一朵,放在了张纯如的墓前。张纯如的墓,在大师兄隔壁的Holy Family, 22-85。纯如的墓碑旁,有盛开的蓝色Iris,还有一束束已经凋谢的和依然怒放的鲜花。三天前是她的忌日,这几天,应该有不少亲人和朋友来看过她。“纯如,我早上刚刚见到你的爸爸妈妈。两位老人家身体都好,张妈妈尤其健朗,一直在跟大家一起清洁,还带来了很多书和明信片分享给义工们。以后我争取每个月都会去你的公园,也都会见到两位老人家。再次感叹,Gate of Heaven真是一个长眠的好地方。青山脚下,展阔安详。到很多很多年后,当我必须也离去的时候,如果有可能,我希望自己也可以长眠在这里,与大师兄及纯如,和你们在一起。”
2021年11月14日,天堂之门墓园。一枚为张纯如墓地献上的一朵白玫瑰。此刻,已经是凌晨2:50am。这一篇献给张纯如,献给南京大屠杀84周年的文章,我已经写了三个多小时。想说想写的话,似乎总写不完。然而我必须停笔了。明天还有好多的工作在等着,我也早已经承诺自己,尽量少熬夜。在这个南京大屠杀84周年纪念日来临的时刻,我想用《永远的张纯如》一书中,纯如的话来送给自己和大家:对于张纯如来说,记录离世是为了确保真相被保存,被牢记。她曾说,“我相信真相最终将大白于天下。真想是不可毁灭的,是没有国界的,是没有政治倾向的......保存和记住真相,才能是南京大屠杀那样的悲剧不再发生。“ 她曾经特别喜欢引述诺贝尔奖得主Elie Wiesel的警句:“遗忘大屠杀,就是第二次屠杀。”让我们都记住纯如的这段话,并相信自己作为一个人的力量。Power of ONE。一个人的力量,也可以改变世界。(一枚写于美国西部时间2021年12月11日深夜至12日凌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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