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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晓军,已出版长篇小说《天上人间花魁之死》、《顾晓军小说》【一】、【二】、【三】、【四】、【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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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救救孩子」太牵强
   

03 打倒魯迅.png

鲁迅的「救救孩子」太牵强

 

    ——读鲁迅小说·四千六百二十二

 

  鲁迅写于一九一八年四月的〈狂人日记〉,是一篇以第一人称写的四千多字的短篇小说。这篇小说,写的是一个已成年了的妄想狂症者。用今天的话说,是一精神分裂症者。通俗地说,则是一精神病人。

  然而,一百多年来,吹捧鲁迅这篇〈狂人日记〉的人与文字,铺天盖地。有的说,这「是中国第一部白话小说」、「鲁迅是中国白话文小说的奠基人」等。

  我早在20161月出版的《打倒鲁迅》一书中的文章里道,「欺世盗名呵!《红楼梦》、《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儒林外史》、《官场现形记》、《拍案惊奇》、《二十年目睹之怪现状》……这些,是什么、是文言文小说?要不,这些都是在鲁迅的〈狂人日记〉之后写成的?他们是在集体欺世盗名」。

  如今,百科在「是中国第一部白话小说」中加了「现代」二字,成了「是中国第一部现代白话小说」。这就无聊了。中国的白话小说,难道要因为推崇鲁迅、而以〈狂人日记〉来断代吗?

  也有的说,「小说通过被迫害者『狂人』的形象以及『狂人』的自述式的描写,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表现了作者」等。

  「被迫害者」?这是胡说。鲁迅在「狂人日记序」中,已明明白白地说了,「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等。

  可见,小说〈狂人日记〉中的主人公,是真的病了,而不是什么「被迫害者」。小说主人公,不是没病,更不是其没病而被家人或其他啥人硬说其有精神病、且强行关押等。

  也因此,小说中出现的「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就不能被看作「揭示了封建礼教的『吃人』本质,表现了作者对以封建礼教为主体内涵的中国封建文化的反抗」等,而是主人公确实是精神病人、且都是其病中之妄语。

  尤在小说〈狂人日记〉结尾处冷不丁冒出来的「救救孩子」这话,太牵强,没有社会意义,也没有当时的现实意义。因,主人公的妹妹被吃,是精神病人的妄想、而不是现实。如是,以妄想推而论之的、依然是妄想,而不具有现实意义;因此,也就更不可能有啥社会意义。

  以鲁迅的〈狂人日记〉文本论之,小说是写一妄想狂症者、写一精神分裂症者、精神病人,与新文化运动无关,与千年封建礼教、封建文化无关。如果说鲁迅的短篇小说〈狂人日记〉,事实上与新文化运动发生了某种关联,也只能说是那一代新文化运动的干将们,太敏感、过于会联想、解读,而不是〈狂人日记〉小说文本优秀。

  相反,鲁迅的小说〈狂人日记〉,涉嫌抄袭果戈理的小说〈狂人日记〉。于此,我写过不少文章;这里,就不展开了,仅在本文之后贴上两篇作品,供读者自己判断。

 

              顾晓军 2021-12-29

 

鲁迅小说:狂人日记

 

狂人日记序

  某君昆仲,今隐其名,皆余昔日在中学时良友;分隔多年,消息渐阙。日前偶闻其一大病;适归故乡,迂道往访,则仅晤一人,言病者其弟也。劳君远道来视,然已早愈,赴某地候补矣。因大笑,出示日记二册,谓可见当日病状,不妨献诸旧友。持归阅一过,知所患盖“迫害狂”之类。语颇错杂无伦次,又多荒唐之言;亦不著月日,惟墨色字体不一,知非一时所书。间亦有略具联络者,今撮录一篇,以供医家研究。记中语误,一字不易;惟人名虽皆村人,不为世间所知,无关大体,然亦悉易去。至于书名,则本人愈后所题,不复改也。七年四月二日识。

  今天晚上,很好的月光。

  我不见他,已是三十多年;今天见了,精神分外爽快。才知道以前的三十多年,全是发昏;然而须十分小心。不然,那赵家的狗,何以看我两眼呢?

  我怕得有理。

  今天全没月光,我知道不妙。早上小心出门,赵贵翁的眼色便怪: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还有七八个人,交头接耳的议论我,张着嘴,对我笑了一笑;我便从头直冷到脚根,晓得他们布置,都已妥当了。我可不怕,仍旧走我的路。前面一伙小孩子,也在那里议论我;眼色也同赵贵翁一样,脸色也铁青。我想我同小孩子有什么仇,他也这样。忍不住大声说,“你告诉我!”他们可就跑了。

  我想:我同赵贵翁有什么仇,同路上的人又有什么仇;只有廿年以前,把古久先生的陈年流水簿子,踹了一脚,古久先生很不高兴。赵贵翁虽然不认识他,一定也听到风声,代抱不平;约定路上的人,同我作冤对。但是小孩子呢?那时候,他们还没有出世,何以今天也睁着怪眼睛,似乎怕我,似乎想害我。这真教我怕,教我纳罕而且伤心。

  我明白了。这是他们娘老子教的!

  晚上总是睡不着。凡事须得研究,才会明白。

  他们——也有给知县打枷过的,也有给绅士掌过嘴的,也有衙役占了他妻子的,也有老子娘被债主逼死的;他们那时候的脸色,全没有昨天这么怕,也没有这么凶。

  最奇怪的是昨天街上的那个女人,打他儿子,嘴里说道,“老子呀!我要咬你几口才出气!”他眼睛却看着我。我出了一惊,遮掩不住;那青面獠牙的一伙人,便都哄笑起来。陈老五赶上前,硬把我拖回家中了。

  拖我回家,家里的人都装作不认识我;他们的脸色,也全同别人一样。进了书房,便反扣上门,宛然是关了一只鸡鸭。这一件事,越教我猜不出底细。

  前几天,狼子村的佃户来告荒,对我大哥说,他们村里的一个大恶人,给大家打死了;几个人便挖出他的心肝来,用油煎炒了吃,可以壮壮胆子。我插了一句嘴,佃户和大哥便都看我几眼。今天才晓得他们的眼光,全同外面的那伙人一模一样。

  想起来,我从顶上直冷到脚跟。

  他们会吃人,就未必不会吃我。

  你看那女人“咬你几口”的话,和一伙青面獠牙人的笑,和前天佃户的话,明明是暗号。我看出他话中全是毒,笑中全是刀。他们的牙齿,全是白厉厉的排着,这就是吃人的家伙。

  照我自己想,虽然不是恶人,自从踹了古家的簿子,可就难说了。他们似乎别有心思,我全猜不出。况且他们一翻脸,便说人是恶人。我还记得大哥教我做论,无论怎样好人,翻他几句,他便打上几个圈;原谅坏人几句,他便说“翻天妙手,与众不同”。我那里猜得到他们的心思,究竟怎样;况且是要吃的时候。

  凡事总须研究,才会明白。古来时常吃人,我也还记得,可是不甚清楚。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叶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

  书上写着这许多字,佃户说了这许多话,却都笑吟吟的睁着怪眼看我。

  我也是人,他们想要吃我了!

  早上,我静坐了一会儿。陈老五送进饭来,一碗菜,一碗蒸鱼;这鱼的眼睛,白而且硬,张着嘴,同那一伙想吃人的人一样。吃了几筷,滑溜溜的不知是鱼是人,便把他兜肚连肠的吐出。

  我说“老五,对大哥说,我闷得慌,想到园里走走。”老五不答应,走了;停一会,可就来开了门。

  我也不动,研究他们如何摆布我;知道他们一定不肯放松。果然!我大哥引了一个老头子,慢慢走来;他满眼凶光,怕我看出,只是低头向着地,从眼镜横边暗暗看我。大哥说,“今天你仿佛很好。”我说“是的。”大哥说,“今天请何先生来,给你诊一诊。”我说“可以!”其实我岂不知道这老头子是刽子手扮的!无非借了看脉这名目,揣一揣肥瘠:因这功劳,也分一片肉吃。我也不怕;虽然不吃人,胆子却比他们还壮。伸出两个拳头,看他如何下手。老头子坐着,闭了眼睛,摸了好一会,呆了好一会;便张开他鬼眼睛说,“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几天,就好了。”

不要乱想,静静的养!养肥了,他们是自然可以多吃;我有什么好处,怎么会“好了”?他们这群人,又想吃人,又是鬼鬼祟祟,想法子遮掩,不敢直截下手,真要令我笑死。我忍不住,便放声大笑起来,十分快活。自己晓得这笑声里面,有的是义勇和正气。老头子和大哥,都失了色,被我这勇气正气镇压住了。

  但是我有勇气,他们便越想吃我,沾光一点这勇气。老头子跨出门,走不多远,便低声对大哥说道,“赶紧吃罢!”大哥点点头。原来也有你!这一件大发见,虽似意外,也在意中:合伙吃我的人,便是我的哥哥!

吃人的是我哥哥!

  我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我自己被人吃了,可仍然是吃人的人的兄弟!

  这几天是退一步想:假使那老头子不是刽子手扮的,真是医生,也仍然是吃人的人。他们的祖师李时珍做的“本草什么”上,明明写着人肉可以煎吃;他还能说自己不吃人么?

  至于我家大哥,也毫不冤枉他。他对我讲书的时候,亲口说过可以“易子而食”;又一回偶然议论起一个不好的人,他便说不但该杀,还当“食肉寝皮”。我那时年纪还小,心跳了好半天。前天狼子村佃户来说吃心肝的事,他也毫不奇怪,不住的点头。可见心思是同从前一样狠。既然可以“易子而食”,便什么都易得,什么人都吃得。我从前单听他讲道理,也胡涂过去;现在晓得他讲道理的时候,不但唇边还抹着人油,而且心里满装着吃人的意思。

  黑漆漆的,不知是日是夜。赵家的狗又叫起来了。

  狮子似的凶心,兔子的怯弱,狐狸的狡猾,……

  我晓得他们的方法,直捷杀了,是不肯的,而且也不敢,怕有祸祟。所以他们大家连络,布满了罗网,逼我自戕。试看前几天街上男女的样子,和这几天我大哥的作为,便足可悟出八九分了。最好是解下腰带,挂在梁上,自己紧紧勒死;他们没有杀人的罪名,又偿了心愿,自然都欢天喜地的发出一种呜呜咽咽的笑声。否则惊吓忧愁死了,虽则略瘦,也还可以首肯几下。

  他们是只会吃死肉的!——记得什么书上说,有一种东西,叫“海乙那”的,眼光和样子都很难看;时常吃死肉,连极大的骨头,都细细嚼烂,咽下肚子去,想起来也教人害怕。“海乙那”是狼的亲眷,狼是狗的本家。前天赵家的狗,看我几眼,可见他也同谋,早已接洽。老头子眼看着地,岂能瞒得我过。

  最可怜的是我的大哥,他也是人,何以毫不害怕;而且合伙吃我呢?还是历来惯了,不以为非呢?还是丧了良心,明知故犯呢?

  我诅咒吃人的人,先从他起头;要劝转吃人的人,也先从他下手。

  其实这种道理,到了现在,他们也该早已懂得,……

  忽然来了一个人;年纪不过二十左右,相貌是不很看得清楚,满面笑容,对了我点头,他的笑也不像真笑。我便问他,“吃人的事,对么?”他仍然笑着说,“不是荒年,怎么会吃人。”我立刻就晓得,他也是一伙,喜欢吃人的;便自勇气百倍,偏要问他。

  “对么?”

  “这等事问他什么。你真会……说笑话。……今天天气很好。”

  天气是好,月色也很亮了。可是我要问你,“对么?”

  他不以为然了。含含胡胡的答道,“不……”

  “不对?他们何以竟吃?!”

  “没有的事……”

  “没有的事?狼子村现吃;还有书上都写着,通红斩新!”

  他便变了脸,铁一般青。睁着眼说,“有许有的,这是从来如此……”

  “从来如此,便对么?”

  “我不同你讲这些道理;总之你不该说,你说便是你错!”

  我直跳起来,张开眼,这人便不见了。全身出了一大片汗。他的年纪,比我大哥小得远,居然也是一伙;这一定是他娘老子先教的。还怕已经教给他儿子了;所以连小孩子,也都恶狠狠的看我。

  自己想吃人,又怕被别人吃了,都用着疑心极深的眼光,面面相觑。……

  去了这心思,放心做事走路吃饭睡觉,何等舒服。这只是一条门槛,一个关头。他们可是父子兄弟夫妇朋友师生仇敌和各不相识的人,都结成一伙,互相劝勉,互相牵掣,死也不肯跨过这一步。

  大清早,去寻我大哥;他立在堂门外看天,我便走到他背后,拦住门,格外沉静,格外和气的对他说,

  “大哥,我有话告诉你。”

  “你说就是,”他赶紧回过脸来,点点头。

  “我只有几句话,可是说不出来。大哥,大约当初野蛮的人,都吃过一点人。后来因为心思不同,有的不吃人了,一味要好,便变了人,变了真的人。有的却还吃,——也同虫子一样,有的变了鱼鸟猴子,一直变到人。有的不要好,至今还是虫子。这吃人的人比不吃人的人,何等惭愧。怕比虫子的惭愧猴子,还差得很远很远。

  “易牙蒸了他儿子,给桀纣吃,还是一直从前的事。谁晓得从盘古开辟天地以后,一直吃到易牙的儿子;从易牙的儿子,一直吃到徐锡林;从徐锡林,又一直吃到狼子村捉住的人。去年城里杀了犯人,还有一个生痨病的人,用馒头蘸血舐。

  “他们要吃我,你一个人,原也无法可想;然而又何必去入伙。吃人的人,什么事做不出;他们会吃我,也会吃你,一伙里面,也会自吃。但只要转一步,只要立刻改了,也就是人人太平。虽然从来如此,我们今天也可以格外要好,说是不能!大哥,我相信你能说,前天佃户要减租,你说过不能。”

  当初,他还只是冷笑,随后眼光便凶狠起来,一到说破他们的隐情,那就满脸都变成青色了。大门外立着一伙人,赵贵翁和他的狗,也在里面,都探头探脑的挨进来。有的是看不出面貌,似乎用布蒙着;有的是仍旧青面獠牙,抿着嘴笑。我认识他们是一伙,都是吃人的人。可是也晓得他们心思很不一样,一种是以为从来如此,应该吃的;一种是知道不该吃,

  可是仍然要吃,又怕别人说破他,所以听了我的话,越发气愤不过,可是抿着嘴冷笑。

  这时候,大哥也忽然显出凶相,高声喝道,

  “都出去!疯子有什么好看!”

  这时候,我又懂得一件他们的巧妙了。他们岂但不肯改,而且早已布置;预备下一个疯子的名目罩上我。将来吃了,不但太平无事,怕还会有人见情。佃户说的大家吃了一个恶人,正是这方法。这是他们的老谱!

  陈老五也气愤愤的直走进来。如何按得住我的口,我偏要对这伙人说,“你们可以改了,从真心改起!要晓得将来容不得吃人的人,活在世上。

  “你们要不改,自己也会吃尽。即使生得多,也会给真的人除灭了,同猎人打完狼子一样!——同虫子一样!”

  那一伙人,都被陈老五赶走了。大哥也不知那里去了。陈老五劝我回屋子里去。屋里面全是黑沉沉的。横梁和椽子都在头上发抖;抖了一会,就大起来,堆在我身上。

  万分沉重,动弹不得;他的意思是要我死。我晓得他的沉重是假的,便挣扎出来,出了一身汗。可是偏要说,

  “你们立刻改了,从真心改起!你们要晓得将来是容不得吃人的人,……”

十一

  太阳也不出,门也不开,日日是两顿饭。

  我捏起筷子,便想起我大哥;晓得妹子死掉的缘故,也全在他。那时我妹子才五岁,可爱可怜的样子,还在眼前。母亲哭个不住,他却劝母亲不要哭;大约因为自己吃了,哭起来不免有点过意不去。如果还能过意不去,……

  妹子是被大哥吃了,母亲知道没有,我可不得而知。

  母亲想也知道;不过哭的时候,却并没有说明,大约也以为应当的了。记得我四五岁时,坐在堂前乘凉,大哥说爷娘生病,做儿子的须割下一片肉来,煮熟了请他吃,才算好人;母亲也没有说不行。一片吃得,整个的自然也吃得。但是那天的哭法,现在想起来,实在还教人伤心,这真是奇极的事!

十二

  不能想了。

  四千年来时时吃人的地方,今天才明白,我也在其中混了多年;大哥正管着家务,妹子恰恰死了,他未必不和在饭菜里,暗暗给我们吃。

我未必无意之中,不吃了我妹子的几片肉,现在也轮到我自己,……

  有了四千年吃人履历的我,当初虽然不知道,现在明白,难见真的人!

十三

  没有吃过人的孩子,或者还有?

  救救孩子……

 

  一九一八年四月

 

果戈理小说:狂人日记

 

十月三日  

  今天发生了一件不寻常的事。我早上起得很迟,当玛夫拉把擦干净的长统靴给我送来的时候,我问她几点钟。听说早已打过了十点钟,我就尽快地穿起衣服来。我得承认,我是绝对不会到部里去的,早就知道我们的科长会绷起一张阴沉的脸。他老是对我说:“老弟,你怎么脑子里老是这么乱七八槽的?你有时候象疯子似的东奔西窜,把事情搅得一团槽,连撤旦也弄不清,你把官衔写成小写字母,也不注明日期、号码。”可恶的长脚鹭鸶!他一定是忌妒我坐在部长的办公室里给大人削鹅毛笔。总而言之,我是不会到部里去的,要不是想见到财务员,向这犹太人预交一点官俸的话。这又是一个什么家伙啊!要他提前一个月发官俸——我的老天爷,那还是末日审判会来得快些。不管你怎么求,就是喊炸了也罢,穷死了也罢——他总是不给的,这白头发的老鬼。可是在家里,连女厨子都要打他的嘴巴。这是大家都知道的。我不到在部里当差有什么好处。一点财源也没有。要是在省政府、民政厅和税务局里,情形就完全不同:在那边,你会看见一个人躲在远远一个犄角里,涂写些什么。他身上的燕尾服脏得要命,那张脸简直叫人要淬唾沫,可是你瞧,他住着一栋多么漂亮的别墅!要是送他一套镀金的瓷茶杯,他还瞧不上眼哩:“这种礼物,”他说,“只配送给医生”,你得送给他一对骏马,或者一辆弹簧座马车,或者价值三百卢布的海狸皮。他的外貌这样文静,说起话来这样细声慢气:“请借尊刀给我削削笔”,可是背地里,他会把申请人剥得只剽一件衬衫。实在不错的,我们是清水衙门,什么都是一清二楚的,省政府一辈子做梦也别想梦见,桃花心木做的桌子,各科的科长都称呼您。真个的,我得承认,要不是为了职务高贵,我早就辞职不干了。  

  我穿上了旧外套,拿了伞,因为外面正下着倾盆大雨。街上一个人也没有,只有用前襟兜着头的婆娘们,撑伞的俄国商人们,还有赶马车的,映入我的眼帘。至于上等人,只有我们的一位同僚在徜徉漫步。我看见他在十字路口。一看到他,我立刻就对自己说:“啊哈!别给我装傻,朋友,你不是上部里去,你是在追那个走在前面的女人,你在看她一双白嫩的脚。”我们的同僚是一个什么样的无赖啊!我敢睹咒,他在这方面不比任何一个军官差:只要有一个戴花帽子的女人走过,他一定会钉上去。当我这样想的时候,我看见一辆矫式马车开到了我正走过的那家商店门口。我立刻认出了它:这是我们部长的马车。可是,他是不会到店里来买东西的,我想,这一定是他的女儿。我贴近了墙角。从仆打开车门,她从马车里象小鸟似的飞了出来。她怎样地左右顾盼,眉毛和眼睛怎样地闪动……我的天啊!我完蛋了,简直完蛋了。这样的下雨天,她干吗还要出门!你现在再来硬说女人是不怎么喜欢剪衣料的吧。她没有认出我来,我也故意尽可能地把自己藏起来;因为我身上的外套脏透了,并且是旧式的。斗篷现在都时兴有高领子,我穿的却是短的双层领子,并且呢子是完全没有喷水经过(按:小裁缝店制衣,不经过喷了水烫,衣服遇潮即缩)的,她的小狗来不及跳进店门,留在街上了。我认得这条小狗。她名字叫美班。我站了还不到一分钟,忽然听见一个细小的声音:“你好,美琪!”哎呀!谁在说话!我向四下里张望,看见两个女人撑着伞在走路,一个老太婆,还有一个年轻的;可是她们已经走过去了,我身边又发出声音来:“你真坏啊,美琪!”该死!我看见美琪在嗅那条跟在两个女人后回走的小狗。“嘿!”我对自己说,“留点神,我别是喝醉了吧?这样的情况可是不大有的。”“不,菲杰尔,你错怪了我了,”我明明看见美琪在说话:“我是呀,汪!汪!我是呀,汪,汪!害了一场大病。”原来说话的是条狗啊!我得承认,我听见狗说起人话来是不胜惊奇的。可是后来,把这一切好好儿想了一下,就不觉得奇怪了,说实在的,这样的事情世上早巳不乏先例。据说,英国有一条鱼浮出水面,用古怪的语言说了两句话,害得学者们研究了三年工夫,至今还是无从索解。我又在报上读到两头牛跑到铺子里去,要买一磅茶叶。可是,我得承认,当听到美琪说出下面这些话的时候,我更是格外地惊奇:“我写过信给你的,菲杰尔;大概是波尔康没有把我的信送到!”我决没有撒谎!我有生以来,从来还没有听说过狗会写信。只有贵族才能够写得通顺。当然,有些商店单柜,甚而至于农奴,也有能动动笔的,可是他们写起来大都是刻板的老一套:没有逗点,没有句点,没有文体。  

这件事使我大吃了一惊。我得承认,最近以来,我开始常常听见和看见一些大家闻所末闻、见所未见的事情。“走吧,”我对自己说,“跟着这条狗走,就会知道她是个什么人,她想些什么”。我撑开伞,跟着两个女人走去。经过豌豆街,蜇入小市民街,再到木匠街,最后到了柯库什金桥,在一家大宅门前面停了下来。“我认得这家人家,”我对自己说,“这是兹维尔柯夫的家。”这样一个乱糟糟的大杂院!住在里面的,三教九流的人都有:一大群厨娘,一大群波兰人,至于讲到我们的同僚,他们象狗一样,一个叠一个地挤在一堆。我有一个朋友也住在这儿,他喇叭吹得挺不坏。两位太太一直跑到五层楼上去了。“好吧,”我想,“现在我不必去了,只要记住这地点,将来就会有用处的。”    

 

十月四日  

  今天是星期三,所以我到部长的办公室里去。我故意来得早些,坐下来,把全部鹅毛笔都削尖了。我们的部长准是一个绝顶聪明的人。他的整个办公室摆满了书橱。我读了一下几本书的书名:渊博之至,渊博得简直不是我辈所能懂得的:全是些法文书或者德文书。再看一看他的脸:吓,一双眼睛闪着怎样尊严的光啊!我从来没有听见他说过一句废话。除非当你递给他公文的时候,他会问:“外边天气怎么样?”“天气不好,大人!”我们真不能跟他相比啊!他是一位身居要津的大人物。不过,我看出他对我倒是大有好感的。要是他的女儿也……哎呀,下流……没什么,没什么,别说了!——我读了《蜜蜂》。法国人全是些多么愚蠢的家伙!他们说的是些什么!真个的,我想把他们统统抓起来,用桦树棍子抽他们一顿才痛快!我在那上面也读到了一篇描写跳舞会的挺有趣的文章,这是一个库尔斯克的地主写的。库尔斯克的地主们写得一手好文章。后来,我注意到已经过了十二点半,我们的上司还没有从卧室里出来。可是在一点半钟的时候,发生了一件远非笔墨所能形容的事情。门开了,我以为是部长来了,捧着文件从椅子上直立起来,可是这是她,她呀!老天爷,她打扮得多么漂亮,她穿一身白,活象是天鹅:吓,别提多美啦!只要她看你一眼:太阳,简直是太阳!她行着礼,说道:“爸爸不在这儿么?”哎哟,哎哟!什么样的声音啊!金丝雀,真的,金丝雀!“小姐,”我想说,“别叫人来处死我,要是您要我死,那么,就请用您高贵的手处死我。”可是,见鬼,不知怎么的,舌头转不过来,我只说了一声:“不在。”她瞧瞧我,瞧瞧书,掉落了一块手帕。我飞扑过去,在可恶的镶花地板上噗通滑了一跤,差点没把鼻子磕破,可是到底站稳了,拾起了那块手帕。天哪,什么样的手帕啊,最细巧的,用上等薄麻纱做的——琥珀,完全是琥珀:光说手帕,就散发出高贵的味道。她道了谢,微微一笑,几乎连嘴唇都没有牵动一下,接着就走掉了。我又坐了一个钟头,仆人忽然进来说:“回家去吧,亚克森齐•伊凡诺维奇,老爷已经出门了。”跟仆人打交道我可受不了:他们喜欢懒洋洋地坐在门厅里,连头也懒得向你点一下。这还不算什么:有一回,一个坏蛋站也不站起来,就想敬烟给我吸。你知道么,愚蠢的奴才,我是一个官,我是名门出身哪。于是我拿了帽子,自己穿上了外套,因为这批家伙是从来不会侍候你穿衣服的,就走了出去。回到家里,大部分的时间躺在床上。后来,我抄了一首很好的诗:“一小时不见宝贝的面,好象别了一年;对生活怀着憎恨,叫我怎么活下去!”(这首诗是十八世纪末的诗人尼古拉耶夫〔17581815〕写的。他有几首诗成为当时的流行小调),这该是普希金的。晚间,裹着外套,到小姐门口去等了许久,希望她会出来,坐上那辆轿车,可以再让我看她一眼,——然而不,她没有出来。  

 

十一月六日  

  科长生气了。我到了部里,他把我叫到跟前,对我说,“说吧,你干了些什么?”“什么干了些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干呀,”我答道。“放明白些吧!你是四十开外的人了——应该长点脑子了。亏你不害臊,你当我不知道你的一套鬼把戏么?你拼命在追部长的大小姐!喂,你瞧瞧你自己,想想你是个什么东西?你是个窝囊废,再不是别的什么。你身上一个钱也没有。到镜子里去照照你那副尊容吧,亏你还痴心妄想呢!”见他的鬼,只因为他脸长得有点象药铺里的玻窝瓶,脑袋瓜上一撮头发,卷成刘海,只因为他昂着头,上了油,涂得象朵蔷薇花似的,他就自以为了不起。我知道,我知道他为什么生我的气。他是嫉妒呀,说不定他已经看出上司对我独加青睐来了。我真想对他啐唾沫,一个七等文官希罕什么!表上挂着金链子,定做三十卢布一双的皮靴——见他的鬼!我难道是个平民,是个裁缝,或者是个下士的后代么?我是一位贵族哪。我会步步高升上去的。我还只有四十二岁——这正是大有作为的时候。等着瞧吧,朋友!我会做到上校的,也许,天帮忙,官还会做得大些。名气还会比你响些。你凭什么以为,除了你就再没有—个正派人。给我穿上一件时式的鲁奇(按:鲁奇是当时时髦的裁缝)制的燕尾服,再给我打一个象你一样的领结,——那时候,你要做我的鞋底都不配呢。苦的就是没有钱。

 

十一月八日  

  上戏园里去听了戏。演的是俄国傻子费拉特卡。把我的肚子都笑痛了。另外还有一出通俗笑剧,用可笑的诗句讲到朝臣们,尤其是讲到一个十四等文官,措辞肆无忌掸,我奇怪检查官怎么会通过的,至于讲到商人,那就干脆说他们讹诈人民,纵容儿子闯祸,往贵族堆里爬。讲到新闻记者,也编了一首滑稽的讽刺诗,说他们喜欢骂倒一切,作者要求公众支援。作家们现在写的都是一些非常可笑的剧本。我爱上戏园。只要袋里还有一文钱,总忍不住不去。可是我们的同僚就有这样的蠢货:压根儿不上戏园,这些乡下佬,除非白送他戏票。有一个女戏子唱得可真棒。我想起了那个人儿……哎呀,下梳……没什么,没什么……别说了。

 

十一月九日  

  我在八点钟到部里去。科长头也不抬,仿佛没有看见我进来。我也装作好象我们之间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似的。我披览并校正文稿。四点钟下班。走过部长的住宅,但一个人也没有看见。饭后,大部分的时间躺在床上。  

 

十一月十一日  

  今天坐在我们部长的办公室里,结他削了二十三枝鹅毛笔,给她呢,哎哟!哎哟……给小姐削了四枝。他是喜欢笔筒里多插几枝笔的。嗬!他该是一个了不起的人!老是沉默不语,可是我想,脑子里一定在深思熟虑。我真想知道他想得最多的是什么。脑子里在打些什么主意。我想更逼近地看看这些先生们的生活,一切这些双关语和繁文缛礼,他们在自己的圈子里怎样生活,做些什么——这才正是我想知道的!我好几次想跟六人攀谈攀谈,可是见鬼,舌头总不听使唤:只说了天气冷或者天气热,话就说不下去了。我想窥望一下客厅,——有时候你只能看到一扇打开的门,客厅那头还有另外一间房间。吓,陈设得多么富丽堂皇!什么样的镜子和磁器啊!我想窥望一下小姐住的地方,我真想到那地方去啊?期望一下她的闺房,看看摆在那儿的那许多瓶儿、罐儿,吹一口气就怕吹破的娇嫩的花,还有她脱掉的衣服,看来不象是衣服,倒更象一堆空气。我想窥望一下卧室……我想,那儿一定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地方,一定是天堂,连天上也不会有的天堂。我想瞧瞧她起床后用来搁脚的那只踏脚凳,她怎样在白嫩的脚上穿上雪白的袜子……哎哟!哎哟,没什么,没什么……别说了。  

  然而,今天我好象是看到了一线光明,我记起了我在涅瓦大街上听到的那两条狗的谈话。好吧,我心里想:我这就要打听出个水落石出。必须把这两条倒霉狗的通信弄到手才好。我从那里面一定会探听到一些什么的。我得承认,我有一回还把美琪叫到了跟前,说道:“听我说,美琪,现在这儿没有外人,你要是不放心,我还可以把门关上,不叫任何人看见,休把你所切道的关于小姐的一切告诉我。她是个什么样的人?她在干些什么?我担保,我决不泄漏给任何人知道。”可是狡猾的狗夹紧尾巴缩做一团,悄悄地从门缝里溜掉了,好象什么也没有听见似的。我早就猜想,狗比人要聪明得多;我甚至相信狗会说话,不过她有一种拧脾气罢了。她是一个了不起的政治家:她注意一切,注意人的一举一动。不,无论如何,我明天要上兹维尔柯夫家里去,打听一下菲杰尔,要是事情顺利,我就可以把美琪写给-她的全部信件弄到手里。

 

十一月十二日  

  我在午后两点钟出门,一定要找到菲杰尔,向她打听一下。我顶受不了卷心莱,它那股气味从小市民街所有一切的杂货铺里散发出来;再加上从每一家人家的门缝里流出这样一种熏死人的恶臭,使我不得不捂紧鼻子,三脚两步地赶快跑开。还有那些低三下四的工人从工场里倒出来这么多的烟渣和煤灰,叫一个上等人简直没法在这一带溜达。我爬到第六层楼,摇了一下门铃,一个长得不算环、脸上咱一些小雀斑的小姑娘走了出来。我认出了她。就是那天跟老太婆一块走路的那一个。她稍微红了一下脸,我立刻恍然大悟:女大不中留,你在想姑爷哪。“您有什么事么?”她问我。“我需要跟您的小狗谈谈。”小姑娘怔得呆了!我一下子就看出来,她呆得可以:这时候小狗吠着跑过来,我想一把抓住它,可是,这坏东西,差点没有咬掉我的鼻子。然而我看到椅角里有它的一个窠儿。哈,这正是我所需要的!我走过去,拨开木箱里的稻草,出乎我意外的高兴,抽出了一小捆小纸片。该死的狗,看到这样,先来咬我的小腿肚,后来嗅出我拿到了纸片,就开始唧唧哀鸣,亲呢我,可是我说:“别给我来这一套,亲爱的,再见啦!”掉过头就跑开了。我想,那小姑娘一定把我当成疯子看待了,因为她显得非常惊慌。回到家里,我想立刻就来研究这些信件,因为我在蜡烛光下眼睛看不大清楚。可是玛夫拉想起要擦地板了,这些愚蠢的芬兰女人总是在不适当的时候死要干净。因此,我就出去溜了一个弯,把这件奇遇前前后后揣摩一下。这一回我终于要把整个事件、计划,一切这些动机探听清楚,终于要挖个根儿。这些信件会把一切都向我说明的。狗是聪明的家伙,它们懂得一切政治关系,所以信里一定什么都记载着:这人的外貌和全部经历。信里一定也会讲到那个人儿……没什么,别说了!傍晚时分,我回到了家里。大部分的时间躺在床上。

 

十一月十三日  

  我们来瞧瞧这些信吧:信是写得流畅可读的。然而笔迹总有点狗腔狗调。我们念下去吧:亲爱的菲杰尔!我总看不惯你这个小市民式的名字。难道就不能给你起一个好一些的么??菲杰尔啦,罗莎啦——多么俗气,然而这一切都不用提啦。我很高兴我们决定今后常常通信。

  信是写得一笔不苟。标点符号,甚至字母B都用得非常恰当。就是我们的科长也未必写得出,虽然他吹牛他在什么大学里读过书。再往下念吧:我认为,能同别人的思想、感觉和印象起共鸣,是世界上一种最大的幸福。  

  哼!这一点思想是从一部由德文译出的作品里摘引出来的,书名可不记得了。  

  我是根据经验说这话的,虽然我足不出户。难道我的生活过得还不满足么?我的小姐,爸爸管她叫莎菲的,喜欢得我要命。  

  哎呀,哎呀!……没什么,没什么。不说了!  

  爸爸也常常跑来亲昵我。我喝加奶油的茶和咖啡。啊,Machere(按:法语,亲爱的),我必须告诉你,我对于波尔康在厨房里抱着大嚼的早已啃光了肉的大骨头一点也不感觉兴趣。只有野禽的骨头才有味道,并且还须在没有把骨髓吸干的时候。把几种汁子混在一起,是很好吃的,但不要有白花菜和蔬菜,可是,我不知道再有比掷给狗吃面包搓成的小圆球更坏的习惯了。坐在桌上的一位先生,手里什么脏东西都经过了,他就用这双手搓面包,把你叫到跟前,把小圆球塞到你的牙齿缝里。卸之不恭,你就只能吃下去:厌恶,可是总得吃……

  鬼知道这算是什么玩意儿,这些废话!仿佛没有更好的题目可以写似的。我们翻过另外一页来读吧。不知道是否可以读—些更有价值的。  

我乐意把我们家里发生的一切的事报告给你听。我已经跟你谈起过一点这位主要的先生,就是莎菲管他叫爸爸的。这是一个古怪的人。  

  啊,终于找到了!是的?我知道的:他们对于一切事物有着政治家的眼光。我们且看爸爸是怎样一个人物:  

  ……一个古怪的人。他老是沉默着。话说得非常少。可是一星期之前,他不断地自言自语,得到,还是很不到?一只手捏一张纸,另外一只手捏个空拳,说:得到,还是得不到?有一次,他向我发问,你怎么想呀,美琪?得到,还是得不到?我简直一点也弄不懂,嗅嗅他的靴子,就走掉了。后来,亲爱的,过了一星期,爸爸得意洋洋地回来了。整整一早晨,全是些穿制服的先生们来拜会他,向他道贺些什么。在饭桌上,爸爸那副高兴的劲儿是我从来没有看见过的,讲了许多笑话,饭后把我楼在他颈脖上,说道,“瞧呀美琪,这是什么?我看见一根带子。我嗅了嗅它,可是一点香味也闻不出来,临了,偷偷地,我舐了一下:有点咸味儿。  

  哼!我觉得这条小狗未免太那个……简直该打!啊!他原来是一个爱慕虚荣的人,这一点必须牢记在心里。  

  再见!亲爱的,我要走开了,诸如此类等等……明天再来写完这封信……你好!我现在又来跟你笔谈了。今天我的小姐莎菲……  

  阿!好吧,我们来看莎菲是一个怎样的人。哎呀,下流!……没什么,没什么……我们念下去。  

  ……我的小姐莎菲心情十分不宁。她准备参加跳舞会去,我巴不得她快点走悼,我好当她不在的时候给她写信。我的莎菲若是喜欢去赴跳舞会,虽然她在梳妆打扮的时候,总要生一场闲气。亲爱的,我怎么也弄不明白,跳舞有什么开心。莎菲直要到早晨六点钟跳完舞回家,我几乎总可以从她苍白消瘦的脸上看出来,人家在那边没有给可怜的孩子吃过东西。说实在话,这种日子我可是过不来。要是不给我吃鹌鹑汁子或者炖鸡翅膀,那……我不知道我将怎么活下去。把汁子掺和在粥里,也是很好吃的。可是,红萝卜、白萝卜或者朝鲜蓟,就一点也不好吃……  

完全牛头不对马嘴的文体。一眼就可以看出,不是出于人的手笔。开头很合章法,结束就有点狗腔狗调。我们再来看一封信吧。太长了一点。哼!并且也没有注明日期。  

  哎呀!亲爱的,春天的来临是多么可以令人感触到的呀!我的心跳动着,好象老是在等待什么人似的。我的耳畔老是嗡嗡作响。所以我常常举起一只脚,好几分钟伫立在那儿,倾听门外的声音。告诉你实话,有不少人追求我哪。我常常坐在阳台上观察他们。阿!你才不知道他们有的长得多么丑呢。有一条笨头笨脑的看家狗,瘦得不得了,一脸的蠢相,他大模大样地在衔上走,自以为是个了不起的人物,大家都要停下来看他一眼。根本没有这回事:我就连正眼也不望他一下,就当没有瞧见他一样。还有一条多么可怕的猛犬逗留在我的窗前啊!他要是用后爪站起来,——蠢家伙大概是不会这一招的——他会比莎非那个又高又胖的爸爸高出一个头来。这楞小子恐怕是顶不要脸的。我对他低吼着,他却毫不在乎。眉毛也不皱一下?伸长舌头,舞动着大耳朵,向窗口直眉瞪眼绝望着——这样的一个乡下佬!可是,亲爱的,你以为我对于—切的追求都无动于衷么,——阿,才不呢……你还没有看见从隔壁篱笆缝里爬过来的那位骑士,他的名字叫特列索尔。啊,亲爱的,他有一张多么惹人爱的小脸蛋呀!  

  咄,见他的鬼!……简直胡说八道……怎么可以把这些魔话写在信里?给我写点人物!我要看人;我要的是滋养并慰娱灵魂的养科;可是代替这些,看到的都是连篇废话……我们翻过一页来看吧,是否还有中听些的:  

  ……莎菲坐在桌子旁边,在缝些什么。我望着窗外,因为我喜次眺望来来往往的过路人。忽然仆人进来了,说道,“泰普洛夫请见!”“请进来,”莎菲喊,一下于跑过来搂住了我。“啊,美琪,美琪,你知道他是谁,一个头发乌黑的漂亮小伙子,一位侍从官,他有一双多么吸引人的眼睛!又黑又亮,象一团火”。莎菲跑到自己房间里去了。过了一分钟,进来了一个长着黑色络腮胡子的年轻侍从官,他走到镜子前面,拢了拢头发,向四下里张望。我叽咕着,在老地方坐下来。莎菲不久也进来了,满面春风地弯腰行礼,来回答他的碰脚礼;而我呢,我装作什么都没有看见,继续望着窗外,不过把脑袋稍微向旁边歪着些,想听清楚他们说些什么。啊,亲爱的,他们讲些什么浑话啊,他们讲到一位太太在跳舞时本来应该跳一种姿势,结果跳成了另外一种姿势?又有一个波波夫打着个花领结,活象只仙鹤,差点没有摔倒在地上,一个李丁娜自以为有一双蓝眼睛,其实却是绿色的,——诸如此类的话。我心里想,这侍从官怎么比得上特列索尔呢!老天爷,差远去啦!第一,侍从官有一张大扁脸,四周全是络腮胡子,仿佛他用一块黑布把脸包了起来似的,特列索尔却有一张小瓜子脸,额上有一块白斑。特列索尔的腰身也不是侍从官所能比得上的。还有眼睛呀、风度呀!举动呀,全不一样。多大的差别啊!我不懂她召上了侍从官点什么。她怎么会被他迷住的!  

  也觉得这中间出了鬼。侍从官这样使她倾倒,是不可思议的。再念下去:  

  我认为,她要是会爱上侍从官,那么、她也应该会爱上坐在爸爸办公室里的那个官。啊,亲爱的,你不知道这人长很多么丑。简直象一只装在麻袋里的乌龟……  

  这个官会是谁呢?  

  他的姓怪得很。他老是坐着削鹅毛笔。脑袋瓜上的头发像一把稻草。爸爸常常把他当仆人使唤……  

  我想这卑劣的狗好象是在讲我。我的头发怎么象一把稻草?    

  莎菲看到他就忍不住要笑!  

  你撒谎,可恶的狗!你敢这样血口喷人!莫非我不知道这是出于嫉妒,这是谁在玩手段。这全是科长玩的手段。这人和我有不共戴天之仇——所以他就破坏,破坏,每一步都要破坏我。然而我们再来读一封信吧。也许在这一封信里,真相会弄明白的。  

  亲爱的菲杰尔,好久没有写信给你,乞谅。我正迷恋着呢。一个作家说得对,恋爱是人的第二生命。同时,此刻我们家里也发生了大的变动。侍从官每天上我们这儿来。莎菲爱得他要发疯。爸爸心里十分高兴。我甚至听到喜欢自言自语的、搽地板的德利戈里说,不久就要办喜事啦:因为爸爸一定要莎菲嫁给一位将军,或者一位侍从官,或者一位陆军上校。……

  见他的鬼,我再也念不下去了……老是侍从官和将军。世界上一切最好的东西,都让侍从官或者将军霸占去了。你刚找到一点可怜的值钱的东西,满以为伸手就可以得到,——侍从官或者将军立刻就从你手里把它夺走。真是活见鬼!我也想当一下将军,倒不是为了便于求婚。不!我想当将军,为的是要看看这些人怎样在我面前摇头摆尾地讨好,玩出各种各样的繁文缛礼和双关语,然后我要对父女两个说:我向你们吐唾沫。活见鬼。真气人!我把这只愚蠢的狗的信扯了个粉碎。

 

十二月三日  

  这是不可能的。瞎扯淡!这门亲事决成不了!他是个侍从官,这算得了什么,爵位不过是爵位罢了;并不是什么眼睛看得见、伸手模得着的东西。做了个侍从官,脑袋上又不会多生一只眼睛。他的鼻子又不是金子打的,跟我的一样,也跟任何人的一样。他用鼻子闻东西,却不是用来吃饭,用它打喷嚏,却不是用来咳嗽。我好几次想研究明白,为什么人要分成许多等级。我为什么是个九等文官,凭什么我是个九等文官?我也许是一位伯爵或者将军,不过外表看来是个九等文官?也许,我自己也不知道我是个什么。历史上是不乏先例的:原本是一个老百姓,不一定是贵族,只不过是一个小市民,甚至是一个农民——忽然却发现他实在是一位大臣,有时候甚至是皇上乔装改扮的。一个农民尚且这样变幻莫测,一个贵族更会变成什么样子呢?譬如说,平地一声雷,我会穿上将军的制服:右边一个肩章,左边一个肩章,横穿肩膀一条蓝带子——那时候该怎么着!我的美人儿会有什么表示?爸爸,我们的部长,会怎么说呢?这个极度爱慕虚荣的人啊:他是个共济会会员,一定是个共济会会员,虽然他装模作样,可是我一眼就看出他是个共济会会员:他要是跟人握手,总是只伸出两个手指头的。难道不能立刻钦赐我总督、军需官或者什么别的官衔么?我想知道我为什么是个九等文官?为什么恰巧非是个九等文官不可!

 

十二月五日  

  我今天读了一早晨的报。西班牙发生了一些奇怪的事情。我简直猜不透到底是怎么一向事。报上写着,皇帝逊位了,官员们为了遴选继承人,陷于非常困难的状况,所以发生出叛乱来了。我觉得这是十分奇怪的。皇帝怎么可以逊位呢?据说一位女贵族应该继承帝位。女贵族可千万不能继承帝位。无论如何不行。继承帝位的应该是皇帝。人们说,皇帝没有,——没有皇帝,那可不行。国不可以一日无君啊。皇帝是有的,不过他躲藏在什么地方?大家不知道罢了。他也许就在国内,可是为了某种家庭的原因,或者因为受到邻邦例如法国或其他国家的威胁,不得不躲藏起来,或者还有别的原因。

 

十二月八日  

  我本来早就要到部里去了,可是种种原因和顾虑阻止了我。我说什么也忘不掉西班牙的那一回事。女贵族怎么能够当皇上呢?这太不象话了。首先,英国就不会答应。其次,还有整个欧洲的政治形势:奥国皇帝啦,我们的圣上啦……我得承认,这些事变使我烦恼和震动到这步田地,一整天简直什么事也没干成。玛夫拉告诉我,我吃饭时心神非常恍惚。这是实在的,我茫然地摔了两只碟子,在地上砸了个粉碎。饭后我到山脚边去溜达。一点也得不出什么有益的结论来。大部分的时间躺在床上,考虑西班牙问题。

 

两千年四月三十四日  

  今天是值得大大庆祝的一天!西班牙有了皇帝了。他被找到了。这皇帝就是我。直到今天我才明白过来。我得承认,我好象突然被一道闪电照亮了。我不懂以前怎么能够设想自己是一个九等文官。脑子里怎么会生出这种疯癫的想法!那时候没有人把我送到病人院里去,总算是不幸中之大幸。现在,一切都明明白白的摆在我面前。现在,一切都了如指掌了。而在从前,我是不明白的,从前一切都象笼罩在雾里。我想,这都是因为人们设想脑子是在脑袋里的缘故;事实不然,脑子是被一阵风从里海那边吹来的。我首先告诉了玛夫拉我是个什么人。当她听说西班牙皇帝站在她面前的时候,她摆动双手,差点吓死过去。这蠢东西还从来没有看见过西班牙皇帝呢。然而我努力要使她安静下来,用温存的话谆谆相劝,要她相信我的好意,我决不因为她有时候给我皮靴擦得不亮而降罪于她。她可是一个无理可喻的俗物。这些人你不能跟他们宣谕高尚的道理。她害怕,是因为她相信一切西班牙的皇帝都象菲利普二世一样。可是我告诉她,我跟菲利普丝毫没有相似之处,我手下没有一个托钵僧……我没有上部里去。滚他妈的!不,朋友们,你们别想再引我上钩,我再也不给你们抄写那些臭文件了!

 

三十月八十六日。

昼与夜之间。  

  我们的庶务官今天来通知我:要我到部里去,说我已经有三个多星期不上班了。我为了瞧热闹,就应邀前往。科长以为我要向他鞠躬,道歉,可是我冷冷地瞧着他,不大牛气,也不太高兴,在自己的位子上坐下来,好象什么人也没有瞧见似的。我望着这群瘟官们,想:你们还不知道准坐在你们的中间哪……老天爷,你们要是知道了,就会怎样地骚动起来,连科长都会向我鞠一百八十度的躬,正象他现在向部长鞠躬一样。我面前放了几件文件,要我摘由。可是我连手指也没有去碰一下。过了几分钟,人声鼎沸。大家在说部长来了。许多官员争先恐后地跑着,为了要在他面前表现自己。可是我一动也不动。当他走过我们科里的时候,大家把燕尾服上的钮扣扣起来,我可决不这样做!部长算个什么东西:要我在他面前站起来——休想:他是个什么部长?他是个塞子,却不是部长。一个普通的塞子,一个平平常常的塞子,再不是别的什么。就是用来塞瓶子的软木塞。当他们拿文件来叫我签字的时候,我好笑得要喷饭。他们以为我会在文件的最末尾签字:某某股长。还会有什么别的呢:不料我却在应该由部长签字的最显著的地位不慌不忙地涂了几个大字,费迪南八世。这下子,大家都肃然沉默起来了:可是我只挥了挥手,说:“你们用不着多礼!”说完,就走掉了。我打那儿直奔部长的住宅。他不在家。仆人想拦阻我,可是我说了几句话,他就把手放了下来。我一直跑到化妆室。她正坐在镜子前面,看见了我,就跳起来,倒退了几步。然而我没有告诉她我是西班牙皇帝。我只对她说,她所想象不到的幸福正在等待着她,不管敌人千方百计陷害,有情人终要结成眷属。我不想再说别的什么,掉头就走掉了。女人真是狡猾的家伙啊!我现在才知道女人是怎样的东西。直到现在,从来还没有人知道,她爱的是谁,是我首先发现了这一点的。女人爱的是鬼。是的,我不是开玩笑。物理学家写了许多愚蠢的话,说她这样长,那样短,——其实她喜欢的只有鬼。那儿,你瞧,在第一层包厢里,她拿着有柄眼镜。你以为她在看那个戴星章的胖子么?才不呢,她在看站在他背后的鬼。鬼躲在胖子的星章里面。他在那儿向她招手!于是她死乞白赖就要嫁给他。就娶嫁给他。这一大批人,他们做官的父亲们,这一大批吹牛拍马、趋炎附势的人,老说自己是爱国分子,其实他们要的就是地祖,地租!为了钱,他们甘心出卖父亲、母亲、上帝,这些爱慕虚荣的家伙,出卖基督的人,这一切都是虚荣,虚荣是因为舌头下面有一个小水泡,小水泡里面有一条象针头大小的虫,而这一切,都是一个住在豌豆街的理发师安排的。我不记得他叫什么名字。可是这一切的幕后策动人是一个土耳其国王,他收买了理发师,想在全世界传播伊斯兰教。据说,大部分法国人都已经相信穆罕默德了。

某日。没有日期的一天。  

  我在涅瓦大街上微服察访。皇帝陛下刚好在这条街上经过。大家脱帽致敬,我也跟着这样做;不过,我没有显示出我是个西班牙皇帝。我认为,当着众人说出我的身份,是失礼的。因为我首先应该进宫觐见。我直到现在还没有进宫去,只是因为我没有皇帝的制服。只要有一件斗篷也就可以了。我想到裁缝店里去定制一件,又怕裁缝全是些蠢驴,同时他们做活又不地道,尽想做投机买卖,一天到晚在铺石子路。我决心把一件只穿过两回的新制服拿来改做。可是为了不叫这些坏蛋把东西糟蹋起见,我决定自己来缝,把门关得严严的,不让任何人看见。我用剪子把它完全裁开了,因为式样应该与众不同才好。日期不记得。也没有月份。鬼知道是什么日子。  

  皇袍完全缝好了。当我穿上它的时候,玛夫拉大叫了起来。然而我还踌躇着没有进宫去。直到现在,西班牙还没有派使节团来。不带几个使节同去,是失礼的。我的威严就没有分量了。我每时每刻都在等待着他们。

 

一日  

  他们的姗姗来迟,使我很吃惊。什么原因叫他们耽搁下来的呢?是法国在捣鬼么?不错,这是一个最怀有恶意的强权国家。我上邮政局去打听了一下:西班牙使节们到了没有?可是邮政局长非常愚蠢,什么也不知道,不,他说,这儿没有什么西斑牙使节,如果要寄信,我们可以照规定的价钱收费。——见他的鬼:信是什么?信是扯淡!药剂师才写信呢……

 

马德里 月二日三十  

  这样,我来到了西班牙,事情发生得这么快,我直到现在还没有清醒过来呢。今天一清早,西班牙使节们到我家里来,我们就一起坐上了马车。那速度之快,使我觉得奇怪。我们走得这样神速,不到半个钟头,就到达了西班牙国度。也难怪,现在整个欧洲都通了火车,并且轮船也是行驶得很快的。西班牙真是一个奇怪的国家:走进第一间房间,我就看到,许多人都剃光了头。然而我猜想,他们准是黑袍僧或者托钵僧之流,因为他们都是削发的。我觉得那位拉住我手的宰相举动非常古怪;他把我推到一间小房间里去,说:坐在这儿,你要是再称呼自己费迪南皇帝,我就要给你厉害瞧。可是我知道这只是一种考验,我就不客气地拒绝了他,宰相因此就用棍子在我背脊上狠狠地打了两下,痛得我几乎要喊起来,可是我忍住了,想起这是天降大任之前的一种骑士风俗,因为在西班牙,直到现在还流行着骑士风俗呢。当剩下我一个人的时候,我决定要视理国政。我发现中国和西班牙原来同是一国,只是因为愚昧无知,人们才把它们认做两个不同的国家。列位要是不信,我奉劝列位把西班牙写在纸上,结果就会变成中国的。可是,明天将要发生的一件大事情使我非常发愁。明天七点钟,将发生一种奇怪的现象,地球要坐到月亮上去。著名的英国化学家威灵顿也讲到过这一点。我得承认,当我想到月亮是非常柔软脆弱的时候,心里就烦乱不安起来。月亮普通都是在汉堡做的;做得很不行。我纳闷儿英国为什么不注意到这件事。这是一个瘸腿的箍桶匠做的,这傻瓜显然不懂得月亮应该怎么做。他用了涂树脂的粗绳索和一部分树油,因此在整个地球上就发出这样一种古怪的臭味,使你不得不掩住鼻子。也因此,月亮才是一个柔软的球,人们不能住在那上面,现在住在那上面的只有鼻子。也正因为这样,所以我们自己看不见自己的鼻子,因为它们都到了月亮上面去了。当我想到地球是一个庞然大物,一屁股坐上去,会把我们的鼻子房成粉碎的时候,我害伯极了,急急忙忙穿了袜和鞋子赶到国务院大厅去,下令军警别让地球坐到月亮上去。我在国务院大厅碰见的许多托钵僧,是非常聪明的人,我喊道:“先生们,快快救月亮,因为地球想坐到它上面去”,他们立刻就来执行我的圣旨,许多人爬到场上,要去掐月亮,可是这时候,宰相进来了。大家一看见他,就一哄而散。我是皇帝,所以一个人留了下来。可是出乎我意料之外,宰相竞用棍子打我,把我进到我的房间里去。民族风俗在西班牙发挥着这样大的力量啊!

 

同年接在二月之后的一月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懂西班牙是一个什么国度。民族风俗和宫廷的礼节都是非常特别的。我不明白,不明白,一点也不明白。今天他们把我剃光了头,不管我拼命地喊,说不愿意当和尚。可是我已经记不清,当他们用冷水饶我的头的时候,我遇到了一些什么事情。我还从来没有受过这样的活罪。我简直要发疯了,他们一时很难制止住我的脾气。我完全不明白这种古怪的风俗有什么意义。这是一种愚蠢的、蛮不讲理的风俗!我不懂皇帝们为什么这样胡涂,直到现在还不把它废除。瞧样子我恐怕会受到宗教裁判,而那个我把他当成宰相看待的人,没准儿是一位大审判官哩。可是我还是不明白,皇帝为什么要受宗教裁判。这一定是法国那边兴出来的,特别是波力涅克(按:法国政治家)波力捏克这个畜生啊!他和我势不两立,一直到死。于是他一次两次地迫害我;可是我知道,朋友,你是被一个英国人操纵着的。英国人是大改治家。他到处甜言蜜语耍花招。全世界的人早就知道:英国闻鼻烟,法国就要打喷嚏。

 

二十五日  

  今天大审判官到我房间里来,可是我远远听见他的脚步声就躲在椅子底下去了。他瞧见我不在,就开始叫我。开头他喊:波普里希钦!——我不作声。后来又喊,亚克森齐•伊凡诺夫,九等文官!贵族!——我仍旧沉默。——费迪南八世,西班牙皇帝!——我想把头钻出去,可是后来一想:不,老弟,别来哄我!我知道你这一手!又该用冷水浇我的头了。可是他已经看见了我,就用棍子把我从椅子下面赶了出来。可恶的棍子打得我好痛。然而,今天的一个新发见把这一切痛楚都给我补偿了:我发见每一只雄鸡身上都有一个西班牙,那是在它的翅膀下面。大审判官悻悻然地从我身边走开了,威胁说要给我惩罚。可是我完全蔑视他的无力的仇恨,知道他不过是一架机器,不过是英国人手里的工具罢了。  

  不,我再也没有力量忍受下去了。天哪!他们怎样地对待我?他们用冷水浇我的头?他们不关心我,不看我,也不听我说话。我哪一点对不起他们?他们干吗要折磨我?他们要我这可怜虫怎么样?我能够给他们什么?我什么也没有呀。我精疲力尽,再也受不了他们这些折磨,我的脑袋发烧,一切东西都在我眼前打转,救救我吧!把我带走,给我一辆快得象旋风一样的雪橇。开车呀,我的驭者,响起来呀,我的铃铎,飞奔呀,马,带我离开这世界!再远些,再运些,我什么都不要看见。天幕在我眼前回旋,星星在远处闪烁;森林连同黑魆魆的树木和新月一起疾驰,灰蓝色的雾霭呈在脚下,雾里有弦索在响,一边是大海,另外一边是意大利;那边又现出俄国的小木匡。远处发蓝色的是不是我的家?坐在窗前的是不是我的老娘?妈呀,救救你可怜的孩子吧,把跟泪滴在他热病的头上?瞧他们是怎样地折磨他啊!把可怜的孤儿搂在你的怀里吧!这世上没有他安身的地方!大家迫害他!——妈呀!可怜可怜患病的孩子吧!……  

  知道不知道在阿尔及利亚知事的鼻子下面长着一个瘤?

 

  19世纪前半叶果戈里所著图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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