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来总统的母亲正色说道:“不管你拿到了好牌还是烂牌,都必须把它打到极致。你不能一味地羡慕别人手中的好牌,也不能一直抱怨自己的牌不好,你要专心地发挥你现有的牌。人生倒霉的事常有,你要努力运用你获得的条件,实现最好的结果。”
跨越美利坚之旅·下篇:东返记(第14天)
◆高伐林
第14天
雨过天晴。老天爷的无名雷霆之怒已经烟消云散。 让我不无诧异的是:张桦没觉得昨夜风雨有多猛烈。是他过于困乏睡得早没有听见?还是我神情恍惚谵妄中放大了屋外的喧哗,甚至干脆就是自己脑海里爆出的音波声浪? 今天安排的路程不太多,只有400多点英里,6个小时。因为今天将进入中部时区,又减少了一小时。我们只计划参观“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的联邦标杆案例,那是个“国家历史遗址”。我有点嘀咕:感觉会很早就抵达,是不是太保守,把今晚的住处订得太近了? 转上了70号州际公路,向东疾驰。一个小时之后,告别科罗拉多州,进入了堪萨斯州。进入美国的正中:美国48个州的地理中心点,北美洲的地理中心点,都在堪萨斯州境内。 这个州是一个相当规矩的长方形,与东西南北四个州的边界,都是用直尺画出的笔直笔直,一点不带拐弯。只是东北角缺了一块,就像乔布斯的苹果商标,不过乔布斯苹果被咬的是一口,堪萨斯却好像被小尖牙啃了好多小口。
托皮卡历史遗址里挂的这幅美国各州地图,正中间深蓝近似矩形,就是堪萨斯州(简称KS)。注意到该州右上角的缺口了吧?
堪萨斯州更突出的特点,是被称为“美国最平的一州”,2003年有项研究说“比煎饼还要平坦”,这个说法遭到很多质疑。据说离科罗拉多州边境只有半英里之处,还有座高1231米的向日葵山呢。算不算“最平”我们不知道,但开起来,感到名不虚传,果然是平!这分明就是比例尺一比一的超大地图摊开在大桌上么。堪萨斯州是美国最重要的小麦产地,这个季节,小麦正在收割,玉米正在成长,极目远望,迢遥的地平线一段都不缺,是以我们的车为圆心、我们的视线为半径的一个整圆,车在疾行,两旁的两个半圆都在缓缓转动,点缀其上的农舍、磨坊、粮仓、朴素的教堂,也都跟着转动。 谁用硕大的熨斗,将美国的腹心这么一丝不苟地熨过?开过几百里路,只有极少数地方微微起伏。这路也就是直直的——不用顾忌峰峦了,最多就是迁就一下河流的走向。 小学地理课学过:中国有三大平原:华北平原,东北平原,长江中下游平原;次一级的平原就多了,什么松辽平原、齐鲁平原、江汉平原……每块平原的共性都是平,但是也各有个性。我没有机会开车在中国的平原上疾驰,在堪萨斯平原的体验,感觉更像几年前读到的中国小说家毕飞宇所写的苏北平原: 麦子黄了,大地再也不像大地了,它得到了鼓舞,精气神一下子提升上来了。在田垄与田垄之间,在村落与村落之间,在风车与风车、槐树与槐树之间,绵延不断的麦田与六月的阳光交相辉映,到处洋溢的都是刺眼的金光。太阳在天上,但六月的麦田更像太阳,密密匝匝的麦芒宛如千丝万缕的阳光。阳光普照,大地一片灿烂,壮丽而又辉煌。这是苏北的大地,没有高的山,深的水,它平平整整,一望无际,同时也就一览无余。麦田里没有风,有的只是一阵又一阵的热浪。热浪有些香,这厚实的、宽阔的芬芳是泥土的召唤,该开镰了。…… 一马平川开了两三个小时之后,精神不免有点懈怠,却不断看到路边竖着一位谢顶老人的大幅广告,好面熟……呀,那是美国前总统艾森豪威尔!我童年开始记事时,正是他在任。那时我看到报纸上和街头宣传画上的他,都是漫画,他是当时的中国人眼中的“战争贩子”。在位于纽约州的西点军校参观时见过他的大幅照片,他是西点走出的最彪炳显赫的著名校友之一,不由得佩服中国的漫画家,虽然是大大变形丑化,还是能让人一眼就能认出他来。 为什么在这儿竖着这么多艾森豪威尔的广告?莫非他与这一带有什么瓜葛?果然,在公路的第225号出口前,终于看清广告上的字样:艾森豪威尔总统图书馆和博物馆,从225出口下去。我俩一秒钟都没犹豫:去! 我们及时下了高速公路,一边注意路边的指示牌,一边忙着在手机上查寻,好在不远,往南开了两三英里开到了。我们停好车,先到接待中心看看概况介绍。
矗立在艾森豪威尔总统博物馆和图书馆广场中心的艾森豪威尔铜像。
德怀特•大卫•艾森豪威尔(Dwight David Eisenhower,1890年10月14日-1969年3月28日),在我们这茬中国人心目中,是美国总统的形象,在美国人心目中,在历史上,更是军人的形象。艾森豪威尔生于德克萨斯州丹尼森,是一对德国移民夫妇的后裔。——顺便说一句,美国总统中有四位有德裔血统,其中父系是德国移民的有赫伯特•胡佛和如今的唐纳德•川普,母系是德国移民的有理查德•尼克松,只有艾森豪威尔,父母双亲都是德国移民。德国的儿子率大军痛击祖邦故国的法西斯,这在纠结于“爱国”“卖国”的中国人看来,作何感想? 再顺便说一句,堪萨斯这个州人口的族裔构成,德裔为第一大族裔,占了33.75%,超过第二名爱尔兰裔(14.4%)加第三名英格兰裔(14.1%)的总和。而在全美人口中,德裔比例也甚是了得,2006年的数据,竟占17%!有总计超过5000万的美国人,确认他们的祖先是德国人。我刚来美国不久,就在当时的中文《世界周刊》上读到一篇文章中说:美国国父们筹划“建国大业”时议题之一,是确定未来的“国语”,表决结果,德语仅以两票之差,输给了英语。但这个信息看来未必准确,我在亨廷顿的《我们是谁》书中看到,美国建国之际,德国移民并不太多。但可以确定的是,我的邻州宾夕法尼亚直到第一次世界大战之前,英语与德语同为官方语言;在宾州和加州定居的德裔美国人都分别超过了600万。好惊人! 人口基数这么大,出的名人也非常多,演艺界中我印象较深的德裔明星就有一大把:克拉克•盖博、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布鲁斯•威利、珊卓•布拉克…… 还要顺便说一句……不,越扯越远了,必须拉回话头。艾森豪威尔在军中时,士兵都称呼他为艾克(Ike),透露出一种亲切。他的兄弟姐妹甚多,男孩就有七个,艾克是男孩中的老三。两岁时,随家迁居至堪萨斯州阿比林(Abilene)这儿,1909年他高中毕业后,为帮助哥哥支付学费,工作了两年,可见他的家境并不宽裕。 1911年艾克考美国海军学院的入学考试,通过了,却因超龄而没被录取。幸亏获得一位参议员提名,进了西点军校。 他这一届西点毕业生,后世称为“星星都落到这届”,艾克并未显得出类拔萃,在164名毕业生中排名第61,毕业后进入步兵部队。那段岁月,第一次世界大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打仗的日子多,和平的日子少。他时而在基层带兵,时而在机关效力,中尉、上尉、少校、中校、准将……这么一路升上去。还被美国陆军参谋长道格拉斯•麦克阿瑟带到当时还是美国殖民地的菲律宾,担任政府军事顾问。 珍珠港事件后,艾克在马歇尔领导的总参谋部任职,不久当上欧洲战区司令。1942年8月,又被任命为北非战区盟军总司令,单独指挥的“处女战”势如破竹,声名大噪。1943年12月,艾森豪威尔被任命为盟军远征军最高总司令,指挥著名的诺曼底登陆,随后挥军攻入德国。1944年12月,他晋升为美国陆军五星上将,成为美国历史上九位五星上将之一。 在他的生涯中,1953年当选总统当然是高峰,但富有戏剧性的是四年中,两进两出统帅军队、两上两下主掌名校: 1948年卸下军职、退出现役,受聘为哥伦比亚大学校长; 1950年重新入伍,出任北大西洋公约组织武装部队最高司令; 1952年又退出现役,回到哥伦比亚大学继续当校长。这一年,他代表共和党竞选总统,挑选了还没到不惑之年的理查德•尼克松作搭档,成功战胜对手,接替民主党籍的杜鲁门总统;1957年连任一届,1961年交给民主党籍肯尼迪总统。艾森豪威尔是第一位进白宫前没担任过任何民选公职的总统——六十四年之后才有了第二位,那就是当今的川普。 囫囵吞枣地浏览了艾克的生平事功,我们推开访客中心的另一扇门。眼前展开广阔的草坪,四周是一组完整的纪念建筑群。出乎我们意外的是,这里不只是艾森豪威尔总统图书馆和博物馆,最先看到的竟是他的故居——橡树和灌木掩映中一幢白色的两层小楼,门窗紧闭,不能入内。门口的说明牌上说,这里是他的“Boyhood Home”(男孩时代的家)——不是他的出生地,而是他从1898年到1946年的故居。
我想象着他在这里的成长岁月。小艾克小时候和家人玩牌,当手气不好拿到一副烂牌,就嘟著嘴抱怨个不停。母亲正色告诉他:“不管你拿到了好牌还是烂牌,都必须把它打到极致。你不能一味地羡慕别人手中的好牌,也不能一直抱怨自己的牌不好,你要专心地发挥你现有的牌。未来你长大了,也应如此,人生倒霉的事常有,你要努力运用你获得的条件,实现最好的结果。” 母亲这一席话,颇得心灵鸡汤之三昧!堪比《阿甘正传》中阿甘的母亲所说的“生活就像一盒巧克力,你不打开永远不知道下一颗是什么味道”。日后他多次在逆境中克难致胜,也常常提起母亲的这番教诲。 草坪正中,就是前面那张图片上艾森豪威尔昂然站立的雕像,头戴军帽、全副戎装,显得威风凛凛。他是20世纪美国唯一一位行伍出身的总统,更愿意突出自己的统帅形象,这与毛泽东很不相同:毛虽然一生紧握兵符不放手,但在“四个伟大”中,最中意“伟大导师”。 艾森豪威尔实在值得重视、值得重新研究。他在总统八年任期内共任命了五位美国最高法院大法官(其中一位上任不久就因故辞职了),尤其是第14任美国首席大法官厄尔•沃伦,主政美国最高法院,被称为“掀起了美国历史上划时代的宪政革命”,彰显出对自由、民主、平等、人权的深刻信仰。艾森豪威尔支持美国最高法院在“布朗诉托皮卡教育局案”中所作的平权判决——也很巧,我们今天就要去这个案件的历史地标——推动并通过1957年民权法案,限制种族歧视法律及取消种族隔离等政策。艾森豪威尔反对麦卡锡主义,因为麦卡锡的非共调查牵连美国军界,他认为这对美国军人不敬。 艾森豪威尔任职八年期间,被公认为战后美国社会最安定、繁荣的时期。但这些,在五十年代的中国大陆是根本不会提的,我们了解的艾森豪威尔,是处处跟苏联老大哥为首的社会主义阵营为敌的美帝头子——这倒也不算诬蔑他。他是形成世界冷战格局的关键人物之一。在东西方两个阵营剑拔弩张、第三次世界大战似乎一触即发的危急关头,他有一句名言:“打赢第三次世界大战的唯一方法,就是阻止它。”今天想来,不是颇有道理吗? 谈到艾森豪威尔与中国的关系,不可不讲1960年6月他访问台湾,是第一位也是迄今唯一一位在任内访问台湾的美国总统。艾森豪威尔与蒋介石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分别担任盟军欧洲和中国战区最高统帅,算得上同一条战壕里的老战友了。 广场的一角有个不大的尖顶建筑,比起气派宏伟的图书馆和博物馆,显得很不起眼。我们走过去看,门上写着“Place of Meditation”(冥想之地),我一边使劲搜索脑海想“Meditation”这个单词是什么意思,一边往里走,进去一看大出意外:竟然是他与夫人合葬之墓!
艾森豪威尔与夫人并排长眠。
没有堂皇的墓碑,也没有隆起的坟茔。按照西方习俗,墓穴下凹,在我们所站位置的下方,艾森豪威尔与夫人的墓穴盖板静静并排,那下面应该就是他们的棺柩了。作为一个政治领袖、一位反法西斯军事统帅,墓室是不是太简陋了?若来二三十位拜谒者,就拥挤不堪。 好在除了我俩,没有任何别的游人。太安静了,我俩感觉到寂静的重量,默默地辨识着石板上和墙上的文字,默默地从各个角度俯视艾森豪威尔总统夫妇安息之地,默默地拍照,默默地向这位坚定地反法西斯、反红色专制的领袖致敬。 艾森豪威尔卸任十年后,因心脏病发作在首都华盛顿逝世,享寿78岁。遗体供朝野瞻仰后移灵到这里。下葬时宣读了他的遗言,其中这句话让我深思: 我始终爱我的妻子!我始终爱我的儿子!我始终爱我的孙子!我始终爱我的祖国! “祖国”很重要,但是,排在妻子、儿子和孙子之后。 据说艾森豪威尔担任总统的后期,民意支持率走低。但自1980年代迄今,对他的历史评价逐渐上升,经常获评为美国最佳总统前十名。
离开之际,又穿过了访客中心,看到一张美国总统们的“合影图片”,不由得翻拍下来——从第一届到最新一届,一个不少站在白宫的南草坪上,连奥巴马、川普都在里面了,够全的! 这些总统中,有彪炳青史的伟人,也有倏忽来去的配角,有毁誉参半的政客,也有乏善可陈的庸才。看来,能否成为总统不那么重要,在总统任上干了些什么,干得如何,才重要! (未完待续。写于2020年8月16日—9月1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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