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晚上。
有早晨。
都有小雨，下下停停。停停下下。 早起看窗外，還是朦朦朧朧，灰色清涼，地上積了幾窪水，小松鼠在地上樹上竄來竄去，布穀鳥與紅衣主教鳥還似昨日，你唱我和：“咕咕，咕咕。”“格瑞德。格瑞德。” 突然想看杜牧的詩。拿起《杜牧詩選》，頓生感慨，是1957年人民文學出版社的版本，繆鉞（yue）選注，扉頁上我寫了兩行字：
學德 記於197X 7後面隱約還有一個8字，但沒有顯示出來墨跡，也許，寫到那裡正好鋼筆沒有水了。 這本書應該是中學老師任崇善給我的，那是1969年吧，我十四歲，正少年。市面上見不到古人的詩選。翻開書後驚詫，杜牧的七絕竟然如此俊俏，清亮。
（杜牧手跡《張好好詩》）
再一次看前言，杜牧（803年－約853年），字牧之，號樊川居士，唐京兆萬年（陝西西安）人。晉杜預之後，杜氏是魏晉至唐數百年間來的高門世族。但一生仕宦並不很得意。繆鉞說：“杜牧性情耿介，不屑於逢迎權貴。這接續了《新唐書·杜牧傳》的評價：“牧剛直有奇節。” “剛直”，我喜歡。 杜牧好論兵，喜歡談天下事。說秦朝“使天下之人不敢言而敢怒”，其滅亡乃咎由自取“族秦者秦也，非天下也。”可謂卓識。 前人劉熙載用四個字概括了杜牧詩的特點：“雄姿英發”。沈德潛評語：“遠韻遠神。” 繆鉞說：“讀杜牧詩，感覺到一種爽朗、峭拔。俊偉。” 杜牧自述作文的主張：“凡為文以意為主，氣為輔，以辭彩章句為兵術。”又說：“某苦心為詩，本求高絕，不務奇麗，不涉習俗，不古不今，處於中間。” 這些都值得我深思，學習。
（杜牧手跡《張好好詩》局部）
按照繆鉞的版本，選讀幾首。 《贈別》二首
娉娉裊裊十三餘，豆蔻梢頭二月初。 春風十里揚州路，卷上珠簾總不如。 多情卻似總無情，唯覺樽前笑不成。 蠟燭有心還惜別，替人垂淚到天明。
據繆鉞註：這是杜牧33歲那年，升任監察御史要離開揚州，赴任長安時，寫給妓女的告別詩。若對妓女沒有一份尊重，一份深情，寫不出這樣的詩章。 與妓女相連，杜牧更著名的七絕，也許是下面一首。
《譴懷》
落魄江南載酒行，楚腰腸斷掌中輕。 十年一覺揚州夢，贏得青樓薄倖名。 舊說杜牧尋歡，輕薄。無情。但我今日讀起來，“揚州夢”三個字刺痛了我。那個夢是什麼，是為美人的細腰而狂喜，還是一壺美酒沉醉？ 都不是吧。 那“揚州夢”是金戈鐵馬，是除去弊政，是讓百姓安居樂業，是一展雄才。但這些都是夢！一日是夢，一年是夢，整整十年都是絕對無法實現的夢想，而這十年，正是自己一生最好的時光，從二十到三十歲。 休言江南風光，休言青樓歌舞，那連消遣都說不上，是自我麻醉，止痛一時，但可伶可悲可痛的恰恰是，十年，整整十年，醉眼與迷眼，一睜開之後，看到的還是夢碎，碎了一江春水，碎了花好月圓美女。
《泊秦淮》
煙籠寒水月籠沙，夜泊秦淮近酒家。 商女不知亡國恨，隔江猶唱後庭花。 陳寅恪(ke)認為：“牧之此詩所謂隔江者，指金陵與揚州兩地而言，此商女當即揚州之歌女而在秦淮商人舟中也。金陵，陳之國都也。玉樹後庭花，陳後主亡國之音也；此來自江北揚州之歌女，不解陳亡之恨，在其江南故鄉之地，尚唱靡靡遺音。牧之聞其歌聲，因為詩以詠之耳。” 我想到的卻是，才隔了多少年，南北朝時的陳後主（陳叔寶）公元589年亡國的事就被忘記了，不過250年左右。 為何會“不知”呢？ 是覺得不需要知道吧。是以為那些已經過去了，永遠過去了。是整日聽到的是大唐好，天下太平，江山永固。 歌舞昇平。 連亡國之音也成了盛世的輕歌妙曲。 而此時的大唐朝，已經盛極而衰，危機四伏，窮途末路。看看杜牧一開始用的那些“冷”字吧，煙霧迷濛，一江寒水，清月碎了滿地細沙。
（杜牧手跡《張好好詩》局部） 《過華清宮》絕句三首
長安回望繡成堆，山頂千門次第開。 一騎紅塵妃子笑，無人知是荔枝來。 新豐綠樹起黃埃，數騎漁陽探使回。 霓裳一曲千峰上，舞破中原始下來。 萬國笙歌醉太平，倚天樓殿月分明。 雲中亂拍祿山舞，風過重巒下笑聲。 從第一首的最後兩句就可以看出，如此腐敗的朝廷，焉有不亡之里。第二首的開頭兩句，杜牧自注說，帝使中使輔要璆（qiu ）琳探（安）祿山反否，璆琳受祿山金，言祿山不反”。
哈哈，大唐已經危在旦夕了，朝廷還在“醉太平”、“祿山舞”依舊跌跌撞撞。
《江南春》
千里鶯啼綠映紅，水村山郭酒旗風。 南朝四百八十寺，多少樓台煙雨中。 此中悲憤之深沉，竟用如此輕鬆的對比。杜牧痛斥當時上下信佛是“買福賣罪。”（第12頁）
（杜牧手跡《張好好詩》局部） 《登樂遊原》
長空澹澹孤鳥沒，萬古銷沉向此中。 看取漢家何事業，五陵無樹起秋風。 《將赴吳興登樂遊原》
清時有味是無能，閒愛孤雲靜愛僧。 欲把一麾江海去，樂遊原上望昭陵。 《赤壁》
折戟沉沙鐵未銷，自將磨洗認前朝。 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春深鎖二喬。
《題烏江亭》
勝敗兵家事不期，包羞忍恥是男兒。 江東子弟多才俊，捲土重來未可知。
《山行》
遠上寒山石徑斜，白雲深處有人家。 停車坐愛楓林晚，霜葉紅於二月花。 《秋夕》 銀燭秋光冷畫屏，輕羅小扇撲流螢。 天階夜色涼如水，臥看牽牛織女星。 《寄揚州韓綽判官》
青山隱隱水迢迢，秋盡江南草未凋。 二十四橋明月夜，玉人何處教吹簫？ 最後這首《清明》 清明時節雨紛紛，路上行人慾斷魂。 借問酒家何處有？牧童遙指杏花村。 陳尚君稱：“杜牧《清明》是唐詩中最有名的偽詩”。杜牧的《樊川文集》以及《全唐詩》裡都沒有收入此詩。《唐詩三百首》與《杜牧詩選》也沒有收入。 2022.3.25 於家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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