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里醒来，邂逅了一场雨。似乎刚才还在梦乡，余思未尽，却忆不起来。朦胧中，我张开惺忪的双眼，看着月光若有若无。

雨声淅淅沥沥，如即兴的一段纯音乐，随心而发，信手弹奏，清洗了一室的沉寂，连身边的空气也变得悠然起来。一切景雨皆情雨，文人多情，满眼都是自己的思绪。卧聆随雨，较之游目雨景，应是另有一番意趣吧？既是醒了，便无意睡去。我轻轻地伸展一下身子，换了个舒适的睡姿，听着雨，暂且享用这遐思的自由。

雨下得写意。夜幕虚渺，如画卷铺开，她从天界走来。入耳处，雨叶交融，“沙沙”声随风轻送，如长滩细浪，一袭一袭涟漪了夜的平寂；阑干拍遍，“嘀嗒”声舒雅清悦，落樱漫缀般，翩翩洒洒点染着夜的微醺；檐渠汇流，“潺潺”声低抑凝浑，静静述说着自然之韵亘古不变；雨入大地，“哗哗”声远近弥蒙，悄悄漓乱了岁月和天涯的痕迹……雨是一位弄琴的仙子，抚润大地万物，弹奏世间百态。一滴滴雨点，奏击出一个个音符，声声细密如沐，来回涤荡心中的杂念，此时此境，分外澄明。那浑然天成的旋律，不带一丝雕琢，仿佛声于物外，深邃得让人似乎听到了时间长河流淌的声音，绵长而恒远；空明得让人清醒地体会着如梦一般的禅宁之境，无物，无我。此刻的雨，到底想要演绎怎样的心绪？是惯看光阴的流逝？还是迷恋这一夜的澄明？那恬淡的雨声，却又如锦瑟般藏着太多的隐喻。我愿以字作画，蘸一抹浓浓的灵感，虚描这深宵天籁：一轮皓映，逝水凝浮，老堤垂柳，临江钓月。“啪、啪”——忽然，几滴调皮的雨点想要闯进房中，却被窗户阻隔，执拗地叩响在玻璃上，宣示着自己的存在。

这一刻的宁谧，清澈得让人惊艳。雨下得诗意，散逸着古典而清新的气息，在这寂夜里静静演绎一幕细腻的独角戏——对，许茹芸的《独角戏》。倾聆着这诗意的雨，不经意地又思慕起了那个属于诗的时代。李白淡描“雨色秋来寒”，可是因为酒意未浓？李商隐缠绵反复的“巴山夜雨”，寄意的又是谁？李贺写就“天若有情天亦老”，是否也源意于这绵绵无尽的雨？忽然，一个灵感闪过，彷如夜空中瞬间绽放的焰火，又像志摩笔下的墨，浓得化不开。我忙想抓住这份愉悦，一时竟不知如何描绘。那灵感的笔墨却渐渐落入了雨中，难敌洗礼，浓烟般升腾，轻烟般缭绕，终趋散尽，只余那淡淡的浊……我轻轻地呼了一口气，茫然不知所思，下意识地拉了一下被子——蓦然发现，原来雨声在我漫想的时候，早已化作丝丝凉意渗进体内，那么的真切，如就倚在身边，嘤嘤细语，我却后知后觉。那曲意、画意、诗意，甚或那雨的凉意，升华到一个“意”字，竟都是相通的！终于，我开始有点懂雨，就像蓦然听懂了一首早已熟悉的老歌，再细细地回味旋律，更胜初识。众里寻她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却在灯火阑珊处。我辈往往在等待的，是某人某事的出现，还是自己的一个顿悟？

在这有雨的夜里醒来，大概也是一种缘分。雨渐淋漓，嘈切错杂，撩拨着夜客的思忆。随雨的兴致，不妨顺手拈来几缕雨丝，编织属于自己的梦。梦是现实的倒映。记得年少时，雨后曾到鸳鸯湖边去散步，看着华丽的灯景和湖面的倒映成双相对，一袭微凉润秋月，几抹薄云染长空，景映相益，彷如梦境。清风带过，夜景依然，倒映却已泛动片片朦胧。少年的梦大都简单而纯粹，仿佛许过心愿后吹出的美丽泡沫，流动着缤纷绚烂的光彩，满载幻想，随风散去，飞向遥远的未来。然而，有多少沉睡的孩子，在驱赶着一身的疲惫，直到睁开惺忪的眼睛发现梦曾掠过的痕迹，这才后知后觉。梦在飞扬，在飞扬中等待，在等待中飘远，化作天边的云彩；云在憧憬，在憧憬中积聚，在积聚中沉重，继而变得暗淡。至于等待的是什么，憧憬的是什么，都已经无关紧要了。光阴从来都不曾为谁守候——云化作了雨，坠落下来。试问这雨，见证过多少伞下的故事？多少匆匆的邂逅，不及道别，便已离去？许多事经历过才懂，但并非每件事都能有再次抉择的机会。一如这雨，覆水难收。抉择之前，只是想与不想；抉择之后，只有该与不该——凡事一旦扯上了个“理”字，就再难说得清了。于是，在迟来的顿悟碰触到现实的瞬间，梦破灭了，玉碎般清脆。时间造就了遗憾，光阴匆匆一过，所有的借与赎、等与赌便都已凝成了历史，然后成为故事，故事是可以被改写的，但历史不能。

夜意浓，浓郁得像一杯咖啡。那香与苦的交融，化进这雨中，散逸起哲思的味道。雨势趋缓，似是我欠了她一个会心的微笑，复又下得婉转起来，那么的自然，那么的惬意，不像我。当消磨时间成为一种习惯，人也就懈怠下来，变得麻木，变得散漫。十年了，当初听雨的意趣其实早已变作苦苦的撑持。有些东西，总难忘怀，越是刻意，越是刻骨。有多少人，被他人左右，然后自己消受？有多少人，拿不起放不下，兜兜转转，听雨对夜秋意凉，凉意秋夜对雨听？请别轻易说懂，一些境遇，你能了解，却不曾体会，不曾体会！但至少，也要在那抉择与顿悟的轮回之中，我自寻我道。恐惧源于未知，信心来自把握——人生，大抵就是一场又一场已知数跟未知数的博弈，成败难料，身不由己，唯一能自主的，只有信念。再听，雨还是那么悠然，自顾自地下着，没有一丝忧伤。大智自若，愚者愚之，是我多情了。可又有多少人愿意相信，雨其实是那种须聆听到第三次才让人惊艳的歌，这是多么富有诗意的悲凉！自古倾城难敌幽愁，雨是天界走来的仙子，雨在为自己弹奏——雨是美的，雨是寂寞的。有多少春雨被一厢情愿地赋予了喜悦的气息？有多少秋雨被无端地染上了萧肃的色彩？有多少夜雨还在继续装饰着那未愿醒来的幻梦？许多雨还来不及化作被抓住的灵感，许多雨早已经成为被遗忘的旋律——一如人的寂寞，不在孤独，在于不被理解。

忽然袭来一阵倦意，已开始理不清那凌乱的思绪。合上双眼，就像合上一本缺失了结局的书，告别一场旧梦，隐隐有种放松的愉悦。雨亦转悄，似是道别，一如乐曲那欲逝的尾声，渐去，渐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