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到美国的前几年,是我人生变化最大的几年。命运像一根绳子,牵着我到处流浪,走到哪儿算哪儿。那年从温暖的南部刚搬过来的时候,正好是二月份。中部的冬天正值严寒,冰天雪地。每天北风呼啸,夹带着随风卷起来的残叶土沙,迎面砸在我的脸上。每当我灰蒙蒙地顶风逆行的时候,我不由得怀疑自己这个选择是不是做错了,我的人生大迁移,是不是迁错了方向。后来的岁月证明,有得必有失,患得患失也从来都不是我的所长,干就是了。
就这样,离开第二任美女老板后,我又一次不怎么华丽地转了身,转到了另一个学校,回到病毒实验室。我到美国是从病毒开始的,前面拐了一个小弯儿,第三年的时候,我就有了这第三任老板。有点宿命的是,两位做病毒的老板同名,同样有成就,虽然病毒的寄主和种类之间隔了很远。
我的第三任老板是一位建树很深的病毒学家,美国科学院院士。是我的六位老板中最有成就的一位。他一辈子做一种很特殊的病毒研究,在那个领域里,如果他说第二,没人敢说第一,他是绝对的世界领先。
老板原籍意大利,应该很早就到了美国。我五年前回去探望他的时候,他说他带着家人,曾经荣归故里过一回,基本没看见什么亲人了。但是,让他很吃惊的是,到了意大利,他居然自动想起来一些意大利语,能和当地人简单沟通。他说和游泳一样,几十年不游,一旦掉到水里,你自动又会游了。
老板个子很高,喜欢打篮球。他生活极其规律,是一位严格自律的人。他每天中午吃一模一样的午饭,都是同一种类的一罐酸奶,一包土豆片和一杯可乐。吃完站起来马上去打篮球。几十年如一日。我的办公室和他的办公室对门儿,老在同一时间,听见他用勺子刮酸奶筒的声音,每天每天,前后误差不超过两分钟。
学术上很有成就之外,老板为人还特别好。他属于那种做事成功,做人更成功的典范。我加入他的实验室时,他已经在那所学校工作了三十多年。曾经也任过系主任,没当几年就赶紧下来专心做研究了。学校将他作为本校的一座标杆,极力挽留,不让他退休。经年下来的结果就是,他的学生都有退休的了,他还在坚守岗位。我看到过一帧照片,他和副校长一起,欢送一位将要退休的教授,后者是他曾经的学生。三个人不同的年龄阶段,呈阶梯型排列,很有意思的画面。如果别人猜,肯定会认为退休的是他。
按说一个人职场了那么多年,肯定会得罪一些人。但是,我在学校的所到之处,所遇之人,没有听到任何人说他的不是。言谈之间,大家都对他充满了敬意。
他有一位博士生,在他手下念学位时,研究有了重大发现。学生离开后的几十年里,但凡老板做学术报告,必详尽介绍这位学生的成就。如果观众席里有认识这位学生的人,他还会请人家站起来,介绍给与会的所有来宾。也就是说,他给了这位前学生能够给予的所有的荣誉。
我一直认为,感恩自己生命中的所有遇见,尤其是你所珍视的,是伟大人格的必需组成部分。如唐代诗人杨敬之的诗中所言,“平生不解藏人善,到处逢人说项斯”。在这一点上,我的这位美国老板,为这句中国唐诗,做出了最完美的诠释。
老板家庭美满,娶了自己的第一位女博士生。女博士生婚后退居家庭,生了两个美若天仙的女儿。他和前妻所生的儿子,是一位资深的计算机科学家,也已经功成名就,提前退休了。老板还在兢兢业业地工作。有一种人,就是要工作到最后一分钟,“ dying with his boots on”。尽忠职守,克己奉献,是他们毕生的追求。
当我们一代代他的后辈都退休了的时候,也许我们的老板还在工作。能坚守阵地,不放弃纯学术研究的人,必须是出于热爱,耐得住寂寞,守得住清贫。学术和技术是两个范畴,技术挣钱而学术不挣钱,有时候还得贴钱或者到处求爷爷告奶奶地找钱。他的学生中有很多都出去发财了,可老师还在坚持。当时实验室里有一群RA,研究助理,有一位文静美丽的女硕士生,在学业的第二年出家做了修女。还有一位和老板同名的小伙子,转行去做了挣钱更多的水管工,三个月后太累吃不消又回来了,老板还是欣然接受了他。当然也有不少继续做同学科研究的,有一位还任了国家疾病防治中心的头儿。老板的学生应该遍布全世界了。
我和老板说好了,等我退休的时候,邀请他过来参加我的欢送会。我会自豪地告诉来宾,这位依然还在勤勤恳恳工作的老人,就是我永不退休的老板。
祝老板健康长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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