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我第一次见到小丽,就有一种不好的感觉。 她长得并不漂亮,穿了一件国内带来的白色晴纶羊毛衫,紧紧地裹着微胖的身体,圆圆鼓鼓的脸,看上去有几分憨厚,本来应该是很喜庆的长相,可是因为脸上有一种哀伤,那双本该是明亮的大眼睛显得灰灰朦朦,即便是在这样低落的状态里,我依然可以在这张貌似厚道的脸上,感觉到一种不安分。 我是一个敏感的人,我相信第一感觉。 当时我挺着九个月的身孕,跟她也只是浅浅地交谈了几句。 本来说好了母亲会来帮我做月子,不料母亲签证被拒,于是我只得大张旗鼓地开始找保姆,在报纸上刊登广告,到中国店张贴启事。 "让小丽来帮忙吧。"民生跟我这么说。 "不,不要。"我连连摇头说。 看过太多男主人出轨小保姆的故事,我要找的保姆至少是五十岁的大姐,我不想考验人性,不想自己的婚姻中有任何不稳定的因素。 我是一个无法原谅出轨的人,所以我尽量谨慎。 小丽是民生的远亲,是民生姑夫的弟弟的孩子的妻子。她到美国来陪读,谁知才过了半年,丈夫就不幸在一次车祸中去世。 我们只见过她一次,在她丈夫去世后不久,是民生的姑姑让我们去看望她。 "我姑姑托我照顾下她,她现在也没有谋生的手段,在我们家呆一阵,既帮了你,又帮了她。"民生继续想说服我。 "她可以回国,可以去餐馆打工。"我不松口。 "那么她来帮忙有什么不好?"民生无法理解地看着我。每当他表示疑问的时候,两条粗短的黑眉毛就会耸成一堆,有种萌萌的可爱,常使我忍不住要去抚弄他的眉毛。 我不想说出我的真实想法,我摸了下民生的眉毛,脱口而出的是:"我。。。我觉得她不吉利,对孩子不好。" 民生看了我一眼,不再吭声。 我终于定下一个保姆,一个五十多岁的母亲,在国内是中学老师,我叫她祝老师。祝老师说她儿子已经给她办了绿卡,可儿子媳妇要做丁克,不愿生孩子,她在家无聊得很,所以想出来做事。她梳着齐耳短发,皮肤白皙,气质文雅,一口悦耳的普通话。 "老师多好,以后可以给孩子早期教育。"我这么对民生说,他看着祝老师也很满意,嘴里却说:"你满意就好。" 秋叶最为绚烂的时候,我们的孩子出生了,一个白白胖胖的男孩,有着一双黑亮的眼睛。我们给他取名嘉义,小名大宝,英文名JUEREN,在美国出生的孩子就是名字多。民生说我们要生三个孩子。我说好啊,老大是加一,老二是加二,老三是加三,我们取谐音即可,比如嘉义,嘉良,嘉珊,小名就是大宝,二宝和小宝。 "老婆你太聪明了!"民生高兴地拍着巴掌说。 我们在门前种下一棵小白杨,留下两个位置。我说:"我们生一个孩子种一棵树,待到孩子长大了,树也长大了,待到孩子离家了,树还陪着我们。" 民生紧紧地握着我的手说:"到时我们都老了,两个人坐在门口看树看汽车。" 我想着那温馨一幕,心中感动,嘴里笑说:"一生好快啊,好在我们现在刚刚开始,还有很多美好等着我们。" 我到美国八年,结婚三年,终于觅得稳定工作,住进漂亮别墅,有一个温馨小家,我的美国梦才刚刚开始。我很珍惜。 祝老师温文而雅,对我尽心尽力,就是厨艺不佳,可也是每天给我做各种汤汤水水。为了给孩子哺养母乳,我咬牙闭眼将这些味道不佳的汤汤水水统统喝了下去,也许是因为产前工作压力太大,我一直奶水不多。 产后两个月,我就回去上班了。其时二十一世纪初,工作市场一片萧条,我不敢掉以轻心。我需要这份工作,要供房养儿子。我们说好了要生三个孩子。 上班不久奶水就全部退了回去,好在美国婴儿奶粉方便,跟祝老师讲了泡奶粉的规则流程,到底是做老师的,很快便学会了。 祝老师每周在我们家工作五天,周末她的儿子将她接回家去。日子过得忙碌而重复,只有宝宝在日新月异的变化,会抬头了,会笑了,每一个进步我跟民生都欣喜一番。 一晃四个月过去了,从秋天到了冬天。北方的冬天冰天雪地,大雪冰雨接踵而至。周末回家的祝老师突然打了电话来,说她不小心在结冰的地上摔了一跤,手腕骨折,不能来照顾宝宝了。 虽然祝老师在电话里再三致歉,虽然我们一再安慰祝老师安心养伤,可是双职工家庭的实际问题立刻摆上了桌面,我已经开始上班,最多请两天假,再找保姆也没那么快,大宝怎么办?一时间我手足无措,民生又一次说:"让小丽来帮忙吧。" 我让民生的父母去签证,可是无论是他父母来支援还是再找保姆,都无法解决当下的问题,不得已我只有让小丽来帮忙。 很多年后,我想起这件事,只有感叹一切都是命。 “暂时的,就暂时来帮忙。"我不情不愿地说道。 小丽来了,穿了一件橙色的羽绒衫,里面是一件金黄色的毛线衣。我发现她的衣服以鲜艳颜色居多。 我先让小丽去看大宝。小丽熟络地从摇篮里抱起大宝,嘴里“嘟嘟嘟”地逗弄着大宝,大宝不认生,发出"咯咯咯"的笑声。小丽转过头来告诉我,她们家三姐妹,她是老大,小时候妈妈工作忙,她要帮忙做饭带妹妹,所以做这些事轻车熟路。我看见大宝在她怀里舒适的样子,心放下大半。 小丽是个勤快的女孩,饭菜做得甚合胃口,大宝也照顾得妥贴,我对她的工作能力相当满意。她白天帮我们看孩子做饭,晚上还要去语言学校上学,着实也是幸苦得很。 对于这般努力的小丽,我生起恻隐之心。我和民生并没有把她当保姆看待,她做家事时,我们也会一起帮忙。周末我有时带她去逛街,给她买几件漂亮衣服。她有着丰满性感的身材,穿上我为她挑的黑灰系的衣服,气质瞬间提升,她在镜子前笑容灿烂,说姐你眼光真好。小丽嘴甜,一口一个姐姐,恍忽间她真好像是我的妹妹一般。 我问起她先生车祸之事,她眼睛里又布满阴翳,她说她跟先生是高中同学,本来满心欢喜出国,不料先生竟出了车祸,年轻轻的才二十六岁。“都是贪便宜买的二手破车,没想到刹车突然出了问题。”她说着眼里又噙满泪水。 我问她今后打算,她说好不容易到了美国,想呆下去,她准备考T考G,希望不久可以入学。 我们聊天越来越多,算是交谈甚欢,她是个会聊天的人,善解人意,总是恰到好处的捧场,给人春风拂面、雨润无声之感。 并不是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感觉,民生显然也喜欢跟小丽聊天。那天早晨我从楼上卧室下来,看见民生和小丽坐在餐桌前,一面说笑一面吃早餐。两个人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清晨的阳光透过窗户照了进来,正好打在他们的脸上,他们的脸似乎都放着光芒,看着他们默契开心的模样,我的心里忽然就有些酸意。 "小玉,你来吃吃这个馒头,小丽用水蒸了下,可比我们平时用微波炉加热好吃多了。"民生看见了我,就招呼我道。 那是冷冻馒头,平时我们用微波炉叮两分钟,总是有点僵硬,小丽蒸过果然喧软可口,跟新出炉的一般。 "你们在说什么呢?说得这么高兴。"我问道。 "就随便聊聊,没说什么。"民生答道,说着他站起身:"我吃好了,上班去了。" 我来了就要走了?我的心里嘀咕一声,却也没说什么,低着头只管吃早餐。 "哥,开车小心。"民生穿戴好后出去上班的时候,我依旧低着头没有说话,倒是小丽仰起脸笑着跟民生打了个招呼。 这一天我心里一直觉得不爽。晚上跟民生在卧室的时候,我问民生:"你父母什么时候来,不是已经拿到签证了吗?" "不急,小丽在我们家做得也挺好的,也许比我父母更好呢,我有点担心你这脾气,万一跟我妈相处不好那我就惨了。" "我脾气怎么啦,我脾气不是挺好的?" "你一般来说还可以,就是有时说挂脸就挂脸,就像今天早晨,好像谁欠你的。" 说到早晨我心里更是烦躁,我说:"你马上给你父母订机票,让他们尽量早点来。我不喜欢小丽。" “你怎么又不喜欢小丽了,我看你们相处得很融洽,她一口一个姐叫得多亲呢。”民生奇怪地问。 "她一口一个哥叫得更亲呢,你是不是骨头都叫酥了!" 民生愣了愣,他突然低下头对着我的脸仔细端详了一番,疑惑地问:"你吃醋了?" 我咬了下嘴唇,没有回答。 民生忽然大笑起来:"我老婆还会吃醋呢,哈哈,而且吃这么大一个醋。。。"他笑得停不下来,待他终于止住笑声,他说:"你吃醋也吃得靠谱点好吧?我怎么也不能看上小丽那样的,她那么土气,容颜学识气质比你也差太多了!" 我不想再讨论小丽,只是叮嘱说:"你赶紧给你父母订机票,明天就订。" 我听见门外窸窸窣窣一阵响动,好像有人走过。 《待续》 ===============
又名《冷夏》 -- 《世界日报》6/2/19 - 6/19/19 连载 已经收集在最新出版的中短篇小说集《冷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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