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个医生。不过我既不给人看病,也不开刀:我是个麻醉师。许多人甚至不认为麻醉师也是医生,包括我那拥有美国博士学位曾任中国科学院院士的老爸。他去世前在病床上还调侃我:你这个大阔特,不但不阔,甚至还可以叫不务正业。你有医学博士学位,却不是正经医生,我的病你就不能治。你同咱们这儿那个出名的“大阔特阔”有得比,也没得比。 哈哈,“咱们那儿”那位“大阔特阔”,确实好玩。我今晚有点闲心,老公到法国参加学术会议去了,女儿在伯克莱上学了,就趁机向各位网友讲讲这位的故事吧。 不行,电话响了:有急诊,我必须马上赶去医院。 进了手术室,约翰逊医生告诉我:一个车祸危急病人,肋骨、右臂、左腿骨折,须全身麻醉紧急手术。病人是个年轻的东方面孔小伙子,刚从昏迷以及急诊室的临时麻醉状态中醒过来。他睁开眼睛一看到我,就用中文大喊:阿姨,救救我啊,我不想死啊!疼死我了啊,我的妈啊,阿姨啊! 我马上用中文安慰他:孩子,没事。我们在抢救你。你不会死的,挺住!一会儿就给你做手术,现在我要给你做麻醉,很快也就不会疼的。 他马上停止叫喊,问我:阿姨,我这是在,中国,还是,在美,国? 我说,孩子,你在美国,在美国圣地亚哥爱心医院。你碰上了我这位中国阿姨医生,我是你的麻醉师。 他说,医生阿姨,求求您,不要让我麻,死过去啊。求求您,帮个忙,给我女朋友,还有我一个阿姨,打个电话。我手机里有,她们的号码。女朋友手机,代码,金妮,阿姨叫……他突然停住了,但不像是因为痛楚。 我问:阿姨代码是什么? 小伙子很低声地说:傻逼,一号。 我说,什么?他痛苦地呻吟了几下,眼睛里流露出一丝古怪的令人莫名其妙的神色,用更低的声音说:我阿姨,在我手机,代码,“傻逼一号”。 我没有多想,也没多说,只告诉他:知道了。你放心。我会帮你打电话。现在开始进行麻醉,准备手术。 麻醉与手术都很顺利。约翰逊医生在手术台挥汗如雨五个钟头,肋骨、手臂、腿骨全部接好,估计这病人不但不会落下残障,而且不太久就能康复。我也一直陪在手术台全程掌控整个麻醉过程。手术过后,已经快天亮了。我也累得慌,很想马上躺下睡觉。但是突然想起了这个病人的托付。马上找来他的最新款苹果手机,首先给他阿姨打电话:果然手机上赫然有着一个“傻逼一号”代码。 电话拨通,好久没人接听。连续拨了几次,终于一个娇柔中带恶气的女性讲中文:啥事呀?这么早吵醒我? 我把事情简要告诉她了。她也惊慌起来,什么?国栋出了车祸?他那宝马可是新换的呢。 我说,现在关心的不是他的宝马,而是这位郭东看起来是您的亲人。他要我们向您联系,应该是希望你能够把他的情况向他父母或者其他在美国的亲人做个通报吧。 好好,她说,我马上告诉他爸,要他马上飞到美国来。 接下来,我给他女朋友金妮打电话。电话那头冒出个最熟悉的声音:Hi, I told you never call me again. Damn not in the early morning or late night. Did you hear me? 然后电话挂断了。 这不是我女儿吗?再一看电话号码,确实是她!就是我们那宝贝女儿金妮!我马上拿起自己的手机再拨打。这回女儿声音口气变了一点,Mom, what’s the matter? Calling me this early morning? I hope it’s not to remind me I have a biology exam at 9 o’clock this morning. 我真的有点晕了。我说,不是我要在清晨叫醒你上学。你是否认得一个中国男孩子叫郭东的? 怎么啦?女儿也改口对我说中文。我已经二十岁啦,妈。认得的男孩子都要向你们报告呀? 别饶舌好不好,我打断他。这个男孩子出了车祸,在圣地亚哥爱心医院刚做完手术。我给他做的麻醉,他要我给你打电话。 啊,女儿惊呼。 他在医院哪个病房?我马上开车过去看他。 你不是上午还有考试吗? 没关系。考试可以请假,特殊紧急情况嘛。妈,告诉我他的病房号码。 我说,病人情况现在稳定,你最好考完试再来。你先回家,然后我带你一起去见他。千万记得向教授就今天其他课程请假! 女儿傍晚到了家。从伯克莱到圣地亚哥,她一路驱车五百多英里风风火火赶到,令俺觉得她同这个小伙子关系不同寻常。到家后,她立即要我带她去医院。直到她坐在我的车上,我才有机会盘问这个男孩子的情况。 你怎么认得这个男孩子的? 他有朋友在伯克莱。他爸爸就是爷爷在中国那个大学的校长。(女儿美国习惯,外公爷爷不分)。 校长的儿子?校长我认识啊,他没有儿子,只有一个女儿,比我小不了多少。 没有骗你。我的中国同学证实的。他爸是校长。 他叫什么名字? 国洞。人家都叫他果冻,特逗笑。 他姓什么? 姓国呗。 校长不姓郭啊。 不是姓锅,不是炒菜的锅,妈。是国,国家的国,名字叫国洞,什么洞我不知道怎样写。 啊,姓国? 我想起来了。真是他? 多少年啦。往事如烟啊。 八十年代后期,我和新婚的先生一前一后来到美国留学。先生先到,我晚来一年。走进先生租住的公寓,客厅挂着几块五颜六色的布,围出一个空间。 先生说,这里面住的是一位访问学者。他碰巧是你父亲一个大学的,还认得你父亲。我们在中国学生联谊会认识,他说他刚来不久,为了省钱,首先住到一个犹太人老头家里兼看家,免费住宿。可是因为英文不好,同犹太人生活很不习惯。到我们这里串门,就提出在我们这个客厅借住几天。他已经“借住”两个月了,室友小明很不高兴。我为了面子,就提出让他在这客厅住下去,分担这套两室一厅公寓四分之一房租,水电和电话费用。反正这里的管理员也从来不进咱们公寓查看。人家访问学者也不容易,就几个月,每个月国家只给两三百美元,不像咱们有个助教助研职位奖学金。他们回国要带的彩电电冰箱录音机三大件很难凑齐啊。如今还兴起要带电脑回去呢,更不容易啊。 很快,这位访问学者回来了。一身油腻污垢,皮鞋上还有着饭粒甚至什么剩菜。先生介绍:这位就是国老师。国老师,这是我妻子,今天刚到。 哎呀,你不就是妞子吗?谷教授最小的妞子老五,是吗? 他看我一脸茫然,解释说:你不认得我,我是你爸的学生呐。你当时是个小屁孩呢。我从你爸学校毕业后分配在医学院药理系,我一直在那里工作,就在你爸学校旁边。现在我们医学院准备合并到你爸大学一起去,我又有机会直接接受你爸的教导啦。老人家可好? 几天下来,我们从“一见如故”到“相见如宾”。我和先生忙于学业,国老师也早出晚归,不是到实验室去涮洗瓶瓶罐罐,就是到餐馆洗碗打工。后来我从老爸那里了解到,他确实是我爸的学生,74年入校的工农兵。我爸当时刚从“五七干校” 被解放,给他们讲“病毒学”基础课。这位国同学是班级党支部书记兼“上管改委员会学生代表”。当时大学的工农兵学员,不要任何文化考试甚至任何基础教育,凭着工人农民解放军身份或者出身被推荐选拔上大学。他们上大学还有一个基本任务,叫做上大学管大学改造大学,简称“上管改”。我爸因为四十年代末五十年代初从香港留学美国获得生物学博士,后来回到大陆报效党和祖国,文革中被戴上“美帝特务分子”帽子。在邓小平第一次复出前被重新启用,回到大学教书。他在课堂上给这些连细菌是什么都不懂的工农兵大学生苦口婆心讲什么是病毒,课后还要向这些“上管改”学生汇报思想,检查检讨自己身上带着的帝国主义病毒。这位国学生是班上教育文化程度较高的,来自农村,初中毕业参军,复员回乡当了大队支部书记。学习还蛮认真的,于是我爸就对他也认真严格一点,给他单独提供教材。别的学生知道了细菌病毒不是动物就算及格,而我爸则要求他具体知道微生物和病毒的分别分类甚至特征。他也在审查我爸的思想交代时同样严格要求,每次都要求我爸详细写出他当年在美国亲身经历亲眼见到的美帝国主义的腐朽反动,他甚至特别要求我爸写出美帝国主义娼妓泛滥两性生活腐朽淫乱的情况。我爸实在无法从命:因为他真的没有接触了解。 毕业后,这位国同学分配到附近的医学院,在药理系当党支部书记。不过,他作为访问学者出来的头衔,是DOCTOR。 那时候我们都没有手机。公寓里大家公用一个电话。他在生物系做访问学者,在一位台湾人教授手下做实验员。台湾教授和美国同事对他也很客气,每次来电话找他,都是要找Dr. Kuo. 他每次接电话,也是说Yes, I am大阔特阔。咱们那位室友小明,每次学他“也死爱蒙大阔特阔”,每次称呼他“大阔特阔”。 他对我们解释说,我们中国现在还没有什么大阔特的头衔,连教授职称规则也还没落实。我们不像你们赶上好时候,毕业就有了学位。人家美国有这一套,我们不套不行。我在医学院工作,医药同医生都搭钩,医生就是大阔特,我也就是大阔特嘛。当然不能告诉美国人台湾人我是党支部书记,人家老美还不准共产党员公开身分入境呢。 大阔特阔身材高大,脸也同他的姓相配,阔阔的国字脸。人显得很憨厚,人缘很好,而且勤劳节俭。虽然不谙英语,但是对美国很了解。他在实验室帮台湾教授打工做实验员,不拿台湾教授和美国大学一分钱,每周五个半天都去上班。当然,他这个“访问学者”也并没有任何真正的科研任务。台湾教授也很明白,实际上就叫他做杂工。就是这位教授帮助联系他出来“访问”的。台湾教授还介绍他参加华人的基督教校园团契,每周一次去参加聚餐活动,还能从教会拿到许多免费的旧台灯书桌甚至床垫衣物到电视机录像机。他睡的床垫用的书桌台灯看的电视就是教会拿的。他一件挺合身的西装也是教会的捐赠品。后来台湾教授还介绍他到一家台湾人开的中餐馆洗碗。他每天下午晚上,据他说,就在那里体验生活研究美国社会。礼拜日就到华人校园团契去做礼拜,吃“圣餐”,带回许多宝贝。 他还热心介绍咱们去参加团契。我们说,在国内我们就不爱活动,更讨厌开会听布道呢。他说,你们这就不懂啦。这教会说什么上帝呀圣经呀见证呀你完全可以闭目养神,可是那饭菜还是好吃的。许多日常用品,都是免费各取所需的呢。他们还组织郊游,到湖边野炊露营,这也是见识了解美国嘛。同台湾人接触,我们也是做统战工作嘛。 我们也就跟随他去了。教会的人似乎都熟悉他,人人叫他Doctor Kuo。一位长者给他一个什么联系电话,他掏出一个小本子记,可是没有带笔。那位长者就把自己一支笔递给他。他接过来研究了一下:这笔很漂亮啊,是台湾产的吗?记录完电话号码,顺便就把那支笔插进了自己的西装上面口袋。那位长者笑了一下,也好像没在意似的。 有一次大阔特阔回来很晚。进门不像往常不声不响,而是破口大骂:他妈的,国民党真不是东西!台湾迟早要解放!我们问他怎么啦?他气哼哼骂开了:他妈的!老子今天倒霉,在厨房滑倒了,脚崴了不算,摔破了几叠碗碟,狗日的台湾佬国民党叫老子赔!老子今天一天的工钱被他扣了一半!还怪我为什么不穿防滑胶鞋,为什么要穿皮鞋洗碗!那耐克鞋要我半个月美金工资啊!我从国内带来两双皮鞋,一双就给他洗碗洗成这样了!还是姚教授的亲戚呢!还是国民党空军的少校呢!老子不干了!老子给他姚教授洗瓶瓶罐罐,没有拿他一分钱。给他亲戚洗碗,干的美国黑人都不干的活,拿的一天的工资不够点他餐馆几个菜!他姓姚的到中国去,老子是怎样招待他的?学校的招待所可以接待省长的都没让他住,让他住进市里崭新的豪华酒店!每天三顿山珍海味,茅台都让他喝了几箱子!我到美国来,他就是帮忙办了些联系手续,到机场接了我。径直把我送到中国学生联谊会,当晚就让我在联谊会睡沙发!至今没有让我到他家里去过!还说帮我介绍工作,让我赚点美金外快回国,就是让我给他亲戚洗碗打黑工!无耻的剥削啊!国民党台湾人反动恶毒啊!美国黑啊!咱们祖国好啊。祖国要强大起来啊!你们说呢? 是啊,我们都附和。您就拉倒,别再给他们干啦! 当晚,听见他在客厅长吁短叹,辗转反侧。第二天,他没有起床,也没有出门。晚上我们回来,发现他搬走了。我们问小明咋回事。小明怒气冲冲,说这个不要脸的老东西,我把他赶走了! 什么不要脸呀? 真他妈的窝囊! 小明余怒未消地说。我今天没课,起床晚,你们上课去了。我起来听见客厅里很大的男女做爱的声音,过去一看,是老家伙在看三级片录像带。我对他说,您老哥能不能稍微注意一点,这里是我们几个合住,还有一对夫妻。您的这个住处也没门没墙壁。还有,碰巧今天我女朋友等会要来,您就给个面子吧。 谁知这个老家伙对我大吼,什么面子里子!你们夫妻还有什么男女苟合,我看录像带就犯法啦?你怎么也像国民党一样对付我啊?我住这里,一样付了房租电费什么的,你们有卧室,我这不就是我的卧室?你们进你们的房间,我在我的房间,你少管闲事! 我气炸了,就对他也吼了起来:你老家伙真是给脸不要脸啊?这套公寓可不是你签的租约啊。是你赖皮从什么借住赖进来开的!我当初就没乐意!是你扯什么是妞子他爹的同事死皮赖脸赖进来的!我可以立即叫你搬走!不走我叫警察来! 老家伙也像发疯一样,冲上来抓起住我的衣领要打架,还骂我什么狗仗人势,跟美国鬼子台湾国民党一路货色。我也真忍不住要揍他,但是转念一想人家毕竟年纪比俺大,也算得是师长辈,就只把他的手掰下来,对他说,叫你一声国老师,你听着好了:这里毕竟是美国。你骂什么美帝国民党随便你,你动了手打人,美国警察不吃素的。这里是我签约租的公寓,你没权利住在这里。你这个月的分担房租还没交。你现在就搬出去,这个月房租不要你交。你这些东西要搬哪里,我开车送你,行不行? 可能是他听见我说不要他房租,他那鼓起的鱼眼睛变正常了。“你把我所有行李物件都先搬到联谊会去!”有了他这句话,俺二话没说就给他搬家了。请神容易送神难啊,这下咱们清静了。 清静没几天,小明又同老国干上了,而且是在大庭广众的大学梯形教室里。那天,一位海外民运人士来校讲演。在讲演刚开始不久,老国就站起来高声打断演讲,大叫“你们是国民党豢养的走狗,不许你们污蔑攻击中国!”那位演讲人倒是可能见得多,就对他说:请问您贵姓?我讲完您再批判好不好?谁知老国不依不饶,还是高声怒骂:你们跑到美国还要调查我啊?我姓什么要接受你美国中情局和台湾特务审问吗?这时,在老国不远处的小明忍不住了,也站起来大声说,这位就是本校园大名鼎鼎的“大阔特阔”,不久前在中国餐馆洗碗差点被台湾特务迫害致死,大家原谅一下吧。在哄堂大笑之中,老国突然抓起椅子向小明砸去。姚教授等几个人过来连劝带哄,把老国拉扯出去了。 校园里无论风雨阳光,人人都忙自己的活。自从老国搬出去以及在那次“民运演讲风波”之后,我们几乎没有同老国打过照面,也没有什么联系。只是听说他把在美国“访问研修”的时间从半年延长到了一年,还是在姚教授的实验室和那家台湾餐馆打工。他不再洗碗,而是学做炒锅,工资涨了,并且住在餐馆老板提供的员工宿舍里。后来忽然听说他生病住院了。我们到了医院去看望他。病房很宽敞,单间带浴室厕所,一个大电视正在播放天安门广场学生集会,戈尔巴乔夫来访只能在机场举行仪式。他靠坐在病床上,形容憔悴,但是在聚精会神看电视。我们进去叫了几声国老师,他才发现我们。我们问候他的病情,他说还好,得了急性肠炎,餐馆员工只能吃剩菜,不得病才怪呢。好在大使馆给他们访问学者买了医疗保险,要不这台湾佬美国佬都不会管他的死活啊。我们也说,是啊,您有医疗保险,就好好在医院治好病,出院后就别再去打工了。他说,我比不得你们啊。国内有老有小,这里也呆不长久,没法像你们一样获得奖学金。老姚说帮我转成学生身份,到附近一个小大学去念硕士,可是那要交学费啊。老姚说那里学费挺便宜,他吃灯草说空心话啊。对他是便宜,对我们中国人是天文数字啊。 我们说,您要么干脆回国,是海归学者,您本来就是书记,说不定回去就当教授当系主任再当院长呢。何苦在这里这样折腾自己呢。 他说,你们看,咱中国还能混吗?这样乱糟糟的。你看天安门这样多人抗议共产党,老邓都镇不住呢。说不定这共产党就要垮台了呢。共产党垮台了,我还要把老婆孩子弄出来啊。 我老公说,这共产党垮不垮,中国老百姓都要过日子啊。说不定垮了日子还过得好一些呢。您说咱们在共产党手里过了很多好日子吗? 老国叹了口气:共产党是把咱们整得苦,整得哭啊。都是中国人,我们在国内还是出国门,都比那台湾人矮一截呢,咱们穷啊。可是啊,你们明白吗,咱们穷归穷,台湾人还是怕我们呐。为什么呢,因为他们怕共产党呢。没有了共产党,我们就真的成了穷叫花子啊。 认识老国这么久,他这几句话,一直在我们脑际回响,伴随着我们一直到天安门事件结束。天安门坦克上街后,美国校园的中国留学生义愤填膺,聚集到华盛顿中国大使馆游行示威,我们两口子没去,就是因为老国这句话在耳边响。是啊,我们都同老国一样穷一样苦,可是在美国没有被看扁,是否真的有这个共产党吓人的因素在里面呢? 老国当然没有去游行。在天安门“平暴胜利”不久,他突然中断“访问学者”有效的延期,回国了。甚至没有同我们告别。 我们不久后在《人民日报》海外版登载的一篇报导中看到了老国的大名,报导这位海外访问学者,拒绝国外高薪聘请,在海外反击反华势力对中国的中伤污蔑,在天安门平暴胜利后毅然决然回国,并同美国爱国华裔教授一起创建了一个特种病毒研究所,国教授在担任某医学院副院长重任的同时兼任所长。而且,我老爸还是这个研究所的特聘顾问。我打电话问老爸,他说他也是在《人民日报》看到他被授予这个荣誉头衔的。不过,他确实看到过国教授同姚教授一起署名的学术文章在中国某期刊发表,姚教授是主作者,论文是有内容的。 后来还知道,国教授担任的副院长,是负责住房基建后勤的。他不喜欢人家叫他院长,也不喜欢叫他教授,只让人叫他大阔特,因为这是他在美国挣到的学位。他开发了一套高校住房改革方案,在医学院实行特有成效。引进了外资,台商和美资承包校园的土地开发,几年内建起了高楼大厦群,高年级学生和研究生都住上了现代化的出租公寓。后来医学院同大学合并,变成了该市最大的综合性大学,老国成了副校长,还是主管后勤基建,拥有亿万家财,真正的大阔特阔,据说要他当教育部长或者城市住房建设部长都被他坚决推辞。 我还突然记起,小明在美国博士毕业后进了硅谷。我们多年后邂逅,他说他回国莫名其妙被国安约谈请喝茶,国安们盯着问他同民运的联系。他说他一个IT书呆子,什么时候混上民运啦?想来想去,只有在读博士时听过一次民运人士演讲,就是被大阔特阔砸椅子的那次。而且,他岳父母也曾被如此约谈,问他们知道不知道女婿女儿同海外民运的关系。他岳父母就在老国任副校长的大学工作。 这个国栋难道真的是大阔特阔的儿子?他儿子怎么这样小?同我女儿一般大? 我们母女进了国栋的病房。里面有一位看起来比我女儿大不了多少的女士,年轻美貌,十分时髦的少女打扮。国栋一眼看见了我女儿,眼睛露出兴奋,不顾捆绑着的身体,似乎想坐起来,叫了一声“金妮!” 我女儿说,国栋,躺着不要动。这是我妈,昨晚你做手术时的麻醉医师。 国栋眨巴着眼睛,似乎很不好意思,啊,我记得,谢谢您,医生阿姨。 我说,不用谢,这是我的工作。你感觉还好吧? 还好。国栋说。医生好像说我还行,手脚都不会残废,很快会出院。他们的英文我听着吃力,还能蒙懂。 我说,这就好。这位是? 啊,国栋说,这位是我爸的女朋友,我的一号阿姨。 我伸过手去,你好,我们在电话里见过了。我姓谷,是这里签约的麻醉医生。 这位女士很冷谈地同我握了一下手,说,谷医生你好。别听这孩子乱说,什么女朋友男朋友的。我只是他爸的同事,过去的同事。 对,国栋说,我爸过去的一个秘书,现在海外家业的总管。 你成这个德行了还胡说八道!这个女人愠怒了。谷医生,别听他的。他从小娇生惯养,任性胡说八道。看他不幸的母亲份上,我没少照顾他,可是我同他父亲现在没有任何关系! 我们母女都不想卷入这样莫名其妙的家庭纠葛纷争之中。我赶紧转换话题:国栋你爸爸会来美国看你吗? 来看个屁!那个女人说。他失踪了。十有八九被双规了。 什么, 我说, 你是说国栋他爸国副校长失踪了? 报应啊。这女人说。我今天一早接到你的电话就给他打电话。前几天就打不通他的电话。我问国栋有没有给他爹打过电话。他说只有他老子打电话找他,他从不给他老子打电话,要钱也是找我。今天出这样大事,我打他所有的电话都是关机。我打到校长办公室,回答是不知下落。后来再打听到除他爹之外,学校还有还多人,包括他的好几个女人,都不知下落。肯定是被纪委带走双规了。 啊,我问,国栋的母亲呢? 我妈死了。生下我不久,我爸的老婆到医院找她打架,我妈产后忧郁症死了。我爸的老婆也疯了,现在还住在精神病院。 啊,国栋你还真是个苦命的孩子啊,我不禁唏嘘。 他苦什么?那位阿姨很不屑的说。他爹唯一的儿子,美国大博士,院长校长,亿万富翁的公子啊。其他女人养的女娃他爹都不认,最多给一笔钱了事。可是这个国栋,他说他生下来就是国家栋梁之才的模样,因为同他爹小时候一个样。可是读书不争气,进自己老子当校长的大学还是混进去的。在什么经济管理念了两年,送到美国这个什么太平洋大学,整天吃喝玩乐,找我要钱。一年就换了两辆宝马! 国栋听着这个“阿姨”当面数落他,居然出奇的平静,微眯缝着眼,甚至嘴角带着不加掩饰的笑容。 我和女儿则十分尴尬。从女儿茫然的表情上,我猜测女儿虽然听得懂中文,但是我估计她并听不懂这些故事套故事的陌生国度的复杂生活故事。我虽然因为同国栋他爸有着一段“室友”经历,对这些故事有点兴趣,但是毕竟现在面对的是一个车祸余生的孩子,我也不想在这种情况下去满足自己对他爸回国后的发达史的好奇心。于是,我回到我医生的职责,关照国栋:你的手术很成功。不幸中万幸,约翰逊医生是有名的骨科伤科一把刀,你赶上了他当班。同时碰上了我这个华人麻醉师,再碰上你是我女儿的好朋友。你很快可以出院,出院后要有一段康复疗程。将来你不会留下任何残障,只是几块不太明显的伤痕。你在学校买了全额医疗保险,包括我的费用你我都不要操心。你安心养伤恢复。我和我女儿都会抽时间来看你。我们现在告辞了。 不不不,国栋突然叫起来,你们不要走! 傻逼一号,你还不走! 那个被国栋叫做傻逼一号的女人,扭头就走了。在病房门口,留下一句话:我看你那个不要脸的挨千刀的爹的老脸,给你留下了十万美金在银行。我跟你们父子一刀两断了。 “一号”走了之后,我们再次向国栋告辞,再次嘱咐他不要激动,除了安静养伤,不要操心任何事。要豁达,要坚强,要吃得苦。我最后还说,我和金妮的爹同你爸在美国是老相识。我们知道,你爸其实是一个吃过苦,也很吃得苦,很坚强,也颇有性格的人。有空我来给你讲讲你爸在美国的故事。你爸是留美第一代,你是第二代了。我的父亲也算是中国留美第一代,我也象你一样算第二代。你自己的人生故事,或许更精彩,或许更普通,这都要从这个病床上爬起来再开始。 (声明:此文体裁归类小说,故事纯属虚构,请勿对号入座。如有生活雷同,纯属天公作弄人间误会。小明同学可不要检举揭发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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