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很生气。后果很严重。

凌晨1点，在经历了一个多小时艰苦卓绝的翻箱倒柜以及幻想在硬盘上或者某个邮件夹里找到CITI Training Certificate纷纷破产之后，我坐在一堆文件上，感到真他妈的泄气。本来明天要提交我的Human Subject Complicance Forms的，没有这个证书我此前的一切努力将归零。我不得不花上若干时间再去线上考试一次，然后取得这个证书，然后我才能满足这个Human Subject Compliance。

凌晨1点05分，我决定从此变本加厉地加强我的反社会倾向。我甚至决定毕业后都他妈的不工作了我。

凌晨1点07分，我和我的博士生手册都在失眠。基本上这个手册是由一堆表格组成的，比如说啥时候考Comps了，啥时候通过proposal了，啥时候 oral examination了，等最后一张表格填完，就表示我在黑社会的日子已经结束，去研究生院再填完若干表格交若干美元，然后就可以出去为害人类社会了。这些表格定义了我的研究生院的生活。在研究生院，我有一个学生号码，在更大的系统中，我的身份被一个社会安全号码界定了。这些号码互相联系，然后通过不同的象限决定了我在这个社会中的身份和地位。

即使我们的语言也已经被这个系统不断地修正着。前美国国防部长拉姆斯菲尔德是在官僚系统中成长起来的一个典型政客，他的一些精彩发言和国内的某些官僚演讲的水平实在不相伯仲，比如2002年2月他在国防部新闻简报会上最著名的讲话：

As we know,
There are known knowns,
There are things we know we know.
We also know
There are known unknowns.
That is to say
We know there are some things
We do not know.
But there are also unknown unknowns,
The ones we don’t know we don’t know.

试着把这段讲话按照上面的句读读起来，基本上是一首朗朗上口的现代诗，我认为其水平不在中国某位开创了梨花体诗歌的赵姓女诗人之下。看来官僚的语言也是很可爱的。你会在中文和英文的日常用语中不断和这类语言亲密接触，中文的几乎比比皆是，随便找一篇新华社通稿的新闻你会在“公务员”后面看到“队伍”两个字，在“会见”前见到“亲切”两个字，等等等等。英文也不示弱，比如：

It takes as long as it will take. （用于平级的同事之间：我就是不告诉你我多久能做完。我说错了什么吗？）

I do what I have to do. （靠，你到底要做什么？）

可惜的是，官僚系统产生的并不都是喜剧，在文学作品中我们读到卡夫卡笔下的K同学不幸因为一个看不见摸不着的巨大系统丢了性命，到死也不明白自己为何而死。至于在现实生活中中美两国层出不穷的“死魂灵”基本就是这个系统的一个脚注而已。

我高中的时候语文老师常常称我“读书破万卷，下笔如有鬼”。按照他的标准，大部分我的文章都算离题了。他最牛逼的事情就是制作了一个公式，无论写作什么体裁，什么主题，都可以从这个百宝箱里变出文章出来。他的口号是：不要冒险去得作文满分，而要力保基本分。总之保险最重要。那个时候还没有让后来韩寒那批人出人头地的新概念作文大赛，我记得那年作文题是：给你即将参加报高考志愿的表弟写封信鼓励他报考当时极不吃香的历史专业。我在考场里思接千载，心潮那个逐浪而高，明知如果要死的话肯定死得很难看，仍然义无反顾地赌上了阅卷人看我的文章就象周进看范进的文章一样，不幸的是，我高考的作文被判了死刑，而且三年后在一个极偶然的场合我在某公开场合耳闻目睹了阅卷人将我的高考作文作为反面典型。我勉强控制住自己没有扁这个白痴。官僚系统，和这个社会的其他系统一样，最显著的特点是：不要犯错，如果要犯错的话，这个错误必须在一个结构的框架下消化掉，也就是说，不会有单独一个人需要为这个错误完全买单。

若干年以后，我工作了。我的工作基本上是天天处理文件，这些文件基本上是要以套红的公文形式下发的，抬头使用楷体，一定是：各省、市、自治区XXX，巴拉巴拉，抬头最后是新疆生产建设兵团，末尾是抄送：某某同志（不包括姓），某某同志，巴拉巴拉。每次我起草完以后我需要给领导审核，他总会找出我的标点符号的错误或者其他些小的错误。于是我和我的同事每次都要互相帮对方审核一下。最终有一天，领导说：这次一个错误都找不出来，你终于成熟了。然后每年春天四月底五月初的时候，人大政协的提案转到国务院各部委单位了，我的任务是给那些永远不会有希望执行的议案的作者写回复，抬头是：尊敬的XXX代表或者XXX委员，您关于某某的议案已经收到。感谢您对我们工作的支持和您宝贵的建议。您的议案非常好，巴拉巴拉。关于某某问题，巴拉巴拉列举一系列正面数字，强调成就，然后为为何不执行（或者说拒绝执行）某某提议百般狡辩。我终于被锻炼成了一个典型的官僚。此时距离高考，刚刚是十年。时位之易人，能不慎乎？

那么说了半天，这个Human Subject Compliance是个什么东东呢？简单地说，就是凡是研究中要做访谈，必须遵守一些基本的道德规范，比如不得泄露被访谈人的隐私，比如不得以任何方式强迫被访谈人。基本上被访谈人需要签一张同意的文件。Human Subject Compliance的出现，和黑人在美国的一系列遭遇有关，在前几年的哈佛大学也因为Human Subject Compliance出过丑闻，但是这是另一个话题了。问题是在中国，找到愿意接受访谈的人并不难，但是要让他们签字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中国人民对于文字有着天然的崇敬和畏惧感。在我们学院，来自非洲的学生可以得到豁免，理由是国情与文化不同，但是东亚国家的同学就没有这么幸运了。为什么？乌龟的屁股----规定！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网上流行一句话：
生活就象强奸，如果你无法反抗的话，那就默默忍受吧。

然后很快这句流行语变成了：
生活就象强奸，如果你无法反抗的话，那就好好享受吧。

我倒想说一句：生活就象强奸没错，没法反抗只有默默忍受也没错，如果可能的话好好享受一下也无可非议，但是享受到爽得大声叫出来，似乎只能用贱来形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