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兩個女人的故事
   

閨蜜 (上) 

人的大腦記憶,像一部電腦,儲存空間有限,不能"照單全收",必要時需要"丟卒保車",把無用沒價值的刪除清理掉,使餘下的部分得以"優化"和存留。

雲兒和丹妮從青少年起就很要好。她倆的故事,極像一本陳舊的書,首頁與封底全無,中間的夾頁也少了許多,留下來的部分零零碎碎,整體看還算完整。雖然內容五味雜陳、雜亂無章,蘊藏著人本性的"美與丑”,但還是值得存留和回味。因為終有一天,那缺失的封面封底都會補上,成為一本相對完整的“書”。

雲兒和丹妮出身在兩個完全不同的家庭,住在相距甚遠的不同區域。不但如此,她倆的性格也截然不同,一個內向,一個外向。然而,她們竟然會相識,並成為"閨蜜",實在是不可思議。

丹妮年長雲兒一歲,出身書香門第,主要是指著她父母雙方的家族說的。祖父母是中醫師,外公外婆也是讀書之人,她父母的幾個兄弟姐妹,也都是醫生、教授、工程師等,唯有她父母學歷不高。

丹妮四五歲時,被父母送到外婆家撫養。母親是長途列車員,幾天回來家一次。父親因那個時代說了些不該説的話,被送到勞改工廠監督改造。雖然每天可以回家,但沒有人身自由。

丹妮皮膚“小麥色”,個子不高,身材微胖,雙腿短粗,但五官長得比較"周正”,眼睛鼻子嘴巴各具各位,間距適當,擺在一張橢圓形的臉上還蠻耐看的,即使有幾顆零星的雀斑"鑲嵌"在雙頰上,似乎也不影響視覺整體上的美觀。

丹妮的姥姥住在另外一個城市,是文化人。她對丹妮的成長有很深的影響和薰陶,使丹妮從小比較喜歡看書,懂得的東西比同齡孩子多很多。

到了小學五年級,丹妮家裡已經多了一個弟弟和一個妹妹,母親不得已把丹妮從外婆家領回來,擔負照看弟妹的責任。

丹妮母親的工作,每天要跟南來北往的人打交道,所以,她很注意外觀的美,上班一定要“塗脂抹粉”,把自己打扮得耀眼一點。她母親的面相長得實在跟"善”字搭不上,甚至有些凶巴巴的,說話舉止也非常做作。她母親的皮膚黑且粗燥,臉型上窄下寬,兩片嘴唇搭在一起有幾寸厚,兩腮似乎貼了塊肉旮瘩,額頭紋路東西延伸.....,總之,整張臉不招人喜歡,兇神惡煞,笑起來滲人,生氣的樣子就更恐怖了。每次丹妮帶同學來家玩,衹要碰見她母親在家,便會立刻逃掉,後面一定會傳來吼叫聲:"誰讓你領別的孩子來家的! 不是讓你好好照看弟弟妹妹嗎?" 這時丹妮嚇得不敢吭聲半句,趕緊去做家務。

丹妮父親脾氣很好,對丹妮母親"唯命是從",也嫌少聽他責駡孩子,對來他們家的小朋友很友善很尊重。她父親長得反倒是非常英俊帥氣:一米七五左右的個頭,筆直的身材,臉龐瘦削,鼻樑高高的,一雙眼睛深陷在眼眶裡,神情慈眉善目。雲兒每次看到丹妮家裡掛著她父母的結婚照,都忍不住會想:好英俊的一個男人,怎麼會娶這樣一個又凶又丑、又"撫眉弄姿"的女人做老婆呢?

丹妮家房子是日式的,小巧玲瓏,有三個睡房,空間卻很狹窄,每個屋子都是拉門,這樣不占空間。丹妮父母的房間稍大些,可以放一個雙人床,擺一張梳粧檯。另外兩間衹能各放一個單人床。好在她的妹妹很小,跟她父母一起睡。她家有兩處是雲兒所羡慕的,一是廁所在家裡,馬桶用手拉一下就可以沖水;二是,做飯用瓦斯爐,冬天有暖氣。

由於丹妮母親的工作特殊,他們傢隨時可以吃到一些別人家不常見到稀有食物。對丹妮來說,菜盤里有雞鴨魚肉是稀鬆平常的事。所以,她營養好、精力旺盛、身強力壯,跳繩可以一連跳幾百個都不覺得累。

丹妮貌不出眾,而學習成績卻給她加分了不少,尤其她很會寫作文,不知她哪來那麼多的想像力。她性格外向,是個"話癆",喜歡張揚,一件事情會滔滔不絕地講,繪聲繪色地描述;她走起路來挺胸抬頭,生怕別人説她個子矮;跟人說話時,她的眼珠子常向上一瞟一瞟的,一種傲氣十足的樣子。上帝賜給她一副好嗓音,歌唱得很好聼;她也很喜歡跳舞,是學校文藝隊的主幹,當時在同學中間小有名氣。班級里有幾個女孩是她的"崇拜"者,對她的話"唯命是從"。 

相比丹妮,雲兒的背景相差甚遠。論家境,屬於"無產階級";論文化,世代祖輩都目不識丁,雲兒父母連一封簡單的信都寫不出來,常常讓鄰居代筆。他們有時收到家鄉來信,看不懂,就找人讀給他們聼;論出生時機,雲兒並不受歡迎,父親“重男輕女”,雲兒又體弱多病,成了他們的纍贅;論家庭氛圍,因為父母關係不合,日子從未有過安寧。所以,雲兒出生後的第一天,眼睛所見、耳朵所聼的,都是父母的廝打和叫駡聲,甚至常常攪得街坊鄰居雞犬不寧。

而雲兒住的房子,是幾家在一起的集合式樓房,全樓祇有兩個公廁,都在樓的後院,是蹲式敞口的那種,又髒又臭;平時做飯和冬天取暖,都需要劈木頭、拖煤塊、生爐子。雲兒家住的面積一共九平方米,除了一張床、簡單的櫥櫃和一個放衣服的木箱子,再沒有地方可以放其他東西。廚房是兩家共用。雲兒的母親雖然沒有讀過書,但很會治理家,重分利用床底下和屋子高度的空間,把糧食一類放在床下,把一些不常用的東西放在空中的吊板上。這樣,雖然小小的房間堆放了很多東西,但外觀看上去沒有那麼擁擠混亂。

雲兒的母親在懷她期間,那個時代客觀造成母親極度營養不良,加上婚姻不快的愁苦,或多或少影響到腹中胎兒,以至於雲兒一落地,就百病纏身,每天進出醫院猶如走平道。先是肝病不吃不喝;接著極度缺鈣,骨頭軟得撐不起皮肉,不會翻滾,不能站立行走;之後頭生瘡、無頭髮;身上到處生瘡鼓膿。可謂"命運多傑"。

人的生命的確不是人能左右的。按照雲兒如此多病纏身,應該是很難活下來的。是上帝的憐憫,賜她的生命如此頑強。雖經多方折磨,最終賴賴巴巴地活了下來。四歲終於"修成正果",成為一個正常孩子:有反應,會說話,瘡結痊癒,能吃能喝能走路,還提前一年進了小學。

也許被迫臥床"操練"了四年,雲兒練就了"忍辱負重"、察言觀色的功夫,但也“鑄造”了她內向性格,寡言少語,喜歡一人獨處。有時,她會突然搞出非她性格所屬的驚人之舉。大概一年級的時候,有一次她突發奇想,把紅遍全國的一首歌“天大地大不如党的恩情大” ,自編成一段舞蹈,帶著鄰居七八個女孩子到附近一家百貨公司表演。她獨舞,其他孩子伴唱。如今想起來,連雲兒自己都覺得不可理喻、愚蠢至極。

會走路之後,所遇之人都對雲兒説:"看這個小姑娘多俊啊! " 說句實話,雲兒從來沒有認為自己好看:臉胖嘟嘟的,皮膚白淨,還算好,可眼睛出奇地大,被人起外號叫"大眼馿";鼻子是“蒜頭”狀的,每次照鏡子雲兒都會用手使勁兒捏,恨不得鼻頭一下子能變成尖型的。當雲兒照鏡子時,心知肚明,自己五官單個兒看並不好看,搭配起來還算”湊合"。有一次和對門鄰居的孩子照合影,未曾想到,攝影師竟然相中雲兒的模樣,要免費給她照一個特寫放在櫥窗裡。母親聽說免費,當然高興,滿口答應,尤其他們還會白送幾張不同尺寸的照片。那家照相館位於市中心的鬧市區,人來人往,櫥窗的照片自然抓"眼球",而雲兒的照片擺在櫥窗的正中間。無形中"照片"給雲兒帶來了自信,不再覺得"大眼馿"的綽號有什麼不好,也不認為蒜頭鼻子有多麼難看不體面。

母親很喜歡打扮雲兒,主要也是要面子,不希望被別人說三道四瞧不起。雲兒母親的生活“理念”:“玉米麵肚子,的確良褲子”,就是寧可吃得差些,也一定在穿戴上過人一頭。母親常有一句“口頭禪”:"吃進肚子裡別人看不見,但是穿戴不成樣會讓人家瞧不起。" 正因如此,母親很能吃苦耐勞,精打細算,寧可自己少吃少喝,也要把孩子打扮得乾乾淨淨,漂漂亮亮,整整齊齊。夏天母親給雲兒買了一條很漂亮的裙子,淡粉底色佈滿了形狀不同的藍白相間的小花。冬天雲兒常穿的是一件深紅色毛衣,下身配上一條暗綠色條絨的背帶褲,看上去的確很帶勁儿。

雲兒骨子裡很霸道,加上學習成績不錯,常有小朋友的”巴結”。有的女孩子會從家裡偷出一些小吃的東西"賄賂"雲兒,好幫助她們做作業。甚至有人還把餃子裝在口袋里偷偸送給她。雲兒似乎覺得自己天生就應該是個”收受著",基本上來者不拒,“照單全收”。

雖然如此,人總有不如意的地方。可能自幼就發育不良,從上小學,雲兒的個頭就不見長多少。雲兒在家裡門框一側劃出一道綫,每過一個月讓同學幇她量一下。"沒什麼變化呀," 雲兒被告知。學校上間操課排隊,雲兒永遠定位在第二排,幾個女孩子嗖嗖地都挪到後面了,書桌也移到後排,唯有雲兒幾年"紋絲不動"。體重更是讓雲兒尷尬,喝水都會胖,讓她無所適從。有一次學校體檢,基本項目就是量身高、秤體重。對於一個開始懂得愛美的女孩子來說,恰恰是她很在乎的兩樣。那是該穿厚衣服的秋季。上學前雲兒做了精心的準備,把毛衣秋褲通通脫掉,只穿內衣內褲,再加上薄薄的上下外套,心想,這樣體重一定會輕不少。誰知,她被安排在一個瘦瘦大個子的女生後面。人家上秤,數字顯示八十九斤,等輪到她時,雙腳剛踏上,只見秤桿"砰"的一聲翹了起來,她心裡緊張極了。負責秤重的老師隨口説了句:“真是個小胖墩!” 傍邊同學哈哈大笑,指著雲兒重複老師的話:“小胖墩”。她臉紅到腳跟,一句話兒也說不出來。最後秤出來的重量竟然比那個女生多出十幾斤! 儘管如此,雲兒根本沒有毅力少吃飯減肥,索性也就這樣了。

雖說雲兒走路很晚,但智力卻絲毫未受影響。班裡名次一般沖在前面,尤其數學。她平時和哥哥喜歡看一些"燒腦"的書,搞一點小伎倆。就如,讓別人隨意想一個一百以內的數字,乘以67,然後把末尾的兩位數字説出來,她會在幾秒鐘內猜到他們心裡所想的數字是多少,完全不用紙和筆計算,使別人覺得她很神奇,如此聰明過人。

三年級雲兒被選為學校通訊報導員,可以寫文章歌頌黨、以及班級的好人好事等。如果文章被選中,就會登載在學校的黑板報上。雲兒曾有一篇文章很得意,標題:”身殘志不殘”,使其"名聲大噪",而且文章篇幅幾乎覆蓋了整個黑板板麵。文章內容主要寫了一個腿有殘疾女生。説有一天她如何頂著淩冽寒風,冒著漫天大雪,一瘸一拐,跌跌撞撞,經過好幾個小時的艱難,最終到達了學習小組,以此稱讚她的刻苦學習精神和毅力可佳。故事描述傾注了很多溢美之詞在那個女同學的身上,儘量凸顯她的“英雄氣概”。然而,故事並非真實,完全是雲兒想出名杜撰出來的。可悲的是,雲兒得到誇獎,卻心安理得,絲毫沒有不安,反而覺得自己太有"才"了。被美其名曰"身殘志不殘"的那個同學,同雲兒一樣,享受在其中,也沒有覺得羞愧。可見,人在“虛榮”面前,良心的功能完全失效,不管是孩子還是大人。

由於長期處於別人的讚美表揚中,似乎所到之處人見人愛,雲兒內心便滋生出一種"孤芳自賞"的傲氣。俗話説: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到了小學六年級,換了一位語文老師,看雲兒橫豎不順眼,對雲兒的"才華"極其不感冒。感謝上帝,在雲兒的人生中,用祂憐愛的手輕輕"戳"了雲兒一下,在人看似不合情理的"遭遇",其實,它抑制和阻擋了人因狂傲和無知犯更大的錯誤。雖然那時雲兒並不曉得背後的意義。

有一次寫作文,忘記老師給的主題是什麼,只記得雲兒在其中有一段描述:春天的風,溫柔得像少女的手,撫摸在人的臉頰上,令人愜意......。作業交上去後,自己很得意這段擬人的描述,以為會像以往一樣,老師會把她的作文當作範例在課堂上"宣讀"。然而,完全相反,這位老師在課堂上竟然當眾厲聲厲色地對她說:

“你給我站起來! 看看你的作文都寫了些什麼!小小年紀,頭腦會那麼複杂骯髒! 什麼'少女的手,撫摸....'  ,竟然寫出如此下流的話來!” 

那可是大庭廣眾之下,當著全班四、五十個同學的面啊! 課堂充滿了幸災樂禍的笑聲,似乎平時對雲兒嫉妒的人,此時借機一股腦兒地發洩了出來。記得那天,雲兒低著頭,掰著手指,沉默不語。對她來說,從來沒有受過這樣的侮辱、委屈和打擊。面對老師莫名奇妙的指責,她有些糊塗:是老師內心太骯髒污穢呢?還是本身她的小頭瓜太複杂? 說的也是,如果將那個時代定格在一個相框裡的話,雲兒的這段"描述"的確不適合擺進去,也不是她的年齡該想像出的“圖片”。

從此,雲兒的"好運"一落千丈,曲曲折折、磕磕碰碰的事情接連不斷,似乎順風順水的日子一去不復返了。人並不曉得,人生有太多不可預知的事,總覺得自己料事如神,可以掌控一切。

女孩子到了青春期,各具不同的美。雲兒不知什麼時候突然長高了很多,身材向上拉長,出落得有幾分"姿色",不再是"小胖墩",開始被男生注意。尤其雲兒做了一套“紅色娘子軍”演員服裝,穿上走在街上,更加“招蜂引蝶”。每天放學,總有三一幚五一群的男孩子尾隨在身後。雲兒清高得不得了,對這些小男生連瞥都不瞥一眼,沒有一個入她的“法眼”。

準備上初中前的那個暑假,也是小學六年級剛剛結束,學校集體組織去看話劇,帶著"政治任務”,不可缺席。雲兒生來就不喜歡京劇粵劇,所以,隨身帶了一本小說,書名”江畔朝陽”,是用同學姐姐的書證从圖書館借來的。其實,那個時候沒什麼”名著”可閱,平時看的都是哥哥搞來的沒頭沒尾、雜七雜八的書。“飢不擇食”,有書看,雲兒就覺得很知足了。

進到劇院,雲兒的班級的座位被分到樓上。雲兒一坐下就拿出那本小說看。不知什麼時候她兩旁的座位換成了兩個高年級的男生。其中一個開始跟她說話,雲兒沒有搭理。過了一會儿,另一個男生一把將書搶去,還肆意把雲兒脫下放在腿上的外套也拿去,从兜裡翻出她用掛曆自製的一個小錢夾,裡面有一張她穿新疆舞服和帽子的照片。接著,這兩個男孩子就跑出劇場,雲兒不得已隨後跟了出去。在劇院門口,無論雲兒怎樣央求,他們都不肯退還書,前提是除非雲兒同意做那個叫“京子”男孩子的女朋友。因為書是從圖書館借來的,雲兒迫不得已答應了,而且同意第二天晚上還見面。

第二天晚上雲兒按時”赴約”了。看那個男孩子的穿衣打扮,就知道他是一個十足的”小地痞”。一見面,他就要雲兒答應做他永遠的女朋友,而且還拿出一把小刀在雲兒眼前幌,威脅道:”如果你不同意,我就不客氣了”。雲兒當時被眼前的一幕嚇懵了,怎敢不答應呢?接著,那個男孩把她帶到一個偏僻地方,開始對她動手動腳。雲兒擔心他進一步會對自己做出更可怕的事情來,瞬間想出了一個主意對他説:"今晚出來我沒有告訴父母,回家晚了他們定會到處找我。不如我們這個週末早一點約會,可以多一點時間呆在一起。"

然後雲兒僥倖地問了一句:"書和照片可以還我嗎?” 

他答應了,但條件是:”書和照片下次見面還你。如果你騙我,週末不來,我會找到你家,殺了你!”

約會地點在公園門口,時間傍晚五點。

那是雲兒有生以來第一次面臨從驚恐到絕望。她不知道該怎樣跟母親講,尤其背著母親出去“約會”過一次。离週六還有兩天的時間,如果兌現承諾,一定會有意想不到的事情發生,很可能那兩樣東西也拿不回來;如果不去,以後還敢出門嗎?命根本不保。權衡利弊之後,雲兒還是選擇"報警”,尋求幫助。那時派出所已被取締,改為“民兵”辦事處。他們听了雲兒的情況覺得事情很嚴重,立刻安排抓捕行動。他們做了詳細計畫,讓雲兒按時赴約,囑咐她見面時要保持鎮靜,不可驚慌露出聲色,他們的人會埋伏在附近。並告訴雲兒,如果確定是那個男生,就大喊一聲:“就是他!”,他們會立刻沖上去抓人。

雖然一切安排就緒,但是雲兒的心仍懸在嗓子眼兒。雲兒"赴約”的那個傍晚,夕陽懸掛在天際的西邊,懶懶的遲遲不肯退去,空氣異常濕潤涼爽。雲兒穿著一件帶碎花的淺藍色上衣,很舒服的"的確良”面料,提早十分到了公園門口等著。剛到五點,來的人不是“京子”,而是另外一個男生。“京子”很鬼頭,似乎預感到了什麼,所以,他找了別人先來探風。誰知那個男孩剛湊到雲兒跟前,要說話時,埋伏在附近的其中一個”民兵"未等雲兒喊,他卻大叫起來:“抓痞子!” 等雲兒反應過來想阻止時已經來不及了,因為一群“民兵”呼啦从四面八方涌向那個男生。那個“探子”見此情景拔腿就跑,飛快地鑽進公園裡面,消失在人群中。這讓在遠處觀望的“京子”看得一清二楚,他即刻也逃得無影無蹤。

這次抓捕行動驚動了整個市區。沒有抓到"京子",雲兒更加恐懼了,擔心他一定會實行報復,找上門來殺了自己。

第二天,“民兵”處的一個負責人來訪,竟然把那本小說和照片都帶來了。原來“京子”被那個晚上的陣勢嚇掉魂了。當晚他就打聽到了民兵隊長的住處,把照片夾在書裡,放在隊長的家門口,敲了下門就跑掉了。隊長開門出來,看到地上放著那本小說,裡面夾了照片,還有一張紙條,上面寫著:"隊長,我錯了,我不會再找她了。請把東西還給她。"

東西是”完璧歸趙”了,但是,在雲兒的內心卻永久刻上了”驚恐”二字,尤其那句話:“以後我會找到你,殺了你” ,晝夜都浮現在腦海裡。雲兒根本不敢上學,連門也不敢踏出一步。此時更雪上加霜的是,鄰居從大人到孩子,看雲兒的眼神一夜之間都變了。一時間謠言四起,説雲兒本來就是個不安分的女孩子,常跟不三不四的男孩子一起鬼混,而且搞出大肚子不敢出門,也不敢上學。每天白天雲兒不得不用床單把窗戶遮上,因為常有一群男孩子趴在窗戶上大喊大叫,説:”你的孩子該生出來了吧?” 

雲兒自四歲之後身體無恙,未曾想到,十多年後因此經歷,不但身體垮掉,心靈受到重創。雲兒從裡到外都病了:心情抑鬱,少言寡語,偷偷流淚;全身浮腫,不能吃任何帶鹽食物;沒有食慾,體重急速下降,人瘦得幾乎一陣微風就能颳倒;每天衹能躺在床上,一起來就心慌得不得了,兩腿腫脹得無法行走;.....。母親帶著雲兒四處求醫,中醫西醫,服用了各種藥物,浮腫慢慢有些好轉,但是,心境越來越糟。這時,雲兒想到了死,覺得那是唯一的解脫。有一天她想把一瓶子的鎮靜藥全部吃掉,不巧,被母親發現。母親立刻坐在地上大哭起來,説:“我辛辛苦苦把你拉扯大,如果你想死,我也不想活了!” 

看到母親悲傷的眼神,聽到她撕裂肺腑、充滿委屈的哭聲,雲兒心軟了,對自己説:不可以對母親如此無情,她一生已經很苦了! 與其這樣,還不如苟且地為她活了下來吧! 

不能出門也無法上學,只好搬家,換到遠一點的市區。三個月後,雲兒轉到了一所沒人認識她的學校。

 

命運和時間常常合夥戲弄人,把天南海北兩個不相干的人捏到一起,難以分離,之後,又無端將兩人拆開,各分東西,生活在兩個不同世界的角落.....。

雲兒新搬的地方在丹妮所住的區。她轉學到了丹妮的學校,她們就是這樣彼此認識了。

入學的第一天,老師帶雲兒剛一進教室門,本來一片嘈雜聲,立刻安靜下來,就聽見有個女生大驚小怪地説了句:"哎呀,她的皮膚怎麼那麼白啊!吃了什麼東西?"

"大家認識一下,這是新轉学過來的同學。”班主任從校長辦公室把雲兒領到班上。他把雲兒安排在第一排,可能擔心她課程跟不上。雖然落下幾個月的功課,但那時書本的內容很簡單,雲兒自己在家自學,已經超前補上了。

這個新班的男女同學大都不愛學習。上課之前教室亂成一片,男孩子地上亂串打鬧,女孩子在桌子上爬來爬去玩耍,看上去簡直像是一所幼兒園。雲兒打心眼兒瞧不起他們,所以,自己每天獨來獨往,跟任何人不打招呼,不講話。過了幾個星期,雲兒後面第三排的一個女生開始主動接近她。她,就是丹妮。

有一天放學後,丹妮帶了另外兩個女同學到雲兒面前,問。"你從哪兒轉來的?在學校是文藝隊的吧?" 雲兒的那套"演員服"的確會讓人誤會。

"我是從市中心的一所學校轉來的。我不是文藝隊的。” 雲兒很誠實地回答。

"你們學校的課程進度好像比我們的快很多,聼老師説,你交上去的數學作業,還沒有學,你都做完一半了。"其中一個女同學説。

"我轉學之前一直沒有上課,是我自己在家自學做的作業。" 雲兒説。

“真的?你該不是年齡比我們大,留了一級?沒有老師教,你自己就能看懂?" 丹妮顯出不信。她們懷疑情有可原 ,因為她們不瞭知道雲兒在以前學校數學方面有過特殊訓練的。

數月後,丹妮和雲兒很快成了形影不離的“閨蜜”,其中主要一個原因,倆人都喜歡看書,尤其是課外小說。她們相同之處,就是都有點“小資情調”,喜歡"舞文弄墨"、空談"遠大抱負"。有了"共同語言"的夥伴,丹妮很快甩掉原來的那兩個朋友,覺得她們不屬於她倆的"層次"、"級別"。

雖然丹妮和雲兒無話不談,但雲兒卻很少談及自己的經歷和家庭,因為都是些讓她難以啟齒和傷痛難過的事。隨著時間的推移,丹妮慢慢對雲兒的一切幾乎瞭如指掌,尤其她有些不為人知的怪癖:下雨天不喜歡進電影院,因為討厭腳底下濕濕黏黏的,好像整個心臟都浸泡在水裡;不願意吃玉米面餅子,常常把母親的保健午餐饅頭攢起來大吃一頓。那種瘋吃狂吞的樣子,根本不像一個文靜女孩子的范兒;不能忍受廁所太髒、臭氣熏天,尤其蹲式的茅廁、直視下面糞便;不喜歡到公共浴室洗澡,一是受不了每個人赤身裸體地、一個挨一個地擠在池子裡泡,四圍漂著一層很髒的肥皂泡沫。二是澡堂子裡面蒸發的霧氣,混合著肥皂和人體的味道,實在讓雲兒噁心得喘不上氣來。所以,雲兒常常在家裡洗澡,用的是一個圓鉄桶製作的澡盆。

由於兩個區的教學水平差異很大,雲兒對學習越來越沒有興趣,所以,兩年後,雲兒要求母親打道回府、搬回市中心。母親看雲兒病殃殃的樣子,無可奈何,衹能順從,把雲兒又轉回了原居住區,但不是原來的學校。

雲兒和丹妮在空間上分開了,但她倆仍然處處時時形影不離。

雲兒轉學之後,丹妮幾乎每天放學都會坐車到雲兒家,因為也難得再找到如此"志同道合"的密友。

因為身體病弱,雲兒每天不能正常吃飯,母親就把父親每月的撫養費一股腦兒都給了她,讓她自己支配,愛買什麼就買什麼。那個年代十五元錢對一個家庭都是不小的數目,何況一個孩子每月有這麼多的零花錢,不能不說雲兒的母親有些太寵愛她了。雲兒和丹妮在一起時,都是雲兒花錢。她出手很大方,看電影買零食,跟丹妮從來不計較,因為丹妮比她很"窮",身無分文。

高中快畢業的那一年,有一次雲兒偷偷告訴丹妮説:"我發現我們班有一個戴眼鏡的男生,常常在課堂上偷偷看我。他的穿衣打扮很像'五四青年';走路斯文,說話彬彬有禮,很有學究氣。他的字寫得非常漂亮,還會畫畫、拉小提琴....很受女孩子崇拜。” 

"有些自戀吧?世上哪有這麽完美的男生?幻想的吧?"丹妮酸溜溜地説。因為這是她們倆心中共同的"偶像"、"白馬王子"。雲兒沒有回答,她知道丹妮有些嫉妒。

大概是六月份的一個下午,天色陰陰的,下著毛毛細雨雲。為了可以好好享受“二人世界”,雲兒狠勁兒花了四角四分錢買了一斤蘇打餅乾,通常看電影時雲兒也只買半斤而已。當她倆樂不支地躺在床上聊天,口裡嚼著既不甜也不香的餅乾時,聽見有人敲門。丹妮飛快下地開門,看見一個約有十歲左右的小男孩站在門口,説:“有一個大哥哥讓我把這個送給這家姐姐。” 接著,小男孩遞過紙條撒腿就跑了。丹妮急不可耐地幇雲兒打開紙條先看了,上面寫著:“早就注意到你了。明天下午這個時候可以到你家拜訪你嗎?" 落款:"M”。

"是你説的那個男生嗎?" 丹妮問,雲兒沒有否認。

接下來雲兒每次跟M的約會都會向丹妮如實“彙報”。

“M很有才,但他的控制慾很強,我有些討厭了,想分手。可心裡很亂,有些不捨,因為他實在很優秀,跟別的男生不同。” 雲兒對丹妮對説。

“不行就甩了他! 就凴你的條件,找比他強的有的是。” 丹妮巴不得雲兒和M早點拉倒。

事情果然如丹妮所願,不久,雲兒和M就分道揚鑣了。提出分手是雲兒,未曾想到M竟然爽快答應,不再回頭找雲兒示好。M的反應出乎意料,大大激怒了雲兒。雲兒從骨子裡傲氣十足,怎能忍受別人如此待她? 雲兒想,M應該回頭哭哭哀求她才是。所以,雲兒一氣之下 ,給M多年的一個好朋友寫了封信,發洩了她對M的怒氣。當時那個男生已經下放到了農村,而M因為眼睛高度近視留在城裡。雲兒之所以敢寫信給M的這位朋友,是因為有幾次他跟M在一起見到雲兒時的眼神有些不同,儘管他也有女朋友。論長相和個頭,這個男生比M優越很多,父親是"軍官",但是論內涵和才華,無法跟M相比。雲兒信發出去後,已經預料接下來會發生的事情。果不其然,很快收到回信。他把M數大罵一通,還給M冠上“虛偽”一詞。這正中雲兒意,滿足其報復之心。很快,雲兒同那個男聲開始交往起來,衹要那個男生從農村回來,就會把雲兒叫去,每月都會有三四次約會。有一次他倆走在街上,突然迎面碰到M, 那個男生躲避來不及,迅速低頭,有些尷尬。而雲兒卻趾高氣昂、大搖大擺地從M身邊走過。那個男生触怒了M的自尊心,使他們多年的兩人友情徹底決裂。

不久後,雲兒收到一封信,是M寫來的,內容不多,只是幾句話,語氣很嚴肅:”雲兒,鄭重告訴你,如果你交往一個勝過我的,也就罷了,我祝福你。可是,你現在交往的那個人衹是一介'草木',沒有一點內容,而你是一棵'大樹'。別糟蹋自己,不值得。"

M並不知道這是雲兒的用意是滿足自己的報復之心。其實,雲兒從骨子裡根本沒有看上那個男生。如此行為和目的,不能不說對那個男生實屬不公,因為人家原有的女朋友,因她的“插足”而分手了。

"人心比萬物都詭詐、壞到極處,誰能識透呢。" (聖經/耶利米書17:9)

劇院的“遭遇”,使雲兒的身心靈都受到極大的打擊,但未曾想到”因禍得福”。

"下鄉"務農是幾乎每個高中畢業生不可逃避的一個選擇,沒有人有權利決定自己的去向。雲兒很倖運,允許她待在城裡,每年復查病情,暫時免除去農村"一劫"。而丹妮身體健壯,無病無災,農村必去不可。根據父親單位掛鉤的地方,她被"發配"到了一個離家較遠的鄉村。雲兒和丹妮見面被書信替代,丹妮幾乎每週都給她寫信。有一次丹妮在信裡夾了一張她在田裡的照片,讓雲兒心裡十足地難過。還不到兩個月時間,丹妮那張本來就不白的臉,經過風吹日曬,皮膚變得更加粗糙,再蓋上一個頭巾,完全是一副“村姑”的模樣。看著丹妮的變化,雲兒下定決心,無論復查結果如何,死活都不去農村。她心想:到農村自己一定會死,不是病死就是自殺而死。

一個在鄉下種田,一個闲在城裡"養尊處優",從面貌上丹妮和雲兒差距越來越大,使得丹妮不免心生”妒忌"。有一次她在信中直白地對雲兒説:”你還是下鄉吧,可以申請到我這個地方來。沒有經過磨練的人生,會有缺失。就像你這樣“溫室里的花朵”很沒出息。..."雲兒很瞭解丹妮的心思和感受,沒有回應她,因為她打定了主意,即使永遠不能"留城"、一輩子沒有工作;哪怕一生嫁不出去,她也不會去農村的"鬼地方"。

雲兒畢業後成了"無業遊民”,沒有"留城証",也沒有任何工作的機會。每年八月她會有一次身體複檢,診斷是否夠條件留城,批下來才有機會就業。那時雲兒常常心速過快,需要吃藥。當時留成的病理標準,心速必須在每分鐘120次以上。為了得以通過,檢查的當天早晨,雲兒喝了一小杯高度白酒,希望酒精促使心速加快。雲兒還用茶水簌了簌口,避免被聞出來。不幸的是,報告結果令人失望,心速並沒有因此而加快。接著又到了一年的複檢時間,只好放棄查心臟,改換查腎,因為雲兒的腿腳常常水腫。從醫學書裡她瞭解到,如果尿液裡含蛋白,說明是腎病,百分之百可以留成。所以,她用小瓶帶了一點鷄蛋蛋白,在驗尿瓶裡滴了一點進去。可是,報告出來,一切還是正常。雲兒徹底絕望了,回家不吃也不喝。

雲兒哥哥有一個很要好的同學,高中畢業前被選到中央音樂學院聲樂系。雲兒高中畢業後,除了等待體檢,以期拿到留城證外,其餘時間無所事事。所以,她哥哥極其擔心她因此而頹廢下去,便請求那個同學利用寒暑兩個假期,教雲兒学聲樂,希望有朝一日雲兒也可以通過唱歌改變命運。處於多年的好朋友,那個同學滿口答應。他不但把自己學過的聲樂教材送給雲兒,也在假期面對面教雲兒如何使用丹田發聲,如何在一定距離外將蠟燭吹滅,以此擴充肺活量。起初,雲兒學得很認真,自己每天按部就班地練習。然而,每天重複”吊嗓子、吹氣"....那種枯燥乏味勁兒,對雲兒的個性來說,實在是一種折磨。

"算了,不練了,我不是個唱歌的料。" 雲兒對哥哥説

本來哥哥對雲兒的“放棄”很失望生氣,卻因為一件事情打消了。那個朋友回北京後寄給雲兒一封信。送信時,恰巧雲兒不在家,她哥哥先拿到信 。一看來自北京中央音樂學院,未加思索就打開來看。讀了內容後,氣得他直髮抖,因為那是給雲兒的一封情書。她哥哥想,這個朋友當初之所以痛快答應他的請求,原來有其目的,真是"天下沒有白吃的午餐"。所以,雲兒哥哥就此同意她放棄音樂幻想。

此後不久,十月份傳來恢復高考的驚喜消息,給那個時代的青年帶來了希望,同樣也給在黑暗中前途渺茫的雲兒和丹妮帶來了曙光:丹妮可以从"臉朝地、背朝天"的“泥土”中擺脱出來;雲兒也可以借此改變自己的命運。

高考定在冬天,從消息公佈到考試時間,僅有一個多月而已。十年匯集一起的考生有570多萬,錄取率祇有5%。中榜的大都是文革初期畢業的那些學生,他們的優勢緣於文革前所學的,知識底子比較厚實。儘管國家高教局根據實際現狀,考題出的非常簡單,而雲兒和丹妮的讀書年代正置十年"文革"浩劫時期,沒有學到什麼知識,自然無法跟他們競爭。

丹妮並沒有因為落榜而氣餒,繼續參加第二年高考。因為有大半年時間復習,加上她的聰明,真的就考上了她喜歡的學校,師範學院的政史系。很讓人羡慕的是,國家不但學費住宿全免,每月還額外發個學生一些生活費用。

當老師很適合丹妮的性格,也是她比較喜歡的工作。她做夢也想不到會有機會考進大學,這不但擺脱了"紮根農村一輩子”的命運,也使她母親很有臉面,有資格在別人面前炫耀。

相反,雲兒的情況並非想像得那樣樂觀,因為報考有明文規定:只許可下鄉青年、在職工人或幹部,以及在校學生報考;沒有工作但有"留城証"者也可以。不幸的是,雲兒一個條件都不具備。她多次去市招生辦詢問,希望他們破例,都被拒絕。兩次高考機會的錯過,讓她心情極度沮喪,甚至絕望。丹妮看她鬱鬱寡歡的樣子,於心不忍,突然想到她叔叔恰好在雲兒復查的醫院當外科主治大夫,便請求她叔叔幫忙。未曾想到,她叔叔欣然答應,還建議丹妮帶雲兒先見他一面。

“你哪兒不舒服?" 見面時,丹妮叔叔問。

"我腳踝骨有一個囊腫。" 雲兒很聰明。她想,不能再查心臟或腎臟內科一類的疾病,因為這些都不隸屬丹妮叔叔的診斷範疇。

"好吧,我知道了。" 丹妮叔叔似乎立刻明白該怎麼做了。

記得復查的那天,"下鄉辦" 幾個人從頭到尾陪著,參加復查的有十幾個人。當現場有兩個大夫,其中一個就是丹妮的叔叔。他有意把雲兒病歷排到他那兒。輪到檢查雲兒時,他裝作不認識地問雲兒:"你今天要看什麼?"

"我右腳不能走路。" 雲兒回答。

"抬起來給我看看。" 丹妮叔叔摸著雲兒的腳踝骨,指給站在傍邊"下鄉辦"的負責人看,説:"長這麽大一個包,怎麼能到農村幹活?"然後,就在診斷表上寫了一大堆診斷報告,交給了"下鄉辦"的人。

"你的腳這麼厲害,為什麼不早做檢查?否則就不用耽誤兩年了。" 那人對雲兒説。

雲兒沒有回答,心知肚明,根本沒有那麼嚴重。丹妮叔叔是醫生,外行人怎能懷疑醫生的診斷呢?

一個月後,雲兒倖運拿到了"留城證",終於可以理直氣壯地報名參加高考了。同時,母親似乎感覺她肩上的重擔可以立刻卸下來了。

"你總算拿到留成証了,明天我帶著戶口本到廠裡提前辦理退休,你來接我的班。" 母親興奮地對雲兒説。

“我才不去干你的工作呢,整天跟暖瓶油漆打交道! 那還不如讓我去死!” 雲兒對母親大叫道。

母親未曾想到雲兒根本沒有打算工作,非常氣憤:"我已經養你兩年了,那時沒有留成証,沒辦法,不養也不行。現在你可以找工作了,不能再待在家裡吃閑飯!" 母親的口氣很堅定。

"你不工作,以後要干什麼?" 母親接著問。

"我想考大學!" 雲兒説。

"什麼?大學就像過去考狀元一樣,想想是我們這樣的家庭可以去考的嗎?你怎麼就知道自己能考上?" 母親覺得雲兒有些無理取鬧。

"我不去工作,就是要考大學! 一年考不上,我就考兩年、三年。你給我三年時間,如果還考不上,我就放棄,去找工作。我說到做到!" 雲兒怒氣裡帶著請求。

母親非常瞭解雲兒的個性,拗不過她的。無可奈何,只好任由雲兒決定。當時雲兒對母親的想法做法非常生氣,認為不可理喻。多年後,當她回想起這件事,覺得從母親的角度可以理解。母親本身不識字,祖祖輩輩都沒有文化,“雞窩"怎能”飛出金鳳凰”?即使有,也輪不到雲兒家。另外,母親覺得雲兒又是一個女孩子家,早晚要嫁人、生孩子、圍著鍋臺轉,在她眼裡,讀再多書有什麼用?

高考第二年,試題相對有了一些難度。起初雲兒比較偏愛理工科,尤其數學,但看了第二年的高考試卷,發現很多東西沒有學過。權衡一下自己的實際能力和時間的有限,覺得同時補習數理化,參加第三年高考有些困難。思來想去,最終決定改考文科,因為都是死記硬背的知識,可以自學。可報考哪個專業呢?她既不喜歡政治、地理,也不喜歡歷史。中文?將來想當作家嗎?有些”妄想”,自己肚子裡的墨水有多少,自己很清楚。

"試一下考外語?比較冷門,沒多少人學,應該競爭力比較小。" 雲兒突發奇想,”如果能講一門別人聽不懂的語言,那該多被羡慕啊!” 雲兒想著想著興奮起來。

"還是考我們學校吧,各種待遇都好,我倆還可以在一起,說不好畢業後能分到同一個單位。" 丹妮對雲兒説。

"不考師範,你知道我討厭做老師," 雲兒一口回絕,”我打算考一個冷門專業,英語。"

"我們這一代都沒有學過英語,自己怎麼學啊?這是考大學,不是看小說。" 丹妮不看好雲兒的想法。

"我已經打定主意考三年,實在考不上就去工作。" 雲兒實話實說。

雲兒做事雷厲風行,決定了便開始行動。她計畫先花時間專攻英語,其他死記硬背的科目之後再"臨陣磨槍"。可是,英語從哪兒入手呢? 雲兒一頭霧水。有一天,她跟母親説了這事,希望有老師指點一下。未曾想到母親"鼎力相助",對她説:"我不懂得你要学五学六的。聽說鄰居朱大媽有個外甥在大學裡教外語,你要不要去問問大媽,是否可以請她外甥幫幫忙?" 到底是母親,永遠為兒女著想。

朱媽媽一聽說雲兒要報考大學,非常支持,説:"能幫上忙最好,我這個外甥就是英語老師。他很優秀,是從農村直接選上來、由國家培養的工農兵大學生。"說著,朱媽媽立刻把她外甥的地址名字都給了雲兒。

第二天下午,雲兒急不可耐地倒了兩遍電車,到達那所大學。一進學校大門,似乎就感受到與校外完全不同的景象: 一片安靜,很多樹下掩映著一些看書的學生....。一種"仰慕"之情油然而生,使雲兒更加地渴望有一天自己也能跨進在人看來高不可攀的"門檻"。

朱媽媽的外甥很年輕,比雲兒大不了多少,也就二十五六歲的樣子,說話很和氣。雲兒簡單介紹了自己,告訴他是朱媽媽介紹來的。

"你找我有什麼事?" 他有些不解。

"我想請你教我英語。" 雲兒説。

"你以前有學過嗎?先背一下二十六個字母,讓我聽聽你的發音。"

"我沒有學過,不會背你説的二十六個字母。" 雲兒很尷尬。

"那你為什麼想学英文?" 他很好奇地問。

"我想考大學,英語專業。"雲兒坦白地告訴他。

"什麼?" 他的吃驚樣子幾乎下巴都要掉下來,"你是不是異想天開?考大學可不是鬧著玩的!你一點基礎都沒有,怎麼可能?不是我給你潑冷水。"

這盆冷水澆下來,的確把雲兒的那股熱情熄得差不多了。雲兒非常窘迫沮喪,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見雲兒失望的樣子,心生憐憫,對雲兒說:"這樣好了,既然你這麼大老遠跑來,很有心想学,我可以先教你四十八個音標,二十六個字母,学准發音之後,我送兩本我以前學過的課本和語法書,你自己在家自學。"

聼他這麼一說,雲兒情緒似乎好起來:"行,行,非常感謝!" 

"那今天先開始,以後你每週過來兩次,二、四下午。" 他説。

過了兩個多月,雲兒音標學得差不多了,他送了雲兒兩個學期的教科書和一本語法書。他們當年大學英語教材都是學校自編的,用的是黃色草紙,文字用老式油墨打印机打印出來,然後上下用硬殼黑色紙版再裝訂一起。能得到大學的教材已經很倖運了,雲兒把它們視為"珍寶"一般,每天認真學習,像鴨子一樣,哇啦哇啦地讀,發音準不準也不知道。

考大學僅僅靠這兩本教材遠遠不夠,這時,雲兒想到了去圖書館。她家附近有一圖書館,步行祇有十分鐘路程。由於座位極其有限,圖書館規定必須出示學生証或者工作証才有權坐在裡面。"留城證"不被接受。

那時恢復高考第三年,十年之內的畢業生還都可以報名,再加上應屆畢業生,參加高考的人扔扔多如牛毛。圖書館七天營業,早晨八點開門。每天還未到開門時間,門外已經是"人山人海"了。等時間到、剛開門,人呼啦就涌進去,誰有體力誰就搶先進去,找到座位。後面進去的人,大都沒有座位。約半小時後,圖書館工作人員會挨個兒座位查看證件。雲兒家離得近,通常提早半小時就去,可以排到前面一點。先混進去,把書包放下占好座位,看到工作人員開始查証時,就躲到圖書館地下室的廁所。估計查証結束,她再回到座位上。

有一天,一個年紀較大的工作人員,把雲兒叫到裡面的一個小房間。那裡面大概十幾個座位,有零星幾個人在看報看書。雲兒知道那是專門給查找資料或者閱讀"參考報”的人的地方。她心裡七上八下、忐忑不安,不知哪個阿姨找她干什麼。

"我注意了你幾次,查証時好像你的座位都是空的。你是不是沒有證件?" 那個阿姨問,態度很溫和。

"是的。" 雲兒很老實回答,"我已經畢業了,剛不久才拿到留城証,還沒工作。所以,我沒有學生証,也沒有工作証。" 

"你是想考大學嗎?" 

"是的。我什麼復習資料都沒有,也沒有機會參加補習班,所以想到圖書館找一些相關書看看。我用的是別人的借書証。" 

"這樣好了,你以後進來不要坐到外面,直接進到我這個小屋子裡來。需要什麼書,告訴我,我幫你找。" 

那個阿姨年齡有五十幾歲的樣子,戴了一幅黑框眼鏡,慈眉善目的,讓雲兒感覺很溫暖。她的一番話,不但打消了雲兒的緊張情緒,也讓雲兒心裡有說不出的感激,直點頭説:"好,謝謝阿姨。"

有了那個阿姨開的"後門"的特殊待遇,雲兒不必每天提前排隊,跟別人一起擠進圖書館。大概八點半左右,雲兒進去,徑直走進裡面的小房間。阿姨不厭其煩地幫雲兒找來不同版本的基礎外語,放到雲兒的眼前。為了珍惜這個條件,雲兒中午帶飯,一天不回家,直到圖書館關門。

復習了七八個月後,面臨高考衹剩下四五個月的時間,不能再繼續學英語,其他科目也需要花時間復習。但都復習什麼呢?總不能在圖書館"大海撈針"式地查找。這時雲兒想到丹妮曾用過的資料,便問她:”你已經考上大學了,去年你用過的復習資料應該不需要了,給我用吧,我什麼都沒有。"

未曾想到丹妮的回答是:"去年資料根本不適合用於今年。另外,我在學校還要用。你那麼聰明,沒有復習資料也沒問題。” 

顯然丹妮不想給雲兒,大概是因為她讓雲兒報考她的學校,雲兒拒絕了,使她不快。

“報考我們學校吧,我們也有外語系。”丹妮又一次勸雲兒。

雲兒比較倔強,很有自己的主見。別人越是讓她做的事,她越是不做。後來,雲兒還是到圖書館,有時出來在外面座位周圍溜達,看看有誰在復習地理、歷史,或是政治的。有的是在校生,他們有一些模擬題。雲兒也顧不上臉面,直接問他們:"可以借給我看十分鐘嗎?"有的人很慷慨答應説:拿去看吧,六點前還給我就好了,因為我要去參加補習班。”

快到高考,雲兒感覺自己腦子空空的,好像什麼都沒有。儘管如此,顧及不到太多,還是要上場"實幹"了。

高考的那天,氣候非常炎熱。雲兒身體不出汗,通常夏天是她最難過的日子。再加上有生以來第一次參加"狀元"考試,非常緊張,雙手發抖,無法提筆答題。考試第一科是語文,試卷放在桌子上她半天沒有動筆。有一個監考老師看見她的情形,好心端來一盆涼水,擦她的兩個胳膊,試圖使她平靜下來。等雲兒可以答題時,最後的作文根本沒有時間寫了。當時作文占語文總分數的40%,沒有寫完,等於丟掉40分。

從考場出來,個個考生好像都喜氣洋洋。有的説:"今年語文試題太簡單了。"

“這次根本不可能考上了,”雲兒心情很差。

下午考歷史,她沒有回家,找了一個小賣店,一下子買了十根雪糕,呼啦一股腦兒就幹掉了。之後,心平靜下來。未曾想到十根雪糕很奏效,下午考試她的腦筋異常清醒,出來時覺得考得應該還不錯。接下來兩天,她都"如法炮製”,後來的幾科考試發揮得似乎越來越好。

到了發榜時間,喜出望外,雲兒竟然"中”了,被一個普通的高校錄取。這實在出乎意料,因為雲兒知道自己半斤八兩,沒有什麼真才實學,實屬歪打正著、混上榜名的。

母親看到雲兒拿到錄取通知書,高興極了,不但"光宗耀祖",另外也沒有白養她兩年。雲兒的中榜,一下子使她“名聲遠揚”,因為在橫跨幾百米的社區,也不過只考上兩個而已。母親好像身價突然"漲"了許多。街坊鄰居見到雲兒和她母親,都讚不絕口地説:"這丫頭多能耐兒啊! 看看人家孩子,怎麼就那麼有出息!" 他們的眼神充滿了仰慕之情。

丹妮得知雲兒考進外語學院後,絲毫沒有表現出為她高興,也沒有來她家祝賀。丹妮生性好強,希望處處高別人一頭,她心裡不快,雲兒非常瞭解。

入校前,雲兒的母親和哥哥邀請一些鄰居和朋友來家慶賀,丹妮父母理當被列在邀請名單裡。在”慶宴”上,丹妮的媽媽忍不住好強之心,當著眾人面大罵丹妮,說:“你看人家考的學校,再看看你的破學校,多丟人!” 搞的丹妮臉一陣紅一陣白。丹妮媽媽對女兒的不尊重,竟然到了如此地步,令人不可思議。

"閨蜜"(中)

雲兒本來是"無業遊民",突變成一名“知識份子”,不免大有“揚眉吐氣”之感。雲兒的"地位”似乎"嗖"的一下,又恢復到了兒時的當初。報到的前幾天她無法入睡,想著高等學府人才濟濟,過幾天就會跟一些高雅、有學問、有禮貌、有涵養、充滿理想抱負大學聲相處,就激動萬分。

好在學校在本市,不用提前預備太多行李,衹帶被褥和幾件換洗的衣服就可以了。從外地來的同學則比較辛苦,不但要拖著又大又重的行李,還要乘幾個小時的火車。報到第一天的情形就將雲兒的美夢破滅。有幾個女生為床位吵得不可開交、雞飛狗跳,因為牆上的名字粘貼不牢,掉了下來,分不清誰是上鋪,誰是下鋪。

“這就是我夢寐以求的高等學府嗎?怎麼跟街頭大媽吵架沒什麼兩樣?” 雲兒不敢相信眼見之事。雖然雲兒和丹妮兩個學校相距較遠,但她們靠著“相同興趣、共同語言”建立起的那份友情牢不可破。幾乎每個週末她們倆都會見上一面,坐在學校附近的公園樹下,丹妮不厭其煩地跟雲兒"八卦"她的一些同學,她也巴不得雲兒也講講她在學校的一些見聞。而雲兒好像對聼和説都沒興趣。“你怎麼啦?” 丹妮問她,覺得雲兒很奇怪。

“沒什麼,我跟別人沒什麼交往,也沒有習慣觀察,實在沒什麼可講的。” 雲兒説。

”其實大學也不過如此,沒什麼勁兒。人的德性不會因為有學問而改變。我起先高看了有知識的人。” 雲兒莫名其妙冒出這些話來。

"幹嘛那麼消極呢?你就是不知足,考進這樣學校多好啊,不是你理想的嗎?" 

丹妮說得有道理。這個專業和學校不正是雲兒夢寐以求的嗎?然而,丹妮無法瞭解雲兒的內心感受,她真正想要什麼?其實雲兒自己也不知道。

雲兒上大學不久開始“舊病復發”,每天鬱鬱寡歡,神情恍惚,常常上課開小差:小班課睡覺,大班課逃掉,以致於地理和政治課都不及格,需要補考。平時別人下課都留在教室或到圖書館看書復習,而她卻徑直回寢室睡大覺。因此,她從來不疊被子,除非學校有特別衛生檢查。晚間規定熄燈時間也不遵守。宿舍都是上下鋪,雲兒住下床,拉一個被單當遮帘,用床頭燈照明看課外書。寢室的同學跟她基本沒有什麼交往。她自己也知道別人不喜歡她的樣子,沒有一丁點兒朝氣不說,還很自以為是,對別人愛搭不理的。

雲兒平時話兒不多,好像也不招惹是非,但是,她生性悖逆,不服權柄,而且得理不饒人。學校規定,凡住在本市學生,週末回家,週日晚上八點以前必須返校。而她每次都是週一早晨上課前,匆匆忙忙赶回來。學校的間操時間也不見她的蹤影。這些輔導員都看在眼裡。有一天,間操課她又缺席,站在教室的走廊窗前嗑瓜子,不幸,被輔導員逮個正著。他氣得大聲叫道:“你太無法無天了,我早注意到你的行為。現在又明目張膽地站在走廊嗑瓜子不說,還把瓜子皮丟在窗臺上。我們學校是有外教的,如果讓他們看見,不但給學校丟臉,也涉及到政治問題。” 

雲兒著實被他的話激怒了:“你可以就事論事,憑什麼拿政治來威脅我!....” 課間操很快結束,輔導員見學生要回來,看雲兒的架勢根本不會給他留面子,聲音便軟了下來,説:“算了算了,我衹是隨便說說。你把窗臺瓜子皮清理乾淨就行了。” 

事情並非那麼簡單就結束了。至少在輔導員的眼裡,雲兒不是個什麼守規矩的學生。

有一次,寢室裡一個同學跟輔導員打小報告,説雲兒從來不遵守校規,晚上熄燈之後仍然偷著用檯燈看書。這次輔導員手握著把柄,立刻找她談話:“聽說你在熄燈之後還在看書?根據校規台燈要上交,畢業後再還給你。否則受處分,並公諸於系里。” 

“我晚上用台燈是有需要。” 雲兒找藉口,根本不服軟。

“除了看書,有什麼需要非要用檯燈?” 輔導員覺得雲兒根本沒有理由逃脫。

“女孩子什麼事情都需要你知道嗎?你是個男的,我方便告訴你嗎?”

輔導員一下子被搞得啞口無言,他知道雲兒是在耍詭計,氣的脖子青筋暴起,臉色發白,聲嘶力竭地説道:“文化大革命流毒還遺留在你身上! 全年級祇有三四個人不是團员,你就是其中一個,看來你是真的不想入團了!” 

雲兒聽了覺得很好笑,因為她壓根兒就不想入團,豈可用此威脅到她。每週五下午是"團员"政治學習時間,必須參加,不可缺席,也不可睡覺。每次她回教室收拾東西要回家時,看著那些頭戴"團員帽子"的好苦,覺得他們真可憐,週五下午完全沒有自己的時間。允兒認為自己不夠資格入團反倒是個倖運的事兒。

“我點檯燈有原因,所以,我不交給你,你看著辦吧!” 雲兒斬釘截鐵地對輔導員説。

“那我就在全年級大會上點名,並給予處分。” 輔導員也不示弱。

此事之後,雲兒想到輔導員給她任意扣”帽子"以及對她威脅的口氣,胸口就堵得慌。實在氣不過,一回到寢室,她就“奮筆疾書”,接著“上書”到系黨委書辦公室,裡面記錄了輔導員說的那句"上綱上線"的話。黨委書記似乎很重視雲兒的“上訴”,狠狠責備了輔導員一番,使得局勢急轉直下。幾天後,輔導員主動來找她,向她道歉,説他不該說那樣的話。然後,口氣很溫和地説:“雖然我有不對,但你的台燈還是要上交的,因為這是學校的規定。” 

見輔導員不再那麼盛氣淩人,雲兒也就“網開一面”、不再計較了。上繳檯燈算不了什麼,而作為堂堂一個輔導員,來給一個學生道歉,已經是給足了她面子。

輔導員的事情解決了,但是雲兒的”气兒”卻沒有完全消除。她清楚知道是宿舍裡的哪個女生打的"小報告"。有一天上晚自習,大部分同學都在教室或圖書舘,只剩下雲兒和那個女生。她睡在雲兒對面的上鋪。下午雲兒回來時,發現她放在門後的暖瓶倒在地上碎了,當時沒有說什麼。等她下午睡足了覺,從被窩里爬出來,單刀直入地開始質問那個女生:“我的暖瓶碎了,是不是你弄的?”

“不是我,”  那個女生一口咬定,但聲音很小。

“不是你是誰?” 雲兒口氣咄咄逼人。

“我不知道!” 她仍然否認。

雲兒心裡很青春就是那個女生幹的,因為她知道雲兒討厭她。這個女生從部隊帶薪考入大學,年紀輕輕帶著黨員頭銜,父母又是高幹,所以平時很有優越感,目空一切,眼裡無人。她被安排跟雲兒同桌。有一次考試,她要雲兒把答好的考卷往她那邊挪一挪,讓她抄一下。雲兒沒有搭理她,討厭她占“便宜”,這讓她很不開心。她平時很耍“公主”范兒,通常回寢室不用手推門,而是用腳踹門。雲兒的暖瓶恰好放在門後的書桌旁邊。

"肇事者一定是她,不會是別人。“ 雲兒很篤定自己的判斷。

雲兒見她理直氣壯地抵賴,氣不打一處來,便抓起她的暖瓶,説:“你説你不知道是吧?” 

說著,雲兒順勢放開手,暖瓶直上直下地掉到地上,“啪”的一聲,碎了。那個女生沒敢有任何反應。雲兒便離開了寢室。

從此以後,她倆再沒有説過一句話,儘管一直是同桌。第三年元旦,學校各班級擧宴慶祝。按座位排列,雲兒坐在那個女生傍邊。雲兒一直背朝她,不想搭理她。

"我去給你倒點飲料好嗎?" 她問雲兒。

雲兒裝作沒聽見。一會兒她拿來一個大瓶子飲料,倒了一杯遞給雲兒,"給你" ,然後低聲説,"跟你説聲對不起,以前對你做那種事,非常抱歉。"

雲兒沒有回話,"蹬"地站起來走掉了。她站在系大樓的外邊,眼淚噗嗒噗嗒地往下掉,說不上來是委屈還是羞愧。

"我這是幹嘛呢?太小心眼了,不應該再計較了。" 雲兒在說服自己。

後來,雲兒和那個女生的僵持關係因此就算“解凍”了。儘管如此,因為家庭背景、成長經歷以及個性的差異,她們一直沒有成為那種密不可分、隨時説知心話兒的好朋友。

大學期間,雲兒變得十分頹廢。每次跟丹妮所談的內容幾乎都是負面的。丹妮性格外向開朗,不易受雲兒情緒影響,也無法瞭解雲兒的心靈感受。

丹妮大四時,交了一個男朋友,是同班同學。

"誇張地講,他有些其貌不揚,家是農村。我本來看不上他的,但他很聰明,成績一直名列前茅。更重要的是畢業後他準備考研究生。"丹妮侃侃地向雲兒介紹,繼續深造是丹妮比較看重的條件。

"看看什麼時候我帶他來你家,你也見見,給點評價。" 丹妮説。

"好啊。" 雲兒從心裡羡慕她能找到這樣一個才子。

"見了他你不要大驚小怪的。我說了他的長相很差,個頭也不高,人卻滿厚道老實的。" 丹妮擔心雲兒看到真人大失所望,提前給雲兒打"預防針"。

雲兒和丹妮倆人平時喜歡空談一些虛無縹緲的“高深理論”,以示她們與眾不同。對愛情更是如此,追求浪漫的虛假、華而不實,甚至有些違反道德良心的。因為對事物的看點相同,價值觀也近乎一樣,這是她們能夠一直黏在一起,成為"閨蜜"的主要原因。

一個週末下午,丹妮把那個男生帶到雲兒家,她不敢讓她父母知道這事兒。那天雲兒的母親和哥哥恰好都不在,雲兒做了一鍋麵條,炒了兩個菜。那個男生從進門就沒説上幾句話,樣子顯得很拘束,兩手不時地擰著,不知放在哪裡合適。

"快吃吧," 丹妮盛了一大碗麵條給他。然後幇他夾了點菜。

雲兒坐在他倆對面,也不敢直視他,擔心他更不知所措。從餘光看到那個男生吃飯的樣子像個女孩子,右手拿筷子,小拇指向上翹著。吃飯一口一口地往嘴裡放,細嚼慢嚥,不像普通男孩子,呼嚕呼嚕地把飯扒到嘴裡。

飯後,那個男生説要趕回學校學習,丹妮看他實在不自在,沒有強留他。

"你看他怎樣?" 丹妮送走男朋友後問雲兒。

"人挺老實的。你説他很聰明,這一點非常可取。" 雲兒撿好的説,沒有談對他吃飯的感受。

丹妮早於雲兒一年畢業。那時大學裡規定,如果在校期間談戀愛,畢業之後又想要分在一起的,就要到偏遠地區工作。丹妮畢業之前,跟父母不得已公開了這件事。她父母為此"瘋"掉了,想找那個男生大駡他一通,可又不知道是哪一個。丹妮沒有聼從父母,堅持要跟男朋友在一起,所以,學校把他們分到北方的一個小城市,在那裡的石油公司技校當老師。

丹妮父母那天陪著她到公司報到,目的也是想見見那個男生。她母親一看到那個男生,毫不客氣地沖過去吼叫道:"就你一個農村來的臭小子要娶我家閨女?真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 我絕不允許讓我閨女這朵花插在牛糞上! 你趕快跟我女兒分手,不要把她拉在這個地方陪你一起受罪。....."

丹妮母親罵過之後仍不罷休,送行回來就讓她父親到處張羅找關係把女兒調回來。不到一年,她父母果然如願以償,給丹妮在本地石油公司找到一份工作。棒打鴛鴦,不分手也不行。可憐的是,丹妮回來了,把那個男生一個人"棄"在那裡。這使丹妮心裡很愧疚,覺得若不是因為自己,他也不會到那個“兔子不拉屎”的小城市。兩年後的一天,丹妮收到來自一個大學的信。看字跡,她立刻猜到是前男友。他告訴丹妮他已經考上了研究生,並且在學校認識了一個女朋友。他還特別提到丹妮離開後的那一年,他心情如何經受折磨,對丹妮如何痛恨,等等,讓丹妮既內疚不已,又後悔萬分。

實際上,"復仇"的最有效方式,不是把傷害別人的人痛打一頓,或者取掉他們的性命,而是用言語攪動人的良心,使其在自責和悔恨中受煎熬,消耗自己的生命。

丹妮回來之後,父母對她的控制有增無減,開始接連二三地給她介紹對象,免得她自己亂選。讓她見了好幾個,她一個也相不中。其中一個人的條件很好,是醫生,父母極力撮合,丹妮硬是不肯,説那個人做作,既不風趣,也不帥氣。她父母很生氣,卻沒有辦法強制丹妮接受。

"我媽給我介紹了一個醫生,瘦得像個骷髏,常常來我家,我討厭死了。" 丹妮憤憤地告訴雲兒,對父母極度不滿。

其實雲兒心裡想的沒能說出來,即使丹妮初戀的那個男生,以後跟她在一起也不見得讓她的滿意,因為她並不喜歡"娘娘腔"的男孩子。

丹妮似乎打定主意不想找對象了,並非失戀的原因。她和雲兒很現代,不喜歡傳統式的“媒人”介紹,比較崇尚那種“一見鍾情”式的浪漫偶遇。

丹妮很看得開,心情並沒有受到初戀男友那封信的影響,生活一切照常。春節前她和大學朋友出去遊玩,還時不時把雲兒帶上。她的同學好像也是雲兒的同學,幾個跟她要好的朋友,跟雲兒也都很熟。其中一個老三屆,大丹妮和雲兒十幾歲的大姐,叫莉莉。她有時像個老媽子,每次見到雲兒,都要張羅幫雲兒介紹對象。"我愛人研究所有一個同事很不錯,給你介紹怎樣?" 她對雲兒説。

"我不想嫁人。" 出於禮貌,直接拒絕人家不好。所以,雲兒乾脆直接把路堵死,免得她抱有希望。"都什麼時代了,還給人家做媒。” 雲兒心裡老大不高興,但沒有説出來。

"莉莉在市宣傳部工作,他們部門過年有內參電影票,都是進口片子。” 有一天,丹妮跟雲兒説。"今天她送給我兩張票,讓我倆去,是英國電影,在市文化俱樂部。你去不去?" 

"那還用問嘛,肯定去啊。" 雲兒喜歡看電影,尤其是進口影片。

雲兒和丹妮提前十分鐘到達俱樂部。進到裡面,莉莉早就到了,正在跟一個年青人說話。那人瘦瘦的,有點駝背,遠處看像個"大蝦米",戴了付黑邊眼鏡,身穿一件"五四青年"裝,脖子上還搭了一條黑色圍巾。

"莉莉," 丹妮喊她。

"來,來," 莉莉過來就拽雲兒,説:"給你介紹一下,這人和我同屆,学文科的,現跟我在同一個部門工作。" 

雲兒立刻明白莉莉給電影票的用意,心裡不悅,又不能表現出什麼,只好應付了一句:"学文的? 工作很好啊。" 然後轉頭對丹妮説:"我們找座位吧,電影快開始了。"

莉莉和她的同事也一起進去。莉莉坐在雲兒和丹妮的後面,拍了一下雲兒的肩膀問:"剛剛我給你介紹的那個同事怎樣?"

"他是学文的,我媽希望我找学理工科的。" 雲兒的彌天大謊自己都覺得可笑。她母親一個大字都不識,哪裡懂得什麼"文科"、"理科"的。

過了幾天,丹妮見到雲兒説:"莉莉的那個同事讓莉莉送票給你,時間初一下午,你去嗎?"

"不去!" 雲兒回答得很乾脆,因為給票的意思很明顯,不就是想讓交男女朋友麽。

"那我就告訴莉莉了,説你不會去。"丹妮説。

雲兒沒有吱聲,算是默認。

大年初一的早晨,半夜鞭炮的硫磺煙霧和氣味還滯留在空中,家家戶戶、大人孩子、男女老少,已經開始走街串巷拜年了。雲兒母親和哥哥吃完初一餃子也出去了,衹剩下雲兒一個人在家。孤零零躺在床上,她哪兒也不想去。無聊之際,突然想到莉莉同事給的那張票。

"幹嘛那麼認真,不就是送票看個電影嘛,要不要處朋友,還不是我自己決定的嗎?白送電影不看,豈不太可惜了嗎?"雲兒對自己説。

想到這兒,雲兒便起身到丹妮家。到達大概早晨九點多鐘。一進門,丹妮以為雲兒是來拜年的。"可是新奇啊,你什麼時候也變得這麼俗氣,開始拜年了呢?"

"我不是來拜年的,” 雲兒直截了當地説,"我是來拿那張電影票的。" 

"你什麼人啊,你不是說你不去嗎?我已經告訴莉莉了,你怎麼出爾反爾呢?"丹妮立刻不高興起來。

"莉莉是讓你送給我的,去不去是我的事。也許我應該去,至少謝謝人家的好意嘛!" 雲兒也惱了,不明白為什麼丹妮如此不高興。

丹妮氣哼哼地把票扔給雲兒,説:"給你!" 

雲兒二話沒說,拿著票就離開了。因為丹妮莫名其妙的態度,促使雲兒更是想去"赴約"。

雲兒晚到了幾分鐘,電影已經開始,裡面一片漆黑。工作人員用手電筒幫助雲兒找到了座位,那個男生已經坐在那兒。"莉莉説你不會來了。" 他小聲説。雲兒沒有回話,只顧看電影。那是一個英國的破案故事片,正是雲兒很偏愛的內容。

電影結束後,那個男生問雲兒:"以後再給你電影票可以嗎?"

"當然可以,沒問題。" 雲兒爽快答應了,似乎是對丹妮態度的一種發洩。因為按常理,雲兒不會輕易答應這種事情。

初一之後,丹妮就沒有再跟雲兒聯繫。雲兒常有電影看,比較"充實",也忘了丹妮的存在。

"你是不是跟那個人開始交往了?" 有一天,丹妮終於忍不住來找雲兒。

"沒有實質性交往,就是看個電影而已。有人免費送票,不要白不要啊。" 雲兒似乎變得很現實。

"那個男生長得實在太丑了,人看上去既呆板、又平庸、也不風趣浪漫。"

"這些都跟我沒關係,我們只是做普通朋友而已。"雲兒解釋道。

春節後開學,雲兒面臨畢業,比較忙了。丹妮上班也沒有多少時間可以見面。後來,雲兒和那個男生的關係在暗中發展,雲兒沒有跟丹妮透漏任何信息,主要不希望受她的影響。

雲兒家本來住在樓下。樓上有兩家常年打架,被欺負的一家實在住不下去了,跟雲兒的母親商量,是否願意換房,用她家的一大間外加上一個三角的小屋換雲兒家樓下的一間。如此佔便宜的好事,雲兒母親當然同意了,這樣還可解決雲兒哥哥的結婚住房問題。

雲兒大二時,哥哥結婚了,母親騰出了大房間,自己睡在三角間。不多久,婆媳出現糾紛,而且越演越烈。從此後,雲兒週末基本不回家,即使放假也住校。面臨畢業了,雲兒開始為難。考慮母親的辛勞和孤獨,雲兒衹能要求留在本市。但是,回家怎麼住呢?跟母親擠在木頭搭的床,兩腿都不能伸直的三角間?雲兒不忍心讓母親委屈,迫不得已考慮結婚的事。儘管她對婚姻從來沒有抱有任何幻想,但現實擺在眼前,衹能如此。實際上,雲兒也並非完全基於這個理由,她和那男生看了很多次電影,從談話中也特別留意那個男生的品行和個性,發現他比較厚道老實,樂於助人,也比較聰明健談,對一些事情有自己的獨到見解。

"這些條件不是都很好嗎?"雲兒在說服自己,"人長得丑俊,家庭條件好壞,會不會浪漫,重要嗎?就像母親説的,'那些能當飯吃嗎?'"

母親的婚姻觀對雲兒在關鍵時起了作用。她最終決定把自己"嫁"出去了。婚姻本來就是“賭博”或冒險,彼此的感情是否會始終如一,是否會白頭到老,她怎麼知道? 她優先考慮的是解決畢業後住的問題。所以,一畢業,雲兒就辦理了結婚登記。那個男生剛工作一年,自己沒房,住在家裡。他有兩個弟弟,全家五口人。父親單位分的房子祇有一間,根本不夠住,他們就在門前的空地加蓋了一個簡易房,有兩個住屋和一間廚房。

雲兒的結婚按照現代說法,叫“裸婚”,沒房、沒錢、沒傢俱。丈夫存了幾百塊錢,僅夠旅遊最多十天。倆天商議旅行結婚,結婚禮服也都省了。

結婚大事,雲兒不能不通知丹妮。雲兒回來後,寫了一個邀請卡給她,説:"丹妮,我們結婚了,沒有舉辦結婚儀式,衹是出遊了幾個地方。現已回來,準備安排一個簡單婚宴,請幾個親戚朋友而已。你那天過來好嗎?” 

那天婚宴丹妮沒有來,只收到了她的一封回信,上面寫了幾個字:“你過得好就好。祝福你們。”

雲兒有些生氣,不想再聯絡她。有了自己小家,"油鹽醬醋"幾乎佔據了全部時間,丹妮似乎漸漸從雲兒的生活中淡出。

十一

時間一晃兩年多過去了。有一天,雲兒在單位收到一封信。從信封上擰擰歪歪字跡,雲兒便知道是丹妮寫來的。內容足足有三整頁,介紹了她的情況,並說她也結婚了,而且找到了一位她很"崇拜"的男人。

“你週六下班一定到我家來吃個飯,見見他。我倆會在車站等你。" 丹妮查到雲兒單位的電話,在電話中對雲兒説。”你看到他一定會很吃驚,因為你認識他。” 

丹妮說雲兒認識她的丈夫,真把雲兒搞得糊塗了。"是哪個男生呢?" 能想到的雲兒都想了一遍,覺得哪一個都不太可能。如果説最有可能的就是她的初戀、考上研究生的那個。據說人家已經結婚了,都有孩子了。即使人家沒有結婚,跟她再恢復戀愛關係,也不值得大驚小怪的。

雲兒提前跟丈夫請了假,週六下班沒有回家,按照丹妮的指定到達車站。一下車,雲兒瞥見了摟著丹妮肩膀的那個男人,確實讓雲兒驚得幾乎暈過去。丹妮說的不錯,雲兒的確認識這個年青人,他是丹妮父親的徒弟。幾年前曾在丹妮家見過,年齡比雲兒和丹妮小很多。當時她倆完全把他當做一個小男生看待的! 丹妮怎麽會....?

“沒有想到我嫁給他吧?”丹妮見雲兒的樣子,張口就問。

"是沒有想到啊,不錯嘛!" 雲兒真不知該怎樣回答,衹能違心地為她高興。

這時,丹妮完全陶醉在那個小男生的擁抱和親吻之中。他倆公開無視於人的"親密"舉止,對雲兒這個極其傳統又保守的人來說,實在無法接受。她只好強作沒看見。

丹妮住的公寓據說剛建好沒幾年,外觀看上去很新。她住在三樓,兩房一廳。丹妮在藝術方面有些天才,婚房佈置得很素淨、很有新意。她用圍裙設計了幾個不同的"布畫”,掛在牆上,非常獨特,富有想像力。他們為雲兒預備了一桌子豐富的晚餐。丹妮邊吃邊跟雲兒敘述他們的浪漫經過。

丹妮多年都在尋覓"轟轟烈烈"、“別具一格”的愛情,如今終於如願以償。她所愛的這個小男生比她小六歲,沒有進過大學,甚至連中專也沒有讀過。但他非常熱衷於哲學,以致著迷。每次到丹妮家都會跟她談論一些哲學名人,評論他們的哲學思想所帶來的影響。例如”古希臘三賢"的蘇格拉底、柏拉圖,以及亞裡士多德;德國大名鼎鼎的黑格爾,康得,叔本華等,使丹妮對他漸漸產生愛慕之情,忘記了倆人在年齡上和地位上的差距。

兩年多的時間,丹妮的人生發生了可謂“驚人”的變化。據說,他們倆在丹妮父親的眼皮底下“秘戀”了好長一段時間,竟然未被發現。畢竟紙裡包不住火,況且正在燃燒的愛情之火。他們的交往"敗露"後,丹妮父親首當其衝地逼他們一刀兩斷。他怎麼會允許有大學文憑的女兒,嫁給自己的徒弟不說,年齡小很多,又衹是一個臨時工。那時他們正處於熱戀中,丹妮父母對她的長期干涉,使她由厭倦產生“悖逆”,非要衝破舊的"門第"觀念、抵制父母的虛榮。男方父母在政府任職,有些地位,對兒子的婚事不看好,堅決反對,百般阻撓,最終也無奈,只好放棄,送給兒子一套房子,便將其掃地出門,斷絕往來。丹妮説,他們搬進房子結婚的那天,她似乎得到了從未有過的釋放。倆人興奮地奔到海邊,沒有任何人打擾,盡情地享受大自然的美,暢談他們的理想,完全陶醉和沉浸在二人世界裡。丹妮説,那天男友對著大海發誓,以後要一生一世愛她,白頭到老,至死不渝。

聽著丹妮對她愛情滔滔不絕的描述,感動得雲兒幾乎落淚,羡慕丹妮竟然有如此驚心動魄的經歷。再想想自己的愛情,卻像白開水一樣,平淡無奇也無味。

結婚第一年,丹妮懷孕了,興奮又幸福,立刻告訴小丈夫。下班丈夫等在車站,接到丹妮就一路上背著她回家。上樓時,畢竟托著一百二三十斤的“重物”,小丈夫體力不支,丹妮滑了下來,摔倒在地上。晚上,丹妮肚子疼起來,送到醫院。很不幸,丹妮流產了,孩子沒有保住。

丹妮結婚時年紀已經三十好幾,馬上再懷孕並非容易。兩年後,丹妮再次懷孕。這次他們謹慎小心,丹妮頭三個月在家休息保胎。懷孕足月後,他們有了一個胖兒子。

此後,他們的浪漫被"鍋碗瓢盆"的響聲所替代。現實擺在眼前:誰帶孩子、餵奶、換尿布? 誰做飯、洗碗、洗衣服? 誰出去掙錢、買菜、買米?.... 丹妮丈夫那時的”職業",就是每天參加“哲學沙龍”,跟一群"眼高手低"的年青人一起高談闊論。至於做飯,換尿布等“婆婆媽媽"的俗事兒,怎麼可以摻和在他“高雅”的哲學裡呢? 

溫情弦樂式的愛情已經走完過場,接下來就是打擊樂"登臺"了。原來舒緩浪漫的"曲調",轉入大呼小叫、大打出手的激烈"節奏"。

"他每天遊手好閒,到處跟人空談哲學,家裡一切都是由我一人承擔。” 丹妮有一天在電話裡跟雲兒抱怨説。

"我懷兒子期間,他徹夜不歸,説他要寫關於哲學一類的書。我相信了。"丹妮電話裡哭著說,"後來我發現他有些變化,對我不再熱情,也不關心,讓我不得不懷疑。有一次半夜,我到他辦公室查看他到底在做什麼,意外發現他跟一個既年輕又漂亮的女孩子在一起。明顯他們是在辦公室過夜。經過再三追問,他才承認,那個女孩子是在'哲學沙龍'里認識的,是在校大學生。” 

雲兒詫異他們的愛情竟如此"短命",真替丹妮打抱不平。"他也太不自量啊,錢和文憑都沒有,竟然敢在外面沾花惹草?" 雲兒有些忿忿不平,說話口氣很不客氣。

"我已經提出離婚,讓他淨身出戶,房子留給我和孩子。我自己一個人帶孩子過好了。” 丹妮告訴雲兒的時候,他們的離婚手續正在辦理中。

丹妮離婚的事,沒敢告訴父母,即使心情再難過,也不能回家訴說。婚姻走到今天這一步,丹妮內心不免受到極大責備,無顏面對父母。因此,雲兒家成了丹妮和兒子常來之地。那時,雲兒已經"下海”,時間自由也方便,可以隨時隨地陪伴她。好在丹妮心寬性爽,情感梳理得很快,不久便從愛情的悲痛中擺脱出來。

十二

丹妮對生活中的挫折適應性很強,心情很快恢復如初,充滿活力。一人帶著孩子過得好像更自在,出入不必顧慮,跟雲兒的關係幾乎完全抹平曾有過的""皺褶"。畢竟倆人的友誼紐帶累積多年,有一定"厚度”,不易斷裂。

丹妮在大學有一個同窗好友,叫舒雨,很文雅很好聽的名字。大學期間,丹妮常跟雲兒誇這個朋友:說話柔聲細語,舉止端莊,很有才華。後來見人,的確如聞其名。不但人長得漂亮,性格也賢淑溫雅,丹妮沒有言過其實。舒雨畢業後被分到市政部門工作,和丹妮一直很要好。

有一天,丹妮告訴雲兒,説舒雨有一個"公開秘密":"婚外情"。説“公開”,是對她倆而言;"秘密"是指對舒雨的老公、孩子以及同事。對方是舒雨的同事,畢業晚兩年,年齡也比舒雨小。此人擔任市長“筆頭”秘書,很有文采,平時喜歡寫作,常在報紙雜誌上發表文章...。

這個消息令人難以置信,因為舒雨看上去是一個很端莊很傳統的女人,無法想像她在涉獵婚外情方面如此有“膽量”,"紅杏出牆"竟然沒有"忐忑"。也許雲兒的觀念更為老舊,認為無論男女,要對自己的選擇負責,為人妻或夫,以及為人父母,更是如此。然而,丹妮很有渲染故事的天賦,對舒雨的"婚外情"描述得有聲有色,令人羡慕,讓雲兒這個自詡很有“定力”的人都很癡迷,以致固守的觀念險些被搖動。

“他們常出去幽會,專門找了一個很隱秘的地方。” 丹妮告訴雲兒。

"他有老婆孩子嗎?" 雲兒希望因著良心可以守住自己的道德底線。

“當然,有一個女兒,好像比我家胖胖大一歲。太太什麼樣,舒雨沒見過。據說也是大學畢業。” 丹妮表情平淡出奇。

“婚外情”,就人的良心而言,並不是一件可以公開的"光彩"之事,實屬人肉體情慾的放縱,但卻被多人美其名曰”浪漫愛情"。這種偷偷摸摸的關係,對人的"罪性"有著極大的誘惑力,因為"偷來的水是甜的,暗吃的餅是好的" (聖經/箴言9:17) 自以為聰明、有頭腦、有定力、有道德的雲兒,此時完全喪失了分辨能力。

市里的服裝節到了,舒雨和其“相好”自然首當其衝、加班加點地忙碌籌備工作。這是一個為帶動經濟發展特別定下的節日,所以,市里撥下大筆款項,在海邊高級賓館租地方籌備,負責一天三餐和住宿。

"舒雨邀請我倆跟她在賓館住兩個晚上,一起沾光享受一下。你跟家人請個假。" 丹妮興致勃勃地告訴雲兒。

"好。" 雲兒答應了,未加思索。能住上高級賓館,一天包三餐,好於度假,機會難得,何樂而不為?

雲兒提前兩天“報備”老公,當然不敢講舒雨的事。他是一個墨守成規的老實人,如果聽說雲兒交往這樣的人,會非常生氣的。

下班後,雲兒回家準備了幾件換洗衣服,就和丹妮一起在市委門口與舒雨碰頭。後來才知道這是舒雨有意安排的,為要雲兒和丹妮跟她一起回家,跟老公請假,免得起疑心。

她們到舒雨家,大概是傍晚六點多鐘。舒雨老公在做飯,兒子六七歲的樣子,坐在床上的小桌前吃零食。他們屋子光線有些昏暗,廚房不大,祇有一個臥室,屋裡有幾件基本簡單的傢俱。

舒雨一進門,看到老公便説:“服裝節籌備小組加班加點,今晚開始。我這個週末不休息,晚上也不能回來。她倆這兩天也來陪我。” 

她老公朝雲兒和丹妮笑笑,擺了擺手,沒説什麼,好像他們夫妻關係冷淡許久。舒雨兒子的話兒也不多,媽媽回來沒有任何反應,兩眼衹盯著電視。家裡的氣氛極其沉悶壓抑。

舒雨摸了摸兒子的頭,説,"媽媽週一晚上就回來。" 兒子低著頭,一句話也不說。

那一瞬間,雲兒的心好像被什麼東西"蜇"了一下,有些刺痛。小小孩子真是好可憐,哪裡知道媽媽週末不能陪他的原因,是在外面“花天酒地”,跟另外一個叔叔“卿卿我我”、"耳鬢廝磨"呢!

不得不承認,當人陷在"罪"裡時,人的良知"指數"完全被污穢著的,基本等於零。

由雲兒和丹妮做“擋箭牌”,理由也充分,還是很奏效。舒雨"離家"比較順利。

”籌備組給每人訂了一個房間," 舒雨説,“你倆就住我那間好了。我去他的房間,在不同樓層。”

她們到達酒店已經八點多了。酒店离海邊很近,空氣到處彌漫著海水味道。舒雨電話告訴"相好",我們已經在房間裡了。

很快聽到敲門聲,他等在門口,手拎一包小吃,隨手遞給舒雨,説:“你們幾個都沒吃東西吧?外面很涼爽,我們可以到海邊走走。” 那個男生還真是體貼。

他個子不高,相貌平平,從眼鏡厚度以及談吐,足以說明此人學問不淺。

儘管舒雨年齡比“相好”大,但此時在“小弟弟”面前卻猶如一個清純的小女孩,又甜又乖,手挽著手,依偎在他身邊。

在雲兒和丹妮的"縱容"和"掩護"下,舒雨心安理得地“歡愉”了兩天。雲兒和丹妮也很開心,覺得關鍵時為朋友"兩肋插刀",是件好事。

後來,雲兒每每想到那件事,自己其中所扮演的“助紂為虐”的角色,甚覺罪大惡極、不可饒恕。尤其回想到舒雨兒子低著頭,不想跟媽媽說話的那一幕,把雲兒內心攪得撕裂般地難受! 因為對這個男孩子太無情、太殘忍了!

人的良心真的一文不值, 即使它當時一下子被戳過,但那個"痛"很快被遺忘、消失得無影無蹤。人的內心實在太黑暗! 如果沒有聖潔的靈光照,對善與惡,好與壞、正確與謬誤,完全無法分辨,更看不清裡面的那個"真我”,是如此地無知、愚昧、敗壞、骯髒、可惡.....。

"閨蜜"(下)

十三

丹妮母親對兒女的事處處干涉,無視於他們的自尊心。在她眼裡,孩子就是父母的私有財產,可以任意使用對待,付出的就該得到回報,兒女必須給父母臉上"貼金"才是。丹妮的婚事本來就搞得沸沸揚揚,極不光彩,讓她父母倍受羞辱,在街坊鄰居面前難以抬頭,現在又有了孩子,老公卻移情別戀,此時丹妮豈敢"理直氣壯"無所顧忌地回娘家?

現在丹妮單身了,離開了那個無所事事的小男生,母親心如所願。丹妮的母親心氣儿一直很高,一定要自己的孩子高出別人一籌才滿足。丹妮母親當得知有位同事的兒子在日本工作,便求其幇丹妮在日本找個對象,藉口是女兒婚姻不幸,希望能嫁得遠一些,抹去悲傷。的確是理由之一。其實,出國也是丹妮夢寐以求的。她總覺得雲兒嘰裡咕嚕會説幾句外文,將來出國不成問題,而她自己所學的專業,恐怕一輩子難以實現。結婚的確是丹妮實現願望的唯一途徑。

人在患難痛苦中,換一個環境或活法,人之常情,無可厚非。

有一天,丹妮興沖沖告訴雲兒,她母親幇她介紹了一位日本人,他們已經見過面了。

“說說長得什麼樣?他看中你了嗎?你們怎麼交流?” 雲兒急不可耐地問。

"典型的日本人,個子比我高不多少,黑不溜秋的,人很瘦,五官好像沒長開似的....。他能找我這樣的年輕貌美的女人,是他這輩子燒高香了。" 丹妮得意地説。

"見面時是我媽同事的兒子幚翻譯,否則我們的交流如同鷄對鴨講,根本沒法溝通。"

“猜猜他年齡多大?” 丹妮顯出很神秘的樣子。

"又是比你小?" 雲兒有點“眩暈”。

“這個人比我大很多,你猜吧。”

丹妮那年三十六歲,”應該四十幾歲吧?" 雲兒説。

“繼續猜。”丹妮鼓勵雲兒。

“五十歲?”雲兒使使勁兒説。丹妮還是搖頭。雲兒反復猜,都不對。不斷往上加碼,還是不夠。最後,丹妮看雲兒不忍心再"爬高"往上數了,乾脆自己報出數字:"六十二嵗"。

“什麼?太可怕了吧?比你爸的年齡都大,你爸怎麼稱呼他呀?” 雲兒實在難以接受。

"語言不通,有什麼稱呼不稱呼的。我爸是有些不高興,但是我媽相中了,很滿意,要我非嫁不可。能出國,年齡有什麼重要的啊。他是個裁縫,自己的生意,有房有車,人活著不就是為這些嘛! 我自己辛苦一輩子恐怕永遠達不到這個生活水準,還挑剔什麼呢!"

雲兒無語了。丹妮在很多方面喜歡"與眾不同",也沒有什麼好奇怪的。”丹妮的想法也並沒有錯啊。人活著現實點嘛,不必把自己'懸掛'起來,好像活在真空裡,不食人間煙火。"雲兒這樣想,就順理成章、沒有困惑了。

”過兩天我們還會見面,他要帶我去國際友誼商店買訂婚戒指。" 丹妮接著説。

那時這種商店專門服務於外國遊客,裡面賣各種禮物、紀念品、珠寶之類的。國內人如果手持"外匯券"也可以進去光顧。

幾天後,丹妮來見雲兒,告訴她說:"那個日本老頭真是摳門,給我選了一個最小的鑽石,祇花他一萬三外匯券。" 丹妮表情顯出鄙夷的樣子,然後伸手給雲兒看戒指。是太小了點,套在丹妮胖短的手指上,不是很顯眼。

"這麼點東西竟然這麽貴啊?"雲兒是有些不識貨,對她來說,這麼一個小小看上去像個碎玻璃,竟然值那麼多錢? 鑽石有什麼價值,代表什麼,雲兒真的不懂。

“你對自己太苛刻了,自己做生意,又賺那麼多錢,為什麼不買一個?” 丹妮對雲兒説。

說者無意,聽者有心。"是啊,我是有點委屈自己了,賺錢幹嘛?吃穿住行能用多少? 為什麼把自己搞得很寒酸? " 雲兒原來那清潔而單純的心,被攪得渾濁複杂了,開始對自己的付出有些忿忿不平。第二天雲兒就跟老公説,”你找人幇我換點外匯券。"

"換外匯券幹嘛?"老公有點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買鑽石戒指。你不給我買,我自己給自己買!” 雲兒對老公有些怨氣。

老公一愣,這完全不符合雲兒的個性。當年選擇嫁給他,併沒有嫌棄他的家境差,也沒有看不起他住在"兔子不拉屎"的地方;結婚沒有西裝婚紗,也沒有辦婚宴,甚至蜜月旅行都“廉價”得不得了;婚後生活雖然拮据,但從未為此吵過架.....。在丈夫眼裡,雲兒是一個"不俗"之人,今天怎麼會冒出這些話來。

老公明事理,仔細想想,是對老婆是有些虧欠,所以,二話不說就照辦了。雲兒一拿到外匯券就去了友誼商店,老公也一起陪同。

"把那個大一點的兩萬多的南非鑽戒拿給我看看。" 雲兒儼然一個“土豪"的樣子。

雲兒對珠寶一竅不通,只看價格而已。那個年代萬元戶的不多,一下子拿兩萬金額買個小小的東西,還是第一次,實在有些不甘心。可是話已經說出去了,不能“出爾反爾”。拿在手裡時,問售貨員是否可以折扣。

”這種店沒有打折,不是'街攤'。" 服務員老大不高興的樣子,然後接著解釋道:“這是南非鑽石,其他部分也都是白金做的。”

見此情景,還是老公比較靈活,馬上給他部門的一個同事打電話。過了一會兒,經理從裡面出來,跟老公打了個招呼,然後對售貨員説:"給她優惠15%,是熟人。” 

減掉三千多,心裡平衡多了,雲兒戴在手上覺得值了。第二天馬上拿給丹妮看。

"我說嘛,幹嘛不厚待自己。" 丹妮對雲兒説,“我這個小點就小點吧,他有房子有車,也不錯了,還要養我和胖胖兩人。” 丹妮很知足。

"我和胖胖最近在辦理出國手續。也許下個月就可以走了。這個週日,我們會在國際大酒店舉辦訂婚宴。酒店價格太貴了,他請不起太多人,也就兩桌。這樣,我們自己家親戚就坐滿了。抱歉,就不能邀請你了。"

“沒關係,” 其實正中雲兒意,因為雲兒本來就不喜歡人多場合。

丹妮對雲兒衹說了赴日日期,卻沒有告訴雲兒航班時間,直到她離開彼此都沒有見到。或許丹妮太忙,無暇告訴雲兒;或許她不希望雲兒去送行,免除離別的難過? 人已經走了,什麼原因都不是很重要了。

丹妮到日本後,寄給雲兒很多她在日本的生活照,在家門口,在海邊,在車上..... 。丹妮的裝束也完全變了,一個十足的日本貴婦人,打扮得有模有樣的。雲兒心裡真的替她高興,她總於有了理想的歸宿,也給她母親臉上增光,滿足了父母的心願。她母親逢人就說:“我女兒移居國外了。” 

十四

初到日本語言不通又很孤獨,丹妮幾乎每週都跟雲兒通電話,儘管電話費很高。一晃兩年過去了,丹妮的日文大有長進,兒子小,很快適應了那裡的環境。

有一天,雲兒告訴她説,她也要出國了。出乎意外,丹妮竟然大哭起來,直白地説:“你為什麼處處都超過我呢?你去的那個國家是我最想去的! 看看我來的地方,所到之處根本看不出是出國了,每個人臉長得都和我們一樣!” 

丹妮的反應讓雲兒心裡極度地不舒服,也一頭霧水。那次的電話讓她們彼此之間的友情也就暫時擱置了。

雲兒為什麼好好日子不過,一定要'"折騰'呢?其實雲兒自己也想不明白。她幾乎每兩年換一份工作,到了最後沒得換了,自己做了老闆,錢賺了很多,生活上衣食無憂,想吃就吃;工作時間自己定,想來就來;老公的事業也是如日中天。像雲兒這種"公私結合"的家庭,是令人羡慕的,到底雲兒還要什麼呢?

"你的臉為什麼總是陰陰的,像別人欠了你什麼似的。我們什麼都有了,房子,錢....,別人都羡慕我們不得了。出國豈不是自討苦吃麽?我不是沒去過,哪有自己的家鄉好!” 丈夫對雲兒的決定非常生氣。"你出國後如果又想換地方,再到哪兒?還能到月球上嗎?" 

雲兒心如止水,懶得多說一句話,因為丈夫無法瞭解雲兒的內心所需。難道她不知道背井離鄉的艱難和辛苦嗎?她不就是想換一個環境,試圖以從起點開始打拼來平抑自己的彷徨和痛苦嗎?雲兒想,她感到人活得沒有意義,是因為她什麼都有了,只等著老了死了的結局。人自所以活得有指望,是因為人想要的東西或願望還沒有得到,沒有實現。

雲兒的人生經歷跌宕幅度比較大,由少年時的“驚恐”,跳到青年時的“空虛”。後者更糟,使雲兒近乎絕望。雲兒不知道人在世上幾十年活著是為了什麼? 人既確定不了自己的壽數,也不曉得人死了去哪裡,被動地學習,被動地上班,被動地嫁人,被動地吃飯,被動地睡覺.....,總之,她從落地的那一刻起,就是被動地活著!一切出於被動的那種痛苦,很折磨人。想“死”,卻被動地被"親情”捆綁,欲死不能! 生命每天被動地被他人“消費”。人生的空虛 ,像癌細胞吞噬著她的靈魂;又似乎陷在又窄又黑的深井里,緊緊被箍住,動彈不得。

"我送你出去好了,否則你會瘋掉!" 丈夫無可奈何地説。

雲兒走了,沒有一點留戀和不捨之情。丈夫慍怒之中蘊藏著絲絲憐愛。他幇雲兒把行李整好,帶著雲兒上路了,對未來的景況,他們的關係,都充滿了迷惘和未知。

丈夫將雲兒安置好後,便離開了。他是一個有擔當,勤勤懇懇,熱心工作的丈夫。而雲兒是一個情緒不定,我行我素,沒有責任的太太。他對雲兒無所適從,娶她代價太大,實在很苦很委屈。

住處是安定了,可心仍被懸空,眼前一片陌生:小小的屋子,祇有一個單人床,一個簡易写字檯,一把椅子。白天幾乎沒人,靜悄悄的,祇聽見自己發出窸窸窣窣的聲音,似乎身處荒無人煙的孤島。這是雲兒有生以來從未經歷過的:一人吃飯,一人走路,一人睡覺,一人工作。雖然她喜歡獨處,但並不喜歡孤寂。

“週末你休息,我買東西我做飯,你陪我一起吃好嗎?”雲兒跟對門的女孩子説。她叫蘇珊。

“好啊,” 說的也是,白吃白喝的機會誰會拒絕呢!

週末吃過早飯,她們倆一起坐公交車逛百貨商場,買些簡單東西。初來乍到花錢,不能像在國內不看價格,隨便"大手筆"出去。這裡很多東西相比國內貴很多,雖然口袋裡有點錢,但還是需要精打細算,何況生意起步處處花錢而不賺錢。為了幫助入睡,雲兒買了一個袖珍半導體收音機。每天只出不入,擔心如此下去會坐吃山空,便狠狠心,擲出近兩千美元,買了臺電腦和鐳射打印機,平時幫人翻譯打字,賺點外快。

如此打發時間,並未消除寂寞帶來的恐懼,使得雲兒幾乎每天不計成本地跟家人聯絡,也給遠在日本的丹妮打電話。

“你去的地方多好啊,千萬不辜負自己,要善待自己。” 丹妮仍一如既往地關心雲兒,説:"人一輩子只跟一個男人過,有點太委屈自己,在那邊找一個外國人,經歷一下也不後悔。想想你那位,很枯燥乏味,一點也不浪漫..." 

雲兒想丹妮的話不無道理。人幹嘛只跟一個人過一輩子,實在不值得把自己一生綁架給一個人。尤其,她打電話給丈夫,盼望能聽到一些安慰和體貼的話;希望能感受到丈夫在情感上的依戀、非她不可。可事實想反,祇有刺耳的數落和埋怨:“我有自己的事業,不可能放棄去陪你。我知道你很孤單,但是這是你的選擇,不是我逼你的。好好日子不過,搞得你我都不開心....。”

婚姻本來就是蒼白沒有顏色的,硬是人用畫筆沾著“染料”塗上去的;愛情原來也是沒有味道的,也是人按照自己的口味把"調料"添加進去的。由此而逐漸形成一種"格式",使一代又一代的人陷在“謊言”中。

丹妮的”好心相勸",雖然雲兒初覺良心不妥,但很快被“罪”說服:“幹嘛把夫妻感情看得那麼認真,世上哪有至死不渝的愛? 太幼稚了!” 

然而,當雲兒真正嘗試了一次,不但沒有改變心境,卻更加重了她內心的浮躁和痛苦,想"死"的念頭又跳了出來。“一死可以百了嗎?” 雲兒在問自己。"母親的晚年誰來照顧?哥嫂嗎?豈不是把母親往火坑裡推?我自己不是發過誓,不可以虧負母親的辛苦嗎?自殺對她是不是太無情了?....." 

雲兒每天周而復始地想,夜不能寐,已經第四個晚上沒睡了。雲兒下意識感到,再有一天失眠,她會瘋掉,一定會被送進精神病醫院。

雲兒突然想起第一次有人帶她去教會參加他們團契時,有人分享説:"當你在急難無助的時候,開口跟上帝禱告,祂會幇你。因為人的盡頭,是認識上帝的起頭。"

最初聼這些話雲兒覺得可笑至極,可是,眼下她已經快瘋了,"還不放下那不值一文的'身段'嗎?我算個什麼啊,連想睡一覺都不成。說不定哪天我連呼吸都不能。向這位我不認識的上帝禱告吧!” 雲兒突然對自己有了新的認識。

雲兒不懂得禱告,也不知道如何禱告,衹是躺在床上,像一個無助的小孩子求救: "上帝啊,求你幫助我睡覺好嗎?如果今夜我再不能睡,明天我就進醫院了。如果我出了什麼狀況,母親怎麼辦?......"

雲兒喃喃自語,不清楚這是不是禱告。等再睜開眼睛時,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陽光從窗外擠了進來,無比溫暖。恍然發現,鬱悶的感覺消失了,心情特別地舒坦,好像一片被污泥遮蓋很久的大地,突然被一陣大雨沖洗得乾乾淨淨,異常清新涼爽。其實雲兒頭一夜什麼時候睡著了,她自己也不知道。

”不可思議,看來他們説的上帝是存在的,祂聼了我的呼求。" 雲兒在想。

是的,上帝的普遍恩典是給世上每一個人的。"祂叫日頭照好人,也照歹人,降雨給義人 也給不義的人。”(聖經/馬太福音5:45b) 儘管雲兒不認識這位上帝, 祂同樣施恩於雲兒,為的是將來有一天,祂要拯救她的全人:身、心、靈。


十五

雲兒租的房子比較新,樓下有兩居室,面積都不大,一間租給她,另外一間租給了一個打工攢錢、準備留學的女生,名叫蘇珊;樓上是房東租給兒子一家三口。房東來自香港,只説廣東話和英文。

“他們有半年不住在這裡,到東南亞宣教。” 蘇珊手指著樓上告訴雲兒,"房東兒子非常好,每次都笑眯眯跟我打招呼。有一次我有急事,無法聯繫朋友,他們就借給我電話用,而且給他們電話費也不要。太太是菲律賓人,英語口音很重。"

“什麼叫宣教?”雲兒孤陋寡聞、好奇地問。

"就是給別人傳講耶穌,讓人信上帝。"她解釋得很簡單。

“那你信了嗎?你是基督徒嗎?” 雲兒問。

"應該算是吧。以前朋友帶我去過教會,我受洗了。後來打工,時間衝突,就很少去了。"

雲兒曾從西方小說裡讀過"教堂"一詞,覺得有些莊重和神秘感。現在身在此地,教堂到處可見,何不親自看看?

“如果你禮拜天休息,我倆去附近找一個教會怎樣?” 雲兒考慮到沒有車,想步行去。

"好啊,我知道有一個美國人教堂,步行大概半個多小時。它附近還有一個超市,我們可以順便買點東西。" 蘇珊來得比雲兒早幾個月,情況比較熟悉。

“半小時還好,咱倆就當做健身了。” 雲兒很高興。

禮拜天雲兒一早起來,做了早餐和蘇珊一起吃,然後就出發了。雲兒帶了一個從國內捎來的雙肩背包,裡面可以裝很多東西。

這裡的早晨,空氣異常清新;所見草地樹木,綠油油的;天空清澈明亮,沒有一絲雲彩遮擋,似乎緊貼著地面;早晨的陽光,照在皮膚上,幹幹爽爽的,令人心曠神怡。

"早晨出來走走,真好。" 雲兒情不自禁地説。

也沒計算時間,兩人說著話,不知不覺就到了教堂。教堂外觀看上去像一個倉庫,如果不是屋頂上有一個大大的十字架,沒人知道是間教堂。它座落在一個空曠的商業區,與四周的商店相距較遠。

她倆到時,大大的停車場已經有很多車,但不見一人。她倆走進去,看到門口有一個人接待她們。

“歡迎來教會!” 那人笑眯眯的、很熱情地用英語打招呼。"我們現在是主日學時間,看你倆的年齡,可以去我們的青年組。" 說著,就帶著她倆去了那裡。

“她們是新來的,” 招待一進門就向裡面的人介紹。大概有十幾個美國人,都很年輕。他們見有新人,都站了起來,跟她倆握手,非常熱情。之後,有一個三十歲左右的年青人説:"十點半查經結束了,我們要做禱告。你倆有什麼要我們代禱的?” 他很真誠地問。

"沒有,沒有,我倆就是過來看看 。" 雲兒有些慌張。

“好的,那現在我們手拉手一起禱告。” 那個人說著,便拉起坐在他旁邊雲兒的右手開始禱告。

霎那間,雲兒的眼淚像噴泉一樣直泄而下,流個不停。她很詫異自己為什麼會這樣。之後,他倆就被帶到敬拜堂,裡面已經坐有近百人。她倆找了空位坐下。雲兒的眼淚好像斷了綫的珠子往下掉。旁邊一個女士遞過來一盒紙巾給雲兒。

"哎,你怎麼啦?想家了嗎?" 蘇珊看著雲兒問。

“不是,我也不知道。” 雲兒説。講道時間多久,都講了些什麼,雲兒一概不清楚,衹是一個勁兒地擦眼淚。"有什麼委屈嗎? 想家了嗎?” 雲兒問自己,好像都不是。這不像她的個性,她平時不易被激動。

敬拜結束後,禮拜堂門外的大廳,有幾張桌子擺滿了飲料、咖啡和點心。雲兒和蘇珊沒有留下來跟他們認識或交流,衹用盤子裝了一點甜點就離開了。

"這個教堂離得太遠了,我們還是找一個近一點的比較好。"雲兒對蘇珊説,"好像附近有一個教堂很漂亮,也就幾分鐘路程,也許下個禮拜天去那兒看看。" 

"好。" 蘇珊平時比較安靜,話不多,從不會公開拒絕別人的建議。所以,雲兒説什麼,她也都依從。

蘇珊看上去瘦瘦小小、比較精幹的樣子;後面扎了一個"馬尾巴",像個小女孩。實際上,她年紀比雲兒還大幾歲,但從未結過婚。她眼睛大大,臉龐瘦削,雙頰上有幾顆淺淺的雀斑,膚色有些蒼白,看上去很不健康。也許為了攢錢留學,平時吃得太簡單缺乏營養。

接著一個禮拜天,她倆吃過早飯就奔附近的那個教堂去了。這間教堂與第一次去的大不相同,不但建築華麗宏偉,也別具一格:哥德式典雅古朴的造型,遠處看,像幾座"塔”連在一起,頂部都有一根尖尖的”天線" 直沖向上,不知道代表著什麼。裡面的人穿戴也不同,男人西服革履,女人華麗講究。他們清一色白人,個個面部表情嚴肅莊重,不苟言笑。她倆進到教堂裡竟然沒人理會她們,即使門口有招待的。她倆自己進到禮拜堂坐下,環顧四周,發現除了她倆以外,沒有一個有色人種。她倆像“奇葩”一樣被冷落在座位上。敬拜沒有牧師講道,衹是幾個年青人輪流上去比比劃劃,說的什麼,她倆根本沒聽懂。

結束出來時,雲兒問他們是否有查經,主要想借機增加一下英語知識。

"我們可以安排周間晚上到家裡給你們講解好嗎?" 有一個年青人回答。

“當然可以,” 聽說親自登門拜訪,雲兒有些受寵若驚,趕忙答應。"什麼時候? 幾點?" 

"明晚八點。" 對方回答。

雲兒欣然把地址給了那個年青人。蘇珊準備申請學校,恰好請了幾天假,週一她也在。晚上八點準時,門外有人敲門。透過門上貓眼,看到兩個很英俊的年青人,身穿白衣黑褲。因為已經“預約”過,所以,沒有遲疑就開門讓他們進來,直接邀請到了雲兒的房間。考慮到他們是男生,雲兒有意識把門敞開。他們一坐下,就遞給她倆一人一本中文版的"摩門經"。雲兒以為就是“聖經”。接著,他們便把一幅帶架子的畫像擺在前面,跟她們哇啦哇啦地介紹。那時雲兒腦子一片空白,沒有注意聼他們在講什麼,衹是不懂裝懂地點頭,甚至還指著畫像對那兩個年青人説:”我知道,我知道,這是耶穌。我聽說過...." 這兩個人面面相覷,顯然看出雲兒和蘇珊糊裡糊塗,根本搞不清楚。儘管如此,他們還是嘰裡呱啦地講。這時雲兒突然看到蘇珊的臉色變了,眼睛一個勁兒地向門外看,她也順勢注意了一下,聽到走廊洗衣機轟隆轟隆地直嚮,好像是有人故意搞出的聲音。

”應該是房東兒子,可能不高興了,我出去看看。" 蘇珊説。

不一會兒,蘇珊回來,神色很緊張,用中文跟雲兒説:“讓他們走吧,房東説他們是邪教,不許他們在這兒。” 

雲兒的心呼啦一下被提起來,覺得事情很嚴重,馬上對那兩個年青人説:"對不起,我們租人家房子,不可以帶外人進來。" 這個藉口很充分,雖然不是真實的理由。

“那我們明天晚上八點再來。” 其中一個年青人說。

"請你們不要再來了。如果你們教堂晚上開門,我們可以過去聼你們講解。" 雲兒想用謊言制止他們。

他們一離開,房東兒子便過來問:“你倆是想去教會,對嗎?”

雲兒和蘇珊都點頭。

“不要自己隨便找。剛剛來的那兩個年青人,白衣服黑褲子,是摩門教,他們是異端。我可以幫你們找一個華人基督教會。” 房東兒子説,但沒有解釋為什麼說摩門教是異端。

"好啊,” 雲兒爽快地答應,沒加思索。"但是我們沒有車,不能去太遠?”雲兒説。

"不用擔心,教會會安排人接送你們。告訴我你電話號碼,我聯絡好了,他們會打電話給你。"

果不其然,週四晚上就有人電話雲兒,説週五晚上六點過來接她去教會查經。有地方可以消磨時間,而且車接車送,雲兒當然願意去。遺憾的是,蘇珊打工去不了。

來接雲兒的是一對夫妻,年齡和雲兒差不多,開了一兩嶄新的紅色奔馳。

“哇,怎麼捨得用這樣新的名車接送人呢?而且還是不認識的人。” 雲兒真想不通。她雖然不是很懂車,但奔馳車的“logo”她是認得的。

他們接雲兒之後,又去其他地方接了兩個女生。車子坐滿了。到了教會,她們三個新來的被帶到一個大屋子,裡面有三四十人已經坐在那兒,每人手裡捧著聖經。有人帶領先唱詩,然後低頭禱告,再分組查經。見此情景,雲兒心裡覺得有些好笑,因為這種形式"似曾相識":唱紅歌;一天三餐向毛主席請示;手裡拿毛主席語錄,不過是紅色封面,不是黑色的。參加聚會的人,個個喜笑顏開,彼此關係似乎很親密,對新來的人非常熱情。雲兒心裡有些懷疑:這些人是不是在表演?人戴假面具本來就是習以為常的事。他們唱歌"忘我"的勁頭,雲兒實在不能忍受。”怎麼會如此感動呢?" 雲兒心想。尤其分組前,他們的感恩見證分享,更是覺得有些神經兮兮。

雲兒分到的小組,帶領查經是個女生,據說是數學博士剛剛畢業。雲兒有些困惑,學數學的人通常比較“理性”,怎麼會"迷信"呢?她講的聖經和其他人的分享,雲兒一點也聽不懂,覺得他們好像是另外一個星球上的人。結束後有各種甜點招待,都是他們從自家帶來的。有一個姐妹幇雲兒拿來一碗臺灣米線粥,真是美味,雲兒從未吃過。雲兒有意跟那個組長聊些家長里短的,想試一下她是不是神經有些偏執,羅輯思維有些混亂? 結果相反,她很能聊,知道的生活常識遠比雲兒懂得多。

回家後,雲兒感觸很深,心裡很困惑,不知道這些人哪來的喜樂?後來,那對夫妻週五週日都固定來接雲兒,雲兒也從來沒有拒絕或缺席過,因為那裡的人和氛圍很吸引她。不但如此,周間有另一對夫妻常給雲兒電話,噓寒問暖,親自上門探訪,並帶給雲兒一些他們種的蔬菜和釣的魚。他們對陌生人的真誠是雲兒不具備也從未經歷過的。

"他們大多數人事業有成,有房有地,週末不去宴樂,卻花時間和精力帶人去教會,他們圖什麼?人人皆知'世上沒有無緣無故的愛'這句話,那他們的行為如何解釋?”

雲兒不得不開始思考。

十六

出國前,雲兒的老公考慮到太太"背井離鄉"、獨闖天下做生意會比較艱難,所以,就替雲兒找了一個當地合夥人。人家願意合資也是考慮到雲兒曾做過一點生意,而且有客人在手,不擔心自己會吃虧。合資公司的地址離雲兒住的地方較遠,剛來不會開車,上下班衹能讓合夥人接送。但是好景不長,生意幾個月下來並沒有顯著成果,資金只出不進,對方不敢再拖下去,提出分手,清算餘額。接下來雲兒不得不“單幹”,自己租辦公室。教會朋友建議雲兒搬到大約七八十哩以外的城市,那裡公交車比較方便,可以不必開車。主意可取,雲兒便查看廣告,很快租到辦公室。因此,雲兒居住的地方不得不同時遷移。這時,雲兒的租房協議還差一個月到期,而她需要馬上到新的辦公室上班。于是,雲兒跟房東兒子說了情況,希望可以得到他父母尤其他媽媽的同意,允許她提前一個月解除合同。

" 我不得已提前一個月解約,這樣,我的押金就不要了。” 雲兒對房東兒子説。

房東的兒子非常通情達理,便安慰雲兒説:”你的情況特殊,我跟我媽媽解釋一下,應該沒有問題。 " 房東兒子好像胸有成竹的樣子。

然而,結果並非如此。房東太太第二天一早就來敲門, 對雲兒說: “如果你未屢約, 除了押金外, 你必須再繳一個月的租金作為罰金。” 

雲兒聽了, 非常生氣, 說: “我已同意把押金給你,作為給我未屢約的罰金, 你想再多要一個月的租金, 實在太過份。我絕不會給你的!”

“不付罰金, 我就找律師告你違約!” 房東太太不客氣地説。

雲兒也不示弱: “OK, 你去告吧!” 

房東兒子聽到樓下吵架,便急切下樓來,。他一直勸他的媽媽對雲兒網開一面, 勿為此雙方產生仇恨。 可是他媽媽執意不肯。 

“媽媽,這個房客因為有困難需要提前離開,而且她的一個月押金也不要了,你就讓她走吧,不要找律師,彼此產生仇恨。如果你真的要罰她一個月的話,我來替她付,因為錢對我來說不算什麼。” 兒子幾近祈求的口吻對媽媽説。

"我罰的是她,是她違約! 我不要你的錢! 她不付,我就走法律程序!" 房東太太不依不饒,聲嘶力竭。

房東兒子越勸,他媽媽就越激動,吵鬧聲也越來越大。雲兒並非好惹,回應房東太太的態度也非常強硬。

見此情景,房東兒子撲通跪到地上, 指著廳裡的椅子說: “Mom, could you sit down and we pray together right now?”( 媽媽, 您能坐下來我們一起禱告嗎? ) 房東兒子說著也讓雲兒坐下。 

看到房東兒子謙卑虔誠的面孔, 雲兒瞬間沒有理由再吵下去了。房東太太在兒子的一再請求下,也安靜了下來。他握著雲兒和他媽媽的手低下頭, 為她們禱告: “Dear Father, you love all of us and ask us to love each other. Lord, mercy on us, we are all sinners. Please help us to understand each other, love each other, not to hate each other… . (親愛的父神, 你愛我們, 也要我們彼此相愛.。主啊, 請憐憫我們, 我們都是罪人。 請幫助我們彼此理解, 彼此相愛,不要彼此為仇….)

雲兒當時全臉蓋滿了淚水,雖然不明白房東兒子為什麼能如此禱告, 但他那謙卑輕聲柔語的聲調,大大地震撼雲兒的心靈。

禱告還真起了作用。房東太太沒再繼續刁難雲兒, 站起來便離開了。雲兒也回到了房間。過了一會兒, 房東兒子敲門進來, 跟雲兒解釋說:”非常抱歉, 我沒有預先將事情處理好, 讓你難堪。總之,我希望你能理解我媽媽, 千萬別記恨她, 因為她是從事房產管理生意的。如果房客都不守約的話, 我媽媽也無法經營下去。" 

"我知道你有難處,無法守約。這樣處理好了,” 房東兒子繼續説,"為了避免我媽媽找律師上告,我來替你付罰金。如果她知道是我替你付的,她肯定不收。還是我開一張支票,名頭寫給你,你再開一張支票付給我媽媽,由我來轉交給她,就當作是你多付的一個月罰金。” 說著,他便遞給了雲兒一張支票。雲兒的眼淚噗嗒噗嗒地掉下來。

兩天後雲兒順利地搬到了另外一個城市。

十七

新搬的城市交通的確方便,到處可見公共汽車站。但是,雲兒沒有方向感,也看不懂地圖,所以,不敢隨便搭公交車。丈夫曾經嘲笑她小時候沒喫過鳥肉,所以是"路盲"。

考駕照開車是雲兒首先需要做的事情,否則"寸步難行"。雲兒駕照筆試一次就通過了,接下來路考很關鍵,雲兒專門找了一個教練來學。熟練得差不多了,教練預約路考時間。第一次路考前,雲兒很緊張,突然想起在教會聼人講過,説"神是聼禱告的",有事可以向祂求"。雲兒不問青紅皂白,便無知地照搬過來,以為他們所説的神是聽人"擺佈"、為人服務的神。

"神啊,你讓我路考通過,我就信你。"雲兒的禱告很直接,似乎神的存在取決於神是否幇她。

結果相反,這個神並沒有理會雲兒的"禱告"。路考失敗。雲兒對自己的"迷信行為"非常惱怒自責:"我豈不太可笑了?怎麼會向根本不存在的所謂'神'求? 你的理智哪去了? 自信哪去了? 你以前何時靠這些虛無縹緲的玩意兒過活?...." 。

兩個星期後,教練幇雲兒預約了第二次路考。之前,雲兒忘記了上次的抱怨,心裡又糾結起來:第一次路考沒有通過,是不是禱告態度不"虔誠"?這次再"用心"真誠地求,神應該一定會聼。

"神啊,上次我的禱告不虔誠,這次我是真誠的,求你幫助我通過路考。如果考過,我說一不二,一定信你、去教會。" 雲兒坐在車裡排隊等候時,心裡不斷重複著這些話。

路考時起初都很順利,考官跟雲兒有說有笑的,還問她做哪方面生意。還差一個路口就回到考場時,在一個左轉黃線裡等候時,綠燈一亮,雲兒一踩油門,沒有左轉,直接冲到對面的黃線區。考官急速將雲兒的方向盤右轉,車移到白線區。然後,考官說了句:"sorry, you are not passed. You failed. (抱歉,你沒有通過,你失敗了。)"

雲兒實在按捺不住心中的怒火:"有神嗎?教會這些人真是胡說八道!" 

其實,人很無知,常常自相矛盾,一方面認為"人定勝天"、很自信,另一方面又不得不承認人的有限,很多事情自己不能掌控。如果這位神是雲兒所想的那樣,可以呼來喚去、受人擺佈,那還叫神嗎? 

按照車管局規定,路考三次不過,筆試需要從頭來。所以,雲兒極其盼望第三次路考不要出差錯。

“其他方面都好,你可以通過,衹是倒車平時需要多多練習。” 回到路考終點,考官對雲兒説。

也算是考官發慈悲,勉強讓雲兒通過,因為她倒車竟然沖到了馬路中間。終於拿到駕照可以開車了,雲兒異常興奮。她馬上開始找二手賣車廣告,兩三天買到了一輛Honda兩門的二手車。

有車代步,想去哪就去哪兒,最初覺得日子過得很“瀟灑”,也很快。可時間不長,她的心境又複舊如初,每天無精打采、悶悶不樂。每次跟丈夫通電話,雲兒心情更加沮喪,因為聼丈夫的口氣,似乎寧肯棄絕老婆,也不能丟掉事業。好在丹妮常常給雲兒電話,天南海北講述她的一些所見所聞,多少可以打發日子或疏解鬱悶。衹是不像她最初剛到日本時聯絡得那麼頻繁而已。

“前些日子我回國待了一個多月。” 有一天丹妮電話中告訴雲兒。

"看你多方便,從日本回國就如到廣州的距離。" 雲兒羡慕地説。

電話閒聊中丹妮自然關心雲兒的狀況。她跟丹妮也毫不隱諱,說到自己對丈夫的不滿,彼此常常吵架。

"是嗎?”丹妮順口回應,好像並非吃驚的樣子。然後説:"我發現他一個人比較孤單。" 丹妮表現出對雲兒丈夫的理解。

” 告訴你一件事情。回國期間,我給你家打了一個電話,恰巧是他接的,在電話上我們就聊了幾句。後來他想約我出去吃飯,單獨見面聊聊。我覺得你不在身邊,有些不妥,就回絕了。" 丹妮話裡有話,給雲兒無限想像的空間。

“他會這麼跟你講?” 雲兒有些似信非信,一方面就丈夫的品行他不會做這種下三爛的事,但轉念一想,男人沒有一個可靠的,尤其守空房的男人,寂寞又孤單,太有可能了。

這時雲兒心裡開始煩躁不安,説話口吻已經不耐煩,最後草草結束跟丹妮通話,不想再聊下去了。

第二天傍晚,雲兒給丈夫電話,乾脆省了“前奏”部分,直入主題:“聽說你想單獨約見丹妮吃飯,被她拒絕了?她還特別提到説是你提出來要見她。我想你應該知道'兔子不吃窩邊草' 這句俗語。你跟別人約會,倒也罷了,怎麼會找我身邊最熟悉的人!....."  雲兒非常生氣,說話像“爆豆”一般。

“你在説什麼?”丈夫好像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

"丹妮回國你們聯絡過,對吧?"

“不是我聯絡她,是她打電話到家裡,要我幫她父母辦事。我告訴她我不方便也辦不了。她怎麼篡改事實呢?本來是她想約我出去吃飯,我拒絕了她。你不在,我怎麼會跟她單獨見面?況且我自己目前的處境已經焦頭爛額,怎麼會有心境出去跟別人吃飯?....” 丈夫一直辯解,試圖清理雲兒的腦筋。

"她的為人你應該很清楚,我一直都很討厭她,你是知道的....." 丈夫繼續說。

放下電話,想想丈夫的話不無道理。他那時事業受阻,心情極度糟糕,怎麼會有心思“尋花問柳”? 比較丹妮和丈夫的為人,雲兒理應更相信丈夫。然而,一對一,怎麼證明誰説的是實話?雖然丈夫的話很可信,但是,丹妮的話在雲兒心中已預先凝結了一個大"旮瘩",並在雲兒和丈夫的情感上注入了"污水",難以化解,也無法清除。不管真假,雲兒無閒心再去深究,但雲兒與丹妮有意拉開了距離,開始提防她。丹妮習慣工於心計,雲兒知道,也瞭解自己並不是她的對手。

本來丈夫的事業順風順水,如日中天,未曾想到受到人為誣陷的打擊,心情一落千丈,每天在煎熬中。如果不是這種情況,雲兒會很衝動地把丈夫的種種"疑點”作以聯想,會順著丹妮的"挑動"給婚姻做一個了斷。雲兒的個性容易走“極端”,當時因為良心起了平衡作用,暫時阻擋了她做出魯莽的決定,但卻沒有抹去雲兒內心的猜疑。

十八

這件事情之後,雲兒不再希望丹妮來電話,內心對她產生了極大的厭惡感。以前無論丹妮做什麼說什麼,對雲兒有什麼不公,雲兒都可以化解,仍然持守多年的友情。可是,這次她跟丈夫電話的事,無論真假,都讓雲兒無法釋懷:如果真的是丈夫對她有邪情淫念,她也不應該告訴雲兒;如果是她歪曲事實、別有用心破壞他們的夫妻感情,那就更不應該,說明人品差到極點、無法忍受。雲兒知道丹妮是個妒嫉心很強的人,但是,這件事突破了雲兒忍受的最底線。

儘管懷有"千恨萬怨",雲兒並沒有暴露出對丹妮的不滿,更沒有公開扯破臉皮。如果丹妮來電話,雲兒仍然接聽,衹是表面上客氣應付一下而已。

“我現在生意開始忙了,以後電話上可能不能聊天太長時間。” 雲兒打定主意跟丹妮減少來往。

也許丹妮察覺到雲兒的情緒,也就停止了頻繁給雲兒電話。

時間過得很快,一晃幾個月過去了。雲兒的日子過得仍然平淡無味,心靈上的孤獨和空虛沒有任何改善。更糟糕的是,這時雲兒的生意也出現了問題。訂好的合同,因為貨源的缺乏不能兌現,以致於客人緊追不捨,甚至要找律師起訴她,追討賠償。為了躲避合同糾紛的法律"追殺",雲兒只好把辦公室搬回家。生意基本“停擺”了。

"我是誰? 我能做什麼? 我為什麼活著? 丈夫來了就能使我的心境好轉嗎?會不會丹妮説的事情讓我們殘留的那一絲絲關係徹底斷開了呢?如果他來了,心不甘情不願的,又沒有合適的工作,他會怎樣?我的生意怎麼辦?出去打工嗎?....” 雲兒越想越擔憂、越煩躁。

雲兒發現自己很失敗,不但婚姻色彩蒼白,事業也一敗塗地。她想通過在一個陌生地方重新打拼,以使自己人生有追求有活力的計畫,也一敗塗地。

當雲兒極度絕望,不知怎樣擺脱出來時,突然想起那個華人教會叫索菲的姐妹,曾經跟雲兒分享過她自己的經歷。索菲學的專業是“企業法”,在雲兒處理與合夥人合約以及餘下資金的分配時,她給了雲兒很多幫助。有一次她帶雲兒去簽字的路上,雲兒數落了對合夥人的不滿,説自己吃了虧,合夥人不但沒有賠本,還從她身上刮了不少油。

"雲兒,我説你應該感謝上帝。你初來乍到,這個合夥人幇你找住處,帶你買東西,每天接送你上下班,最後散夥還給你留了些餘款。她還應該蠻不錯的" 雲兒未曾想索菲的反應如此,讓雲兒不能理解。

“我跟你講講我的經歷。那還是我的親叔叔,把我們家僅有的六萬美金都吞了,一分錢也沒有給我們留下。對比一下你的合夥人,你是不是應該感謝上帝?"

接著,索菲講述了自己剛來美國的經歷。她十幾年前跟全家從臺灣移民美國,把那裡的房子賣掉,帶了六萬美金投奔到叔叔家。帶來的錢叔叔統統存進他的賬戶,作為她一家和叔叔家一起生活費用。未曾想到,他們在叔叔家只住了一個月,叔叔嬸嬸就開始趕人了,説:"你們一大家住在這兒,一個月足夠了,你們要搬出去了,自己獨立,不能總依靠我們吃閑飯。" 並且限定一周之內必須搬出去。索菲講到這兒,眼睛好像濕濕的,“叔叔嬸嬸把我們帶的所有家產都吞了下來,一分錢也不給我們,你根本想像不到我們當時的景況有多苦。虧得有一個鄰居是基督徒,把我們全家帶到了教會,我們就被接納暫時住下。教會的弟兄姐妹幇我父母找工作,帶我們四個孩子到學校註冊上學。我是家裡老大,正準備上高一。為此,我對叔叔嬸嬸仇恨多年,直到我真正認識了上帝,接受了主耶穌的赦罪之恩,我的仇恨之心才被釋放。信主後,有了主耶穌賜給我的新的生命,我完全體諒叔叔嬸嬸,想到,如果我自己站在他們的位置上,我會做的比他們好嗎? 我應該感謝他們當初為我們全家所做的:幇我們申請移民綠卡,這是需要花錢的:接待我們一大家口子一個月,生活也需要錢。我很希望有一天跟叔叔嬸嬸傳福音,他們也能認識主耶穌。....”

“世上竟然有這麼"寬宏大量"高尚的人啊! 不罵她叔叔嬸嬸就不錯了,還願意理解原諒? 甚至感激他們?這種品格我很羡慕,但我做不到。” 雲兒心裡想。

索菲從雲兒的表情中好像看出點什麼,便直接了當地問:"你願意信耶穌嗎?祂愛世人,願意赦免我們無知的罪,拯救我們...."

“願意!”雲兒確實被她的故事而打動,脫口而出。

索菲立刻把車停在道邊上,説:"那我來帶你做一個禱告。我說一句,你跟著說一句,好嗎?"

“好。” 雲兒欣然同意。

接著,雲兒就閉上眼睛,誠誠實實地跟著索菲做了一個禱告。之後,索菲緊緊地擁抱了雲兒,高興地説:"以後我們就是主裡的姐妹了。" 

"我是基督徒了?" 雲兒有點不敢相信,“這樣也算是受洗了?” 雲兒想,”否則,索菲怎麼會稱我為姐妹呢?"

其實,雲兒自從搬家後,就沒有再去教會過。曾關心過她的那對夫妻知道她可以開車了,就幇她找了一家教會,鼓勵她去。電話裡出於禮貌答應了,但並沒有履行"諾言"。

當雲兒心無所歸、情無居所時,想到自己"應該去教會”了。奇妙的是,當雲兒安靜坐在禮拜堂時,她驚奇地發現內心有種從未有過的平安,雖然她所處的環境並未改變。她深深知道這種"平安"來自於上帝,祇有祂可以平息人內心的"風浪"。雲兒好像靈裡突然開竅、明白過來:"沒有上帝的拯救,我什麼都不是,衹是一個趨死的身體;沒有上帝的憐憫,我什麼都不能做;沒有上帝的介入,我的生命永遠是空虛的;沒有上帝的愛,我的婚姻不可能持久...。”

一天傍晚,雲兒跟丈夫通電話。未等雲兒開口,丈夫先講了他在事業上不易以及挫折給他帶來的打擊。那天,雲兒沒有一句埋怨話,衹是靜靜地聼著。之後,雲兒安慰丈夫説:“事業不成,沒有關係,世上一切都是身外之物,不必那麼看重。你自己要多注意身體。....” 

"你怎麼會這麼安靜? 以前你不會這樣。"丈夫很吃驚,因為這不像雲兒的本人。

“我信上帝了。” 雲兒輕聲地説。

"是這樣啊?信上帝好。你平時很悶就多去教會。" 雲兒未曾想到丈夫如此開通,心裡猛地被感動:丈夫心裡其實非常在乎自己的。

有一天, 雲兒在屋裡擦地時, 不由地回想起自己來到此地的經歷。在短短淺淺的“軌跡”中,她看到到處滿了"齷鹺、骯髒、污穢";人格的"分裂和失衡";良心的“偽善和冷酷"....。雲兒竭力"扶正"原來的自我評價:直爽,坦誠,正直,善良...,但無濟於事,以往的事實擺在眼前,無法遮蓋:忌恨、狂傲、自私、無情、詭詐....。為了報復那個房東太太,曾以心臟病要脅她開空調; 把廚房搞的髒兮兮的, 自己不清理,讓房東太太花錢請人打掃…。” 難怪房東太太對雲兒"不依不饒"、"以其人之道,還治其人之身" 。

“我自己良善嗎?” 雲兒捫心自問。她不得不承認上帝的話是真理:世上 “沒有義人, 連一個也沒有。”(聖經/羅馬書3:10) 

同時,房東兒子的影子也出現在雲兒眼前,他那可親、可敬、善良的面容,如此真實,沒有一點虛假。世上會有人不護著自己親人,而偏向外人的嗎?會用自己的錢來擺平一個與他沒有任何瓜葛的外人與母親的關係嗎?教會那些基督徒不計報酬地開車帶她去買東西,到家裡看望關心她這個陌生人,噓寒問暖,有必要嗎?

雲兒哭了,心似乎被一種"愛”浸潤著,變得異常地柔軟。這種感受從未有過,驅使雲兒立下心志,好好讀聖經認識這位上帝,讓祂引領自己的一生,也像那些有美好見證的基督徒一樣,成為一個“有品格”、活得真實而有價值的人。

兩個多月後的一天淩晨,雲兒接到丈夫電話:“雲兒,你那天説 '世上一切都是身外之物',這話很對,想想我的事業的確沒那麼重要。所以,我已決定辭掉工作,春節期間就過來跟你相聚。...”

雲兒手拿著電話,淚水順著臉頰直流,一句話也說不出來。這是她期盼了很久的回應。是她的抱怨或者努力的結果嗎?顯然不是,是上帝的憐憫和恩典。祂的干預,為的是要拯救他們的婚姻,使其享受上帝所賜的永遠福樂..。

十九

有一天丹妮來電話了,告訴雲兒一個意外的消息:"我老公去世了。”

雲兒的心顫抖了一下:"丈夫不在,她和兒子怎麼辦?"

"怎麼會呢!" 對雲兒來說是有些震驚,因為之前沒聼丹妮説過她老公有什麼病。

“他得了肝癌晚期,發現後不久人就走了。”丹妮口氣有些悲傷,雖然是再婚的丈夫,畢竟相處多年,還是有些感情。

“當年若不是為了出國,知道他有房有車,還做一點小生意,我也不會嫁給這麼一個老頭兒。當時我也想過,他年齡大我那麼多,一定活不過我,應該會分得財產,也沒有什麼虧吃。果不其然,命運待我不薄,老頭兒滿有點良心,給我和胖胖留下一點遺產。現在房子和車已轉在我的名下,銀行存款大部分留給了他殘障的兒子。" 丹妮一談到錢財,人的本相就暴露無遺。

曾聼丹妮說過,老頭兒有一個殘障兒子,住在一家特殊療養院,每周回家一次。是政府免費還是自費,丹妮最初也搞不清。丹妮説老頭兒對兒子照顧特別細心,每次兒子回來都幇他洗澡、穿衣服、餵飯,不厭其煩。

”沒有想到日本還有這樣稱職的父親。" 丹妮説。

丹妮手裡有一套房子,已經算是富戶了。在寸土寸金的日本,能買起房子的人並不多,而且据丹妮説是三層小獨樓,還有自己的電梯,當初是為這個殘障兒子設計的。

“那你以後怎麼辦?要出去做事了?” 雲兒擔心丹妮有住的地方,卻沒生活來源。

"現在還不知道,打工是一定要的。以前生活靠老頭兒的裁縫鋪。他臨終前把它賣掉了,根本沒有考慮我和兒子以後如何生活。" 丹妮口氣有些不滿。

"丹妮,我去教會了。" 雲兒突然轉移了話題。”我已經信上帝、是基督徒了。" 

“信那玩意兒幹嘛?有什麼不如意的事嗎?” 丹妮很吃驚,不屑也不解。

"你不覺得人需要有信仰嗎?" 雲兒沒有正面回應她的問題。“人活著畢竟不是衹是吃飯睡覺。”

"我這兒有一些福音雜誌和資料,找時間寄給你看看。"雲兒繼續說,沒等她回答。

“算了吧,國際郵費並不便宜。再說,我也沒興趣,別浪費那個錢了。” 

雲兒沒有在意丹妮的拒絕,第二天照常到郵局寄了,裡面除了福音雜誌,一本聖經,還有一本馮秉程牧師寫的“遊子吟”。郵費的確很貴, 大概花了有七十多美金。雲兒想,萬一丹妮讀了這些材料,有一天願意接受主耶穌的救恩,郵費再多也值得,因為這關乎到丹妮的永生和永死的事。因為不是快遞,路上需要至少十天半個月的,所以,她也沒有急於詢問丹妮是否收到。

幾個月過去了,丹妮來電話了。

"老頭兒去世後要處理得事情很多,也很麻煩。" 丹妮説。

“你找到工作了嗎?” 雲兒還是關心她的生活。

"還沒呢! 休息些日子再說了。" 丹妮情緒完全恢復正常。“但想告訴你件事,"丹妮喜滋滋又很神秘地説:”最近我認識了一個男人,長得一表人才。他不同於一般日本人,喜歡泡在酒館酒吧里、喝的爛醉才回家。他談吐文雅,待人彬彬有禮。他在一家車行工作,我跟他約會了幾次,感覺很不錯。” 能夠想像電話另一端丹妮又像少女情竇初開的樣子。

"年齡多大?" 雲兒實在是好奇,因為丹妮做事總是不同。

“四十幾歲出頭,跟我們的年齡差不多。”

"不錯啊,這個年齡很合適。他從來沒結過婚?還是離婚了?"

“他是結婚的,有兩個孩子。老婆還在,還沒離婚。”丹妮說的很自然。

"你這樣做有點不道德吧?人家有老婆有孩子。你自己也有過類似痛苦的經歷,...." 丹妮正在得意之中,雲兒的話如同一盆冰水澆在她頭上。

“裝什麼裝啊,你什麼時候變得那麼虛偽?” 丹妮很不舒服,極度不高興。“你自己有那麼高尚嗎?怎麼有資格指責我了呢?”

丹妮這麼罵雲兒一點也不過分,雲兒和她豈不就是“半斤八兩”、"五十步笑百步"?有誰比丹妮更瞭解雲兒的呢?她倆以前常在一起談論的東西哪有道德可言?而她們所著迷的電影或電視連續劇,不都是跟第三者插足有關嗎?還記得雲兒老公出國帶回來過一個法國片子,她倆曾百看不厭。故事描寫的是一個女大學生暑假出遊,留宿在一個小村莊。晚上出來閒逛時,聼到不遠處傳來音樂聲。原來是一個婚宴,一些男男女女載歌載舞。她無意中被拉入其中,自然認識了新郎。就在當夜,她與新郎在附近的海邊有了一夜情。第二天這個女大學生就離開了此地,辭別那個新郎官,説她要趕回去上課。離開前她把學校地址留了下來。她走後不久,新郎就跟新娘離婚了,帶上一些家鄉土產去找這位女孩。然而,這個女大學生早已忘記了他們之間的事,看到那個新郎來找她,絲毫沒有喜悅和興奮,而是淡淡地説,他們之間不過是場遊戲而已,不會有什麼結果,因為他們之間差異太大,一個是学哲學的大學生,另一個是目不識丁的漁夫。

“你知道德國的一些哲學家嗎?蘇格拉底.....黑格爾....他們是誰嗎?" 電影裡那個女大學生的問話。

新郎眼神現出一片茫然,顯然不知道這些"名人"。當晚女孩把他帶到一個旅館住下,就再也沒有出現過。數十年之後,女孩已經是那所大學赫赫有名的退休教授,丈夫已經去世,孤身一人。突然一天,她收到了一個大大郵包,看地址她根本不認識。包裹裡面是幾十本日記,附帶一封信,是那個新郎寫的。信中寫道:自那次離開後,他開始在漁船上每天自學,從哲學到文學,以至後來他為她寫了很多首詩。他現在病入膏肓,想把他的這些詩寄給她.....信的內容充滿了傷感、思念、以及悲哀。他離婚後一直孤身一人,活在這虛無的浪漫愛情中,終身再未娶。

雲兒想到她們以前所追求所羡慕的愛情,不由得感到噁心、羞恥、鄙視。

丹妮沒有聽到雲兒的回應,還以為電話掉線了,大聲喊著 “你有在聼我講話嗎?怎麼沒有聲音了?” 丹妮很希望有人跟她共享她的"浪漫"經歷。

“丹妮,很抱歉,這種事情我已經沒有興趣聼了。你也別再講了。還是勸你,離開那個男的吧,讓他回到太太身邊。”

丹妮好像嗓子被什麼噎住了,停頓半天纔開口,用質問的口氣説:"你什麼意思?是不是嫉妒我?” 雲兒可以想像到她有多生氣。

“我覺得這種行為傷害人家老婆孩子,怎麼是嫉妒呢?很抱歉,我已經是基督徒了,知道什麼事該做什麼事不該做。我盼望你也能在日本找到一個教會。” 雲兒勸她。

"你收到我寄給你的福音書籍和聖經了嗎?" 雲兒緊追一句。

“收到了,但是我沒有興趣,不想看這類東西! 很無聊! 以後不要再寄了!” 丹妮說得很乾脆。

由於掃了丹妮的興,她心情極度不愉快,所以就草草撂下電話。她拒絕接受雲兒的建議,雲兒也有些不舒服,不單單是她不信上帝,丹妮曾想約自己老公單獨見面的事兒,雲兒並沒有完全釋懷。

二十

那事以後,雲兒再沒有接到丹妮電話。幾個月過去了,有一天丹妮來電話了。她沒有談論自己太多事情,直接對雲兒説:"我下周有一個出差機會到美國東部,會在洛杉磯停留一晚,第二天轉機到紐約。我們終於可以見見面了。" 丹妮很興奮。

“你怎麼有機會到這兒出差?" 其實雲兒因為那件事跟丹妮結的小“疙瘩”仍然有些不舒服,但想到久別重逢的那一刻,心裡有種說不出的激動。

不可否認,人的情感需要在"實體"的互動中建立或恢復,而虛擬的視頻或聲頻的交流,衹能作情感的“調料”,而不能成為"主菜"。

“電話就不多講了,等見面細聊好了。” 丹妮説。

"好,那把時間和航班號告訴我,我去機場接你。” 雲兒有些急不可耐。

”我下午四點半到,會住在洛杉磯機場附近的喜來登酒店。接我之後你就不要回去了,跟我住一晚。”丹妮説。

飛機晚點,六點多才落地,辦理出關和取行李花了差不多一小時。雲兒緊靠著接機廳的欄桿上,望眼欲穿地仔細盯著每一個出來的人,生怕漏掉丹妮。

終於看到一個打扮很時髦的”日本婦人"出來,一直胳膊掛著一個漂亮的棕色包包,另一手拖著一個行李箱。雲兒一眼認出來,大喊:“丹妮!” 然後拼命向她擺手。

倆人相見、緊緊擁抱在一起,思緒萬千。彼此看著對方,發現都老了,倆人的額頭和眼角明顯佈滿許多深淺並長短不一的皺紋。丹妮的裝束完全看不出是一個“改裝”的日本婦人:頭戴太陽帽;穿著面料考究的休閒衣褲;臉上擦了厚厚一層“白霜”,嘴唇也塗得鮮紅鮮紅。相對丹妮,雲兒渾身上下的色彩顯得暗淡了許多:黑上衣黑裙子,臉皮膚和嘴唇都是本色,沒塗任何東西。

二十多年未見的閨蜜,可以想像那種心情,再多的詞彙都無法代替一個久久的擁抱。人是即簡單又複杂的動物。有時候不需要任何語言,一個眼神,或一個動作,就足以表達全部感情;但有時候又非需要搜腸刮肚,想出動人美妙的詞彙來展現內心情感才可。

到酒店已經快八點了。她倆在酒店樓下的商店買了一點小吃。丹妮訂的是兩張床的房間,她倆各自躺在床上,邊吃邊聊過去她們所共同經歷的事情。

"你怎麼有機會出差到美國?" 同樣問題雲兒問了兩次。

“我也從未想到。我後來在一所中學找了份教中文的工作。”

“在日本能找到這樣的工作? 不錯啊!” 雲兒很為她高興。

"是啊,其實,我在國內教書的經歷占了很大優勢,加上我的日文這麼多年也已經過關。一般人不太容易拿到這份工作的。我教日本學生中文,對我來說'小菜一碟',好糊弄。每週衹上三天班,工作很輕鬆。” 

"那你怎麼會到美國出差呢?" 雲兒繼續問,很想知道原因。

”美國東部的一所中學跟我們學校有交換學生業務。恰好他們校長是華裔,會說中文。學校考慮費用,不想再派一個專門翻譯。所以,我就成了他們中最好的人選了。"丹妮很得意地説。

”你又成家了嗎? 胖胖上大學了吧?" 雲兒很想知道。

“沒有,這把年紀找有錢的不太容易,沒錢的,我還擔心覬覦我的房子。”丹妮一點也不掩飾自己的想法。

“胖胖上大學了,學校一般,沒有排名。不過,畢業出來能找到份工作就好,進不進名牌大學一個樣,都需要掙錢吃飯。" 丹妮雖然有些失望,但說的也在理。

"你跟車行的那個男還有來往嗎?" 雲兒想到了這件事便問了起來。

“早就斷了。後來被他老婆發現了,他怕了。他還是比較注重家庭的。” 丹妮好像也沒有戀戀不捨的樣子。

雲兒心裡不由得暗暗感謝上帝,是祂保護了那個日本男人的家庭。

"你看上去春風得意、好開心的樣子。是不是生意不錯發财了?" 都是雲兒問三問四的,好像不大公平。所以,丹妮反過來問她。

"發财是沒有了,心境倒是有很大的改變。"

接著雲兒告訴丹妮,自己不但沒有發财,甚至生活還不如原來在國內"瀟灑":用的傢俱和一些鍋碗瓢盆大都是二手貨:有的是人家棄舊換新送的,有的從舊貨市場買的,甚至有的是從人家門口撿來的。

以前的雲兒,在周圍同齡人中多風光啊! 她也沒有進修深造,拿個什麼碩士博士頭銜兒,還是原來本科那點東西,甚至連學過的那點知識也所剩無幾,大部分都”就飯"吃了。但是她做生意可是順風順水的,給自己打工悠閒自在。一年只做幾担生意,銀行數字就非常可觀。説買鑽戒二話不說;看好的房子,拿著支票就訂了下來;聖誕節期間,五星酒店很貴的晚餐,雲兒可以一下子為幾個朋友慷慨買單....。

”其實我過去一無所缺,可內心很空虛。你也看出,我高興的時候不多。但是,我現在雖然生活並不富有,卻活得很充實,沒有別的原因,就是信了耶穌,有了活著的目標...."

"哎,哎,請打住,” 未等雲兒講完,丹妮硬是把雲兒的話打斷,然後反過來問她:"我一直想知道,你哪根神經出問題了? 是不是你遭遇到了什麼事而想不開,想要脫俗出家當尼姑或修女?你不會輕易被洗腦了吧?”

雲兒沒有直接回答丹妮,因為不是一兩句話可以跟她説清楚的。雲兒似乎有備而來,隨手從包裡拿出一本聖經,還有幾本小冊子。她打開聖經告訴丹妮,主耶穌説:”人若喝我所賜的水,就永遠不渴。我所賜的水要在他裡頭成為泉源,直湧到永生。“ (約翰福音4:14)

"丹妮,世上的快樂都是有限甚至是短暫的,並不能滿足人內心的需要。主耶穌是生命的源頭,唯有認識祂、接受祂,才能真正滿足人心靈的需要,不再有空虛感。突然跟你説這些,的確讓你一時無法理解,....” 雲兒解釋道。

"還有一處經文,” 雲兒接著又翻聖經説:"也是約翰福音書,在第十章裡。耶穌告訴世人:''我来了,是要叫羊〔或作人〕得生命,并且得的更丰盛。' 丹妮,這是真的,是我自己所經歷的見證。"

丹妮跟雲兒算是幾十年閨蜜,説對雲兒瞭如指掌並非誇張。可這時雲兒講的什麼,丹妮的確聽不懂,搞得她雲裡霧裡的。

丹妮心裡極其難過:雲兒怎麼會像一個目不識丁的老太婆如此迷信了呢?而且講話有些神神叨叨的,實在不可思議! 她以前那樣清高,那樣自信,非常有"見解"的人,她到底發生了什麼? 什麼事讓她選擇了這條路?

丹妮有些恐慌和擔心。

但有一點毋容置疑,雲兒是變了,而且跟過去判若兩人。雲兒以前少言寡語,通常丹妮是說者,她是聽者。而這次她卻不停地説,告訴丹妮:她找到了人生的意義和價值;她認識了真正自己;耶穌即是人也是上帝;上帝創造天地,也托住萬有。上帝掌管人的生命;家庭和社會的混亂敗壞,都緣於人的罪性,等等...。

雲兒繼續滔滔不絕地說:"是上帝讓我看清了自己的本相:污穢骯髒、愚昧無知。”

“太誇張了吧?什麼污穢骯髒,怎麼會如此貶低自己? 你過去的自信都哪兒去了? ” 丹妮大大不悅。

"你不承認人有雙重性格嗎?裏外各一套,外表給人看到的是謙謙君子、光鮮亮麗,內心卻藏了很多見不得人的想法。不但如此,人也沒有分別善惡好壞的能力,就像我們以前所喜歡的東西。....." 

“你好像講得頭頭是道,應該可以做女牧師了吧? ” 丹妮聽不下去了,便説:"算了,不跟你討論了。太晚了,已經快一點了,我太累太睏,我要睡覺了,你也睡吧,明天送我之後還要開車回家。” 丹妮說著說著,便發出噝噝的鼾聲。

丹妮在飛機上十幾個小時,的確又困又累,另外也她實在無法耐著性子聼雲兒“傳教”。雲兒沒有馬上睡著,她想,丹妮對這次的見面一定很失望,僅僅一個晚上,都是在講耶穌,不像以前談的是她們的私話。

“沒關係了,” 雲兒勸自己,"如果真是閨蜜的話,一定要把這個'好消息'告訴她,不管她是否願意聼,免得她因為沒有聽過而失去救恩、永遠與上帝隔絕。" 因為 "信道是從聽道來的,聽道是從基督的話來的。"(聖經/羅馬書10:17)

丹妮早晨不到六點就醒了,發現雲兒起得比她還要早,已經梳洗完了,坐在床上看書。

“我昨晚太累了,不知道什麼時候睡著的。” 丹妮解釋說。

“昨晚你沒有不開心吧?那麼多年沒見,又只有一個晚上,我一直在講我的經歷和信仰。” 雲兒問。

"還好啦,我昨晚太累,其實也聽不懂你在講些什麼。" 

“上次寄給你的福音雜誌、聖經和書,我想你肯定連翻都沒翻就扔掉了。“雲兒好像還是一根筋,無視丹妮的反應。

”這次我帶過來想親手給你,你在飛機上找機會看看,也想想。”説著,雲兒便從包裡拿出一本聖經和一本遊子吟,硬是塞給丹妮。"信不信由你,瞭解一下沒什麼不好。如果不去了解就拒絕,你不覺得愚昧嗎?” 雲兒直言不諱。然後建議丹妮:“先讀一下約翰福音,尤其仔細想想三章十六節。”

丹妮本想說:“拜託了,我實在對你的信仰沒有興趣。” 可雲兒這麼一說,話溜到嘴邊被卡住了,不得不把書接過來。畢竟十幾年未見,友情之間多了"客氣"。

酒店樓下早晨有自助早餐,食物很豐富。"我來付賬單,我回去可以到學校報銷" 丹妮説。

“還是我來付好了,你來到這兒,理當盡'地主'之誼;另外,我也不願意你公款私用,這樣不好。” 

第一個理由丹妮可以接受,但是第二個理由丹妮聽了覺得似乎很些“假”。"你老公以前在國內不也常用公款領人吃喝嗎?那時你不也是洋洋得意嗎?怎麼現在變成'正人君子'了呢?"丹妮心裡在想,卻沒有説出來。

為了節省時間多說話,她倆各自搞了一大盤子的食物,找到一個靠窗的位置坐下。

"對不起,我要先做謝飯禱告," 雲兒認真地説。

丹妮表示尊重:"沒關係,你禱告吧!"

接著雲兒閉起眼睛,很虔誠的樣子,嘴裡叨咕些丹妮不明白的詞兒,最後說了句“禱告奉耶穌基督的名,阿們!”

飯剛到嘴邊,雲兒突然説,"丹妮,我有一段很不光彩的經歷。"

“快快如實招來。”丹妮的好奇心被挑逗起來,兩眼放光,仿佛一下子拉回到了她們無話不談的時代。

"在我很孤獨時,有一次參加朋友家聚會,一個男人闖入我的生活。實際上這個人其貌不揚,但是他的風趣幽默吸引了我。那時我剛開始固定去教會,對自己所信的懵懵懂懂,並不是很瞭解。寂寞和好奇心使我陷入泥潭。雖然內心有罪惡感,但卻無法擺脱,似乎被一隻無形的手緊緊箍住,動彈不得。" 說到這兒,雲兒臉上現出痛苦,甚至有些扭曲。

"我的心深深被責備,受煎熬,沒有一點快樂。我很幼稚地向上帝禱告,求祂把這種愧疚挪去。多好笑,以為這位上帝是可以幫我掩飾罪過的。結果奇妙的是,本來前一天見面還好好的,第二天他突然不再聯絡我,不管我打多少次電話,寫多少感人又纏綿的詩,他都拒絕再見我。'以後我們不要再聯絡了,我也不會再去找你!' 不知為什麼那人鐵了心,怎麼都不回音。起初,我納悶,以為他太太來了,還或者他又有了新歡?好像都不是。數月的卿卿我我,花前月下,怎麼瞬間就忘記、關係說斷就斷了呢?我異常憤怒,憂鬱在家沉睡了好多天,像似在淤泥中掙扎,眼睛被泥巴糊住,一片黑暗。不知過了多久,有一天在夢中似乎有人在拍打我的腦袋,大聲喊叫説:你醒醒,你醒醒,我要把你拉出來!"

雲兒用手擘著麵包, 邊吃邊說:"那一刻,我好像如夢初醒,眼前豁亮起來,心裡充滿了感恩。我知道那是我所信的上帝的作為。是祂把那個男人從我身邊趕走,攔阻我從懸崖峭壁墜落、死亡。" 雲兒繼續説,"如果沒有上帝的救拔,我真不敢想像後果會是如何!"

"這麼點小事值得從靈魂深處反省嗎?人生在世不容易,還要被一些所謂的道德約束和綁架嗎?人豈不是白活了嗎?”丹妮聽了雲兒的故事,覺得並不是她所預料的那樣。

接著,她們聊起了幾個去世了的同學,充滿了哀傷。這些同學她倆都認識,很聰明很優秀,卻年紀輕輕就撒手人寰。雲兒突然問了丹妮一個國人比較忌諱的問題:“你知道自己死後去哪裡嗎?”

“幹嘛,人活得好好的,提這樣的問題給人添堵?” 丹妮從刚才的思緒中還沒有轉過來,有些不悅。

“怎麼能迴避呢?人早晚會死的呀,這不是想不想的問題,而是每個人都會遇到的事。” 不管丹妮的感受,雲兒還是執意談這個話題。

“我想沒有人不想進天堂的。你看汶川地震時,電視上播出一個畫面,懸掛著一幅大橫聯,上面寫著`願逝去的人安息在天堂!` 可想而知,人心中有這樣的願望。既然認為沒有上帝,為什麼還期盼死了的人上天堂而不是下地獄呢?豈不是自欺欺人麼?”

丹妮也不知怎樣回答,隨意說了句:“人就是自我安慰罷了。人死如燈滅,天堂是人的一種幻想! 人死埋在地裡,屍首幾年後都變成骷髏了,怎麼去天堂?" 丹妮説。

“你說的對,人肉體是必死無疑,但靈魂是不滅的,不是去天堂就是下地獄。如果真有天堂,難道你不想去嗎?“雲兒不想繞彎子,繼續說:" 悔改信耶穌的人,就有永生,不但靈魂去天堂跟上帝永遠在一起,而且,主耶穌第二次再來時,所有信的人都會有一個像耶穌復活時一樣的榮耀身體。所以,基督徒不但進天堂,上帝還會賜給他們一個永不朽壞的身體,不再有疼痛、悲哀、眼淚...." 

起初因為心太急,雲兒衹簡單説到"信耶穌進天堂,不信的就下地獄",根本沒有把人需要主耶穌的救恩原因和過程解釋得清楚。

"你越說越玄了。"丹妮被搞得一頭霧水。"你説有上帝,我怎麼就看不見?我衹信我自己,沒有自信的人才需要上帝。我活得好好的,為什麼想死後的事情?依我的觀點,如果聰明的話,就是活在當下。” 從屬世角度看,丹妮的想法也沒錯。

"丹妮,也許有一個很實際的問題你可以去思考。" 雲兒轉了一個話題,“我們當年覺得能考上大學,就是最大理想,就會得到滿足。實際上不是;我們以為浪漫愛情、美好婚姻,可以讓我們長久喜樂,也沒有,因為人會變,情感也就會變,包括我們自己;我們以為出國,換一個活法,就知足了,也沒有。想想看,人到底想要什麼?人活著到底為了什麼?”

這些問題很現實。丹妮皺皺眉頭,確實不曾想過。也許想過,也找不到答案。

二十一

丹妮去紐約的飛機是上午9:40,雲兒提前一小時就把她送到了機場。丹妮要在東部呆四天,然後,經過夏威夷再回到日本。

雲兒望著丹妮消失的背影,有些戀戀不捨,因為以後再什麼時候相見就不知道了,畢竟這樣的出差機會丹妮也不會常有。雲兒心裡默默地為她禱告,盼望她在飛機上能讀那本遊子吟,有一天敞口心,願意接受主耶穌的救恩。

丹妮過了安檢,找到去紐約航班的登機口,就近椅子坐下。她想睡一會兒也睡不著,不由得悵然若失,心裡很亂。見面時間太短太匆忙?應該有其原因,因為沉積在肚子的話衹掏出了一點點,整個見面時間都被雲兒一股腦兒的"傳教"佔據了。

"怎麼搞的,也就二十幾年時間,雲兒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大談什麼信仰。她的出國是悲是喜? "丹妮不解。

想到臨走前雲兒提到的問題,丹妮心裡七上八下、思緒萬千。她盡力避開想那些"生啊死啊"的事情。

"我比雲兒過得幸福嗎?"丹妮下意識地問自己,內心很矛盾。"雲兒臉上的喜悅,是裝出來的嗎?應該不會,因為雲兒以前最討厭人做作、虛假。"對雲兒的瞭解,還真是非她莫屬。

"雲兒説的也是事實,人是有靈魂的。那些同學英年早逝,我老公也沒了,他們都去了哪裡呢? " 丹妮實在不願意順著想下去,但是,雲兒説的話使勁兒地往她腦子裡鑽。

" 他們走了,我卻在世上還活著,生命屈已指可數,有一天也像一片云、一粒灰塵消失在宇宙中,而地球照轉不誤,太陽依然東昇西落,世上人照樣嫁娶宴樂.....,。餘下的日子干什麼?等死麽?" 

丹妮的恐懼肆無忌憚地在她心中彌漫起來。她的手開始發抖,想去廁所洗洗臉,讓自己清醒一下。面對著鏡子裡的自己,五十多歲的人了,時間真是一把"殺豬的刀":曾是如花似玉的臉,現在靠任何高級化妝品,都無法遮蓋抹平其蒼老的皺紋;染過的頭髮,無法阻止白髮從根部偷偷竄出。"這把年紀,我知道自己什麼時候會死麽?雲兒說生死權不在自己手裡,不是事實嗎?她說人有罪性,怎能否認呢? 我敢説自己善良嗎?我內心的齷鹺,別人不知道,自己還不知道嗎? 我真心愛過那死去的老公嗎?能受得了別人比我強嗎?....”

登機了,丹妮在座位上雙眼緊閉,強制自己放鬆,但腦筋總是轉個不停,心情翻江倒海,説不清是一種什麼感受。雲兒那真誠的笑容,平靜如水的眼神,溫柔卻帶有韌性的說話語氣....,一直縈繞著丹妮的腦海。不能不承認雲兒是變了,變得喜樂、熱情、充滿了積極的正能量。以前的她,眉頭從未舒展過,以至於眉宇之間形成兩道很深的"溝壑";蒼白的臉總是淡淡的、無表情,看不到一點兒笑意;眼神木木的、黯然無光;性格固執、我行我素....。

無可質疑,人是有靈的“高級”動物,所以人活著的精神層面較比肉體更為重要。如果疏忽靈魂只顧肉體,那叫"行屍走肉"。然而,"我自己知道怎麼活嗎?有價值的人生標準是什麼? 即使知道,有能力活出來嗎?" 丹妮想想,雲兒已經找到了答案。她不是"天馬行空"地談論什麼哲學,她用自己的經歷給出了答案。

"我活得快樂嗎?” 丹妮問自己,祇有自己知道。"雲兒沒有硬性讓我接受,而是勸我動腦筋想想,多去瞭解,不要一味拒絕,似乎有道理。任何事情未經瞭解就拒絕,是有些不'理性'"。

飛機起飛了。她從機艙窗口向下看,陸地上的一切漸行漸遠,瞬間從眼前消失。飛機在沖向高空時,因逆風而行機身一直不停地抖動,丹妮的心頃刻間懸了起來。

"假如現在飛機失控的話...." 丹妮突然響起雲兒的那句來,如雷貫耳:“你知道自己死後去哪裡嗎?”丹妮不由得驚恐萬分,不敢再想下去。她禁閉雙眼,兩手緊緊抓住兩旁的扶手,心跳得幾乎到了嗓子眼。經過幾次折騰,飛機趨於平穩,丹妮緊張的神經這才鬆弛下來,不知什麼時候睡著了。等她醒來時,發現周圍的人七倒八斜地倚躺在座位上,鼾聲此起彼伏。睡了一下,丹妮整個人精神起來,從腳下把包拿了上來,找出雲兒給她的那本“遊子吟”和聖經。她先打開聖經,尋找雲兒所說約翰福音第三章十六節:"上帝神爱世人,甚至将他的独生子赐给他们,叫一切信他的,不至灭亡,反得永生。" 丹妮忍不住接著讀了下去: "因为上帝差祂的儿子降世,不是要定世人的罪,〔或作审判世人下同〕乃是要叫世人因祂得救。......"

一周後,雲兒接到丹妮的電話:"我到家已經一個星期了。" 

而讓雲兒萬萬沒有想到丹妮接下來説的話:"雲兒,我仔細考慮過你跟我説的。我最近會找一個教會,禮拜天過去看看,先瞭解一下...”

雲兒靜靜地聽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淚水流到嘴邊。她用舌頭舔了舔,”甜滋滋"的。她確信,如果丹妮的心柔軟下來,像雲兒一樣,謙卑在上帝面前,承認自己的罪,願意接受主耶穌的赦罪之恩,上帝的愛會將她倆的友情釀出"蜜"來。雖然她們現在在空間上"各居南北",在地上可能無緣再相見,但她倆的心會因耶穌的生命而連結在一起,直至天上,永不分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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