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3-08-14 12:16閱讀588評論26 小叔公的父親和我祖父的父親(我的曾祖父)，是親兄弟。當年我祖父和小叔公他們兄弟和堂兄弟幾人在老家當地也是出了點名的能人。 除了種地之外，我的祖父和他的幾位哥哥開油坊，加工棉花，長途返運農副產品等，賺到錢後又從崇明糧戶（地主）那租種更多的土地，再轉租。小叔公年輕時是長江口航風船上的水手，練得了一手逆風扯蓬行船的本領。在我小時候聽我的祖父和父親說過小叔公的船是捕魚船，他每次回家，總是拎着一大串的大黃魚。但他們的船也可能和吳淞口的海盜船有點瓜葛。 我祖父和小叔公是在他們眾兄弟中僅有的兩人讀完了四年私塾。我祖父的私塾老師是高家鎮南的施鴻先。祖父年輕時有國共兩黨的人叫他出去為他們做事，但讓我的曾祖父和他的老師攔了下來，後來當了一輩子的農民。在我的孩提時代，我經常看到有周圍方圓幾里的人家來找我的祖父，請他幫他們用毛筆書寫結婚請柬。 小叔公的私塾老師是高家鎮東邊的龔慶秀，因為是麻臉，人稱龔麻子。龔慶秀曾為新四軍工作，但後來不知何故當了偽區長。小叔公念完私塾後就上船當了水手。在1947年的某個時候，小叔公在上海十六浦碼頭閒逛時偶遇他的私塾老師，此時已當了偽區長的龔慶秀麻子，龔看他非常悠閒，就問他願不願意和他一起，在他的區公所當勤務員。因是老師相請，小叔公毫不猶豫地答應了下來，在無意之間穿上了國軍的軍裝。到了1948年時，新四軍不斷地由西向東推進，龔慶秀的區公所被迫由北新鎮遷往縣城。龔慶秀每月里有固定的幾天要帶上他的幾名勤務去他位於高家鎮東的老宅。他的這一規律讓新四軍某部（東南警衛團）得知，一個刺殺龔慶秀的計劃就誕生了。1948年農曆八月初四清晨，龔慶秀帶上他的幾名勤務，包括我的小叔公，由縣城向西向龔的老宅走去。在路上，憑着多年走南闖北的經驗，小叔公注意到了一些異常現象，如：當時沒有東南風，但路邊的民居卻都前門緊閉。還有就是路上的行人大多是由西向東走的，沒有幾個由東向西的，並且個個都形色倉皇。在快到龔慶秀老宅時，小叔公假裝內急，說你們先走，他要上一下茅房，就和其他幾人拉開了距離。他剛進路邊的茅房，前邊就響起了槍聲，龔慶秀的腹部首先中槍，腸子由傷口流出，龔和他的人一邊打槍還擊，一邊在地瓜地里慌不擇路地逃竄，龔被地瓜藤絆倒，讓趕上來的新四軍打死，他的隨從也都就擒。新四軍發現龔的隨從中少了一人，就開始了仔細搜索。再說小叔公，在聽到前邊槍響的同時，就知大事不好，逃進了附近的龔啟民的家中，藏在了他家的床底下。 新四軍進來搜尋時，他把他的身體緊緊地懸貼在床板的底架上，脫離地面，避過了新四軍刺向床底下搜尋的刺刀。 當還有新四軍在屋裡翻箱倒櫃地搜查時，外邊響起了集合的哨聲，所有參與伏擊龔慶秀的新四軍都撤離了，小叔公算是撿了一條性命。他脫了軍裝，後來轉輾到了上海，在同鄉陳士明開的膠木工廠躲避了一些時候，1949 年年初，他有兩個選擇，要麼去投奔尚在浙江舟山的國軍某部，要麼去台灣。他如果去舟山的話，他後來就應該是國民黨軍隊的起義人員，解放後整個舟山起義部隊轉業在河北石家莊建築公司，大部分人年老以後享受離退休人員的待遇，也有部分人在1952年肅反時被關進監獄或被鎮壓了。小叔公的選擇又一次救了他，他選擇了去台灣。因寫得一手好字，在台北軍需部當文員， 負責抄抄寫寫等。等到他退休時，正趕上郝柏村主政，取消了赴台老兵能分得到土地的待遇。 他從軍隊退休時身體仍然很健壯，不想在榮民所里終老，就委託先期來美的老兵朋友，化了積攢了多年的幾萬美元，與在舊金山的一位名為黃克珍的華人辦了假結婚來美。來美後，隻身一人在許多城市的中餐館打工，學得了一手在後廚做油鍋的手藝。 小叔公逃離老家時，大女兒將近10歲，兒子5，6歲，小女兒尚在小叔婆的肚子裡沒有出生。小叔公離家後，就杳無音信，小叔婆一人，也沒改嫁，拉扯3個兒女長大，兒子讀完農業高中，當了不到兩年的小學老師，文革尚未開始時因小叔公的原因，返鄉務農。80年代初，國家放寬了對去台人員和其家屬的各種限制。 此時在美的小叔公也不知小叔婆是否還在家中及子女的情形，試着給家中寫信，收信人名字是小叔婆姐姐的名字，收信地址是早已不復存在的高家鎮的老字號藥店“倪萬里”轉。高家鎮的郵局為這封不明不白的信有點不知所終，讓這封信留在了鄉政府多日。有一天我母親在從高家鎮服裝廠下班的途中，遇到了同村的沈小石，沈講述了他聽說到的那封信的事，說這封信有可能是寄給你的堂嬸的。母親將這一信息告知了小叔婆和他的兒女。從此小叔公就和他隔斷音訊30多年的家人聯繫上了。然而那時的小叔公在美的境遇欠佳，患了結核病。好在他在紐約Syracuse市的中餐館老闆樂於助人，幫小叔公買了醫療保險和退休計劃。小叔公用他節省下的錢買了回中國的機票，回到了離別30多年的妻兒身邊，並在我所在的醫院治療結核病。病癒後返美繼續打工掙錢。90年代時小叔公已掙夠了錢，讓小叔婆和他的子女過上了富足的生活，他和小叔婆在縣城買了房並雇了一個全職保姆。他自己拿着美國的養老金回中國老家和家人團聚，並享受着周圍人因他有錢而對他投來的羨慕的目光。 1994年我去美國一醫學中心工作時，小叔公借給我1000 美元的現金，讓我用來預付房租和其他費用。1995年小叔公來美領取退休金時，我和太太開着3000美元買的Ford Taurus車沿81號公路北上去Syracuse市的中餐館看望他。到那時剛過中午，餐館沒有顧客，小叔公的工友為我和我太太做了豬肉炒麵。可以看出，小叔公為他有一個遠房侄孫和侄孫媳婦會去看他，在他的工友面前感到很有面子和自豪。吃過中飯，小叔公去了他和他的幾個工友的住處，收拾了他的全部行囊，一個手提袋旅行包，和我們一起，於當天晚上返回，和我們一起住了一個多月。在那些日子裡，每當我和我的太太下班回家，小叔公已為我們準備好了可口的飯菜。周末的時候，我們帶上小叔公去附近的公園和州政府參觀。其間有一位他在餐館打工時認的乾女兒，一個面容姣好的30歲左右的，名叫高霓的上海女子，從費城來看他。一個多月後，我和我太太把他送到New York的JFK機場，小叔公回中國了。98年7月他再次來美時正趕上我們搬家，沒能接他過來和我們同住幾日。沒曾想到一年後他因心臟問題在80周歲時不治身亡，結束了他那闖蕩，冒險，和漂泊的一生。 小叔公和我們住在一起時常說，他年輕時並不知道該跟誰走。假如他的老師一直在新四軍工作，那他非常有可能和他的老師一起成為共產黨的幹部了。而事實上他的老師後來脫離了新四軍，當了偽區長，使他亡命天涯。在老家，沒有聽說過他幹過什麼對不起鄉親的事。有一件壞事還是他90年代回老家後自己說的，說他和黃生（原來的民兵隊長，後來加入偽軍，解放後被鎮壓）的人一起在1947年偷過王仲華家的一隻羊，寄放在我二叔公家房子的過道里，讓我二叔公擔驚受怕了好幾天。他們幾人後來在一個晚上將羊吃了。儘管小叔公在外闖蕩多年，但仍然很傳統，他常說一個人或一個家庭的興旺與否取決於是否對神靈和祖先的敬畏，是否對父母和長輩的孝順。他說他當年在長江上行船經過南通狼山時，船員們有個不成文的規矩，要麼遙拜，要麼焚香。有一次有個新船員不光不照規矩行事，還對菩薩污言穢語，沒過幾分鐘，就得了“絞腸痧”，差點丟了性命，後來再也不敢對菩薩不敬了。 小叔公已過世十幾年了。如今他的一位曾孫子來美在我家附近的私立高中讀書，有時在我家過周末和節假日。當我和他談起他的曾祖父時，在他看來那像是有點天方夜談了。小叔婆仍然健在，已93歲了。小叔公過世後，小叔婆的兒子志新伯將他們在縣城的房子出租給他人，讓小叔婆和他們一起住在鄉間自建的樓房裡。這次我回老家去看望她時，她還能認得我，並說我見到的世界上的第一個人是她，因為我出生時是小叔婆做的接生。 2015-01-31 08:14 
mdjljy55 小叔公的一生充滿了傳奇的色彩，悲歡離合，驚險坎坷。 回復| 刪除
2014-03-12 12:56 萍影丹心 一口氣讀完，祝福天堂的小叔公一切安好 回復| 刪除
2014-03-13 11:14 Oldnavy 回復 萍影丹心 不一樣的人生，不尋常的故事。謝謝朋友來訪。 回復| 刪除
2013-12-19 20:46 峻旭 小叔公很了不起，坎坷經歷，有驚無險。 回復| 刪除
2013-12-19 22:53 Oldnavy 回復 峻旭 是啊，連他自己也想不到他還能脫離險境。 回復| 刪除
2013-11-16 19:04 王連生(wq198089) 你說小叔公是闖蕩、冒險、和漂泊的一生。我再加一句，傳奇。小叔公的人生故事，讓我想起一段名人的話：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但緊要處只有幾步，它可能影響人的一生，也可能影響人的一個時期。在幾次緊要處，小叔公選擇對了，沒有失去性命，而且闖蕩、冒險、漂泊了一生。小叔公的人生故事，值得我去仔細拜讀。 回復| 刪除
2013-11-16 19:51 Oldnavy 回復 王連生(wq198089) “人生的道路是漫長的，但緊要處只有幾步”： 非常深刻。 回復| 刪除
2013-11-16 20:02 王連生(wq198089) 回復 Oldnavy 我有一點不清楚，你後來是什麼原因到美國？千山萬水，茫茫人海，隔不斷對戰友的思念。 回復| 刪除
2013-11-16 22:45 Oldnavy 回復 王連生(wq198089) 79年3月退伍後，於79年7月參加高考，79年9月進入醫學院學醫。畢業後當了幾年內科醫生，又在北醫讀完五年研究生後赴美從事醫學研究至今。目前在一綜合大學重事藥學教學和研究。 回復| 刪除
2013-11-17 19:12 王連生(wq198089) 回復 Oldnavy 想不到你這樣有目標，有決心，成就了一份事業。文筆也很好，描述的很細膩。雖然，這麼多年在文字上有一些鍛煉，但是，我的基礎比較差。只能夠把事情說清楚，其它就談不上。就是一點，真實。 回復| 刪除
2013-11-17 20:41 Oldnavy 回復 王連生(wq198089) 要說目標的話，是想在部隊有所發展。怎耐和朋友一樣，那個時候年輕幼稚。退伍後的經歷反到是任其自然了。 朋友退伍後在政宣領域摸爬滾打多年，靠的也是一支筆，而不是有權勢的父母，很令我欽佩。 回復| 刪除
2013-09-19 01:34 裴郭 人因為讀別人的文章才長智慧，思想因為碰撞才發展。好的博文就是明燈，學習了！ 回復| 刪除
2013-09-19 16:56 Oldnavy 回復 裴郭 謝謝朋友的來訪和對我博文的美譽。 敘述的是一段普通人的真實歷史。 回復| 刪除
2013-09-05 18:28 海之魂 一個真實的不能再真實的吸引人的故事！ 戰友講的小叔公隨老師從軍的事情，我太理解了。我的一個同學他父親是老紅軍，家是四川閬中的，當年窮的飯都吃不上了快餓死了，這時紅軍正好從村中路過，他父親為了活下去就跟紅軍走了。我和同學在閒聊時，他說當年如果是國軍路過，他父親為了活命，也能跟着走。這裡真的是有運氣的成分。 回復| 刪除
2013-09-05 20:18 Oldnavy 回復 海之魂 是啊，真所謂世事難料。 回復| 刪除
2013-08-21 11:43 火焰 拜讀真實的故事，倍加珍愛和平。 回復| 刪除
2013-08-21 16:16 Oldnavy 回復 火焰 “讓世界充滿愛”。 回復| 刪除
2013-08-21 20:06 火焰 回復 Oldnavy 謝謝你！ 回復| 刪除
2013-08-15 12:07 靜水深流 一輩子不容易，叔公顛沛流離，叔婆拉扯着三個孩子也是非常坎坷艱辛。 回復| 刪除
2013-08-16 11:01 Oldnavy 回復 靜水深流 人生不易，個人命運取決於所跟隨的人或政黨。 回復| 刪除
2013-08-16 01:00 東方晨曦 閱讀後感到心酸，人生這麼艱難，坎坷。 回復| 刪除
2013-08-16 10:53 Oldnavy 回復 東方晨曦 普通人的歷史，不普通的經歷。 回復| 刪除
2013-08-15 00:48 YECAOQINGQING 個人的命運，歷史的縮影，折射時代的變遷。坎坷而不同尋常的一生。引人深思。 回復| 刪除
2013-08-15 10:04 Oldnavy 回復 YECAOQINGQING 歷史是成王敗寇，歷史是任我憑說。普通人的歷史只是漫漫長河中的一個小水滴。 回復| 刪除
2013-08-14 23:02 曉星 頗有感情的一段回憶，也從一個側面講述了歷史。個人命運的確是與時代相聯繫，一時的選擇可能會影響自己乃至一個家族的未來。當然不一定分出對錯。 回復| 刪除
2013-08-14 23:20 Oldnavy 回復 曉星 謝謝戰友關注。有時靜下心來想想，拋開那些政治大道理，個人的命運帶有很大的機遇性。當年那些為國抗日的後來成了國民黨反動派的人們，一直認為他們才是真正的民族英雄。而我的親舅舅，一位新四軍戰士，在47年犧牲於和當年抗日的那支軍隊的戰鬥中。 回復| 刪除
|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