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华山 此文的起因是我阅读了浙大罗卫东教授给学生学者们推荐经济学读物一文(点击此处可阅读:罗卫东:经济学入门必读的20篇文献),罗卫东教授的这篇文章非常值得阅读,他的洞察力和学术功底体现在了这些精炼的文字中,特别是其洞察力,使人读后非常受益。一位常年不得不为行政管理而在全世界奔波的校长教授,对学术本身深刻思考和非凡投入,这本身就是难能可贵的。我甚至觉得行政管理的繁忙对一位经济学家的研究来说可能是一件相得益彰的事情,毕竟经济学如果离开了管理的实践,难免不成为空中楼阁。
经济学对我来说是非常陌生的,这门既不是理科也不是文科的学科,以其复杂和纷争著名。我对此望而生畏,只学习过一些马克思主义的政治经济学和一些经典的导读。不过倒是认真阅读了经济学界新宠皮克提的《21世纪资本论》。我对这本书的评价是:陈述干净利索(假设了我阅读的英文译本忠实于原文法文本)但是结论错误荒唐。我在书中的很多页的边缘写满了我对他的观点的批判。
罗卫东教授的推荐一定是值得一读的,我因此准备抽出时间读一些(罗教授推荐书目详见本文后附录)。由此我也想到阅读经典本身的一些总体问题。这一直是困惑我的,希望我表达出来,起到抛砖引玉的作用。 问题的提出
一个在学术界似乎没有悬念的问题:到底是否应该读经典?
几乎所有人对这个问题的回答都是肯定的:应该!但颇具讽刺意义的是,只有极少数人会去读经典。这也许可以归因于现代人的懒惰?其实这不是全部原因。
如果不考虑时间因素,那么,经典当然是应该读的。但是,花费海量的时间读经典是否最佳选择?比如,一位导师是否应该让自己的学生去读经典?读多少?怎么读?这其实是一个两难的问题。
阅读经典并不是一个永远正确的事情。在信息量巨大的今天,阅读什么和不阅读什么绝非勤勉和懒惰的问题,而是如何使得我们的学习和研究更具效率和创新的问题。毋庸置疑,我们不可能把所有的重要文献(或曰经典)都阅读一遍,甚至草草浏览一遍都是不可能的。一个星期内发表的仅仅在化学领域的文摘(还不是完整论文)就足够一个人阅读几十年。如果一个人把大量的时间花在阅读上,那么,他花在思考和创造上的时间就会相应减少,甚至完全丧失。
于是,如何用尽可能少的时间获得尽可能多的必要信息,就成了非常关键的问题。这就意味着,一些名著不得不从我们的阅读书目上删去。 并不是所有经典都必须阅读
拿学过微积分的人来说,我可以肯定几乎100%都没有读过牛顿或者莱布尼兹关于微积分的著作。牛顿和莱布尼茨首创了微积分,他们的著作是微积分经典中的经典。但是,我们为什么不读他们的书?我们需要读他们的书吗?
首先,他们的著作对学习者来说,太难了。牛顿的微积分被他称作“流数”(Method
of
Fluxions),采用的是完全另一种符号形式。我相信今天没有人会通过牛顿的著作来学习微积分。莱布尼兹的微积分形式和我们目前使用的是一样的,这是因为后人采用了他的符号体系。但是即便这样,也没有人通过莱布尼茨的著作来学习微积分。我相信成为数学教授的人也极少会去读牛顿或者莱布尼兹的微积分著作。
大家都学习过平面几何,或曰“欧几里得几何”。但是大家肯定没有阅读过欧几里得编著的《几何原本》。《几何原本》不仅仅是几何学中的经典,而且是自然科学和逻辑思维中最重要的里程碑。但是,我们并不阅读《几何原本》。
《几何原本》残页,为迄今发现的最古老的著作版本之一
《几何原本》文艺复兴时期版本
今天学习化学的会去阅读拉瓦锡的著作吗?不会。今天学习计算机的,会去阅读图灵的著作吗?也不会。
拉普拉斯创造的拉普拉斯变换是如此伟大的工具,离开了它,现代的电子学和控制论都将成为不可能。但是,极少有人去阅读拉普拉斯的著作。拉格朗日是如此伟大的数学家和物理学家,在数学、理论力学和材料力学里他的名字如雷贯,但是我们也不曾阅读过他的原著。
你问遍理工科的教授们和学子们,会发现他们都不曾读过这些经典,也不曾想到要去读它们。
不阅读这些经典,并不意味着不尊重这些经典。我觉得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应该被置于最高的地位永远景仰。理由很简单,没有这样一部著作所体现的思想,后世的科学将成为完全不可能。欧几里得《几何原本》的意义绝不限于几何和数学,它远远超出几何和数学,它是人类思维最伟大的丰碑,没有之一。每一个中学毕业的人通过了各种教科书学习了欧几里得几何,每一个和科学理工有关的学生学者都在学术生涯中自觉和不自觉地在欧几里得几何中跋涉。如果一个人不能被欧几里得几何所感动,他可以趁早离开科学和逻辑。
《几何原本》作者——古希腊著名数学家欧几里得
欧几里得几何所代表的思维不仅仅是科学研究的必要条件,而且是治疗政治狂热的良药。我发现,那些左得令人发指的文艺青年大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学不好欧几里得几何,不热爱欧几里得几何,甚至痛恨欧几里得几何。
但是,这样一部无与伦比无可替代的伟大的著作,我们并不直接阅读它。
那么,这样看来,阅读经典并不重要。至少从上述的事实来看,确实如此。
但是,上面的事实有一个特点,那就是它们都是自然科学的,而且都是已经非常成熟的学科。
如果我们跨出自然科学的领域,事情会很不一样。 有些经典是必须阅读的
比如,为了理解自由、科学、公民、法治和民主,我们就必须了解它们的起源,就必须了解古希腊。然而,如果我们仅仅学习古希腊的历史,而不阅读《荷马史诗》,那就不容易理解那个时代古希腊社会的价值和情感。历史如果离开了具体的当时的情景,就变成了冰冷的数字和事件。当时情景已经成为过去,但是承载了它们的文本却记载了这些情景。这些文本就是经典。
如果我们不阅读古希腊的悲剧,我们绝无可能理解民主的起源和自由对古希腊人的价值。
如果我们不阅读伯里克利的《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讲演》,就不可能理解雅典人对民主的理解。
如果我们想了解文艺复兴,那么不阅读但丁的《神曲》,就很难理解文艺复兴时期的复杂情感。
我最初读《神曲》的时候还是在中学,那书还是从图书馆偷出来的。那时图书馆基本被砸烂,因此“窃书不算偷”。说实话,我完全没法读懂。那种完全超越现实的体验我从未有过,也许这是我无法读懂《神曲》的原因。信仰、灵魂、天国,这都是一个过着牛马猪狗生活的人无法理解的。那些文字和插图我凝视了很久,图文并茂也没有让我搞懂多少。但是随着岁月的流逝和阅历的增加,我似乎逐渐明白了但丁要讲述的是什么。
古斯塔夫•多雷为但丁《神曲》所做的插图
我相信我读懂了《荷马史诗》,那也许是因为我阅读的时候已经经历了沧桑且到了一个不错的时代和环境。尽管不是那么逐字逐句,我还是理解了东方文化中完全没有的逻辑和感情。
我肯定读懂了伯里克利的《在阵亡将士葬礼上的讲话》,这是一篇所有相信自由和民主的人必须阅读的檄文。我不相信任何人可以理解古代雅典的社会和精神,除非他读懂了这篇伟大文献。这篇讲稿是如此超越时代,在中世纪重新发现这篇讲稿的时候,其中许多价值在当时的社会中早已销声匿迹,俨然从未存在过。我毫不怀疑“文艺复兴”的原文“Renaissance”的“再生”含义就是这些价值的再生。
托克维尔的《论美国民主》和《旧制度和大革命》是需要阅读的。阅读了才会理解为什么同样是剧烈的社会变迁,而美国是美国,法兰西是法兰西。她们选择的道路为什么会如此不同,而为什么她们最终会殊途同归。也许法国人和美国人都不会同意这两个民族今天已经殊途同归,但是对比200多年前的美国和法兰西,说她们“殊途同归”并不过分。
从上面的例子我们可以看到,有一些经典是需要阅读的,而仅仅阅读数据、结论和评述是远远不够的。
至于小说,其经典的阅读是没有替代品的。你很难从小说的简介中理解那些情感和细节。巴尔扎克说“小说是一个民族的秘密”,如果不亲自阅读,断无可能深刻体会这些秘密。而我,必须坦白地说,是一个不读小说的人。从高中毕业后就不再阅读小说,这是一个巨大的缺憾。而且是明知故犯不知悔改。所以我对理解一些人文情感细节肯定是不到位的。只希望今后有所弥补。
于是我们可以看到这样一个可能的结论:自然科学可以不读经典,而人文领域却必须阅读经典。是这样吗?我只是猜测。 一些非文字的经典 是必须“阅读”的
经典不应该仅仅限于用文字书写的典籍。我记得《神曲》里有一些插图,尽管当时插图和文字一样令我一头雾水,但是我却被那震撼人心的插图长久地困惑和质问。也许确实“一图胜过千言”。
我至少拜谒过30次卢浮宫。那里没有可以阅读的艺术品。汉莫拉比法典石柱上和苏美尔人泥板上的楔形文字我看不懂,但是我可以感受到图文字里行间的虔诚和敬畏,我可以看懂那些公元前几千年直至近代的艺术品,比如绘画和雕塑。
古希腊的雕塑是人文历史上最伟大的经典。《米罗的维纳斯》和《狩猎女神》展示给我们的是那个伟大时代的人文精神:理性、坦然、开放、自由、唯美。可以说,这些艺术品体现的人文精神和欧几里得们体现的科学精神相辅相成相得益彰,没有了其中一个,也就没有了另一个。
米罗的维纳斯
狩猎女神
那些耸立的或者已经是断壁残垣的古迹同样是必须阅读的经典。如果一个人未曾亲历奥林匹亚、德尔菲、雅典卫城、以非所、米利都等地的古迹,他很难体会当时的那些伟大的思想是如何产生的,那些伟大的制度是如何成为现实的。如果一个人不曾坐在具有2500年历史的埃皮达鲁斯(Epidaurus)古希腊剧场的观众席上感受2500年前的时空,那么对于理解古希腊的戏剧所体现的精神是不太可能的。
埃皮达鲁斯(Epidaurus)古希腊剧场
另一种必须“阅读”的经典是音乐。我相信,一个无法感受贝多芬《第九交响曲》的人是难以真正理解和具有人文情怀的。一首经典的交响曲所能带给人的不仅仅是赏心悦耳,而是心智的沉思。我是在听懂《贝九》之后才理解为什么古希腊教育会把音乐和数学作为必修课。
还有一种非常特殊的经典,那就是建筑。建筑作为艺术和工程的有机结合,使得欣赏和读懂建筑成为读懂经典的另一个极为重要的方面。“我们创造了建筑,而建筑重塑了我们。”(“We
make our buildings and afterwards they make us. They regulate the
course of our lives.”)[注1]
建筑是艺术和工程的结合。每个时代都以自己建筑的形式给后世留下了那个时代的痕迹。
美国国会大厦
我一直认为,建筑和绘画是凝固的音乐,而音乐是流动的建筑和绘画。我总觉得,如果无法听懂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无法理解波特切利的《春》和达芬奇的《蒙娜丽莎》,那么其实是无法理解文艺复兴的。如果不能理解古希腊的雕塑,不能欣赏帕特农神庙,未曾体验过古希腊剧场,那实际上是无法理解诞生于古希腊的自由和公民的理念的。
波特切利名画:《春》
达芬奇名画:《蒙娜丽莎》
这些经典是必须阅读的,这也是为什么我总是不遗余力地每到一处就热衷于拜谒博物馆。博物馆里有很好的经典,那些古迹和遗址也是很好的经典。
有什么能够比站在巴比伦巨大的城墙和城楼下更能体会这个古代帝国的文化和辉煌?不管你阅读过多少关于巴比伦的历史书籍,当你站在柏林Pergamon博物馆里按照1:1复原的巴比伦城下的时候,你才能真正有所体会。那种权力的高耸和压迫感,那种人类创造力的辉煌,使得参观者无法不身临其境。这和古希腊的建筑相映成趣,也形成鲜明的对照。后者优雅、伟岸、辉煌、坦然、开放,前者同样伟岸和辉煌,却缺少了优雅、坦然和开放,多了一些森严和恐惧。
柏林帕加马博物馆的伊絲塔城门重建品,此城门系巴比伦城墙的一部分,而且仅仅是城墙较矮的部分,最高的部分比这个高将近一倍。
那些尚无定论的领域里 的经典更应该阅读
人文领域里有更多的经典需要阅读,原因是许多它们表述的观点尚无定论。我认为,越是没有定论的经典就越应该阅读。这是由于我们需要对它们有更多的批判和讨论。
经济学作为科学和伦理的结合部,需要讨论的非常多。即便是计划经济彻底失败后,凯恩斯和哈耶克仍然无法达成一致。由于政治的参与,使得情况更加复杂。
在这些有争议的学术领域,阅读经典极为重要。就像我们开头所说的,在那些没有争议的领域,阅读经典就不是那么必须。
我们之所以不必阅读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那是因为欧几里得几何已经没有争议。尽管有非欧几何(双曲几何和椭圆几何),但是它们都是在修改欧几里得几何的第五公设后在自己的体系里自洽的,而不是对欧几里得几何的否定。
当然,经典也不是正确的同义语。
比如马克思的《资本论》也可以算得上经典,但同时也是被证伪了的经典。那些错误的经典可以告诉我们为什么人类会犯如此经典的错误。
比如马克思的结论就已经被证伪:
1)劳动力的购买者(资本家)不创造价值,而只有劳动力的出售者(工人)创造价值。(错误,导致在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地方企业家被消灭。)
2)自由市场无法体现劳动的价值,于是无法实现合理的分配。(错误,导致在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地方自由市场被摧毁,从而堕落为权力分配。)
3)资本家和工人是对立的,而且其矛盾是不可调和的。(错误,导致在实践马克思主义的地方鼓吹阶级仇恨和阶级斗争。)
4)绝对贫困和相对贫困在自由竞争下会愈演愈烈。(错误,导致自由竞争被污名化,竞争被抑制甚至消灭。代之以计划经济和权力分配。)
5)社会不公皆由私有制而来,因此私有制是万恶之源。(错误,导致将砸烂人类的迄今为止的文明视为解放的唯一道路。)
当然,有人继续认为马克思是对的,错的只是列宁和斯大林。很多人当然不同意。于是,论战继续,对经典的批判也在继续。因此,对经典的阅读也必不可少。
即便是错误荒唐的言论,我们也不应该堵塞之,因为我们如果堵塞了我们认为错误的言论,那么正确的言论也随时可以被堵塞。
一些在人类历史上被反复批判的经典也是值得阅读的。为此我在多年前也阅读了《我的奋斗》。
我一直相信:读书不仅仅是要知道自己的不足,同样重要的也是要知道作者的不足。离开了批判的学习,一定不能进步。所以,读书必须是苏格拉底式的,而不能是孔夫子式的。 读经典还是读前沿?
经典就是经过时间检验的著作,尽管它们未必都正确,但都有足够的沧桑和相当的影响力,因此他们都不可能是当今的前沿。于是,我们阅读经典著作越多,阅读前沿著作的时间就越少。正是由于这个两难,一个好的导师应该做到尽可能定量地告诉学生需要阅读多少经典和前沿。
在100年前量子力学刚刚兴起的时候,没有任何一篇量子力学的论文或者著作可以称得上经典。但是,如今那些几乎都是经典。在那个时代,如果一位学生不及时阅读这些前沿,那么他也就失去了创造未来经典的机会。
在波尔和海森堡的时代,这么多的伟大物理学家在哥本哈根学派的旗帜下,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创造了量子力学。这是人类科学史上的奇迹。当时他们没有任何经典可以向他们启示量子力学,但是他们创造了后世量子力学的经典。可以想象,如果他们没有直接阅读彼此的前沿著作,这样的成就是很难想象的。
创造了量子力学的哥本哈根学派的物理学家们
在1900年,那时牛顿力学已经彻底统治物理学界,物理学已经被认为晴空万里,甚至很多物理学家认为物理学已经走到了完美的境界,以致认为物理学家已经难有作为。当然,在晴朗的物理学天空,也仍有,只有,两朵乌云。正如开尔文勋爵在1900年物理年会上指出的:迈克尔逊-莫雷(Michelson-Morley)实验显示光速在以太中速度的异向零结果和黑体辐射中瑞利-金斯(Rayleigh-Jean)曲线所体现的“紫外灾难”(在短波长时难以解释的实验数据)。
结果就是这两朵乌云,在1900年的物理年会后仅仅数年就酿成了一场前所未有的暴风骤雨,把原本风和日丽的物理学天地搅得天翻地覆面目全非。
在那个时代,没有任何经典可以预见这场暴风骤雨的来临。导致量子力学诞生的Rayleigh-Jeans的实验曲线是1900年发表的,而导致狭义相对论的洛伦茨(Lorentz)变换也仅在1887年才提出,彭加勒的十分接近狭义相对论的观点更是在1904年提出的。相对于爱因斯坦在1905年提出的狭义相对论来说,它们远非经典。
至少,在自然科学领域,我们似乎可得到这样的结论:阅读前沿文献比阅读经典著作更为重要。 经典是一种境界, 而超越经典是一种勇气
也许事情并非如上所说的那样简单。
经典的价值并不在于其实用,而在于其精神。也许我们应该说,经典是一种境界。正是因为我们需要体验这样的境界,我们才需要阅读经典。而这种境界未必就一定是一种我们向往和期待的境界,而可能仅仅是一种我们需要理解和体验的境界。
在经典中,我们可以看到的有那些高尚的境界,也有平庸的境界,也有介于这两者其间的境界。
那些高尚的境界使得我们的理想得以升华,比如像希波克拉底誓言。希波克拉底时代的医学已经成为不再实用的过去,我们今天的医学已经远远超越希波克拉底的时代。但是,希波克拉底所代表的精神却依旧是医学的人文本质。希波克拉底的精神,永远不会过时,而只会随着岁月的流逝而显得更加永恒。这是一种境界,一种永不逝去的高尚。
希波克拉底誓言
有人读经典,只是为了炫耀。其实,即便你读过了欧几里得的《几何原本》,你也未必会比不读的人更加懂得几何。但是,如果你理解了欧几里得几何的精神,那才是真正理解了欧几里得几何,达到了欧几里得的境界。那是一种思维方式,那是一种探索世界的方法,从公理出发,经过演绎和推论,得出未知的结论。如果你不曾被欧几里得几何所感动,多半你不会对科学有多少理解。这个境界,是所有希望在科学上有所成就的人必须首先抵达的。
那些伟大的经典并不会由于超越它们的境界而失去其价值。比如,欧几里得几何不会由于非欧几何的出现而失去价值。牛顿力学不会由于相对论和量子力学的出现而失去价值。伽利略变换不会由于洛伦兹变换的出现而失去价值。
因为它们本身是自洽的。
希波克拉底誓言不会由于现代医学远远超越了希波克拉底时代的医学而失去价值。古希腊民主不会由于现代社会对奴隶的否认而失去价值。古罗马的共和不会由于今天共和的新的标准而失去价值。美国的独立宣言不会由于时代的进步和对当时美国现状的颠覆性改变而失去价值。
因为它们在它们那个时代是自洽的,并且它们的核心价值是永恒的。
但是,有一些经典是不自洽的,它们和真理无关,而仅仅是海市蜃楼,比如马克思理论。虽然它曾经轰轰烈烈地存在过,但是它从来不属于科学。但是即便它们是不能自洽的,也依然是经典。它们毕竟给后人留下了错得离谱的典范,而典范就是经典,哪怕是错误的典范。
“读书知不足”,这应该有两个意思,首先是读书使得我们知道自己的不足,其次是读书让我们知道作者的不足。
没有了批判,就没有了进步。为了批判,我们需要读经典。 理工式的读书vs文科式的读书
读书对于理工科和文科来说是不同的。在读书这个问题上,理工男是一种十分无趣的物种。比如我就属于这个物种。我读书是从书的末尾开始的,先读结论。如果结论有足够的意义,就会再来读前言以理解其目的和起点,然后审核其论证方法。
理科生会把一本很厚的书最终归结为几点:定义、方法和结论。真是无趣得可恨,但是简洁得可爱。
文科生的读书肯定不是这样的,或许说绝大多数不是这样的。他们读书更像是看戏,从头到尾,有始有终。从来没有人会在看戏的时候先看高潮和结局,然后再来看序幕,因为这是很荒唐的事情。对一个观剧者最大的惩罚,莫过于在开演前告诉他结局。
文科生把书越读越厚,而理科生把书越读越薄。于是有一个现象:理工男简洁逻辑,但是近乎无趣;文科男罗嗦冗长,却回味深长。
一本书在被理工男阅读后,基本就成为一页纸的厚度。这是理工男的本事,也是其冷酷无趣的特征。而文科生则不同,他们痛恨把书越读越薄,一本书读后还是一本书,甚至越读越厚,比如没完没了的商榷,以及对商榷的商榷。
当理科男看到文科男的时候,那种无奈是不言而喻的。因为对理工男来说,文科男永远说不清楚一个东西。理工男总觉得文科男在装逼,肚子里没有东西于是之乎者也一大堆。其实不然,文科男肚子里的东西一点也不比理工男少,只是因为他们留恋繁花似锦却从而无法走出错综复杂,导致他们难以表达清楚书中具有证伪性质的结论是什么。而理工男则必须把错综复杂梳理得井井有条。那所向披靡的诞生在中世纪的“奥坎姆剃刀”绝对是理工男的最爱。剃刀过后,一切冗余都荡然无存,从而许多美好的花絮也随之香消玉殒。
当文科男遇到理工男的时候,那种愤怒也是不言而喻的。对文科男来说,理工男的所有想法都是残疾的。文科男总觉得理工男在情商上是有缺陷的,他们无法体会冗长的温馨和繁复的美丽。其实他们也不理解理工男,因为理工男只是企图删除了冗长和繁复而留下来温馨和美丽,当然这种企图并不总能成功。
于是,理工男是无趣的,而文科男是无序的。以无趣对无序,你也许永远找不到两者之间的交集点。但是他们可能会殊途同归于贝多芬的《第九交响曲》。那从内心的挣扎,走向群体的冲突,然后走向反思,最后走向重圆
[注2] 的主题,应该是不分民族和文化的,当然也是不分学科的。这可能只是我美好的愿望,但我确实希望这可以成为现实。
这还仅仅是理工男对文科男,开个玩笑,如果是理工男对文科女,那讨论起问题来绝对是鸡同鸭讲;如果是理工女对文科男,有人说那绝对是母虎对娘炮,那就是两个极端。但是谁说两极就不匹配,你看磁铁的N极和S极就很完美。
理工思维的典型代表就是牛顿麦克斯韦爱因斯坦这类的。用爱因斯坦的话说,如果不能把结果表达为简洁美丽的数学公式,那绝对不能说研究完成了。看明白了吧?连一页纸都嫌太多,只要几个简洁美丽的方程即可。是可忍,孰不可忍。
到底有多简洁,如下就是美丽得无以复加的范例:
爱因斯坦的质能公式:
牛顿第三定律:
F = ma
麦克斯韦方程组:
当然还有把数学中5个最重要的常数汇集在一起的欧拉恒等式: 按照这些理工思维,所有论文最后都应该用几句话或者几个数学表达式概括。越是可以做到这点的论文,越是有希望成为经典。因此,对他们来说,所有读后无法概括为简洁结论的,只有两个可能:原著不能自洽,读者没有读懂。
文科思维当然痛恨以上理工愿望,这也许并不是他们没有能力或者愿望去实现,而是仅仅由于这样的理想在文科领域可能非常不现实。
应该说以上对理工和文科的描述是相当粗线条的,因为我见过不少十分逻辑和简练的文科出身的,丝毫不比理工出身的差,而他们的人文情怀总体上比理工出身的要丰富。 在理工和人文之间
我总觉得哲学和科学的分道扬镳是一个巨大的错误。正是这个错误才导致了理工思维和文科思维的格格不入。但是,即便文理暂时或者永远无法合二为一,那么至少应该互相理解。比如,研究理工的应该接受人文训练,而研究人文也应该接受理工训练。
其实,文理合二为一是完全可能的,至少那些伟大的头脑已经将它们重新合二为一。比如达芬奇和亚里士多德们,他们不仅仅在科学上驾轻就熟,而且在人文上游刃有余。他们简洁逻辑,同时繁复精彩。当他们需要说明白问题的时候,简洁明了,当他们需要表达丰富多彩的时候,他们繁花似锦。
当你审视过达芬奇的机械设计和人体分析后,再来欣赏《蒙娜丽莎》和《最后的晚餐》,你会有一种时空错觉。这两种完全不同的思维的产物,居然汇集在同一个天才之下。
达芬奇的机械设计手稿
其实,在理工和人文分道扬镳两千年后,仍然有的学科体现了两者的结合,比如建筑,比如经济。我们在上面已经讨论了建筑在人类文明中的特殊地位:我们创造了它们,它们重塑了我们。
之所以建筑能够具有这样的特点,那是由于它们是同时按照我们的科学认知和道德准则被创造出来的。
如果说建筑学是按照我们对科学和道德最理想的标准创造的,那么也许可以说经济学是我们对科学和道德最无奈的迁就。
经济学之所以门派林立,那是因为每一派都有支持自己的现实证据。而经济之所以难以预测,那是因为市场难以预测,而砸烂市场后就导致更难预测。即便是公平的市场,也是理性和一群疯子进行的比赛场所,而那比赛规则极可能是疯子们制定的,而且有些规则还可能是在赛后制定的。也许以上的这些判断不易被理解,但是我们只要给出一些实例就完全可以理解了。比如著名的荷兰“郁金香泡沫”。所有参与把郁金香炒到那样高价的人,都是某种程度上的疯子,但是,价格就是由他们决定的。在这样的疯狂中,任何理性和逻辑都失去了影响力,它们是这场疯狂的失败者,因为这些疯子在比赛最后宣布的结果就是衡量比赛胜负的标准。
人类总是在理性和疯狂之间摇摆,审视我们的社会就知道这个评估是不无道理的。因此,也许经济学是最为复杂的学科,因为在这里,研究者不得不在社会群体的理性和疯狂之间寻找更为恰当的思考和表达,而任何这样的思考和表达都无法完全契合真实的情景。人类的弱点决定了我们无法预测我们在某个时刻处于理性和疯狂之间的哪个刻度。我相信,人类只有足够理性和足够自由才会有美好的前途。 经典和我们这个时代的挑战
人类社会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面临多方的挑战,迄今的任何经典都无法提供我们现成的解决方案。
但是,经典可以给我们以这样的精神和境界,使得我们在面对陌生的未来时有着足够的精神支柱和道德导向。我们也许不能从经典中找到现成的答案,但是我们肯定可以在阅读经典中坚定我们的精神,回顾我们曾经成功的范例,反思我们曾经失败的教训,尽管所有这些经典都不足以确保我们今天复制其成功或者避免其失败。
通过理解经典和批判经典而找回那种精神力量和道德勇气是我们今天的使命,就如同我们的前辈曾经从古希腊文献中找到“文艺复兴”的方向和勇气。 附录:罗卫东教授推荐的经济学读物
第一模块(经济科学的性质与方法): 1)弗里德曼:《实证经济学方法论》, 2)丹尼尔·贝尔:《经济论述中的模型与现实》, 3)阿尔钦:《不确定性、演化和经济理论》;
第二模块(经济生活的机理): 1)亚当·斯密:《国富论》, 2)里德:《铅笔的故事》, 3)雷德福德:《战俘营的经济组织》;
第三模块(信息经济学与经济行为分析): 1)哈耶克:《知识在社会中的运用》,
2)施蒂格勒:《信息经济学》, 3)乔治·阿克洛夫:《柠檬市场》;
第四模块(产权与激励): 1)科斯:《企业的性质》, 2)科斯:《社会成本问题》, 3)阿尔钦和德姆塞茨:《生产、信息费用与经济组织》, 4)阿尔钦:《产权》(此文为阿尔钦为《新帕尔格雷夫经济学大辞典》撰写的条目, 5)德姆塞茨:《关于产权的理论》;
第五模块(收益递增和长期经济增长): 1)熊彼特:《经济发展理论》, 2)杨格:《收益递增与经济进步》, 3)布莱恩·阿瑟:《经济学中自增强机制》
第六模块(经济学未来的发展以及经济学与其他学科的关系): 1)奥斯卡·兰格:《马克思经济学与现代经济理论》, 2)贝克尔:《观察生活的经济方式》, 3)赫什拉法:《扩张中的经济学领域》
[注1] WinstonChurchill, addressing the English Architectural Association, 1924(丘吉尔1924年在英格兰建筑协会上的讲话)
[ 注 2 ] 我一直觉得英文单词Reconciliation在中文里没有一个词和其完美对应。也许只有“重圆”才是合适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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