发表评论-老秃-万维博客-万维读者网（电脑版）

昨晚上跟刚从国内回来的大学老同学老刘吃饭聊天，谈起作古多年的作家王小波的往事儿。我建议他写一篇回忆，把所知道的王小波的轶事码出来跟大家分享一下。这样做的目的不是沾名人的光，而是纪念一位早逝的同学，纪念一位有侠义性格的兄长。也是给自己一个交待，在王小波的墓碑上添加一束花朵。若是王小波在天之灵有知的，也会含笑阅读。咱们中国的中年知道分子们，大部分人有话要说的话，都有不吐不快的性格。既然挂个知道分子的四方帽，那就应该笔走龙蛇，长谈短叙，一气呵成，自娱之余，也与众人分享。我们算是中共文革后改革开放之初的1978级大学生。当年，中国刚从毛爷的疯狂大革命的动荡岁月中走出。毛爷虽然蹬腿了，寡后江青和几个毛爷生前的亲宠被毛爷钦定的接班人华爷抓了起来，投入秦城大狱，可是毛爷的阴魂不散，其红色阴影仍然笼罩着生活的许多方面。整个中国犹是惊魂未定的状态。大学四年，政治教育课，生活会，组织生活，花样百出，还是毛爷时代那套手法，非要摸清你在想什么，非要让你做个盲目的战士。也就是党指哪儿，你打哪儿。哪怕对面是你的亲娘老子，你也得照打不误。不然，党怎么会信任你？如何鉴定一个人是否忠于共产党呢？当年的一大手段就是组织鉴定。现在的年轻人可能不知道什么叫组织鉴定，或者不知道这东西得厉害了。只有我们和我们的父辈兄长以上的人群才能知道共产党各种控制手段的凶险。所谓组织鉴定，就是由中共的组织部门给某个人做一个综合评价，装入中共独创的“个人档案袋。 “ 作为你这一年，几年的工作表现，个人效忠程度的定论。若是这鉴定写得“好， “ 也就是符合中共头目的口味儿，用我们北京俗话说，你就“捞“上了。中共组织部门会对你青睐有加，今后在所谓的提干晋级上，遇到各种当年非常有限的好机会的时候，你就肯定会有份儿了。若是你的鉴定不好，比如说了你意志不坚强之类的话，那你就别想什么好事儿了。老老实实地在地里干活就行了。如果你再倒霉点儿，给你做个“此人不可靠，资产阶级思想严重，跟老秃子一个货色， ” 你这一辈子，在共产党手下就算完蛋了。不但你得老老实实地在地里干活儿，你还可能被无数次地批评，基本上就被钉死在中共的十字架上了。那个时候，你就知道什么叫“叫天天不应，叫地地无门”的意思了。你会像条掉在井里的“癞蛤嫫“这辈子别想出人头地，还要整天担心被外边扔来的石头砸死呢。嘿嘿，说到这里，谁不会打个冷战啊？怎么样，组织鉴定是个好东西吧？一张薄纸，数行草字，就可以把你的一生给决定了。之后，你再怎么努力，哪怕把娘老子卖给共产党，你也很难翻身了。不过，要命的还不在于此。共产党还有一招。这就是秘密的组织鉴定。换句话说，你根本不知道你的“档案袋”里装了什么东西。要是某人处于领导地位，甭管他的官位多大，哪怕是个厨房科党支部书记，只要他对你有积怨，他利用权力给你装一条“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的秘密鉴定，你今后恐怕就半死不活的还不知道为什么了。这手最缺德了。不知道多少人在共产党手下被“控制使用。 ” 开个玩笑说，让你只能切菜，不能揉馒头。为什么呢？信不过你。帕你在馒头里下点巴豆霜之类的坑害党员群众呢。话说1982年，我们这批文革后首届大学生临近毕业。最后一个学期，离毕业还有二个多月，系里就组织大家进行鉴定工作。这次毕业鉴定，对于每个人都至关重要。为什么呢？凭着这张鉴定，你就有可能被分配到国家部委，省市机关，大型国企，中共党政军各个部门。那个时候，还没有外企，民营企业也是小打小闹的程度。大学生根本不屑于到民企工作。就我们东城牛大而言，分配的工作，如果是厂矿企业，那就算分得不好了。基本上，大家分配的全是国家部委，高校，省市机关。用现在的话说，就是起点比较高。这些机会靠什么啊？除了学习成绩，当然就是“组织鉴定“了。共产党往你脑门上贴一张门神画像，是King，你就去中共机关，是ｑｕｅｅｎ，你就去国家机关。是黑桃，你就去东城人民粮店作见习店长吧。量你也没多大能耐挣蹦了。做鉴定的程序是，先个人自我鉴定，自己给自己涂脂抹粉。不过这只能算是个人意见。不能真的算数。第二步叫班组评论。也就是你自己把个人鉴定在班里念一遍。群众给你提意见。实质上，这等于是让大家“有气的出气。 ” 为什么呢？班组鉴定要综合大家意见，写出来上交给系里作为“参考。” 你想想，如果老秃子对你恨之入骨之类的，挟私报复你，非要说你“组织观念不强，个人自由主义严重，” 班组给你汇报上去，总是个不利因素嘛。所以，班组鉴定时候，谁对你说什么话，就看出他对你的感觉如何了。一般来说，大家嘻嘻哈哈地不痛不痒地说几句就过关了。可是，总有人居心不良地认真说几句。果然，在班组鉴定会上，老刘把自己的鉴定念了一遍。有个积极要求入党的老积极分子出来说了：老刘同学平日对党组织靠拢不够。资产阶级自由化严重。老刘当时算是中间分子，不红不黑的。早上来上课，下课就走。老刘对于政治的事情也不太感兴趣。听完老积极分子的评介，老刘心里还说，爱说什么就说什么嘛。没有把这件事儿看得多严重。当年的入党积极分子们，学生们大都心里有谱儿：不出卖几个人向党表衷心，不在党总支面前表现，入党不太容易啊。眼看着这个群众评论就要被写入班组总结里面了。当事人老刘还没有意识到这句话的“政治严肃性：“ 这等于给老刘的政治面目抹上了一联灰。成为正式鉴定后，他在分配的时候，很可能分配不到肥缺，成为政治的牺牲品。这个时候，平日不太积极发言的王小波突然说话了。他说，老刘同学热爱党，热爱社会主义。积极要求进步。虽然有个人自由主义的小毛病，但是在大是大非上立场坚定。建议改进个人散漫，在今后工作中更上一层楼。这几句话，说得非常到位。巧妙之处在于，他把老积极分子指责的“资产阶级自由化严重”降低到“个人自由主义“。当时，个人自由主义，指的是个人行为比较随意，散漫，算是小毛病，小节问题。而“资产阶级自由化严重”说的是思想有问题。这在中共看来，是严重犯忌的。中共内部要整肃的就是所谓资产阶级思想，作风的异己分子。这是所谓的原则性问题。所以，这个老积极分子这么说的目的何在，我们很难下结论。也许他是受了共产党多年的灌输，为了表现自己，而砸出一砖。不管怎样，老刘肯定会受到这个班组鉴定的连累。王小波毕竟岁数大，社会经验丰富多了。他马上站出来，把事情的严肃性给降低了很多。事后，老刘才知道王小波救了他的" 政治生命." 原来，82年毕业前夕，邓爷有个内部讲话，说是现在资产阶级思潮泛滥。要好好整肃。这个讲话是以当时的左派笔杆子邓力群的一篇报告为基础的。果然，毕业后，不到一年，就开始了“反对资产阶级自由化”的政治风潮。王小波当时通过个人渠道，知道了邓爷的讲话，觉得如果把“资产阶级自由化严重” 加给老刘的话，会让老刘在今后工作中背着很大的包袱。那个时候，中共的各级组织肯定不会也不敢重用这种人的。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那岂不冤枉啊？人生最怕什么？不是犯罪，而是怕背黑锅。那样，一辈子不得翻身呢。多年后，老刘谈起这件事儿，似有难言之隐。我问其原因，老刘觉得不好写出来。我说，虽然是一件小事，但它可以看出王小波的侠义心肠。他能够在关键时候站出来，阻止对你的不实之词，说明他的正义感，善良本性。不然，遇上个入党积极分子，他就一脚把你踩在地下了。你老刘就没有后来的考研调干的机会了。就冲着这件事儿，你不写，我也要写出来。让大家知道，让后来人知道，曾经有过这将一件事儿。既然王小波身后成为名人，那么，让大家知道这个名人这件小事儿，也算是一桩趣事。金秋时节，王小波的妻子李银河将来亚城访问。届时，我们二人会接待李银河，共叙多年的学谊。当然，我们也肯定会回忆起小波生前的轶事。一份共享的历史嘛。